《折腰》作者:蓬莱客 文案 魏劭篇: 起初,燕侯魏劭的谋士是这样劝他娶乔女的:“乔家三世踞于东郡,虽式微,却树恩深厚,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主公龙骧虎步,胸吞万流。今乔家既求好于主公,乔家之女,主公何妨取,用之便可?” 后来,魏劭终于知道了,自己打自己的脸,疼,真特马的疼。 小乔篇: 嗯,男人确实都是贱骨头。皇帝老子也一样。 …… 架空,仿东汉末年军阀混战背景,部分人设参历史人物原型,或拆零散或糅杂。考据免,谢绝扒榜。 此小乔非三国里的小乔,只是觉得顺而且好听,所以借用了。 女主只负责美美美,除此没有闪光点,别找。 内容标签: 重生 穿越时空 爱情战争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乔 ┃ 配角:魏劭,刘琰,魏俨,乔慈,苏娥皇等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魏乔两家上代结有宿怨。兖州乔家主动以婚姻求好,魏家祖母代孙儿魏劭接纳婚姻,娶乔家女儿。小乔迢迢北嫁,却不得丈夫欢心。新婚次日,魏劭便遣家将将小乔送回幽州老家,不予入宗庙拜魏家祖先。身为政治婚姻一方主角的女方,小乔开始了和燕侯魏劭的婚后酸爽生活……本文虽以家族宿怨、政治婚姻为引子而开头,却不走虐心路线。人物鲜明,叙事流畅。男主傲娇闷骚二哈属性,随着故事发展,和貌美如花女主火花迸溅,令人欲罢不能。 第1章 蛮蛮 蜀地山雨欲来,窗户被狂风忽地拍开,猛烈地击打着窗棂,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桌案上的砚台镇纸都已被扫落在地。狂风卷起失了倚重的纸张四下飞散,桌下狼藉,参差掉落着几本已经被撕成了两半的奏章。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地上的血泊里,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四五个身着宮装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还没死透,原本美丽的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嘴唇无力张翕着,嘴角吐着一串泛血的泡沫,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在血水里挣扎的将死之鱼。 她们都是后帝刘琰的妃子,最年轻的那个刘妃才十三岁,父亲是天水太守,是后帝退守到陈仓的时候才匆忙纳的,半年时间都不到,陈仓失守,她们随后帝一路又逃到了这里,蜀中的褒城。 但现在,这些正当青春的娇美女人们却都死去了。 就在片刻之前,刘琰将这些女人们叫了过来,看着自己的亲随太监刘扇杀死了她们。 “陛下!陛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父亲会带着救兵来护驾的!陛下——” 刘妃面上沾着血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沿着她那张还稚气未脱的惊恐脸庞不断落下。胸前的鹅黄宮装被脖颈侧流出的血给濡成了鲜艳而刺目的橘红。 刚才刘扇已经砍了她脖子一刀,许是刀锋杀人太多,钝卷了,竟被她挣避了去,脖颈上的那道伤口还未致命。她跌在了地上,头歪着,一面脖颈汩汩地流着血,一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去,企图逃出这座充满了浓重血腥和死亡冰冷气息的屋子。 她的身后,是一道爬过后拖出来的蜿蜒血痕。 后帝刘琰面庞清俊,表情却木然的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木胎泥塑。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正向自己苦苦求饶的刘妃,越过刘妃的头顶,茫然地望向远处他其实看不到的城门方向。 褒城也守不住了,破了。 他的耳畔,仿佛已经听到了逆燕士兵破城后发出的震天欢呼吼声。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冲到这里了。 两年之前,世代据于汉室北方燕幽的军-阀魏劭灭了在洛阳自立为帝的幸逊,随着洛阳落入他手,天下九州,十之八,九亦尽入其帐下,大势已定,魏逆随即在幽州称帝,定国号燕,接着,后帝刘琰被迫开始一路西退。 这漫长的一路西退,他的身边,文官陆续逃的逃,散的散,武将死的死,降的降,等到了褒城,就只剩十来个忠于汉室依旧还死命保他的老臣了。 现在,这最后的两千士兵也没了。 他再也无路可退了。 刘扇面上已经溅满了血污,状若厉鬼。他咬牙切齿地朝依旧苦苦哀求着的刘妃逼了过去,逼到门口,从后一刀砍了下去。 沉闷的“噗”一声,女孩甚至连叫声也没有,整颗头颅就从颈项原来的位置无力地往侧旁挂了过去,扭成一个角度怪异的姿势,柔软的躯体像条面袋,无声地扑倒在了地上。 温热的血从颈腔里失控般地喷了出来,溅满了半幅墙面。刘妃的四肢起先还抽搐着,慢慢地,停止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只剩那只从乱发丛里露出来的眼睛还盯着对面,眼睛里的鲜活迅速地消退,散出沉沉的暗青色的死气。 “陛下,皇后……” 刘扇拖着锋刃已经卷起,兀自还在往下淌着血的刀,看向榻上微微战栗着的小乔。 刘琰迟缓地转过了身,失焦的目光落到小乔的身上,注视着她,眼神终于不再木然,慢慢地凝聚出了悲伤、不舍和浓重的痛苦。 他一步一步地朝小乔走去,最后走到了她的面前,冰冷手指贪恋般地轻轻抚触过她的面庞,忽然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力气是如此的大,大的仿佛恨不得要将她揉碎,一寸寸地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蛮蛮!蛮蛮!你的家人被魏逆所害,你的姐姐也被魏逆废黜而死,朕知你恨那魏逆入骨。朕本欲替你复仇,发兵讨逆,奈何大汉气数已尽,朕无力回天!朕不忍让你落入贼逆之手遭受羞辱。蛮蛮,朕先杀你,朕再随你,你我来生再做夫妻罢!” “陛下,妾十五为君妇,陛下待妾,情深义重,陛下若去,妾岂有独活之理?妾愿随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个小名唤作蛮蛮的女子,雪肤花貌,生就一副玉般无瑕的绝美容颜,此刻花容虽血色尽失,面上亦沾满泪痕,望着后帝的目光却充满了坚毅和决绝。 她推开了刘琰,自己站了起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下巴微微仰着。彼时岚风袭衣,裾带狂舞,整个人宛若飘飘欲飞。 刘琰失声痛哭,放开了她,猛地站了起来,伧的一声,拔出长剑。 “啊——” 伴随着刘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大吼声,冰冷的利刃,深深地刺进了她温暖而柔软的心窝。 第2章 前梦 “蛮蛮!蛮蛮!快醒醒!” 耳畔响起一个温柔又带了些担忧的声音,接着,她就被推醒了。 小乔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这张她已经睡了两年的床上,只是,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出来,已经汗涔涔了。 边上与她同眠,方才又推醒了她的,便是堂姐大乔,伯父兖州刺史乔越的女儿,小名阿梵,今年十七,比她大了三岁。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故时常同衾而眠。 大乔见她终于醒了,摸了摸她额头,发现都是冷汗,急忙披衣下床,也没惊动外间已经睡着的侍女,自己过去点了油灯,拿了帕子替还躺在那里的堂妹仔细地擦了汗,又怕她着凉,拿了件自己的干净小衣帮小乔换了,最后给她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小乔正有些口渴,感激地接了过来。 大乔坐在床沿边,望着她喝水,叹了口气:“又魇着了?蛮蛮,从前我记得你睡的很稳,最近两年是怎么了,时常见你魇梦,是不是不小心在外头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要么明天我跟母亲说一声,请个神婆来家里看看?” 小乔的母亲几年前病故,伯母丁夫人对小乔也十分怜爱,常嘘寒问暖。 小乔忙摇头:“姐姐,用不着。我真的没事。” 大乔接过碗,放回到桌上,还是不放心:“你方才到底梦见了什么,浑身都冰成了这样?” …… 这样的梦境,从两年前,小乔莫名地魂穿到了这个乱世里的女孩子身上后,就时常出现。 但是她知道,这并不仅仅只是个噩梦。 看起来,那时候她不但成为了兖州东郡郡守乔平年方十二的女儿小乔,而且,也刻印了小乔前世短短一生二十年间的所有记忆。 方才梦里的可怕一幕,就是自己前世临死前的最后场景。 梦里的一切,是如此的血腥又真实。 刘妃,那个死于宫人刀下的才十三岁的女孩,死时盯着自己的那只眼睛所射出来的诡异目光,即便是此刻,她人已经醒了过来,还是感到毛骨悚然。 她的心口,现在也仿佛依然留着那柄利剑刺入时带来的透心痛楚与寒意。 她不想再回忆了,朝大乔蜷缩着靠了过去,喃喃地道:“只是梦到被一只恶虎追赶而已……” 大乔笑了,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倾身过去吹了灯,摸索着钻回了被窝,抱着小乔,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别怕,阿姐陪你睡觉。” 小乔嗯了一声,靠着大乔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慢慢闭上了眼睛。 大汉定康七年十一月的小寒月光,被窗牖的窗纸细细地筛过,静静地照白了床前的一片地面。 小乔心神渐渐地定了下来,闭上眼睛。 但她再也睡不着觉。 身畔的大乔仿佛也和她一样。 她以为小乔睡着了,轻轻地替堂妹拢好被角,自己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 小乔听着大乔的呼吸声,知道她的心事。 …… 兖州双乔以美貌而著称,名满河南,时人有“洛水十分神,双乔占八分”之说。大乔十岁的时候,与当时势力很大的东平太守崔家儿子定了婚约。不想两年前,大乔十五岁,正预备出嫁时,东平被任城周群给攻打下来,崔太守父子皆阵亡,婚事就此了断。 一晃两年过去,大乔十七岁了,四方求婚者几乎踏破门槛,但婚事总是不顺,一直蹉跎至今。直到半个月前,大乔才知道了一件事,父亲已经决定,要将她嫁给年初刚夺取了河北的魏劭,以婚姻加兖州地势作手段,求好于魏劭,以便能在任城周群的攻伐下获得喘息的机会。 现在使者已经被派遣去往魏劭如今所在的冀州,伯父正焦急不安地等着来自对方的回复。 …… “我吵到你了吗?” 大乔觉察到小乔并没睡着,有些歉意地问。 “不是。”小乔轻声道。 片刻后,昏暗的夜色里,小乔听到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仿佛问她,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魏侯与我家有仇,应该不会接纳这门亲事的,是吧……” 小乔沉默了。 两年前,在莫名小乔之后,她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记忆里的那些关于前生,或者说,将来的事,只是一场梦而已。 但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她惊恐地发现,那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事情正在一步一步地按照她所知道的步调在发展下去。 倘若不加更改,那么魏劭会接受这门亲事的。但大乔嫁过去后,却注定将是命运多舛,结局甚至比自己还要悲惨。 从她嫁到魏家的第一天起,丈夫魏劭就没有碰过她一指头。多年之后,魏劭称帝,那时乔家满门,死的死,散的散,大乔吞金自尽,魏劭改立另一个女人为后。 大乔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小乔摸索着,慢慢地握住了堂姐的手。 她的手指也触及冰凉,没有丝毫的热气。 …… 第二天,小乔那个同岁,比她只晚生了片刻的双胞胎弟弟乔慈从晏城急匆匆地赶回了东郡,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 小乔和乔慈两姐弟,感情也极好。乔慈虽然才十四岁,但个头却比小乔这个姐姐要上大半个头,站出来已是个英武的勇猛少年了。两个月前,他被父亲乔平派去晏城历练。听下人说公子回了,小乔便找了过去。找到父亲的书房门口,远远听到弟弟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听起来非常激动。 “父亲!任城周群虽兵强马壮,但兖州也有二十万军民,此前白马一仗失利并不算,胜负乃兵家常事!倘若同心齐力,再殊死一战,并非没有反胜的可能!我愿打头阵!我听说伯父畏惧,竟然打算向魏劭求好?魏劭狼子野心,吞并了冀州后,势力已经到了河北,投靠于他,兖州就算能够获得一时安耽,长久何以为继?何况,两家又有宿仇,不说大阿姐过去后境况如何,他又岂会真心助力我们乔家渡难?” 小乔停了下来,站在门口,往里望去,看见父亲双手背后地站在窗前,而弟弟乔慈在书房里激动地走来走去。 …… 说起乔魏两家的那段宿仇,时间还要推溯到十年之前。 魏劭的父亲魏经,曾是三品虎牙将军,因抗击匈奴有功,被封燕侯,也是幽州刺史,奉朝廷的命,与当时的兖州刺史,也就是小乔的祖父乔圭一道征讨叛乱的陈郡李肃。李肃声势浩大,势力极强。魏经与乔圭结盟,约定从东西两侧共同出兵攻打陈郡,不想临阵时,得到消息,称李肃有救兵赶到,乔圭审时度势退缩了回去,按兵不动,不知情的魏经与长子魏保寡不敌众,最后双双陷入包围战死,当时魏劭年仅十二岁,也随父兄上阵,得到家臣舍命力保,最后才杀出重围逃了出来,退回到了幽州。 乔家过后百般解释,称当时已经派人去递送消息,但使者在路上遭遇埋伏被杀,实属无奈。治丧时,又往魏家送去厚礼。 四年前,被时人称为“小霸王”的十八岁的魏劭亲自领兵一路追击,最后诛杀李肃满门于东海之滨。 据说李肃本人先是遭受凌迟,魏劭亲自操刀,千刀之后才死,死后被剁成肉糜喂入鱼腹。 又据说,不久之后,小乔的祖父死的时候,当时正攻打河间的魏劭听闻消息,冷冷地说了一句:“皓首老贼,死为值当。” 魏劭仇恨之深,可见一斑。 …… “大人!连你也懦弱至此,竟连发一声也不敢?你不说,我去找伯父说!” 乔慈见父亲迟迟不应声,握了握拳头,转身就要出去。 “胡闹!你给我站住!” 乔平猛地转身,喝住了儿子,道:“周群兵强马盛,先是吞了东平,崔家基业,毁于一旦,月前的白马一仗取胜,士气正高,如今兵势箭在弦上,倘若再来攻伐,加上河北虎视眈眈的魏劭,兖州二十万军民,安能抵挡?” “难道真就没有办法,只能投靠魏劭?我不忍心大阿姐就这样嫁过去!” 乔平沉吟片刻,长叹一声:“为父也知向魏劭求好不妥。你当为父没有力争过?为父曾建议,联合陈留张复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取胜机会。为父早年曾与张复有过结交,愿意前去游说。只是你伯父与那些家臣,却立主避战……” “爹!求你再去劝一下伯父!” 小乔忍不住推门而入,朝父亲跪了下去。 倘若不做点什么,任由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虽解了近忧,但大乔一生立刻被毁,数年之后,乔家满门也同样不得存活。小乔记得,先是父亲战死于阵前,而弟弟乔慈,为了令自己和后来的丈夫后帝刘琰顺利脱身,舍身引开了追兵,最后被魏劭的士兵包围,死于乱箭之中。 父亲乔平这一年才不过三十五岁,一个极其英俊而儒雅的男人。身为东郡郡守,在母亲几年前去世后,至今无心续弦,终日忙于郡务,执法公正,爱护郡民,加上乔家三世踞于兖州,在当地极得民望。而且,父亲虽能诗善赋,却并非文弱书生,披上战袍,便成白袍将军。 这辈子,有这样的父亲和弟弟,就算她不是原本的那个小乔,她也不愿意就这样失去了他们。 乔平没料到女儿会突然这样闯进来向自己下跪,一愣。 “爹,阿姐说的是,求你了!” 乔慈也噗通一声,一起跪到了小乔身边。 乔平眉头紧锁,向窗独立片刻,最后道:“也罢,我再去劝一回!” 第3章 比彘 父亲去了后,小乔与左慈忐忑等待。约莫半个时辰,见他回了,乔慈急忙迎上去问:“父亲,可说动大伯了?” 小乔见父亲眉头微锁,心便凉了下来。果然,乔平摇了摇头:“你大伯一心求和,恐是说不动了!” 乔慈往外而去,被乔平喝住:“站住!此事到此为止,多说无益了!” 乔慈呆住,神情郁懑。 乔平顿了下,语气稍缓,又道:“魏家那边也未必会接受这门亲事。再等着看看吧。倘若万幸不成,到时为父再提联络陈留,料想你伯父也不会反对了。” 他话虽如此,但小乔却听了出来,父亲对此,其实并不抱什么大的指望了。 乔慈信以为真,面露期盼之色。 乔平看向小乔,迟疑了下,柔声道:“蛮蛮,你多陪陪你阿姐吧,劝她宽心些。婚事未必就成。退一万步说,即便成了,那魏劭年少而有英雄之名,为一方霸主,听闻容貌亦是英美,也不失为一良配。” …… 当晚小乔与大乔再次同衾而眠。小乔看出大乔分明心思极重,在自己面前却依旧强作笑颜,更绝口不提半句婚姻之事,心里更是难过。 父亲让她宽慰大乔。她却深觉所有宽慰之语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于事无补。 两姐妹脸对脸地睡了下去,昏暗的夜色里,小乔忽然听到堂姐的声音传了过来:“蛮蛮,你也有些时候未与刘世子见面了吧?” …… 大乔口中的“刘世子”,便是小乔如今的未婚夫,前世丈夫后帝刘琰,字懋卿。只不过现在,刘懋卿还只是汉室分封下去的琅琊国里一个不受重视的长子。在他十三岁时,继母为扶持儿子上位,在其父面前进谗言,说他调戏自己,琅琊王本就宠爱幼子,听信了谗言,废他为庶人,将他驱逐出了琅琊。因他舅母是小乔的姑姑,遂来投奔兖州,请求容身。 其时汉室式微,洛阳皇都里,那位七年前被丞相幸逊扶上皇位的十四岁少帝形同傀儡,朝政实际被丞相幸逊一手把持。皇帝都如此了,何况那些分封国里的刘家人,在拥兵自重的诸多地方军阀面前,更是毫无威信可言,所以乔家也不惧琅琊王,收留了刘琰。他姿容出众,亦有才学,很得乔平的喜爱,对他多方照顾。终于到了三年之前,在他十八岁的时候,琅琊王听了臣属相劝,知道自己冤枉了长子,后悔当年举动,将他接了回去。随后不久,琅琊王遣使来到兖州,意欲为刘琰求娶小乔。 乔平早就看了出来,女儿小乔与刘琰情投意合,问过小乔意思,见她含羞不语,便知她是愿意的,当即应了婚事,二人立下婚约,定于明年,到小乔十五岁的时候,便行婚娶。 半年之前,刘琰曾借为乔越贺寿之名,来过东郡一次。他思念小乔已久,原本以为能借此机会与小乔见面,一诉相思之苦,却不知道为何,小乔对自己始终避而不见,最后只能怏怏离去。 …… 前世的梦魇,令小乔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挥之不去,更何况,她如今已不是原本那个和刘琰一起长大的小乔,对这个未婚夫,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所以当时避开了见面。这会儿忽然听到大乔提及他,微微一怔。 这些时日,她白天晚上,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想的都是堂姐大乔的婚事,几乎已经忘了,自己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且,嫁期也逼近了,就在明年。 “蛮蛮,阿姐这回若出嫁了,北地遥遥,到你明年成婚之时,恐怕也是回不来的。往后我们姐妹怕是再难相见了。幸好你与世子两心同一,婚后想必也是鸾凤和鸣,阿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乔听到她用温柔的语调说道。心里一酸,眼眶便慢慢地热了起来。 大乔并未觉察到她的异样,继续笑道:“你的针线从前就不怎么样,这两年瞧着更不行了。阿姐也没什么可给你的,先前想着你明年出嫁,刘家是皇族,到时给刘家人孝敬的针线活儿不能马虎,所以年初时,趁着闲暇,和春娘一起帮你做了些东西,都放在她那儿了。如今预备的也差不多了,就剩一双要敬给你公公的赤舄,因费工夫,所以放到最后。阿姐已经起了个头,配色有些拿不定,你要不要瞧瞧,怎么才好,咱们商量下……” 大乔动了动身子,要从被窝里爬起来,被小乔一把按住,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谢谢阿姐。不用瞧了。阿姐也累了,睡觉吧。” 大乔道:“我是心急,怕来不及做好就要……”她停了下来,沉默了下,笑道:“明天也好。先睡觉吧。” …… 屋里安静了下来。 大乔睡得似乎很是安稳,一动不动,呼吸声也十分的平稳。 小乔起先一直醒着,及至下半夜凌晨,困意终于袭来,微微朦胧之际,忽然觉察到睡自己外侧的大乔动了动身子,接着,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下去,也不点灯,借着窗里透进来的月光摸黑穿了衣裳,接着便轻轻朝外而去,慢慢打开门,穿过外间睡死了的侍女身旁,出了卧房。 小乔起先以为她是起夜,所以也没出声,但又觉得不对劲,等大乔出去了,忽然想到了前世曾发生过的一件事,一凛,立刻也跟着从床上飞快地爬了起来,胡乱穿了衣服,屏住呼吸如法轻轻走了出去。 今夜月光清寒,照的庭院泠泠一片。她迈出门槛的时候,看到大乔的身影在花窗侧飞快一闪,似乎是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 乔家后花园的花木深处,一个年轻的男人,此刻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的面容英俊,身躯如猎豹般强壮而敏捷,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随时准备爆发的巨大力量。 乔家后花园的墙头有二人高,但这对他来说,丝毫不成困难。 他定定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一个昏暗角落,背影被夜色吞没,融入了这个无边无际的暗夜。 他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身上那件单薄的打满了补丁的粗粝麻衣已被冬夜寒气浸的透出了凉气。 但他丝毫不觉得冷。 他并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里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贵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见。但他依旧还是早早地来这里等待。 他的心里,此刻正燃点着一簇火苗,这火苗虽然微弱而渺小,随时就有可能熄灭,但也足以令他能够在这样的寒夜里取暖温身了。 他出生的时候,一只眼睛是绿色的,夜里莹莹发光,父母以为妖异,十分恐惧,将他丢在乔家马场旁一个猪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没冻死,被母猪供进猪圈,吃母猪的奶,活了下来。马倌发现后,以为奇异,禀报了家主,他被留了下来,在马场里被养大为奴。 他没有姓氏,没有名字。因为出生时被丢在了猪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乔跟到了后花园,远远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个从暗影里走出来的年轻男人一把抱住,随后,她用力挣脱开了,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 她的心里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乔出嫁后没多久,这个名叫比彘的马奴有一天也失踪了。乔家奴仆数百,少这么一个,也没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无果,也就作罢。数年之后,江南大旱以致大乱,流民遍地流窜,渐渐沦为多股盗贼,其中有一绿眼大盗应时而起,吞并各方势力,渐渐竟成气候,最后占了淮阴,自封为帅。当时洛阳幸逊派兵马围剿,却屡吃败仗,加上与魏劭的战事吃紧,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为主。再后来,就在魏劭灭了幸逊,夺取洛阳,称霸中原之时,这一向独来独往的绿眼盗帅却忽然自愿投向被一群忠于汉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为汉帝的刘琰。刘琰当时正缺兵少将,大喜,封他为淮阴王,他便与魏劭公然为敌。 可以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如同横空出世般的淮阴王的阻挡和反击,魏劭最后夺取天下的时间表,至少可以提早两年。 这个淮阴王最后的结局,也颇具传奇色彩。 在那一场最终定出了天下胜负的渭南大决战后,淮阴王于乱军中失踪。有人说他已死,有人说他自剜一目毁容后逃走。魏劭对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万户侯之悬赏,下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始终无果。直到半年之后,才有消息传到魏劭面前,说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类似淮阴王的人曾出现在魏家祖上陵寝附近。魏劭当即赶了过去,但并未觉察任何异状。随后才发现,陵寝外的那座荒坟竟被人破开,黄土穴里空空如也,棺椁不见所踪。 魏劭废后乔女,死后没能入魏家陵寝,就被葬于陵寝之外的这处孤坟里。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乔最后挣脱开了年轻男人抓着她的手,低头转身便走,才走两步,被男人从后紧紧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来,但不过片刻,便再次挣脱开了。 男子没再追赶她了,只停在那里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慢慢地跪了下去,双膝于地,一团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小乔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赶。侍女还睡着,小乔穿过她近旁回到内室爬上了床上,掀开被子躺回去,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外间门轻微吱呀一声,细碎脚步声里,大乔也回来了。 许是她心神不稳,经过侍女床铺近旁时,脚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铺前的那张小凳子,凳子被带翻,发出“啪嗒”落地声,侍女从梦中被惊醒了,睁开眼睛,朦胧间看到近旁一个人影,大惊,正要呼叫,辨出大乔。 “无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 大乔的声音传来,若无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将小凳子扶正。片刻后,小乔听到帐外一阵轻微窸窸窣窣脱衣裳的声音,接着,帐被撩开一道缝,大乔轻轻爬上床,脸朝外背对着小乔,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动不动,仿佛躺下去就睡着了,片刻后,肩膀却开始微微地耸动,暗夜里,一阵细微压抑的低低哽咽声传到了小乔的耳中。 小乔心内天人交战,踌躇难以决断之时,忽听枕畔大乔竟哽咽至噎气了,应是怕吵醒自己,声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却抽搐的更厉害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转过脸,看着她将自己紧紧蜷成了一团的背影,咬牙终于下了决心,朝背对着自己的堂姐贴了过去,从后伸臂,轻轻抱住她柔软的腰肢,凑到她耳畔低低地道:“阿姐,别哭了。方才你出去时,我跟着你了。我都看到了。” 大乔身子一僵,很快,她翻了个身,急急地道:“蛮蛮你不要误会!阿姐只是……” 小乔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声。随即下床,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听了一下,听到外间侍女发出轻微的磨牙声,这才回来,点亮了油灯,转头望去。 大乔已从榻上慢慢爬坐了起来,青丝鸦鬓斜垂下来,松松堆至颈肩,双手紧张地抓住簇在她腰间的被衾,脸色苍白,眼皮泛着刚哭过的浅嫩粉色,粉颊犹带几点残余泪痕,怔怔望着小乔的一副样子,美人我见勘怜。 她见小乔端着油灯放到了床头灯架上,方回过神,慌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声焦急地道:“蛮蛮,阿姐真的没想别的。只是更深夜重,外面那么冷,不想让那人一直在园子里空等,且万一被人看到了,无端又是起祸事,这才去让他走的……” 她的一双手冰凉,微微颤抖着,就和她此刻的声音一样。 小乔反握住了大乔的手,望着她道:“阿姐,我看到那个人了。但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喜欢他,是吗?” 大乔原本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泛出了一片浅浅红晕。迟疑了片刻,迎上小乔的目光,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地位低贱,但他却很好,真的很好……” …… 这个男孩在乔家的马场长大了。他沉默寡言,仿佛一个哑巴,但却身强体健,力大无穷,疾跑能够追风,而且,他通马性,再悍烈的马,在他面前也会变得俯首帖耳,于是后来,管事将他调去充任家主出行的马奴,他就这样,开始出现在了使君长女大乔的视线里。 但在很长,长达数年的时间里,这个年轻、强壮,生了一双异瞳的英俊奴隶,留给大乔的印象就是每次他跪下,充当人凳助自己上下马车时,比踩别的马奴要稳当许多。 踩上的他的肩背,她的脚下纹风不动,稳的就像一块磐石。 大乔记住这个奴隶,还起于三年之前,那时,她的未婚夫死去了。虽然两人素未谋面,但这对于她来说,依然是件悲伤的事。有一段时间,她常随母亲去城外的长生寺烧香。有一天,在回来的路上,马匹受惊,将车夫甩下了马车,拽着车厢狂奔,她和母亲被关在颠摆的随有可能倾覆,甚至翻下道路的车厢里,惊恐之时,身后一声尖锐唿哨传来,接着,有人迅速追赶上来,于是马儿慢慢地放下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 当她惊魂未定,还白着张脸,从车窗望出去时,看到刚刚那个追赶上来化解了惊马的人,就站在马头之侧,抱住了还在喷着响鼻的马头,一边抚摸马鬃,一边凑到马的耳畔,用低柔的语调低声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的话,仿佛在安抚着它。 马终于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其余随从这时赶到。管事愤怒抽鞭要挞马,皮鞭高高扬起,却被这个马奴一手卷住了。黑色的马鞭,紧紧地缠陷在他肌肉隐贲的臂膀之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蜿蜒着暴凸而起,有她的小拇指那么粗。 管事更加愤怒,僵持着时,这个马奴回过头,看向正望着他的大乔,投来求助的目光。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阳光之下,那只碧眸奇异如晶。 那一天开始,她记住了他的名字:比彘。 …… 大乔恨自己口拙,不知该用如何的言辞,才能在骤然发现了自己秘密的妹妹面前说服她,让她相信,比彘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在她眼中如此。 她的脸涨的通红,睁大眼睛,焦急不安地望着小乔。 小乔微微一笑,柔声道:“阿姐,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很好。方才他约你出去,是想带你离开,对吗?” 大乔仿佛吃了一惊,起先摇头,片刻后,慢慢低头下去,等再次抬起头,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平静了许多,缓缓地道:“蛮蛮,我是不会跟他走的,我方才也跟他说清楚了。你放心,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他了。” “阿姐,让他带你走吧,不要留下来了。”小乔说道。 …… 大乔即便嫁过去了,赔上了她,也不过换的暂时的苟且,日后乔家阖族同样遭到灭顶。还不如照父亲的所想,放手一搏,说不定另有出路。大乔一走,伯父无计可施,料想那时父亲再进言,想必容易的多。 …… 大乔惊呆,定定地看了小乔片刻,笑了,笑容有些苦楚,道:“傻子,你是当我不清白了,怕我嫁过去被发现吗?放心,我和他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不是因为这个。” 小乔凑到了她耳畔。 “阿姐,你必须走。魏家一定会答应婚事的。如果你不走,你就只能嫁过去。这么嫁过去,你这辈子就完了。何况,你不是有喜欢的男人了吗?” 大乔出神片刻,最后轻轻摇了摇头:“这样我就更不能走了。魏家若应了婚事,我却走了,到时候家中怎么办?好也罢,不好也罢,谁叫我是乔家之女,这些都是我当应承的。” 小乔顿了下,暗暗呼出一口气,抬眼道:“阿姐,如果我告诉你,我想代替你嫁魏劭,你肯成全我吗?” 大乔再次惊呆,瞪大眼睛望着小乔,半晌,方困惑道:“蛮蛮……你怎突然如此作想?你不是和刘世子情投意合,明年就要成婚了吗?况且那个魏侯,我听说他……他……” 她迟疑着,听来的那些“秉性残忍、暴虐无德”之类的评价,不敢说出口。 “是,那个魏劭不是好人,”小乔代她说了出来,“但阿姐,大凡女子嫁人,不出两种。前者如你,与心上之人厮守到老,粗茶淡饭,心也足矣!但我与你不同。我想要的,不是夫君替我镜前描眉,而是他能带来的地位权势。从前我是喜欢刘世子,但如今我知道了,他并非我所图之人。他性偏弱,倘若我嫁他,即便日后他能顺利继了琅琊王位,以今日天下之势,区区一个琅琊国王妃又算的了什么?魏劭却不同。我料他往后必非凡器。既然两家联姻,我焉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大乔困惑地望着忽然像是变了个人的妹妹,愣了半晌,才吃吃地道:“蛮蛮,你真是这么想的?真不是为了成全于我?” “阿姐,反倒是我要求你,求你成全了我吧!” 小乔的语气笃定。 大乔呆了半晌,眼睛里终于慢慢地放出一丝长久以来没有过的希望光芒,但依然不是很肯定,迟疑地望着小乔,喃喃道:“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放下这里一切走了吗?父亲会不会怪我?母亲会不会伤心……” “阿姐!”小乔用力握住她的手,“你走了后,我会代你事孝双亲的。等时日久了,伯父伯母定也会谅解你的。何况你想想,倘若你就这么嫁了,那个人该怎么办?” 大乔脸色苍白,双颧却赤红,闭了闭眼睛,喃喃地道:“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阿姐,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吧。” 小乔扶她躺了下去,替她盖好被,吹了灯,自己跟着躺到她身边。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阿姐,之前我不是常做噩梦吗?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做到过一个关于你和那个马奴的梦。梦里,你嫁为旁人妇,早早死去,在这世上,只留下了一座孤坟。他也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你知道他最后做了什么吗?最后他找到了你的坟茔,将你从地下起了出来,带着你一起走了……” “别说了……” 大乔低声喃喃地道,泪水沿着面颊无声坠落,渗入了枕。 …… 三天之后,丁夫人带着双乔再次去往长生寺烧香许愿。烧完香,添过香油后,因路远疲乏,她照例去后厢小憩。却觉女儿大乔和平时仿佛有所不同,心思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连她躺下去了,也在旁陪坐。 丁夫人并没多想,只以为女儿在为与魏家联姻的事愁烦着,抚摸她手,微笑道:“我儿,方才娘在佛前许愿,只要你往后能获美满姻缘,娘便是折寿,也是心甘情愿,料想佛祖必应满愿,你莫再忧心了。” 大乔忍住离别难过,握住慈母之手,久久不愿放开。 …… 长生寺后有一条僻静的山径,由附近樵夫每日上下山砍柴踩踏而成。 换去华服、改了一身粗布衣衫的大乔和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沿着山径并肩离去。他们走出去一段路,身影快要被山道两旁的树影完全吞没时,那个有着一只绿眸的年轻男子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快步回到了小乔的面前,朝她下跪,行了一个大礼。 “女公子在上,此生若有差遣,唯效命二字!”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这是小乔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声音醇厚而沉稳,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信靠之感。 他行完大礼,起身快步朝频频回首相望的大乔走去,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小乔的视线里。 “……华胥兜率曾梦游,天下江山第一楼……” 小乔慢慢回往长生寺的时候,耳畔忽然隐隐听到林越深处传来的几声樵唱,声音苍厚旷远,竟也似带了几分世外的仙气。 第5章 骑虎 丁夫人携双乔去长生寺烧香,不想小憩醒来,大乔竟不见所踪。慌忙问小乔。小乔说和大乔原本同处一室,因自己午斋多吃了几口,腹胃鼓涨,想在后寺散步消食,原本邀大乔同行,但大乔称乏,独自留下,她便带了侍女同行,回来已经不见她人,还以为大乔和丁夫人在一起。 丁夫人更是慌张,着奴仆和寺里僧人四下寻遍,无果。起初以为大乔被潜入寺里的恶人掳走了,泪流满面,腿软的连路都走不动了,慌忙要回城禀告丈夫缉拿恶贼,这时府里同行的管事报说,马奴比彘也不见了。 丁夫人心乱如麻,起先并未将这两人联想作一处,回城路上,在马车里依然不知所措,只攥着帕子掩面哭个不停。小乔陪她在旁,见伯母伤心成这样,心下有些不忍,又唯恐伯父真在辖内大肆搜捕的话,他两人还未走远,万一被撞到了不妙,等路行至一半,垂泪自责道:“全是侄女的错。若不是侄女贪玩,和阿姐一道的话,阿姐想必也不会出事的。” 小乔早早失母,丁夫人为人善厚,怜她年幼,视她若亲,见她自责,忍住伤心,反而劝道:“我儿,不关你的事,你休自己难过。” 小乔道:“伯母,我方才想了想,怎会这么巧,阿姐和那个马奴恰好一块儿凑堆不见了?我寻思着,阿姐应该不是被恶人掳走……” 丁夫人怔怔望着她。 小乔便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丁夫人大惊失色,啊了一声,“你说他们是私……” 她猛地停了下来,用帕子捂住了嘴。 小乔点了点头。 “我想着,大约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了。伯母你想,长生寺佛门净地,怎会无端潜入掳人的恶贼,这恶贼胆子还这么大,敢对使君府的女公子下手?恰好阿姐不见,那个马奴也不见了,不是他二人一起走,还会是什么?且说起这个,我想起了一件事……” 小乔面露迟疑。 “什么事,快快讲来!”丁夫人着急催促。 “前些天我和阿姐出行,也是那个马奴随从,我无意看见阿姐和他躲着人说话,见我来了才匆忙分开,阿姐仿佛有些惊慌。当时我也没多心,如今想想……” 她停了下来。 她说的这个,自然是鬼话。丁夫人却万万想不到她会对自己撒谎,听完,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伯母,早知道会有今日之事,那会儿我就该告诉你的……怪我当时太过大意……” 小乔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头做出垂泪伤心的模样。 丁夫人仔细忆及那个马奴,除了绿眸怪异之外,生的确实引人注目。 早两年,小乔刚和刘琰立婚,刘琰继母之妹,琅琊国阳都夫人来东郡,乔家这马奴便入了她的眼,开口讨要。阳都夫人素有媚名,生性风流,喜养面首,丁夫人也曾风闻。她既开口了,不过一个马奴,自然也给了。不想几天后,这马奴被鞭抽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给丢在了城外。据说是不驯,惹恼阳都夫人,这才遭了活罪。也算这马奴命大,这样竟也活了下来,过了些时候,自己又找回乔家。当时阳都夫人已经走了,乔家便也没赶他,继续留下了。 丁夫人想起这旧事,心里越发空落落的,又是后悔又是恨。忽然一凛,猛地抓住了小乔的手,吩咐道:“我儿,此事关乎你阿姐闺誉,再也不许让第二人知道!” 小乔等的就是她这话,心里一松,点头道:“伯母放心,绝不会说出去。” 丁夫人起先以为女儿是被恶贼给掳走,心慌意乱,脑子也浆成了一团,这会儿听了小乔的分析,越想越觉对。女儿生命应该无虞,心里终于渐渐有些定下神,回来路上,一边嗟叹,一边垂泪,到了家,自己匆匆便去找丈夫商议。乔越听夫人抹泪说完,大惊失色,气的一把掀翻了桌,拔剑拔脚就要出去,被丁夫人一把拽住,垂泪道:“夫君!万万使不得!你若大肆张扬四下搜捕,女儿名声就毁了!” 乔越冷静下来,心知夫人说的有理,何况如今又是和魏家做亲的关头,倘若被人知道大乔和一个马奴私奔逃走,自己这边再示好,魏家也断不可能点头。略一沉吟,立刻叫了心腹幕僚张浦过来。 联姻之策本就出自张浦,听到这个消息,张浦骇异之余,哪敢怠慢,匆匆吩咐下去,一面死令随从对外不许声张大乔走失的消息,一边广派人手寻找。自然不敢大张搜捕,只暗中派人往二人可能逃往的方向搜寻。 当晚,小乔又在房里发现了大乔之前留下托她转交给父母的一封乞罪书,不敢耽误,立刻拿了上去。乔越夫妇看完信,确信无疑,女儿确实是和那个绿眸马奴走了,一个气的跳脚咒骂不停,一个落泪呜咽不绝,加上外出寻找的人始终没有回音,外人浑然不觉,使君府里实则已经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那边大房乱成一团,乔平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小乔面带忧戚,终日陪着丁夫人宽解她的烦心。乔慈知道堂姐竟在这关头私奔了,不怒反喜,立刻催促父亲劝谏大伯。乔平等了两日,眼见大乔一去,犹如泥牛入海,不得半点消息,心知不能再拖延了,找到长兄议事的书房,人到门口,听见里头一阵唉声叹气,进去,见长兄乔平和幕僚张浦相对而坐,两人都是愁眉不展。 乔越道:“方才得到消息,派去的使者虽未见到魏劭,却见了魏劭祖母徐夫人,徐夫人已经应允了亲事,说选好日子,到时候就着人到兖州来迎亲。如今议亲使也在路上了,不日便到。这关头大乔却走脱,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急火燎,说完便不住在原地打转。 乔平一怔,望了眼张浦,见他也是眉头深锁,想了下,便请张浦先下去了。 …… 兖州地处中原腹地,靠河南,汶水泗水交汇于此,钟灵毓秀,不但物饶丰富,人烟阜盛,而且是南下通往徐州、豫州的捷径。也正因为如此,自古以来,便成为兵家争夺的重地,乔家先祖为汉天子牧地,世代据守于此,祖父乔圭尚在时,也依旧兵强马壮,旁人轻易不敢打兖州的主意,及至传到乔越手上,乔家声势已经不及当年,加上乔越生性偏于软弱,遇事先考虑自保,兖州也就越发衰微了下去,这才有了今日的虎狼围伺之困。 方才乔越口中的魏劭祖母徐夫人,本是皇室中山国高阳公主之女,封翁主,当年因魏劭祖父抵御匈奴有功,下嫁到了魏家,精明而能干。十年前征讨李肃时,骤失长子长孙,魏劭当时又只有十二岁,强敌环伺,燕幽基业岌岌可危,也是在徐夫人的主持下才度过危机,据说魏劭对祖母十分敬重,所以,虽然这件婚事并没有得到过魏劭的亲口答应,但徐夫人既然应允了,事情必定就是成了,也难怪长兄如此焦急。 乔平道:“长兄,我还是那句话,即便侄女嫁过去了,恐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魏家势力尚在北方,不过打算以我兖州为跳板,不费一兵一卒,南下深入中原腹地而已。等魏家站稳脚跟,再与我乔家翻脸,到时我等如何应对?侄女又如何自处?魏家对当年之事必定还耿耿于怀。如今联姻,无异于以身饲虎,之前李肃一族,就是前车之鉴!” 乔越皱眉道:“二弟,你思虑过多了。既成亲家,魏家如何能说翻脸便翻脸?且如今情势紧急,先渡过这难关要紧!至于阿梵,她身为乔家长女,兖州势若累卵,她能为乔家解难,也是应尽的本分。原本事情已经迎刃而解,没想到她不孝至此!我是白养了这个女儿!” 乔平苦劝道:“长兄,侄女既找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为今之计,请由我即刻去往陈留游说张复,放手一搏,未必没有出路。” 乔越叹气:“你说的轻巧!先不说联合张复能否克难,就说眼下魏家这边,议婚使都要到了,阿梵人却不见,如何交待?” “只说阿梵忽然身染恶疾,无法再行婚姻之事,再派人往魏家多送些赔罪之礼,料魏家也不会怎样。”乔平早有应对,说道。 乔越眉头不展,沉思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容我再想想。” 乔平知道催他不来,无奈告退。回去将经过简单说与翘首的乔慈,乔慈转告了小乔。小乔顿时觉得有了希望,叮嘱弟弟,一有新的消息,立刻再来告诉自己。乔慈答应。 两天之后,大乔依然没有半点消息,乔平焦急等待兄长答复之时,东郡濮阳城里却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消息,说周群风闻乔魏两家结亲,已然悄悄退兵,兖州困解,魏侯的议亲使也不日便能抵达。濮阳百姓听闻兵解,无不雀跃,从早到晚,不断有男女老少相扶到使君府府邸门前跪拜敬谢。乔平心知不对,急忙找到了长兄,见他与张浦相对坐于案前说话,那张浦见乔平来了,便停了话,起身朝他欠身行了个礼,告退而出。 “长兄!周群兵退,城里到处在说魏家亲事,怎么传出去的?” 相对于乔平的困惑,兖州刺史乔越倒一改之前的慌乱,显得十分镇定,道:“这不是好事吗?能教我兖州军民免去兵灾之祸。” “周群退兵,自然是好事。莫非侄女那里,长兄有了消息?” 乔越摇了摇头,沉脸道:“何来的消息!往后休再提这不顾廉耻的丫头了!我乔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乔越虽也有几房姬妾,除了大乔,早年也得过另外一儿一女,但俱都夭折,所以大乔是乔越独女。 大乔既没消息,城里又这么盛传婚事,看乔越却丝毫不见焦急,乔平未免也糊涂了,望着长兄,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忽然想起方才张浦下去前朝自己投来的似有所含的一瞥,灵光一现,脸色顿时变了。 “莫非,长兄是想以小乔代嫁?”他迟疑了下,问。 乔越道:“正作这打算。方才想叫二弟来商议,二弟自己便来了。二弟以为如何?” 乔平吃了一惊,想都没想,立刻摇头道:“这万万不妥!长兄莫非忘了,蛮蛮与琅琊世子已经有了婚约,明年就是婚期!如何能再嫁魏俨?” 乔越道:“琅琊世子那边,照我所见,并无大碍,我会派个能言的使者过去,好生将婚事给退了,再呈上厚礼,料想琅琊那边也不至过于深责。” 他语气慢条斯理,倒在重复先前乔平的话。 乔平不住摆手:“长兄,这万万不可!蛮蛮与世子早有婚约,两人又情投意合,如何说退就退?恕愚弟不能答应……” “路安!” 乔越大声叫着弟弟的字,猛地从案前座榻上起了身。 “郡民得知周群退兵,如何欢欣鼓舞,此情此景,二弟你应是看到的!我乔家代天子牧民于此,已有数代,二弟你就真的忍心将我兖州二十万军民置于水深火热?如今不过传出与魏家联姻的消息,周群便已退兵!侄女和兖州二十万军民,孰轻孰重,不必为兄的再多说了吧?” 乔平一时怔住。心下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兄一心求和,许是听了张浦另外献策,想到将自己女儿代嫁,又怕自己不应,是以故意将消息提早四处放了出去,造成今日之局,令他骑虎难下。 他对一双儿女,尤其是小乔,爱若珍宝,处处唯恐委屈了她。这样将她嫁去魏家,他心里实在是不愿,只是一个“不”字,此刻却仿佛重如千钧。 纵然十一月的天气,乔平额头也渗出了汗,憋了半晌,终于为难道,“长兄,不是做弟弟的不知轻重,而是此事实在过于……” 乔越忽然走到他的面前,一语不发,朝他跪了下去,眼看竟要以额触地,乔平大惊失色,慌忙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 “长兄,你这是何意……” “二弟!”乔越眼睛含泪,声情并茂,“我知你不舍将蛮蛮远嫁幽州。我也只有大乔一个女儿,原本岂会忍心让她远离爷娘?只是为今之计,你听长兄一言,除了求好魏劭,再无别法!若不是阿梵绝情走了,我又怎会夺你蛮蛮?做哥哥的,代兖州这二十万军民,求你了!”说罢不顾乔平阻拦,还要再拜。 乔平如万箭攒心,手足更是冰冷,用力托住了兄长,咬牙道:“长兄请起,一切听凭长兄吩咐便是。” 乔越见他终于松口,暗吁口气,这才起来,紧紧抓着乔平的手,含泪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二弟,你能体谅为兄之难,为兄实在感激。” 乔平心知事情已定,唯余苦笑,出来后,想着还不知道该怎么跟毫无防备的女儿开口告诉她这件事,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惶惑,人都到她房门前了,竟自徘徊起来,有些不敢见他娇娇女儿的面了。 第6章 出嫁 丁夫人这几天茶饭不思,愁眉不展,小乔从早到晚都陪在她的身边宽慰,这会儿刚从丁夫人那里出来,和自己的乳母春娘同行,两人边走,边说着话。 乔家家主宽厚于民,在当地很得民心。家门口这两天不断有城中百姓来拜谢道喜,一个一个都喜气洋洋。小乔虽然没出门,但也知道这事儿,着春娘去打听了下,便听说全城百姓都知道了乔魏两家联姻,一场兵灾消弭,百姓感激,这才纷纷前来道谢,心里正犯嘀咕,忽然看到父亲在自己所居院落的门口踱来踱去,心思重重的样子,便快步上前,叫了一声,小乔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应该有话要说,进了屋,先忍不住还是问了声自己刚听来的消息。 乔平眉头紧锁,注视着小乔,慢慢地道:“蛮蛮,确有其事。实在是为父对不起你……” 爱女分明已经有了如意姻缘,不想变生不测,这会儿要生生地被嫁给魏劭。想到娇娇女儿往后犹如身陷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阵酸楚,话便说不出来了。 小乔起先便觉得不对劲,父亲这么说了半句,她察言观色,心里咯噔一跳。 大乔没有音讯,城中却到处已经在说婚讯,而且还就是这两天才开始的。父亲又是这样的语气,难道是要自己代替大乔嫁入魏家? 但是自己已经有了婚约…… “父亲,可是要我代替阿姐?” 她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道。 父亲虽然迟迟不应,但小乔心里已经雪亮。 因为实在太过意外,她也呆住,心脏突然怦怦地跳,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起先之所以鼓动大乔私奔,既是不忍眼睁睁看着大乔落入中山狼口,也是存了父亲能够说动大伯放手一搏的指望,且自己又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虽然这婚约,她也想过等这阵子的事都过去后,怎么想个办法退掉,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乔魏两家依然还会联姻,而且,是要自己代替大乔嫁过去! “蛮蛮,魏家那边已经来了口信,同意了婚事,使者不日便到,你堂姐这时候又不见了,你大伯下跪向我恳求,为父实在是……” 乔平解释了两句,再次停了下来。 小乔渐渐回过了神,但心绪依然紊乱无比,立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世子那边的婚事,只能替你推掉。蛮蛮,为父对不起你…… 乔平的眼眶微微潮了。 小乔沉默了片刻。 “父亲,我知道了。我心里有些乱,您让我一个人先待一会儿好吗?” 最后她抬起眼睛望着乔平,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说道。 乔平见女儿脸色分明不好,却不哭反笑,心里更是愧疚,长长叹了一口气。 …… 父亲出去了,隔着门,小乔听到他与自己乳母春娘的低语声,应该是在叫她好好照料自己,片刻后,脚步声渐远,周围便静了下来。 当晚,乔慈得知了这个消息。 后来,小乔听春娘说,他当时暴跳如雷,径直冲到了伯父面前大声反对。 伯父无子,一向将侄儿视若己出,平日很看重。但当时,乔慈也被伯父给打了出去,还给关了禁室。 小乔这一夜也没有合眼。 父亲向来疼爱自己,她心里也知道,倘若不是万般无奈,他是绝对不会答应将自己嫁过去的。现在两家联姻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人心本思定,全城百姓都为此兴高采烈着,身为郡守的父亲,就如同被架上虎背,背负着二十万兖州军民的期待,他除了答应,确实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了。 先前她曾对大乔说,她欲嫁魏劭,请她成全自己。当时那么说,不过是她了解大乔,倘若自己不这么说,她是绝不肯放下身为乔家长女的责任和比彘一起私奔离去的。 当她煞费苦心地想帮大乔扭转前世轨迹的时候,其实也在暗下决心,自己同样绝不会照前世那条路走下去的。 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果然狠狠拍了她一板砖,把她拍的七荤八素有点找不着北。 小乔忍不住只能苦笑。 路确实是改了,但改成了另一条绝路而已。 她不可能像大乔一样也一走了之。何况,即便她想跑,也是不可能了。伯父大约吸取了教训。难怪这两天,自己无论去哪里,边上总会跟着三四个大房那边过来的健妇。 纠结辗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劝服自己,只能试着去接受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结果。 …… 次日,魏家派来的婚使抵达,名蔡逊,乃渔阳议曹史。乔越领乔平以及一干家臣正装相迎,隆重待客于前堂,上榻入席,酒过三巡,才面露无奈地说,原本打算议婚的长女不幸身染恶疾,医士断言不合婚姻,幸好弟家另有一女,才貌更胜长女一筹,希望改以次女议婚,结下两姓之好。 虽张浦之前再三向他保证过,魏家必会接纳,但乔越心里依旧有些惴惴,唯恐对方以为自己不敬。没想到蔡逊无半分不悦,谈笑风生,称尽快遣信知照主公,等主公回复便是。乔越这才稍稍放心。筵席散后,亲送蔡逊入驿庭,命驿丞以上宾之礼待之,回来后,翘首等了十来天,那边便来了回音。 果然如张浦所言,魏家同意了。 乔越大喜。 …… 时婚俗秉先古之六礼。像乔魏这样的世家豪门联姻,从纳采到最后成婚,正常至少也需半年时间。但这一次,两家不约而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快完婚。没两天,魏家的聘礼就送到了。聘金厚达万金,宝马十二,比天子婚制略降一级而已。当日聘礼从濮阳城北门入,一路举乐送至使君府,沿途民众夹道观看,啧啧称羡,热闹无比。 接着,定下月初八魏家迎亲。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中了,没剩下几天。整个乔家上下,忙碌于送嫁。 时崇尚婚嫁僭侈,以奢为荣。大小乔的嫁妆早就预备好的,本就丰厚,如今大乔走了,乔家为显门庭,不屑再省这一份货财,两份加一块儿作给了小乔,那日被送出城时,迤逦绵延数里,蔚为壮观。至于小乔的体己钱更是丰厚。乔平对女儿心怀愧疚,想到往后她到了魏家,手头有钱,行事多少要方便许多,几乎倾囊而赠,大房也添了不少。单论如今手头的钱,小乔倒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小富婆。 转眼吉期便到。那魏劭本人并没过来。代他迎亲的虎贲中郎将魏梁是魏家宗族,身高九尺,环目髯须,全身肌肉虬结,身配长刀重达三十六斤,乃魏劭帐下十将之一,以勇猛善战而著名。这魏梁却不似先前的议婚使蔡逊那样面善亲近,有些目中无人,对乔家人爱理不理的样子,乔越心中不快,只是如今自己主动求好于对方,也不敢表露愠意,面上奉承周到。 次日,便是小乔出嫁离家的日子。乔家大门洞开,里外结彩,四方百姓也纷纷着上齐整新衣,聚拢过来相送使君之女。 小乔一早沐浴而出,散发赤身站立,方不过十四的年纪,身段虽不及成熟-妇人丰熟,却胸臀浑圆,腰肢一握,玲珑粉嫩,配上一身柔美无暇的肌肤,耀目若雪,美的几令人不能直视。 她被仆妇侍女环伺着,依次内着纁红深衣、外穿玄服,系大带、蔽膝,佩玉珏,罗袜外套翘头木履,最后将青丝绾髻盘于头上,以笄固定,髻上佩戴珠花、步摇。衣妆完毕,但见花容袅娜,玉质娉婷,娇美不失雍容,端丽不可方物,仆妇围观,无不啧啧称赞。 丁夫人握住小乔柔荑,细细叮嘱她许多的吩咐,最后怔怔望了小乔片刻,眼眶慢慢泛红道:“蛮蛮,伯母心中也知道,阿梵狠心抛下爷娘,于她未必便是坏事,只是苦了你,要代她嫁入魏家,伯母代你阿姐言谢。你们姐妹亲厚,往后你若知晓她的下落,望你也能转告伯母一声,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伯母绝不让你伯父知道。” 小乔面上带笑,一一答应下来。到了吉时,被送嫁仆妇簇拥着到了前堂。 伯父乔越、父亲乔平都在那里等候了。弟弟乔慈不满婚事,此刻依旧不愿露面。乔平不舍溢于言表,连伯父也似乎面露感慨,上前对她说了几句,不外叮嘱她往后须谨柔侍奉舅姑等等。小乔又和父亲短暂话别,极力忍住眼中就要落下的泪,向父亲跪拜。 她被乔平扶起来时,外头齐声举乐,催促新妇出门,乔平却不舍女儿,仍旧不放她胳膊,方才一直立于后的谋士张浦便走了过来,笑劝道:“魏侯豪杰英俊,天下人共知,于使君之女正是天作之合,公何以不舍耶?” 众目睽睽,乔平用力最后紧紧握了一下女儿的手,方慢慢松开。 小乔望了张浦一眼。知他因为成功促成这联姻,伯父赏他金两百,婢两名,愈发倚重他,这些天很是春风得意。 虽说他也是出于事主,而且联姻确实也暂解目下兖州之难,怪不了他出这主意,但心里那口被算计了的气,始终还是咽不下去。小乔转身时,便若无其事地靠他近了些,借着身下重重裙裾遮挡,抬起一只穿了木屐的脚,看准朝他脚趾重重碾了下去。 木屐底硬如石头,小乔又是倾尽全力,这一脚下去,实在不轻。张浦突觉脚趾剧痛,毫无防备,竟“啊”的痛叫出声,抬头见小乔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顿时明白了过来。又见堂上众人纷纷看过来,似责备他于人前失礼,面露苦笑,忍着脚趾疼痛,诺诺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躬身后退。事后趁着无人褪下鞋袜察看,见整个脚趾已经青肿结淤,足足疼了三两天才算消去。 小乔见张浦龇牙咧嘴又不敢叫疼的样子,才觉的心里似乎稍微舒服了那么一点点,最后望了一眼父亲,想起今早和弟弟私下话别时的情景,心里暗叹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乔府大门道路两侧,早站满了衣新民众,看到小乔终于现身,美若天仙,下跪高声齐呼,呼声几乎震天。 原来依照时下婚制,迎亲须得男方新郎亲自前来,才显尊重,不想魏劭并未露面,只派了魏梁代迎,未免叫东郡民众有些失望。乔家在当地本就深得民望,民众又感激小乔出嫁,令一场战事消弭,不愿让魏家轻看了使君之女,等到了今日,全都卯足劲,小乔步上婚车后,一路之上,不断有民众往车里投放瓜果,以致还没出城,便瓜果盈车,及至出城门十余里,依旧还有民众在后跪送,大声歌唱遥祝,连那个一直面带倨傲的魏梁,到了后来,似也有所侧目。 人非草木,此情此景,令原本并不愿意出嫁的小乔也是动容,忽然仿佛有些体会到了大乔之前为何不愿一走了之的那种心态了。出城之后,手里抱着只方才由一个三岁小儿递来的苹果,默默地陷入沉思。 …… “停下——” 小乔婚车行出三十余里,两边渐渐只余荒野之时,身后忽然追上一骑快马,有人高声呼停。 魏梁立刻令随从抽刀防备,小乔辨出是弟弟乔慈的声音,急忙探身出去解释,魏梁回望一眼,认出确实是乔家公子,才命收刀停车。 小乔下来。乔慈从马背翻身而下,奔到近前,一把抓住她手道:“阿姐!我还有一话,忘了说给你。我恨自己无用,今日只能眼睁睁看你这样出嫁。但阿姐放心,弟今日对着皇天起誓,日后定要自强,成你倚靠,倘若那魏劭慢待于你,弟便接你回来,绝不让你遭受外人欺凌!” 这个十四岁的倔强少年,还处在变声期,唇边也不过刚刚萌出一圈淡淡的茸毛,但此刻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他言语铿锵,一字一句,随风送入魏梁耳中,魏梁不语,只面露冷笑。 小乔没想到弟弟追出这么远,就是为了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想起前世他便是为了让自己和刘琰走脱,舍身而死,忍了一早上的眼泪控制不住,终于流了下来。 “阿弟!阿姐知道了。阿姐会好好过日子的,往后记得代阿姐孝事父亲!” 乔慈点头。 见这姐弟两人依依不舍,魏梁终于不耐,出声催促。 小乔松开乔慈的手,催他回去,自己重新登车上路。 乔慈的身影立在路边,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小乔转头时,看到远处的前方,灰蒙蒙的冬日天际尽头,一只落了单的孤雁,正在往南飞去。 第7章 君侯归 小乔出门后,方才鼓乐喧天的使君府,渐渐静寂下来,宾客散尽,乔越见乔平依旧对着大门方向久久不动,便上前劝他入内,说道:“二弟,侄女已走远。方才城内盛况,你也亲眼所见,为兄实在欣慰。” 乔平慢慢转身,道:“长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该问的,只是困扰许久,趁着这机会,弟斗胆问一声。十年前父亲发兵征讨李肃,临阵按兵不动,以致魏经父子丧命,这才与魏家结下怨隙。父亲当时,到底是否确曾派了信使去给魏经报过信?当年兄与父亲一道随军,应当清楚。” 乔越一愣,随即面露不快,挥了挥手,道:“都过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大人当年无论如何处置,总是有他的道理,岂是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能够置喙的?” 乔越这么答复,乔平心里便坐实了猜测。 十年前陈郡事后,魏家治丧,乔平被父亲乔圭派去渔阳吊唁。灵堂之上,魏家家将拔刀怒对乔平,斥骂乔圭老奸巨猾,不守信义,当时根本就没派信,坐山观虎斗而已。乔平十分惊惧,以为自己要走不出这魏家大门了。没想到徐夫人不但当着他面厉声呵斥家将,还温言安抚乔平。乔平劫后余生回到兖州,向父亲乔圭详述当时情景。 他至今记得清楚,父亲当时皱眉许久,最后叹了一声:“魏家有媪如此,恐日后是我乔家之祸!” 这十年里,乔越一直疑心父亲当年确实未曾报讯过。父亲老谋深算,曾也雄心勃勃。当时魏家势力虽仍在北方燕幽一带,与兖州秋毫无犯,但魏经治军严明,因功封侯,又有贤达之名,天下名士,纷纷投奔而去,隐隐有雄主之相。 或许父亲考虑魏家日后一旦崛起,于兖州扩势不利,这才顺水推舟,想借李肃之手,意欲除去一个隐患罢了。 “二弟,两家联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兖州目下之困,何来不妥?你勿再多想。” 乔平苦笑:“长兄,蛮蛮已如你所愿出嫁,兖州困也暂解。从今往后,望长兄励精图治,重振我乔家声势,如此,既造福郡民,蛮蛮到了魏家,也算还有倚靠。” 乔越面露讪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领着一队魏家亲兵护送小乔北上,日行夜歇,起头一路无事,快进入冀州的地界时,有日,天将将黑,一行车马尚未赶到驿庭落脚,恰好又经过一处荒僻无人的曲折道路,觉察到身后似乎有人尾随,立刻命折回察看,亲兵回来却说并无异常。 魏梁貌似粗鲁,实则心细如发,也不动声色,当晚投驿庭后,亲自持刀守护在小乔室外,次日起加强戒备,行路也愈发紧赶,最后终于在年底前,送小乔顺利抵达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逊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汉室名存实亡之名,反出朝廷,杀身边不从之人,自立为帝。朝廷先后派多路兵马围剿,奈何高棠经营多年,兵强马壮,又借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无奈着魏劭攻打。去岁秋,魏劭亲自举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几路兵马来攻时,来一拨儿,冀州百姓便去一层皮,甚至发生了官军围住乡集,屠戮村民,割下头颅后挂于马上冒充叛军首级回去领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风闻幽州魏劭又到,无不惊惧,抛下地里待收的麦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个空。魏劭大军到来之后,不但秋毫无犯,见地里麦子无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后堆至村口离开,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为寇以劫掠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原本逃家避难的人便纷纷回来,更有青壮自愿投军,沿途百姓一反常态,敲锣打鼓欢迎魏劭大军入冀。 魏劭收拢人心,如虎添翼,几次战事,高棠先后就丢掉数个城池,最后龟缩在信都闭户不出。魏劭也不急着攻打,驻兵下来,到了年初,围城数月后,一鼓作气攻下信都,高棠走投无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闻讯奔走相告,推年长望重之耄耋持万民书,代为出面恳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称信都之外还有高棠残部为虐乡里,数目众多,故顺应民情,继续驻兵扫荡反逆残余势力。朝廷忌惮他势力扩张,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随后派去的数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于城门之外,群情汹涌,几次下来,无人敢再领冀州牧,朝廷鞭长莫及,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顺应民意,令魏劭暂时代领。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当时夹道欢迎,如今已经将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渔阳,信都距离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这里。 …… 信都古城,地方并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却人人皆知。 战国赵魏战,赵国失邯郸三年,以信都为陪,城中筑信宫,内有一楼,名檀台,以百年檀木所筑,高十数丈,登楼台可望见全城,历经数百年后,至今尚存,几经修葺,将“信宫”里的宫字除去,改邸,便成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时,就落脚在旧时信宫。 小乔婚车从城门口徐徐而入。 透过马车窗牖,她看到护城河水波不纹,城中那条用青色大石铺就的主道宽阔而平整,可容十马并排而行,两边民房林立,城池街景,与她看惯的东郡不尽相同,燕赵古风,扑面而来,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发现她乘坐的大车,纷纷停下脚步看个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仿佛并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马车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视之下,最后停在了信宫门前,门口铠甲卫兵森然而立,认得魏梁,开门放行。 小乔被扶着下来,终于脱离了颠簸多日的马车,与陪嫁的春娘以及几个侍女入了信宫。 在路上时,旅途无聊,为打发时间,春娘难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达成婚地后的情景。 现在亲眼见到,信宫虽大,殿舍俨然,里面却冷冷清清,莫说春娘原本想象中的预备成婚的喜庆,便是连人也没看到几个,片刻才来了个妇人,四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周正,面容端肃,显出几分严厉之色。这妇人身后领着几个仆妇,自称钟姓,奉命在此迎接乔家新妇。虽然语气也不失恭敬,但看着小乔的目光,总令人感觉到透出了几分冷淡。 小乔揣测,这妇人虽是下人,但在魏家应该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惯例呼她“钟娘”。 “不敢,婢不过一下人,奉命来听差遣,女君唤婢一声钟媪便可。” 钟媪领小乔到了落榻之处,名“羽阳”,座西朝南,采光极好。 钟媪留下两个仆妇供小乔差遣,称有事尽管寻自己,说完朝小乔躬了躬身,转身便走了。 这钟媪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乔,支开钟媪留下的两个仆妇,自己一边忙着和侍女铺榻设座,一边低声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时?” 春娘不解,小乔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为久坐马车变得有些酸胀的小腿,起身来到窗前,推开向外眺望。 庭院疏阔。在她所居的羽阳近旁,那座古朴高楼从地拔起,一束阳光恰好穿过了飞檐翘角之间的缝隙,投下来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时有仆人送来饮食热汤,奉养倒是周到,但小乔似乎出不了信宫的门,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遗忘了。 钟媪那天过后就没露面,至于丈夫——姑且称之为丈夫,那个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连影儿都没露。 这样一转眼,就快到年底。春娘开始焦急起来,捉住那两个仆妇打听了无数遍,但仆妇似乎随了钟媪,无论问什么,都是摇头,再逼问,就跪下去磕头请罪,把春娘气的实在不轻,要去找那个钟媪问个清楚,被小乔阻拦了。 来之安之。不过是刚开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节,快要到了。天晴的时候,小乔登上檀台,能看到附近民居里的民众忙着打扫房屋,涤衣晒被,为春节做着准备。 也是来到这里之后,小乔才知道,春节这个被后世视为吉祥团圆的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在从上古延续至今的朴素认知中,并不表示吉利。犹如竹节,竹本平顺,唯“节”疙瘩,这种日子称节。所谓春节,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为了辟邪祈福,人们才用涤尘团圆的方式过起春节,热闹程度,远不及后世。 小乔不能出去。当然,她自己也没想过要出去,但没人阻拦她可以登上居所旁的这座檀台远眺。 檀台真的很高,甚至高过了城墙。站在顶层的瞭望台上,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城墙外的一片荒野。 …… 距离年底还剩最后几天的时候,下了雪。 中午,雪停了,太阳出来,竟然分外的明媚。 小乔窝在房里打了一个下午的瞌睡,到了傍晚,登上了檀台。 最近几天,她会在这个时候登上檀台等待落日。 城墙之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看着夕阳在原野尽头收尽最后一道光芒,最后被彻底吞入地平线的时候,如果她是诗人,说不定也能写出一首能够流传后世的登楼观日暮歌。 这个黄昏和之前并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屋顶覆盖了一层犹如棉花的积雪,星罗棋布着的街道黑白间杂,斑驳一片。白色的是积雪,黑色的是被行人踩踏融雪后露出的道路本色。像往常一样,人们趁着天光下去前的这最后一刻,忙忙碌碌。挑担、推车、疾步行走……几个孩童快乐地堆着巷子角的积雪,发出的笑声似乎也能传到这座高楼之上。 “天要黑了!太干冷了!风就跟刀子刮过似的!屋里有火盆,女君下去吧!” 春娘体胖,爬了几十级楼梯,便有些气喘,劝着小乔,给她加了一件狐裘披风。 春娘的前半生没离开过气候温润的东郡,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这里的气候,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待在房里不出来。 檀台楼顶的风,确实很大。小乔合拢双手凑到嘴边,呵了几口暖气,用剩了余温的手心按了按被冻的冰冷的面颊,转身正要随春娘下去的时候,忽然,远方日落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声浪。 这声浪起先隐约,而且沉闷,小乔以为自己幻听。但很快,声音就变得清晰了起来,来的有些令人猝不及防,犹如平地而起的一阵闷雷。 小乔不由地停下脚步,转头再次远眺。 城墙之外,那片原本死寂的犹如沉睡了的白茫茫荒野,忽然间仿佛苏醒了过来。目力所及的尽头,一片雪雾似乎被狂风卷的拔地而起,茫茫遮天,挡住了地平线上的半轮落日,若有旌旗,隐现其间。 “那是什么?” 春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睁大眼睛,声音不禁惊惶起来。 小乔继续望着。 闷雷声越来越清晰了。 她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大队的骑兵,数量千计,正往城池方向快速奔驰而来,行的再近些,声势已经如同惊雷。 “君侯归——” “君侯归——” 就在这隐隐仿佛撼动地面的马蹄声中,片刻之后,城门口的城墙脚下忽然呼声大振,这呼声随风鼓荡,一声高过一声,送到信都古城的暮空之上,也传到了小乔的耳鼓里。 街道上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停下脚步。短暂的静止后,不约而同地朝着城门方向飞奔而去。 “君侯归!君侯归!” 整个古城骚动了起来,更多的人开始从屋里跑出来,奔走相告。 …… 在小乔抵达信都,在信宫里窝了半个月之后,这个雪后的日暮时分,燕侯魏劭终于从数百里之外的博陵回到了信都。 第8章 婚礼 冬日昼短。将士归营,魏劭入城,天色已经黑透了。 信邸大门前火杖幢幢,他身披还挂着一层冰凌的沉重铠甲,踏着脚底咯吱作响的积雪,大步登上台阶的时候,刚才到城门迎他归来,此刻正与他同行的魏梁忽然想了起来,疾走追了上去,附身过去低声道:“主公,乔女到了!居羽阳舍已半月有余。” “据钟媪言,乔女殊静,白日多闭门不出,日暮偶登檀台停留片刻,觉察并无异样,故未加阻拦。” 他说完前头的话,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魏劭不过淡淡地唔了一声,脚步半分也没有停,径直便跨过门槛,往平常居住的射阳舍走去。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见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羽阳舍的方向。 隔着重门,站在这里,并不能望到那里,只能见到近旁檀台朝天而起的那个巨大黑影,在夜色中看起来,就仿佛一尊蹲伏在地上的巨兽,随时可能腾冲而起似的。 “吩咐钟媪预备下去,明日就行婚礼。” 他收回目光,忽然说道。 “明日?”魏梁一怔。 “怕预备不及……” “一切就简。” 魏劭转身继续朝前而去,没再停留。 魏梁目送他的背影,迟疑了下,回身匆匆去找钟媪商议。 …… 那两个嘴巴很紧的仆妇,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与春娘渐渐熟悉,春娘多少也能从她们那里套出些话了。 据仆妇所言,钟媪是魏劭祖母徐夫人身边的人,来到信都也没多久,目的就是备办魏劭和小乔的婚礼。而魏劭前些时候之所以不在城中,是因为博陵那边又起了战事,现在获胜而归。 这年头,乱世将至,地方军阀各自为大,除了少数像前冀州牧高棠那样没等实力攒够就主动跳出来当让人当靶子打的特例之外,各路诸侯,譬如魏劭这样的,表面依旧还是汉室之臣,须听命于天子。至于相互之间的对垒,那完全就是谁枪杆子硬谁说了算,朝廷早无力约束。 小乔对魏劭干什么去了其实并没什么大的兴趣。来这里窝了半个月后,他终于现身,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正常的话,按照两家先前议定,这会儿也该进入最后、也是实质性的一步:婚礼。 “女君稍安。魏侯既回,事情便好说了。明日我便去寻钟媪,问她婚期到底定在何时。” 春娘见小乔仿佛怔忪着,以为她心焦,便柔声安慰。 “女君开门!” 恰好这时,门口传来一个魏家仆妇的声音。 春娘握了握小乔的手,过去打开了门,却意外地看到那个已经有些天没露脸的钟媪来了。 钟媪进来后,朝小乔行了个礼,直起身说道:“君侯已回,婚期便在明日,婢特意前来让女君知晓。”说完再欠了欠身,掉头便走了。 …… 魏劭刚刚才回来,这会儿通知竟然就下来,婚礼要在明天举行! 这未免也太快了! 小乔一时仍反应不过来,错愕着时,一旁春娘和侍女却立刻就变得喜气洋洋,依次来向她跪拜道贺。 小乔理解她们的想法。 人都到了这里了,等的就是一个结婚仪式。只有有了仪式,她才真正成为魏家媳妇、魏劭的妻子。少了这一步,前面哪怕已经过了再多繁文缛礼,她的身份也始终不上不下,就只能这么尴尬地吊着。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小乔面露笑容,一一接受了她们的恭贺,内心却一言难尽。 婚礼在即,毫无变数了。一旦正式结为夫妻,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自己命运要和这个名叫魏劭的男人绑在一起了。 他是否会如她所知的前世那样,用对待大乔的方式来对待自己? 如果是,她该如何自处? 这个问题,从她第一天离开兖州上路开始就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想着。但是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答案。 …… 春娘的欢喜,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婚礼,完全没有她预期中使君之女应该配得到的周到和隆重。 想想也是,不过一夜功夫,又能准备出什么东西? 春娘忍住心里的酸楚,不敢在小乔面前表露,唯恐惹她伤心。她一边服侍她入浴,一边面带笑容地说,婚礼将在韶阳堂举行,会有众多贵宾观礼,最重要的是,魏侯年轻而英俊,勇猛而果决,城中单单只远远瞥他一眼便爱慕上他的姑娘数之不尽,但她打听到,他身边似乎并无宠爱的姬妾。 “女君美至此,魏侯怎能不加喜爱?” 春娘一遍遍地用馥郁的香膏为她擦抹柔绵的肌肤,目光落在她美好的身段上,语气里充满了赞美和鼓励。 小乔在春娘和侍女的服侍下,从头再次重复了一遍那日离开家前的程序。 出浴、穿衣、梳头、装扮。她站在镜鉴之前,望着镜中那个绿鬓如云鲜艳如花的新妇,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 周礼,“婚”本为“昏”。 日暮西斜,信宫里那座已经沉寂许久的檀台从底至顶,灯火依次亮起,在夜幕的衬托下,远远望去,犹如一座灯火辉灿的宝塔,更显巍峨。 城里的人们仰头望着,争相传送着一个消息:君侯大婚,就在今夜。 韶阳堂的廊道上,也升起了一盏一盏的红色灯笼,大堂内灯火辉煌如昼,中间那张黑漆金髹的阔大几案上,整齐摆放着婚礼所用的黍、稷、牢(荤菜)、菹、醢、湆,前来观礼的宾客也衣冠整齐,按照序位跽坐在铺设于几案后的矮榻上。他们一边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一边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这些人里,大多是跟随魏劭到此的部曲家臣,也有信都的当地官吏。他们也是白天时才刚刚知道这个婚礼的。虽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先前就知道魏劭要和兖州乔女联姻,但婚礼来的这么快,还是令人惊诧,毕竟,昨晚这个时候,魏劭才刚刚从博陵的那场战事中脱身回来。 关于兖州乔家与魏家的旧事,在座的诸人大多都是听闻过的。正也是如此,魏劭和乔女十年后的联姻,才更令人浮想联翩,对那个乔女,未免更是怀了些好奇,都在等待着她片刻之后的露面。 吉时到了,小乔入了礼堂。 当她双手上下平持在腹,轻舒广袖,出现在宾客面前时,原本还响着轻微嗡嗡声的礼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许多双目光射了过来,齐齐地落到她的身上,有审视、有惊艳,也有不能为人所知的心怀叵测。 小乔并没感觉到紧张。她微微垂着眼皮,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脚前的那一方地面上,随着耳畔礼官抑扬顿挫的赞礼之声,在四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被两个伴人引着,不疾不徐地前行,最后走到堂中那张几案的前面,距离还有几尺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的对面,立着一个人。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对方的两道目光——不同于侧旁那些她能够完全忽略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直视着她,毫无避讳,带着一种她难以描述的压迫的力量。 她重重衣裳下的皮肤仿佛也感应到了这种压迫,周身的毛细孔慢慢舒张,汗毛也似乎一根根地悄悄竖立了起来。 她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视线。 …… 相对于他的地位和名望,魏劭还相当的年轻;但相比于自己,确确实实,他是个完全成年的男子了,肩膀宽阔,腰背挺拔,两人这样相对而立,她被他衬的愈发娇小,以致于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直视而来的目光。 就如春娘描述的那样,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身着龙山九章诸侯冕服,玄衣纁裳,黑中扬红,沉稳之外,逼面而来的威严。在礼官的赞礼声中,他就这么目光笔直地望着和他不过一臂之距的小乔,双目一眨不眨,目光幽暗,暗的如同黑夜最深处的那片黑夜。 小乔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再次垂下了眼睛。 礼官唱赞完毕,有人捧上一条红巾,一头放到小乔手中,一头放到魏劭手中,二人同牵红巾,走到那张几案之前,红巾被取走,二人相对跽坐在桌案两侧,在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 冗长而繁缛的一长串前礼过后,便是最后表示二人结为夫妇的结发礼。 伴人从二人发脚各轻剪一缕头发,同结在一起。这时候,周围的人喜笑颜开,恭贺声不绝于耳。对面那个男人腰身挺的笔直,身形纹丝不动,但小乔却看到他线条很是好看的一侧唇角不可察觉般地微微勾了一下。 倘若她没看错,这分明就是一丝流露着不耐,以及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微笑。 第9章 杀气 昨日博陵凯旋,大败前来进犯的北方另一大军阀并州陈翔,今夜又逢君侯大婚,营房里杀羊宰猪,破例上酒,既为犒赏,也是君侯赐下的喜酒。 魏劭从十七岁亲自治军开始,每逢行营,必与将士同锅而食,同帐而寝,若拔城夺地,则身先士卒,每战必先,但治军也极其严明,令行禁止,士兵对他既敬且畏,平日很少能有放开一饮的机会,今夜喜上加喜,城外连营里篝火熊熊,到处可闻嘹亮高歌,酒至半酣时,前方忽然传来一片欢呼,士兵纷纷涌过去察看,见魏劭竟然出城到了军营,亲向奋勇作战夺回了博陵的将士敬酒为谢。 君侯新婚之夜,竟还不忘出城犒慰将士。整个连营顿时沸腾了起来,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争先向他敬酒恭贺新婚,魏劭笑容满面,也是豪气干云,竟来者不拒,还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误了洞房,连连替他推挡,魏劭最后才得以脱身返城,只是这时,夜也已经深了。 …… 仪式完毕,新妇先被引送到了设在魏劭平日寝居射阳的新房里。小乔被服侍除去衣妆后,请春娘和侍女们先下去。侍女鱼贯而出,最后剩下春娘还站那里,迟迟不肯出去。 春娘丈夫本是乔家家兵,她二十岁产下一女,未出月子,丈夫不幸死于一场作战,公婆便不容于她,要将她改嫁换钱,后打听到使君府里新得一女公子,正要找一个合适的乳母,想着若能被挑中,得的钱财必定比鬻卖儿媳要多,便寻门路找了进去。春娘貌正体健,小乔母亲打听了下,她平日安分诚厚,没了丈夫,公婆便要将她卖掉,心有不忍,且她丈夫又是为乔家作战而死的,便也不顾忌讳,请神婆为她净身后让她做了小乔的乳母。春娘感恩图报,用心抚育小乔,一晃至今。如今小乔远嫁,她自然不舍,陪着跟了过来。 此刻洞房花烛,本是良辰美景,却总似乎少了那么一份的圆满。春娘想到方才窥到的魏劭,身长体壮,孔武有力,一望便知惯是刀头舐血的人,使君之女却体娇质怯,大腿恐怕还没他伸出来的胳膊粗,加上又刚及及笄之年,唯恐魏劭凶暴,若粗鲁对待,恐怕会让她吃苦,心里更是放不下去。 春娘虽是婢,也如半母。小乔见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一脸的担忧,反而上去劝慰。 春娘极力露出欢喜神色,附到小乔耳畔,再三叮嘱,说等魏侯入房与她行周公之礼时,勿忘以娇弱之态侍之,激他怜爱,男子大凡生出怜爱,对待自然也会温柔。 “万万不可逞强。切记,切记!” 小乔听她这么再三地叮嘱自己,这才明白她刚才迟迟不愿离开的原因。虽然两世为人,大约这方面的经验不够,听完面皮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红,胡乱点头应了下来。 春娘这才松开她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新房。 …… 房里最后只剩小乔一人,等着新郎魏劭的到来。 这是一间方正而阔大的寝室,入口摆设了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绘云龙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屏风侧旁安放大床,床上铺设了崭新的纁红寝具,被枕整齐,一侧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既为装饰,也是新房驱邪。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灯台之上,一对小儿手臂那样粗的红烛燃着,此外房中便没了多余饰物。 小乔打量完屋子,自己站在中间,对着红烛发起了呆。 大约受了春娘刚才那一番叮嘱的影响,呆着呆着,原本没什么大感觉的小乔渐渐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前世的小乔,在多年之后曾与堂姐大乔暗地会过最后的一面,那时魏劭已快称帝,身边有一个女人,据说很是宠爱,而大乔名义上虽是他的夫人,他却对她不闻不问,早任其自生自灭了。 也是那一次的会面,小乔才知道,原来从大乔嫁给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碰过她一指头。 大乔虽不及小乔天香国色,但也楚楚美貌。他竟然对一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美丽女人碰也不碰一下,可见他对乔家的憎恨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既憎恨到这样的地步,却又同意联姻娶了乔女,心机之深,隐忍之能,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 正是抱着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所以小乔觉得今晚,这个魏劭应该也不会碰自己的。但只要没发生,什么事都有个不确定。 万一呢? 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圆房,看他那体型和体重,坐下来重些,说不定就能把自己压吐血,要是心情再不爽——这个可能性极大,来个兽性大发的话,自己现在这个在时人眼里已适婚,但实际还要再过两天才能勉强凑够十五虚岁的身子板,恐怕真的吃不消。 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像春娘叮嘱的那样,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在他身下来个什么以柔克刚。小乔前世曾嫁过刘琰,但作为她自己,虽称不上一无所知,但毕竟,在这方面还没来得及积累些什么实战经验,就到了这里变成了如今的小乔。 小乔越想越没底,最后定了定神,继续坐到大床对面地上的那张矮榻上发呆。 …… 刚来这里时,她很不习惯时人坐姿。现在高腿椅凳还只出现在北方胡人的部落里,高腿而坐也被视为粗野无礼的举动。她只要坐下去,在人前就只能保持两种姿态。要么臀部落在脚踵上跪坐,算较为轻松的日常坐姿,或者,将臀部抬起,上身挺直,称长跪,又叫跽坐,是准备起身或者迎客,表示对他人尊敬的一种坐姿。 无论哪种坐姿,小乔都没法保持长久,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样,一坐一个时辰不动一下地绣花做针线。从前在家里,只要跟前没外人,顶着要被春娘责备不雅,她还是经常改用伸直两脚的坐姿来放松双腿,所以直到现在也依旧没学会长久跪坐的本事。 小乔在榻上正襟危坐许久,依然不见魏劭归来。外面静悄悄的,什么声也听不到,便伸直腿,从边上捞过来一个靠箱,放松四肢,半躺半靠在了榻上。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火盆燃的正旺,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昨夜她没有睡好,今天又折腾了一个白天,渐渐地,小乔犯困,朦朦胧胧快要睡过去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有人来了。接着,她听到外头侍女唤:“男君归。” 男君是家中仆妾对男主人的尊称,相对于女君。 小乔瞌睡虫立刻跑了,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刚回归成跪坐的姿势,便听到门扇被推开的声音,抬起头,见屏风后一个高大身影晃了下,似乎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小乔一惊,急忙直起身,准备下榻去看个究竟,那个人影已经稳住,转过了屏风,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不正是魏劭? 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那张原本线条冷峻的面庞也微微泛出来酡色了,进来后,径直就往里走去,自己解下了束发的发冠,“哗啦”一声随手掷在镜台前,看也没看一眼对面还直着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乔,转身朝那张大床走去,到了,一把撩开帐子,玉璧相互撞击,发出清越的玉鸣。 接着,两声“砰”、“砰”靴子落地的声儿,屋里就安静了下来。 …… 小乔见他径直上了床,仿佛一转眼就睡了过去,原本有些绷的后背,终于放松了下去。 她吁出一口气,双眼盯着床上的魏劭,慢慢地恢复成跪坐的姿势。 他应该真的睡着了。或者是醉酒了。 许久,小乔慢慢地再伸直两腿,手握成拳,轻轻捶了下酸胀的腿,恢复成刚才半靠半躺的姿势。 就这样,两人一个卧床,一个在榻,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屋中的空气,除了原本的熏香,又混合了些来自于魏劭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闻久了,就不觉得了,只是头被熏的有些昏沉。 夜已经很深了。小乔就这样坐靠在榻上,一会儿朦朦胧胧地打着瞌睡,一会儿又忽然惊觉过来,猛地睁开眼,看到魏劭依旧保持着原样高床而卧,便又放松下来,再次打起瞌睡。这样反复了数次,最后一次她挣醒过来,是被冻醒的。 窗外依旧黑沉沉的。看烛台上喜烛燃剩的长度,应该差不多四更天。火盆里的炭火也将近白灰,只散出些温温的余温了,屋里一凉,外头的寒意便渗了进来。 小乔浑身发冷,双手交抱,揉了下被冻出了一层细细鸡皮疙瘩的两边胳膊,估计离天亮又还要好一会儿,盯着床上的魏劭,见他半晌没动一下,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地,蹑手蹑脚地朝床靠去。 时下贵族阶层卧室里的习俗,不管夫妇是否同衾,床上总会放两幅被衾。 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侧,也没盖被,两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内侧摆放着,叠的整整齐齐。 小乔几乎没弄出半点声息,终于走到床尾,停在魏劭脚前的位置。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仰卧着,因为人高腿长,占了大半张的床,上半夜刚进来时面上泛出的酡红酒色已经消退了下去。或许床角灯影照不到,光线略微昏暗的缘故,脸色倒显得异乎寻常的安宁,一双浓黑剑眉也愈发醒目,两只眼睛闭着,睡的依然很沉。 小乔屏住呼吸,尽量慢地倾身向前,身体越过了他的腿,伸出一只手够过去,试图将距离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来时,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苏醒,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接着,耳畔“伧”的一下剑出鞘声,她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魏劭已从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长剑,人也跟着从床上翻身而下,耳畔一凉,剑尖就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咽喉之侧。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小乔顿时僵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过来的那丝儿寒意。和空气里的寒意给人所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甜味儿。 她知道这是血的气味。 她慢慢地回过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还带着细微的红色血丝,透出了一缕淡淡的杀气。 “我有些冷,方才是想取被而已。不想却惊动了你。”她用听起来镇定的声音说道。 但她心里确信,自己确实没有碰到他分毫。 魏劭注视了她几秒,转头环顾被布置成纁红一片的屋子,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了闭眼睛,另手抬起来揉了下额头,周身那种绷出来的杀气终于消失了。 他将剑慢慢地放了下去。 第10章 目盲君 魏劭持剑的手缓缓放了下去,剑尖指地,但人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也一直定在小乔的脸上。 他目中的两点瞳仁仿佛凝冻住,纹丝不动。可能刚醒来,又或者是侧旁红烛映照的缘故,变成了带些淡淡透明釉质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颜色。 被这样的一对眼珠子盯着看,小乔全身紧绷,不敢乱动,一双眼睛下意识地也睁的滚圆,被动地和他对望。 一丝儿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罅隙里钻了进来,烛火轻轻晃了下,小乔面上投出得那道侧颜烛影也随之微微一晃。 魏劭仿佛忽然回过了神,肩膀微微动了动,也没低头看,剑“嚓”的一声便插回了剑鞘,放到床上后,他坐到了床沿上,低头弯腰穿好靴履,随后抓过剑,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乔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气。 魏劭走到屏风边,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了头。 小乔那口还没舒完的气,顿时又憋在了胸口。 “这里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回渔阳。” 他淡淡地说道。转身终于走了。身影拐过屏风,门“呀”的一声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朵里。 小乔终于舒完了那口气,最后摸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时,发觉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颤抖的,后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内衫紧紧地贴在了肌肤上,冷飕飕,叫人极不舒服。 …… 魏劭往书房去,快到时,停了下来,四面环顾。 白天的信宫,因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况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四下俱寂,信邸里的仆从也都还沉浸在梦乡中。 他的视线落在身后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轮廓的檀台。 片刻后,他登上这座筑于高高夯土台上的高楼,凭栏迎着带了几分透骨飒寒的夜风,远眺沉沉夜幕下的城墙和城墙外的原野,出神时,听到身后一阵细微脚步,转头,借着头顶星光,辨出是行军司马公孙羊。 “主公洞房花烛,怎独自在此凭栏?” 公孙羊朝魏劭见了个礼,走近后笑道。 …… 公孙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亲魏经,因出身低微,魏经手下能人济济,他也籍籍无名,魏经身死后,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敌的困境,他口才出众,在合纵连横的转圜上有上佳表现,数次令幽州转危为安,逐渐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军后,他便随魏劭东征西战,官拜行军司马,是魏劭的心腹谋士,魏劭对他颇是倚重。这次兖州乔家主动以婚姻示好,当时使者来时,魏劭恰好不在,回来闻讯祖母徐夫人已经代自己应下婚事,本来还是不愿的,因为使者走掉刚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孙羊以理劝他,魏劭最后终于接受了他的劝告,应了这门亲事。 …… “先生不拥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风?” 魏劭反问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觉醒来,再无睡意,见星河灿烂,索性到此夜观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孙羊说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边,又道:“我曾闻兖州有谚云,‘洛水十分神,双乔占八分’,原本不信,道是夸大。今夜婚礼所见,乔女倒确实当的如此赞颂。我观她举止神色,众目之下,无丝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贺!” 魏劭眼前便浮现出刚才那张明明受了极大的惊吓,眼睛都睁的圆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却还极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镇定神色的小脸,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过是听了先生劝,顺水推舟权宜之举罢了,何来所谓可喜可贺。明日叫她上路回渔阳便是了。” 公孙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浑不在意的样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黄河以南)宜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如今联姻既成,女君去往渔阳侍奉长辈,代主公尽孝,主公安心图谋大业,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魏劭没有接话,只是一笑。 “余夜观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隐没,白气漫蔽,恐天下不久将大乱,万民遭涂炭之苦。” 公孙羊仰望星空,忽然叹道。 魏劭顺他所指的方向仰头望了一眼,见群星悬空,点点璀璨,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孙羊摇头:“主公谬赞,我不过一善逞口舌之徒罢了。若论神人,当世倒真有一位,于我有半师之恩。姓王名靳,自号白石老人,为墨家二十代嫡门弟子,不但通纵横捭阖之术,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黄医术,学究精深,余与之相比,如流萤之于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扬了扬眉:“如此神人,今在何处?” 公孙羊道:“我年轻时四处寻访,想拜入墨门,黄天不负,终于得见老人,惜乎资质庸劣,未被收入门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点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与老人再次偶遇于道旁,才知他心系世人,再次入世云游四方,以岐黄济世救人。如今十年过去,也不知他在何处。若安在,当也古稀。” 一阵寒风吹来,公孙羊忽然咳嗽起来。 他早年随军时曾意外受伤,后来伤愈,但留下了病根,时常咳嗽,身体也坏了下去。 “天寒地冻,先生体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说道。 公孙羊连称不敢,说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没勉强,只将披风解下,披在了公孙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楼去。 公孙羊走后,魏劭独自凭栏,下意识地再次望了一眼刚才公孙羊指给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里,慢慢地已经勾勒出了一幅越来越清晰的未来图画。 黄河划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赵魏地。十年前,他的父亲还在世时,北方有大小军阀不下十人,时至今日,已多被蚕食吞并,剩余也不足为虑,不过依附强者而生,如今的广袤北地,就只剩并州陈翔还能与自己一争高下了。 他现在的首先目标,就是吞灭并州,夺得这块有陇西粮仓之称的地盘,统一北方后,再图河南之地,以致最后西进,成就大事。 而兖州地势,就是日后他南下的一条便利途径。两家联姻,今日以魏家之势保乔家在兖州的地位,其实也如同于乔家在替自己守着这条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远,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乔家的示好。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他虽然极其不愿,但最终还是听取了公孙羊的劝告,默认了这门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从十岁起,就坐于马背追随身为幽州刺史的父亲与越界来犯的匈奴作战,最远到达过长城之外的云中和朔方。父亲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乔家背信弃义,令他痛失慈父长兄。他从不相信乔家所谓的“信使被截杀于半道”的解释。猪狗不如的人,与陈郡李肃一样,终有一天,他必灭之而后快。现在娶乔女,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这桩婚姻给自己带来的心理上的厌恶之外,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乔家的那个女儿…… 他转过视线,俯视片刻前自己刚走出来的射阳新房的那个方向。 远远望去,那扇窗牖依旧透出一片红蒙蒙的烛光,在周围一片漆黑的映衬之下,很是显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运不济了,魏劭这样想,脑海里,不禁再次浮现出了婚礼时第一眼看着她被人引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时的情景。 生的倒勉强还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统共加起来,想必也凑不过二两。 他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后,小乔也不想睡觉了,裹着被在房里枯坐到了天亮。 他没再露脸。春娘她们进来服侍她洗漱的时候,信邸里的便有消息在传,说新妇不得君侯欢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离身边去往渔阳了。 渔阳是魏家基业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里。 原本,做儿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长辈尽孝,也是应尽的人伦。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这未免也太丢脸了! 春娘起先还在小乔面前强行做出无事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将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乔的手,垂着泪道:“女君,婢一早便听闻,有仆人四更起夜时,远远见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记婢之前的叮嘱,触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渔阳?” 春娘的意思,说白了,是说现在信邸里的下人都在传,昨夜洞房里房事不调,魏侯对新妇不满意,所以今天就要打发她回老家了。 小乔心里的那种委屈和郁闷,也是没法讲。 她总不好告诉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冻醒,不过想拿条被子取暖,就差点被他当成刺客给弄死了吧? 这位,平日到底是干过了多少的亏心事,才会连睡梦里都草木皆兵警觉成了这个样子? “我并未得罪于他,昨夜他也未沾我身。他只是不喜我罢了。伯父与魏家联姻,本就各有所图。我既肯出嫁,心里也早有准备。去渔阳也无妨,迟早要去,何必纠结早晚?至于旁人说什么,由人说便是了,我不入心,你也莫难过。” 像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必定还会有类似的发生。她不想让春娘空怀希望,再一次次地失望。索性借了这个机会和她说明了。 “春娘,你名为婢,我视你为半母。我嫁到魏家,身边就只有你一个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盼着你也能坚定心志,往后遇事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春娘发呆,定定地望着小乔。 朝阳正从东窗里照射进来,投到了梳妆台侧,金黄色的阳光将她幼嫩的肌肤打上一层暖暖的色调,连耳垂上的一根根细微茸毛都能看清。她望着自己在微笑,眸光莹莹,里若有宝珠流转。 这样的一个女君,既是她熟悉的,又带着陌生。却不知道为什么,让春娘从心底里慢慢地滋生出了底气,浑身也像是有了力量,一种想要奋不顾身保护她的欲望油然而生。 “女君教训的是!婢记下了!婢这就替你好好梳头打扮。” 春娘迅速擦去眼泪,爬起来站到小乔的身后,开始为她梳头装扮。 她有一双极能替人梳头打扮的巧手,天赋加后来的慢慢摸索。从前小乔母亲还在世时,就常赞她妙手,说她能将女子五分容貌化为八分。 昨夜她原本还担心魏侯不知轻重,会让女君吃苦。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没碰女君一下。 她心里的不服和郁闷,也是难以言表。就如同自己用名贵匣椟藏起来的宝珠,平日深藏不愿示人,现在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还嫌弃看不上眼? 她对魏劭原本怀了极大的敬畏之心,但这么一个早上下来,已经心生不满。 这个魏侯,眼睛究竟是要瞎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对自己的宝贝小乔视而不见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要用新婚次日就送走她的方式来羞辱于她? 昨夜那种适合大婚场合的浓妆,固然雍容华美,但其实也掩住了小乔最动人的神韵。今天她一定要替女君再好好装扮一番。 就算走,也要走的漂漂亮亮,绝不能给信邸里的这些人再留笑柄! 第11章 姝丽 信都北上到渔阳,路上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钟媪先前被徐夫人派来这里备办婚礼,现在婚礼完成,女君北上,她自然也同行回去。 护送女君北上的人,也还是魏梁。 魏梁对乔家深恶痛绝。当年小乔父亲乔平来魏家吊唁时,灵堂上就是他带头拔刀怒对。他对如今的小乔自然也没好感,第一次看到她,见主公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就对她下了“祸水”的定义。现在又要派他送去渔阳,心里不愿,但这个任务是公孙军师派给他的,他推却不掉,并且心里也明白,这个乔家女虽然往后注定没人会待见,但主公既然娶,说明用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所以也只能再次勉强答应下这趟差事。 魏梁备好车马,点选了随从,着人将小乔随身行奁抬出来安置好后,便等候在信邸门外。 小乔也没让人久等。收拾好后,日头也才不过升上屋顶的高度。 她带着春娘和几个侍女,从射阳舍的新房里走了出来。 春娘早上实在是憋了一口气。 如果说,昨晚婚礼上,小乔的衣妆是为了匹配她作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于较她实际年龄未免有老气之嫌的端庄和华丽,那么现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显她原本的美貌和举手投足间天然流露的姿态。 小乔是春娘看着养大的,她能美到什么程度,没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为她梳了个望仙髻,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小乔最喜欢的那枚翡翠插梳,鬓侧再插一支镶了颗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南珠的步摇,别无多饰。她的脸,其实也根本无需过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神韵。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妆,是出于压住大婚礼服的考虑。今早她翠眉轻扫,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扑上一层烟霞香粉,一张脸就足以光彩动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紧窄、膝下曳洒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现小乔如今正变得日益玲珑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乔沐浴,最清楚她身体的变化了。去年从她来癸水后,就看着她一天天地变样,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种有别于丰熟,妇人的别样质地和美感,非亲眼所见,难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只是骨架娇小了些,不像这里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刚至及笄之年,身量还未完全长齐,加上昨晚内外六层的大婚礼服,完全遮盖了她实际已经玲珑有致的身材而已,绝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妇人们在背后讥议的那样骨瘦如柴才会不讨魏侯欢心。 是你们那个魏侯,自己错过了知道的机会,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诽。她为小乔选了一身浅浅水红的曲裾,反复裹身三重后,以绣带系腰,下露软银轻罗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后,因天寒风大,给她加了一袭天香色的镶裘软帽披风,披风别无多饰,只在下摆一侧绣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风大,则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丽。 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装束,从头到脚,只剩恰到了好处,既不过于简朴,堕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于竟奢。迎风款款行步而出时,只见她青丝润翡翠,耳坠明月珰,裙裾摇曳,双目晶莹,鬓边步摇辉耀生光,远远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连身后这座因冬天而只剩下了一片灰扑扑颜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这一路出去,所遇仆从纷纷侧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礼的,直到她渐行渐远,还依旧望着背影迟迟收不回目光。 春娘终于觉得心里那口堵住的气稍稍顺了些。 前面那道门过去,就通往大门外了。有几级台阶。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阶面还有残冰,便伸手扶住小乔,小乔略微提裙,低头下台阶时,觉到身边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脚步,接着,衣袖被她轻轻扯了下。 小乔抬眼,看见魏劭就站在前头不远的道旁,身侧有一个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绺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脸色看起来带了点病痨感,像是魏劭身边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经打听过,得知魏劭身边有个名叫公孙羊的谋臣,颇得他的倚重,时常一处。这会儿见这中年男子与他同行,便猜应该是那个人了。看他们样子,似乎也是刚从这里路过,结果就和自己这么遇到了一处。 小乔见魏劭两只眼睛扫向自己,面无表情的,脚步略一停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唤了声“夫君”。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人已经朝她躬身作揖,自称复姓公孙,名羊,是君侯的行军司马,说话时,面上带笑,态度倒十分恭敬。 小乔也面带笑意,向公孙羊微微颔首,致意后,转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动身了,往后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说完略福了一福,没多看他一眼,扭头转身便走了。 魏劭似乎一怔,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定在了她的后背。 春娘心中虽对魏劭多有不满,但这么遇到了,表面上还是不敢怠慢,见小乔已经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见礼,又看了眼那个复姓公孙的人,转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乔身影渐渐远去,公孙羊又劝一遍:“以我之见,主公还是送出城为好。周礼昏礼,婚姻为盟。如今虽世风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则更为民所喜,此为人伦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说战事紧张,只这几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务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众生疑。” …… 小乔出了大门,魏梁和钟媪过来相迎。她上了前头那辆马车,魏梁钟媪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发,忽然看见魏劭出来了,忙去相迎。 “备马。我送她出城。” 小乔已经坐定在马车里了,忽然听到后头飘来了魏劭的声音,出于好奇,忍不住还是拨起帘子瞥了一眼。看见他就站在大门台阶那里等人去牵马过来,侧脸对着自己,仿佛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忽然,似乎觉察到了来自身后的那道偷窥目光,转过了脸,目光投向小乔的马车。 小乔立刻往后缩,“啪”的放下了帘子。 …… 车马出发上了大街。 这个辰点,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路人看到一行车马从信宫方向而来,中间一辆大的马车,前后有随从护卫,魏劭也骑马在侧,慢慢便聚拢过来,呼他君侯。过了一条街,人越来越多,渐渐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传开了,说中间那辆大车里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战事紧张,新婚翌日便只能送她北上,虽不忍分离,但无奈之下,也只能亲送她出城。民众情绪慢慢便激动了起来,有人开始向马车里并未露面的女君高声致以礼节,其余人纷纷效仿。 小乔坐在马车里,听出车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献敬辞,也有高声祝她路上顺遂平安的。 这个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类的礼教虽然已经开始被上位者所倡导,但世风比起后来还是开明许多,也没有什么命妇贵女不可抛头露面的严格限制。在兖州,小乔母亲还在世时,每年三月,都会带上大小乔一起去花神庙参加被视为重要节日之一的上巳节,春和日丽,一路马车敞篷,接受着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与民同乐。听到两旁喧声越来越大,便叫,春娘卷起两边帘子,自己向道旁两侧的民众微笑点头致意。 城里民众自然不知道魏乔两家旧事。因魏劭颇得民心,对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怀着同等好感,感于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离,一路相送。见她终于露脸回礼,端坐于车中央,淑韵娉婷,仙姿神仪,笑容又如和风泛过桃李之蹊,可亲可近,目光掠过之时,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感觉,觉得君侯夫人仿佛是在向自己致意,顿时欢呼出声激动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着马车,人也越来越多,全都簇拥在马车两旁的道上,就只为了多看她一眼。 小乔起先露面向民众微笑致意,也不过是出于自己身为君侯之妻的本分。没想到却引来这么多人一路追送,眼看远处还不断有人往这个方向跑来,人只怕会越来越多,唯恐万一引发践踏,向近旁的民众摇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车帘。 第12章 刘郎 民众送君侯新妇出城,本属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渐渐见人越聚越多,最后竟然争相追逐马车,两旁人头攒动宛若集市,要不是马车两侧一路有士兵持矛随行挡着,只怕都要挤过来了,心焦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稍落于后的魏劭,见他面上似乎带了些不快。 显然,这样的场面应该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魏梁心里忍不住便埋怨起乔女多事,再看向马车,所幸她已经垂下了帘子,急忙拍马靠近,一边亲自护送马车,一边大声命人散去,终于出了城,这才加快速度,最后停在了距离城门数里之外的道旁。 魏劭脸色依旧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么,更没下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别的时候,吩咐了两声,叮嘱他路上小心,随后视线抬起来,扫了一眼前头那辆从出城后帘子就一直没再掀开的马车,驱马掉头就回城了。 魏梁立于路边,目送魏劭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消失,转身对着随从大声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归乡,我等也可早些回来!” …… 这个新年的元旦,在路上过去了。四五天后,到了个名叫丘集的地方,穿过前头几里地外的一片盘山道,就是河间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风吹过来刀刮似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考虑到盘山道难走,于是停了下来,就近落脚到驿庭里过夜。 小乔坐的马车里,有火炉和褥垫,但即便这样,一天下来,脚趾头也被冻的发麻,何况钟媪和侍女她们坐的是没有火炉的普通马车。自己这间车厢能再容几人,中午小歇时,曾让春娘去叫钟媪和侍女,让她们一并坐自己的马车取暖。钟媪却拒了,说上下有别,主仆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见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继续同坐一车。这会儿终于投宿了,这间驿庭虽破旧,好歹比外头要暖和许多,进去后,全都放松了下来。 小乔出钱,请驿丞让人去买了些猪头肉和酒回来让魏梁和一路护送自己的军士吃酒暖身。驿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里敢要钱。小乔自然也不会让他倒贴,让春娘递过去。驿丞亲自出去买了回来,烧热上桌。军士对这位体贴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围坐下去便吃喝起来。魏梁却站在驿庭门口,望着外面乌沉沉的天,神色里仿佛有些顾虑。 北方腊月的严寒,实在不是盖的。 小乔生了双肉绵绵的脚丫,脚趾头圆圆的,指甲盖是浅浅的粉红色,上面还长了整齐的小月牙,看着很是可爱,从前在兖州时,冬天从没生过冻疮。到这里才几天,就开始发痒,昨晚更是痒的抓心挠肝,在被窝里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虑周到,临出门前带上了冻疮膏,挑了些出来给她抹上,又帮她按揉,折腾了半宿,深夜才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给叫醒了,说外头下雪了,魏将军早就起身,这会儿人在外头大堂等她上路,刚又打发人来催了。 小乔困意正浓,打着哈欠,忍住起床气,痛苦万分地从热被窝里被拔了出来,半睁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着穿好衣裳,胡乱梳洗完毕,吃了几口送过来的东西,那边侍女也将铺盖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正急躁着,终于见她姗姗而来,心里虽不满,只她毕竟是女君,也不敢过于造次,胡乱行了个礼,粗声粗气地说了声“盘山道难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过去,”完了就大声呼喝随从预备出门。 小乔知道他急着想早点把自己给弄到渔阳去。走到客栈外的门檐下,见一夜之间,天地就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道旁沟渠里已经积起了深过小腿的积雪,远处白茫茫的,一阵风卷了过来,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小乔正要上去,对面路上急匆匆地来了四五个人,看样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驿庭门口躲雪,一边跺着脚上的积雪,一边道:“将军是要往河间去?前头阻了山道,过不去了!” 魏梁便问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释。说他们一早出门,到了山前,见山上石头坍塌下来,堵塞了去路,根本无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个商人比手画脚。 “唉,怕要被堵在这里了,也不知何时才能通行。” 另个他的同伴叹气。 魏梁一呆,仿佛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请小乔先进去稍等,自己带了两个人上了马背,顶着风雪去看究竟。 他回来时,眉头是皱着的,说道路确实被落石给堵死了,今天应该走不掉了。 小乔一听,遮住脸打了个哈欠,转身进去了。侍女将铺盖打开重新铺好,她便钻了进去补觉。 没人再催她了。这一觉睡的神清气爽。醒来时两边脸颊捂的红扑扑的,脚上擦了冻疮膏,睡之前又套了袜,这会儿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来吃了东西,弄好已经是午后了。 驿庭前头的大堂里,也比早上热闹了许多。 这样的坏天气里还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数像小乔这种有难言之隐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里全是因为道路受阻折回这里暂时落脚取个暖的。驿丞也没赶他们走,允许商旅暂时留在前头的大堂里,只不许随意闯到后堂里去。 魏梁一心只想快些把小乔送去渔阳交差,没想到才出来几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个夹雨,石块恐怕都要结冰冻在一起,到时想再铲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见雪渐渐有停下的迹象,立刻组织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见这位将军带头了,纷纷呼应,魏梁点数了人,带好工具,留下两名亲兵,命他们在这里照应君侯夫人,自己领着人便走了。 …… 后堂,屋里火炉的炭火烧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无论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针黹筐,和几个侍女围炉做起了针线。小乔歪在一旁榻上发呆。忽然有人叩门,原来是驿丞送来了一盘刚在火上烤好的栗子,香甜扑鼻。春娘给驿丞递了些钱,接过栗子。小乔让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给在边上另间房里的钟媪。 过了一会儿,侍女回来,说钟媪不要,只叫自己代为传话,说谢过女君的好意。 小乔见她不要,也不勉强,便让侍女们分食,侍女很高兴,围坐在火炉边一边剥着栗子,一边小声地说着闲话。 春娘也不做针线了,洗净手,坐到小乔边上给她剥栗子吃,说,这个钟媪,实在难以亲近,一个下人都这样了,也不知道到了那边,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乔嘴里放了颗刚剥出来的黄澄澄的栗肉,自己叹了口气。 小乔见她又开始替自己担心了,便也剥了一颗栗子,强行塞到了她嘴里,笑道:“那边难道还会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成?春娘你愁什么?吃栗子吧!” “着火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有人高声喊道。 春娘一惊,急忙起身推门出去察看。见距离这里不过隔着几间房的一间角落里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浓烟正从门窗里往外冒着,看起来像是从里头烧起来的。隔壁钟媪也闻声而出。那个驿丞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边命人扑火,一边向闻声而出的小乔赔罪,说那是个杂物间,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势很猛,唯恐烧到这里,只能请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暂时避一下。 春娘飞奔回到屋里,帮小乔拿了披风出来。钟媪带着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细软,随后也出来,一行人簇着小乔到了前堂。 驿庭里的人都跟随魏梁去通路了,扑火的人手不够,驿丞匆匆又跑了回来,央求借那两个随从一道救火,被钟媪一口拒绝,说道:“各司其职。他二人有要务在身,便是守护女君……” 她话音刚落,“砰”的一声,身后那扇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几个看似商旅,手上却持刀的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朝小乔的方向就扑了过来。 “护住女君!” 钟媪反应极快,大叫了一声,自己便冲到了小乔身前,将她挡在身后。 春娘也跟着反应了过来,扑到小乔身边。 那两个随从平日训练有素,虽以少对多,也没半点犹疑,见状立刻拔刀,并排迅速地挡在了最前头,与对方对峙着。 “何人?竟敢冲撞幽州燕侯家眷?” 钟媪厉声叱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踏雪之声,几乎就在眨眼间,大门口竟闯驰入了一匹白马,马上高高坐了一个男子,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但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个男子。他骑术精绝,驭马闯入后,没半刻的停留,卷裹着一阵风雪的寒气,朝着小乔便直驱而来,护卫挡不住汹汹马势,只能往两边闪避,白马转眼到了小乔近前,撞开了前头的钟媪和春娘,随着侍女发出的一阵尖叫,小乔已被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马,骑士随后一个急停,白马掉头,驮着两人便冲出了大门,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啸一声,转眼也退的干干净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 钟媪和春娘被马冲撞开时,各自受了些挫伤,不顾疼痛,从地上爬上来追到门口,那匹白马已经奔出去了半里余地,变成雪地里的一个白点,转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中。 第13章 石邑 风裹着雪,劈头盖脸地朝小乔面门扑打而来,她几乎不能睁开眼睛,在马背上犹如天旋地转,不辨南北,出于一种自救本能奋力挣扎时,耳畔一个声音传来:“蛮蛮!是我!” 这声音有些耳熟。 小乔停止了挣扎,身后那男人也将她恢复成了正常的坐于马背上的姿势。她睁开眼睛,转头看到斗笠下露出了一张俊逸的面孔。 琅琊世子刘琰! 这一惊非同小可。小乔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突然冒出来将自己劫走的人竟然会是刘琰! “蛮蛮别怕!马车就在前头等着了,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向你解释!” 刘琰神色绷的很紧,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身后,安慰了几句小乔,用力夹紧马腹,重重抽了一鞭,马匹放开蹄子朝前狂奔。 小乔反应了过来。 “刘世子!我不会和你走的!你放我回去!” 刘琰却充耳未闻,非但不停,反而更加用力地抽鞭催马。 一口寒风倒灌进了她嘴里,吞没了她的声音,小乔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前面路边已经停了一辆双驷马车,白马驮着二人驰到近前,马车上飞快下来了两个接应的人,刘琰飞身下马,将还在咳嗽的小乔强行抱进了马车,自己跟着上去,厢门一关,马车便拐了个方向,往东疾驰而去。 上了马车,刘琰神色终于微微放松了些,见小乔还趴在那里咳嗽,面露怜惜,一手轻轻环绕她肩,另手拍她后背,低声安抚道:“蛮蛮,吓到你了吧?别怕。我带你走,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小乔终于止住了咳嗽,直起身体,避开了他圈住自己的手。 “刘世子!你不能这样把我带走!我必须回去!” 刘琰仿佛怔住了,定定地望了小乔片刻,忽然苦笑了下,目光苦涩。 “蛮蛮,莫非两年不见,你对我竟也生疏了?从前你不会这么称呼我的。” …… 过往记忆从小乔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刘琰十三岁来乔家,十八岁回琅琊,次年和自己订婚,如今他二十一岁。 他在乔家生活的这五年,虽名为落难,但乔家依旧礼遇于他。乔平为他聘最好的骑射教习,搜罗兵书供他研习,以上宾之礼相待。小乔和他也确实两情相悦,婚约本是水到渠成,天作之美。 倘若现在的自己还是从前的小乔,小乔会怎样面对昔日情郎刘琰,她并不清楚。 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小乔了。 刘琰给她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不是他的才情或对自己的深情,而是那个曾折磨了她许久的前世最后一刻的梦魇。 前世的小乔和刘琰,作为一对末代帝后,最后以那样的方式一同赴死,颂之为坚贞也不为过。 刘琰的后宫,她更可以理解。 但十三岁的刘妃死去前盯着她的那道目光,至今每每梦醒,依然还是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或许也可以理解刘琰处置后宫的方式,这在这个时代被视为理所当然。但她真的无法认同。 她也同情前世的悲情后帝刘琰,但她确实,没法再像从前的小乔一样对他付出相同对等的感情了。 现在她不能就这么被刘琰给挟持走,她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 “世子,伯父毁了你我婚约将我另嫁,是我们乔家对不住你。但今非昔比,我不是从前的那个小乔了。我已嫁为人妇。世子对我的深情厚义,我唯有铭记在心,往后遥祝世子万事顺遂。请世子将我送回,或就近放我下去也可,魏将军应该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小乔说道。 刘琰依旧定定地望着小乔,忽然再次伸出手,用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被迫嫁给那个魏劭的,这并不是你的本心!现在我来带你走,这样不是很好吗?” 小乔摇了摇头:“世子,我还是那句话,我感激你对我的好,但现在我真的无法接受了。何况你这样带我走了,魏劭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往后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我既然如此决定了,就没打算再回琅琊。那个世子之位,于我也不是势在必得。跟出来的都是忠于我的死士。天高地远,我会带你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我们永不分离!” 他说着,神情变得激动了起来。 小乔慢慢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对不起。恐怕我是要辜负你了。我不会和你这样走掉的。请你让我回去。” 刘琰清俊面孔之上,两颧原本因为激动而泛出的红晕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他就这样盯着小乔,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仿佛入定了一样。 马车依旧在道上飞速地疾驰着,车身因车轮不时轧过路面的凹凸而剧烈地跳动,颠簸的厉害。 刘琰此刻的眼神,忽然让小乔感到有些不安。 “世子……”她试探着,轻轻叫了他一句。 刘琰仿佛忽然回过了神,哦了声,脸上重新露出微笑,道:“蛮蛮,你当是受了惊吓才胡言乱语。你别怕,一切都听我的,我已安排好了。我们往后会过的很好的。” “刘世子!为我放弃你现在的一切,真的不值!我也不会和你走的。过去的就过去了。请你放下我吧!” 刘琰盯着她,面上的笑容再次慢慢地消失了。 “蛮蛮,你实在令我不解,更叫我失望了。” 他忽然一字一字地说道,语气空洞。 “你知道我的心,日月可鉴,三生不移!两年没见到你的面了,我在琅琊几乎无时不刻思念。去年好容易借着你伯父寿日去了趟东郡,原盼着能见你一面,没想到你避而不见。终于等到婚期快近,你乔家却突然送来一个解约的消息,你叫我如何自处?我刘琰虽无能,也不能忍这样的夺妻之恨!早两个月前,我就已经上了路,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日连上天也助我,令我将你重新夺回。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是有难言之隐,还是真的也变了心,背弃了我们从前的誓约?” “蛮蛮,你如今顾虑重重,我知道。但你跟我走就是了,不用多想。等过些时间,你就会想通的。你难道忘了从前你是如何对我说的?” 最后他的语气重新又变的温柔了。 小乔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世子,我……”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话音未落,马车仿佛遇到了什么意外,忽然硬生生地减缓了速度。因为惯性,小乔整个人朝前扑摔了过去,刘琰一把扶住了她。 “怎么回事?” 马车停了下来。刘琰从窗中探头出去,厉声喝问。 他忽然一呆。 正前方数丈之外的雪地里,一列马弓手横在了路中间,拦住去路,弓弦已经张满,蓄势待发。 刘琰神色微微一变,命车夫掉头。身后的雪地里,瞬间却也赶上了相同的七八个马弓手,接着,侧旁出来一匹马,马上坐了个身披甲衣,手执画戟的年轻小将,姿态狂放,以戟指着马车,放声大笑:“我乃并州陈瑞!刘世子,你将魏劭之妻留下,我敬你是汉室宗亲,绝不不为难于你!” …… 陈瑞,字云吉,并州刺史陈翔三子,素日心狠手辣,曾活剜人心炒之下酒,并州民众惧之,因他又天生一副阴柔女相,送他一个“玉面罗刹”的绰号。月前博陵一役,魏劭大败了领陈翔帅印的麾下大将张简,张简损兵折将,被迫引兵西退,陈瑞败阵逃脱时与张简大队冲散,得亲兵拼死护卫,冲出包围后,身边也只剩下这二十不到的人。他年轻气盛,争先好功,平日又得父亲宠爱,对魏劭更是不服已久,这次博陵一战,自告领了校尉先锋,夸下海口要活捉魏劭,不料败走博陵,最后还落的这样的狼狈模样,实在羞于回去,又心有不甘,便一直滞留在了附近。探听到魏劭新近大婚,妻子便是兖州乔女,又见天气日益严寒,自忖再停留下去也讨不了什么便宜,正要回并州,不想次日,魏劭便将妻子送去幽州。得知消息,陈瑞一路尾随。只是忌惮魏梁厉害,有万夫不挡之勇,一直不敢过于靠近,更不敢贸然动手。没想到今日魏梁也百密一疏,竟让刘琰先得手了,这样的机会,他又岂能放过,立刻追了上来,就这么捡了个大便宜,怎能不开怀大笑? …… 陈瑞见马车里迟迟没有动静,脸色一沉,做了个手势,马弓手立刻放箭,飕飕声中,车厢外传来一阵惨叫,刘琰随从纷纷中箭,受伤倒地。 马车起先刚停下时,小乔还以为是魏梁赶到了,但又疑心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此刻听到车厢外呻吟声不断,刘琰脸色极其难看,将自己护在了身后,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长剑的把手,捏的手背青筋凸起,心里不禁也开始发毛。 并州陈家和魏劭向来为敌,去年底就在博陵刚动过手,她自然知道。 倘若落到并州陈家手里,她倒宁可先跟刘琰走了。 …… 一阵脚步声近,厢门被人一把拽开,探进来了一张白皙玉面,二十五六的年纪,头顶束发金冠,腰系狮蛮宝带,眼睛看到刘琰身后的小乔,立刻就定住了,一动不动。 刘琰勃然大怒,猛地拔出剑,剑尖指着陈瑞面门,怒道:“陈将军,我琅琊素来与你并州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这样强加阻拦,是何道理?” 这陈瑞也听闻过兖州乔女美貌,只是没想到竟美到了这等地步,一见之下,几乎魂飞魄散,见刘琰拔剑怒指自己,这才回过了神,也不恼,以指推开剑身,往后扬了扬下巴,道:“刘世子,我身后人数数倍于你,若不是看在你是汉室宗亲的份上,今日我焉能留你性命?” 陈瑞马弓手围了上来,十几柄满弓箭簇,齐齐对准了刘琰。 “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为好。这美人本也不是你的,我带走,也不算对不住你。你且下来,留马车给燕侯夫人。天寒地冻,我可舍不得让她冻着了。” 陈瑞劈手夺过了刘琰手中长剑,几个马弓手爬上马车,将刘琰强行从马车上拽了下来。陈瑞再看了一眼小乔,哈哈大笑,“砰”的关上厢门,翻身上马道:“此地不可久留!走了!” “陈瑞!你敢动她,我刘琰和你势不两立——” 刘琰目呲欲裂,追了上去,却哪里还追的上,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众人马簇着那辆马车在雪地里疾驰而去。 他狂奔朝前,一直追出去了数十步外,脚下一个扑跌,最后扑在了地上。 良久,他慢慢地爬了起来,半跪于雪地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浑身颤抖,双目通红,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 魏梁追赶到这里的时候,地上的血迹和马车的辙痕都已被再次落下的大雪所掩盖。只能从几支还斜插在雪地里的箭簇上能推断出片刻前发生的大概。 刚才曾有路人给他递送了消息,说有人托他转告,魏侯夫人落到了并州陈瑞的手里。魏梁想再多问些情况,但路人称别无所知。 他已派人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赶回去向魏劭报讯,一两天内,他就应该会收到消息了。 魏梁一边自责不已,一边焦急地眺望着远方。 派出去搜集陈瑞那一行车马消息的人渐次回来,有人曾看到去往西南方向。 凭着经验,他推断陈瑞应该挟着女君往数百里外的石邑方向去了。那里是魏劭与陈翔地盘交界距离最近的一个城池,驻有陈翔的大队人马。 第14章 斫树 第二天的傍晚,魏梁星夜赶到了石邑,在城门下高声怒骂搠战,声音直达城头。 石邑位于太行北,背靠天堑,易守难攻,如今的石邑太守陈滂,字孝先,是陈瑞的叔父,已经守了石邑多年。 陈翔陈瑞父子素有残暴之名,但陈滂却有声望,对治下百姓也爱护,颇得人心,早年魏劭父亲魏经曾数次攻打石邑,因民众积极为陈滂供粮出力,久攻无果而返。数年前,魏劭少年气盛,挟雷霆之势,一心攻占西进门户,也曾将目光再次落到石邑之上。陈滂得知消息,忌惮魏劭来势汹汹,恐他寻借口来攻,上表朝廷陈诉郡情,哭诉治下百姓人心思定,如今风闻战事再起,荒田废井拖儿挈女四下奔逃者无数,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云云,暗指魏劭兴兵来犯。朝廷自然不愿魏劭一头坐大,便下旨干涉。魏劭问于公孙羊。公孙羊说石邑一直属陈翔所有,陈滂对治下民众又有树恩,即便攻打下来了,也要留下重兵防守,否则前功尽弃,如今应当以稳固固有地盘为先,西进时机还未成熟,且师出无名,不得人心,主张暂缓。当时魏劭听取了计策,石邑就此逃过一劫。忽忽如今数年过去,陈滂练兵屯粮,石邑一直无事,不想这会儿却有城门校尉来报,说幽州魏梁前来搠战,因事出突然,之前毫无风声,吓了一跳,慌忙点了兵将登上城墙应对,见城下只魏梁一人带着十数随从而已,并无千军万马,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魏梁是魏劭帐下猛将,陈滂自然听过他的名。他突然这样来城下骂战,怕另有原因,便隔空对话。魏梁见陈滂现身了,也不多说什么,冷笑一声,搭弓往城头射上一卷信帛,羽箭挟着凌厉呜呜破空之声,钉入了城头插着的旗杆之上。 陈滂命人取下箭杆上的信帛,展开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大变。 …… 就在数个时辰之前,他的侄儿陈瑞刚来到城下呼门进城。陈滂听说了年前博陵一战败北的消息,本以为陈瑞早随大军回并州晋阳了,没料到他此刻忽然冒出来跑到自己这里,于是开门迎他进来。他形容疲乏,诉自己昨夜一夜未曾合眼,连夜在往这边赶路。便问他来路,他却支支吾吾,并不言明,又见同行有辆马车,四壁遮的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人,再问,陈瑞依旧含糊其辞,只说是个女眷,害羞不愿露面。 陈滂知道这个侄儿生性贪色,房中姬妾如云,见他吃了败仗跑路还不忘带个女人在身边,心里不快,教训了两句,叮嘱他不许滋扰城中百姓,当时见他诺诺地应下,便让人带去安置,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他本以为侄儿带进城的只是个普通女子,再不济是从哪里抢来的。万万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魏劭的新婚之妻,兖州乔家的乔女。 这一惊非同小可。 陈滂命人牢守城门,谁来也不许开,自己转身下了城头急匆匆地去找陈瑞。 …… 陈瑞到了住地,命人都散了,一个也不许留。等人都被赶走,从车厢里抱下了小乔径直进屋,门一关,拿掉了堵住她嘴的布巾,再解开捆她手脚的绳索,见她一双玉腕已被勒出了一圈青紫瘀痕,顿时心疼万分,凑上去便要捉住她手给她吹揉,嘴里不住地道:“美人休见怪!我本也不是如此粗鲁之人!实在是怕你不分轻重胡乱喊叫出来,惹我叔父疑心就不好了。你若不闹,我怎舍得对你用粗?” 小乔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侧过身,一边慢慢揉着被捆的麻木了的手腕,一边冷眼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陈瑞,一语不发。 陈瑞在旁,呆呆地看着小乔,两眼发直。 昨夜在马车上颠了一夜,她此刻面带倦容,眼睛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迹,鬓发也有些散乱了,但这丝毫没有损她颜色,反倒令她多了一种令人怜惜的娇弱之态。 陈瑞精壮,十四岁起御女,至今不下百人,其中也不乏貌美佳人,却从未见过小乔这般的容颜,只觉越看越爱,怎么看都不够,恨不得把她揉成团一口吞进腹里才好,心里又仿佛有无数虫子在咬,痒的难耐,忍不住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张嘴就要亲她,嘴里胡乱央求道:“美人儿!我实在是爱你!那魏劭对你无情无义,新婚次日就送你走,莫非他下头不是男人?他既不是男人,你不要他也罢!你且从了我罢!往后我来疼惜你……” 小乔大惊,躲闪他的嘴,躲过了上头,没防下面,奋力挣扎间,一只脚上的鞋袜竟被他扯去了,玉足无可遁形,顿时露在了陈瑞眼皮子底下,白白嫩嫩宛若一块冻豆腐,陈瑞看的两眼发直,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强忍住扑上去捉住啃咬个够的念头,迟疑了下,拔剑恐吓道:“你若不从我,我便杀了你!” 落到这陈瑞手里,说不怕是假的,但小乔多少也有些看了出来,这人色念攻心,也不怕在自己面前丑态百出,这会儿又拿剑威胁,应该只是在吓唬自己,渐渐倒有些定下了心神,怕他再对自己用强,索性怒道:“我乔家在兖州牧民三代,也算世家大族,我再不济,岂能容你这样糟践?你再无礼,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受你羞辱!” 美人发怒,也是别样的风情。对着这样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庞,陈瑞手一软,剑便握不住了,“叮”的一声落到地上,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道:“好,好,我不迫你了。你是要我娶你才肯从我?这有何难!我妻位空悬,娶你正好……” 他正说着,忽然外头一阵脚步声近,接着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叔父陈滂在叫。 陈瑞面露懊色,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正要出去,忽然又停下,回头对着小乔低声道:“别让我叔父知道你是魏劭之妻!他若知道了,定会将你送去晋阳!” 陈瑞叮嘱完了,这才去开了门,也不让陈滂看到里面的小乔,出去便带了上门,问道:“叔父找我有事?” 陈滂脸色很是难看,指着门里径直道:“你带回来的女子,可是魏劭之妻?” 陈瑞吓了一跳,正要否认,陈滂的手指头已经朝他面门戳了过来,厉声喝道:“你想引祸至我石邑不成?什么女子不好动,竟动到了魏劭的头上?他岂能容忍这般的羞辱?如今魏梁就在城下骂战!她人呢?趁魏劭未到,趁早送她出去!” 陈瑞未料魏梁竟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一愣,见陈滂要推门,到手的美人,哪里肯送回去,何况又和魏劭有怨在先,伸手拦住了陈滂,冷笑道:“我便就夺了魏劭之妻,那又如何?他有本事,就从我手里再夺回去。” 陈滂顿脚道:“糊涂!我苦心经营石邑多年,才算维持住今日局面,你正好给他送了一个攻我的借口!还不快快给我让开!” 陈瑞一怔,随即满不在乎道:“魏劭来就来,我岂会怕他?前次博陵一战,我不过是防备不够,这才马前失蹄。我正想和他再决一雌雄,等着他就是了!” 陈滂气的手直发抖。陈瑞见叔父嘴唇乌青,想了下,哄道:“好容易捉到魏劭之妻,岂能说归还就归还?往后传了出去,叫我并州颜面何存?况且,就算如今把她送出去,也是晚了,魏劭照样还会来攻!我实在已经去信给父亲了,预备拿她换魏劭的两个城池。石邑有天堑倚靠,固若金汤,从前魏劭父亲不是也来打过?照样没打下来!叔父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你真的去信到晋阳了?” 陈瑞指天发誓。 陈滂迟疑了起来。 倘若晋阳那边已经知道了这事,自己恐怕就不能做主将这魏劭之妻归还出去了,如今骑虎难下,只能先等回音。犹豫再三,回头望了一眼门内方向,恨恨地先走了。 陈滂回去后,命人去城头探,回报说那个魏梁还在原地抱刀坐于马背,心知这事是不能善了了,回忆当时与侄儿说话时的情景,终究是放心不下,自己火速写了一封信,加火漆印鉴后,叫了亲信进来,命星夜火速送去晋阳。亲信持信而出。陈滂在房中不安踱步,忽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道:“叔父,你这是不信侄儿了?” 陈滂抬头,见陈瑞手里拿剑指着刚才出去的信使,逼他退了回来。脸色不禁一变,沉下了脸,怒道:“云吉,你这是何意?” 陈瑞冷笑:“叔父,我在晋阳时,就常听到有人在父亲面前进言,说你生性怯懦,为博一方美名,不惜向魏劭卑躬屈膝以求媾和。你名气是有了,却堕了我晋阳威风。如今我既来了这里,岂能坐视不理?叔父你年纪也大了,好生将养才对,这石邑的事,放心交给侄儿就是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奔进来十几个甲衣武士,上来就将刀架在了陈滂脖子上。 陈滂大怒,痛骂陈瑞竖子无知,涕泪交加:“你小时我就知你异类!今日果然变本加厉!我固守十数年的石邑,今日恐怕就要因你破在一个女子手里了!” 陈瑞小时顽劣,陈滂不喜,常在陈翔面前说他的不是,陈瑞对这个叔父早就心怀不满,听他破口大骂自己,大怒,命人堵住他嘴押下去看牢,又传令下去,称自己遵照父命接管了石邑城防,往后这里一切都由自己调度,如有不从者,军法斩之。 石邑城守里的将吏军士莫名其妙。只是陈瑞是晋阳三公子,有战功,平日又得陈翔的宠爱,现在陈滂人也不见了,他手执信符威风凛凛,口口声声不服者斩,莫不敢从,战战兢兢,皆以陈瑞为号令。 陈瑞见石邑上下官军对自己毕恭毕敬,这些时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 石邑有守军两万,皆是精兵,地势又为城防添一助力,易守难攻。 他现在就等魏劭前来,只要败了魏劭,不但能在晋阳那边一雪前耻,而且从此美人面前也扬眉吐气,谅她再不敢轻看自己。 陈瑞胸臆间满是豪壮,亲自带着一列步弓手登上城墙,见城门之下十数丈外,魏梁果然还在,命步弓手齐齐射箭逼退魏梁,自己探身到城墙外,放声道:“去告诉魏劭,等三公子我和美人成亲之后,再好好地会一会那厮,与他大战三百回合!” 魏梁被箭阵逼的后退了十数丈,见陈瑞在城头狂笑而去。既不知道城内女君到底如何,也不知道流星马是否已经将消息传到信都,沉吟片刻,命军士留下继续刺探城内动静,自己上马折返了回去。 他心急如焚,加上自责愧疚,一路疾赶没片刻停留,傍晚时分,赶到距离石邑一百多里之外的庆云之时,远远看到对面道上旌旗展动,尘土遮天,辨出是魏劭旗帜,直冲入阵,军士认得魏梁,见他满面尘土,神情焦急,纷纷让道,魏梁径直冲到了魏劭面前,下马便翻滚落地,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请君侯赐死罪!君侯将护送女君之重任交托给末将,末将失职,致使女君身处险地。末将本无颜再来面对君侯!等末将攻下石邑,救回女君,末将再请自裁以谢罪!” 魏劭翻身下马,将魏梁扶起,问道:“她如何了?” 魏梁抬头看了一眼魏劭,见他目光盯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小声道:“陈瑞那厮在城头放话,说先与女君成亲,再会君侯,与君侯战三百回合……” 四周空气忽然像是凝固住了。 魏劭一动不动,片刻后,一边眼皮子忽然跳了两下,“伧”的一声拔刀,一刀便将道旁一株碗口粗的老杨柳拦腰斫断。 杨柳弯折了过去,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魏劭面色阴沉,转过头,一字字地道:“传令,星夜上路,攻石邑,杀无赦,活捉陈瑞者,重赏!” 第15章 魏侯之怒(上) 陈瑞满心满眼都是小乔影子,下了城头便直奔太守府,吩咐下去,立刻将喜堂布置起来,预备自己和小乔成婚。 以他本性,看上了一个女子,何况还落到自己手里,便如羊入虎口任他宰割了,哪里会有这种耐着性子迁就的道理?只是这一回也不知道怎么,竟就对她下不去狠手,心想大不了再等一天就是了,等过了喜堂,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成自己的人了,到时再抖擞精神拿出男子龙,阳气概,等她尝到自己侍弄妇人的本事,不怕她不臣服。这一日他安排了城防,将护军、校尉等重要职务委任给自己的亲信后,便旁事不管了,就在小乔跟前转悠,命人不断捧着珠宝绸缎送到小乔面前,百般讨好于她。终于到了次日傍晚,一切准备停当,新房布置的有模有样,这陈瑞也正儿八经地等到了吉时,命人去房里强行将小乔带出来要行婚礼之仪,正在这时,急报传来,说探子在城外三十里处发现有行军正往城池方向而来,像是魏劭的人马,很快就要逼到城下了。 不想魏劭行军如此之快,陈瑞只得暂停婚仪,命探子再去探,回来报说已经不及十里地了。 陈瑞破口大骂魏劭坏人好事,一把脱去礼服,命人取来锁子甲护心镜,全副披挂上身,又取画戟,抖擞精神要领军出去应敌时,忽然想了起来,迟疑了下,返身匆匆奔回到房中,一把推开了门,对着小乔说道:“美人儿,魏劭自己找来送死了。不识好歹竟敢坏你我好事!你且看着,我这就出城去将他杀于马下,等我取胜归来再和你行拜堂之礼。你等我。”说着取出绳索,三两下便将她手脚捆了起来,最后将她抱到床上放躺了下去,口里安慰道:“美人休怪我又动粗了。实在是对你不放心。怕我不在跟前,你万一想不开有个好歹,那时我悔之晚矣!你且忍忍,我去去就回。”说完放下帐子转身出去,吩咐仆妇在门口看守好,自己才急匆匆地赶到城门口,点选了兵将,翻身上马,立起旗帜,一马当先引兵将出了城门陈兵于野,威风凛凛,就等着魏劭到来。 魏劭行军而来,路上早有探子频频传报,得知陈滂已被陈瑞所制,石邑城防将领变更,陈瑞也领兵列阵于城外了,扬言要与自己决一雌雄,便直扑城池而去,到了数里之外,遥遥望见城池之时,两军遭遇。 魏劭遥望对面,阵头处,见陈瑞高坐马背之上,画戟横手,两边排开了四位健将,身后竖一面丈余高的旄旆大纛,上绣斗大的陈字,迎风飘展,威风八面。陈瑞拍马而出,正朝自己放声挑衅,姿态狂妄无比。 魏劭恍若未闻,只从左右取过自己的双机贯虎铁弓,瞄准之后,力满弦弩,朝着陈瑞放了一发三连珠。 箭簇带着撕裂空气的隐隐锐啸,在空中头尾相衔,如绷的笔直的灵蛇,直取百步余外的陈瑞,陈瑞没有防备,大吃了一惊,见风驰电掣间,眨眼便到了近前,甚至来不及挥戟格箭了,也不顾难看,急忙俯身贴到了马背上,这才勘勘躲过了箭簇,头顶一阵咻咻风过,只听身后“噗噗噗”接连三声闷响,回头一看,三支箭簇竟连贯深深钉入了旗杆,虽百步之外,力道依然贯穿腕粗的杨木,箭尾嗡嗡乱颤,旗杆木屑飞扬,又一阵风卷过,“喀拉拉”的轻微一声,旗杆硬生生腰折成了两截,带着那面大旗落到了地上。 魏劭的祖父魏伦年轻时奉召入洛阳,做过一段时间的羽林郎将。魏家虽是世族,祖上也历任太守要职,但因他容貌俊美,受此连累,起初无人信他能力。某日汉帝设宴,筵席中以射箭为戏,称听闻古时善射者,有一箭能穿五甲之力,希望能亲眼看到。筵席中的众多善射者纷纷出来试射,却无一人能贯射五甲。汉帝失望之时,魏伦出列,请试七甲。汉帝惊讶,但依旧让人将七层精索铠甲叠放。结果魏伦一发洞贯。汉帝大惊,堂宴者也无不震动。魏伦就此扬名,汉帝封他强弩将军名号,命领军抗击匈奴。当时还是翁主的魏劭祖母徐夫人也是因此而爱慕上了魏伦,后来下嫁于他,生了魏劭父亲魏经。魏经亦以善射而著称。 没有想到,几十年后,魏劭竟也不负先祖强弩之号,射的如此一手精绝强弩! 两军静默片刻,忽然,魏劭一方发出了一阵整齐的“虎威”啸声,军士齐齐以盾顿地,若起滚雷,声震地面。陈瑞阵前,将士面面相觑,竟鸦雀无声,两军还没开仗,气势先就输了一大截。 陈瑞后背被惊出一声冷汗,见大旗折断,气势先输,不禁恼羞成怒,坐直身体催马出列,大声向魏劭挑战。 魏劭慢慢收了弓,弩,面色冷凝,并未加以理睬。魏梁已经催马出列,朝着陈瑞迎去道:“陈瑞小儿,先赢过我再论别的!”早有陈瑞边上的副将章贡拍马迎了上去,却哪里是魏梁对手,才几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又有另一副将刘向出列,依旧不敌,重伤跑马而归。 陈瑞所领的这些副将,都是陈滂的人,短短两天,陈滂权力被夺,陈瑞又自高自大,听不进去半句旁言,动辄以军法威胁,众将本就心思不定,此刻对阵,先是魏劭一发强弩震慑两军,大旗落地,先失士气,现在章贡刘向又一个死,一个重伤,其余人哪里还有心思应战,纷纷面露犹疑,再不肯有人出列。 若论单打独斗,魏梁生平极少败仗,这回马前失蹄,在自己手上丢了新婚女君,视为奇耻大辱,恨不得立刻杀进城池夺回女君,见对方无人应战了,怒吼一声,竟然单枪匹马朝着陈瑞而来。众人惊骇于他的气势,纷纷后退,陈瑞无奈,自己挺了出去,两人马上一个照面,魏梁一把大刀砍杀而下,力如千钧,陈瑞竟然手臂发沉,勉强才格开脱身,骇异于魏梁神力,这才有些后悔自己轻敌,心知缠斗下去应该讨不了好。 他脑筋转的极快,再应对片刻,一个虚晃,拍马转身带头朝城池奔去,号令退守城内,死守严防。众人见他掉头拍马往城池去了,阵脚顿时大乱,军士也不顾阵法,争相跟着往城内涌去,魏劭下令擂鼓追击,一口气追到城墙之下,陈瑞命火速关闭城门,这时依旧还有落后士兵没来得及进城,转眼就被魏军追上了围剿了个干净。 魏劭立于旗门之下,令强攻入城。陈瑞定下心神,亲自登上墙头指挥守城,一时鼓声震天,呐喊动地,城墙内外矢石如雨,火球纷飞,犹如天摧地塌,岳动山崩。 石邑城墙高耸,守城将士又都是陈滂旧部,平日也训练有素,随了陈瑞退入城池后,心知没了后路,一个个也只能打起精神拼尽全力护城,魏劭攻势虽厉,一时却也拿不下去。 双方遭遇时,天已将暮,恶战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各有死伤。只是魏劭攻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凶猛,士兵见魏劭带头登上云梯,一个个更是奋不顾身,以死相博,攻势一波持续一波,潮水般连绵不绝。石邑守军何尝遇到过如此凶悍的攻击?渐渐不支。陈瑞见状不妙,不肯认输,当场斩杀了两个后退士兵,威逼其余军士死守,这时忽然身后杀声大振,回头,见竟是陈滂再次现身墙头了。原是陈滂亲信趁着这机会将他解了出来,请他再次上城领战以鼓舞士气。陈滂虽恼恨侄子如此对待自己,但事关城池得失,此刻也顾不得和陈瑞计较,急匆匆披挂铠甲赶到,夺了帅旗,命手下将陈瑞捆了,将他几个亲信一刀砍死,自己便上城指挥。 石邑守军原本已经人心涣散,忽然见陈滂现身,受到鼓舞,士气再起,竟又抵住了来自魏劭的一波攻击。奈何魏劭攻势实在凌厉,陈滂渐渐也顶不住了,心知再这样下去,破城势必难逃,焦急之时,忽然想到了乔女,立刻命人将她带上墙头,威胁魏劭退军。不想陈瑞竟然趁人不备,自己已经挣脱了绳索,正要悄悄溜下去带小乔一起逃走,忽然听到陈滂下令要拿小乔上城墙,破口大骂陈滂老匹夫,夺刀一刀杀了近旁的看守,掉头往城下疾遁而去。陈滂大怒,喝令手下追阻他时,忽然看到身后城中火光冲天,竟起了大片的连火,再定睛一看,火光竟来自太守府的方向。 太守府的近旁便是粮库。陈滂经营多年,全部储备都在那里,藏的粮食能支持全城守上一年。平日烟火看的极严,不知为何,这样的紧要关头竟然起火。火借风势,熊熊蔓延,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城内喧哗四起,乱做了一堆。 陈滂大惊,有心救下粮库,奈何城下攻势正厉,只能咬牙继续死守,城门军士却被火情分了心,又震骇于魏劭势在必得般的凶狠攻势,此刻即便有陈滂坐镇,也是头尾不能相顾,城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轰”的巨响,那扇城门已被巨木生生破开,呐喊声中,城外人潮涌入,双方展开最后的肉搏之战。 不说这近身肉搏的惨烈,只说那陈瑞趁乱逃脱,狼狈不堪之时,心里依旧放不下美人儿,一口气冲到了太守府,见起火的方向正是关了她的地方,在原地转了两圈,一咬牙,最后还是冲了进去,却见里面火光熊熊,整间屋宇都已被吞没在大火里,房梁不断坍塌,站在院外,一阵灼热火气燎面而来,被逼的后退了几步。 陈瑞心知美人儿必定已经丧命火海,又痛又悔,大叫了一声:“痛杀我也!”一股意气上来,转头就要去找魏劭拼命,出了太守府,才走几步,听到前头一阵搡动呐喊,借着身后火光,辨出是魏劭军队攻入了城池,正往自己方向而来,再次大惊,跺了跺脚,慌忙掉头返回太守府里,唯恐被追到了,慌不择路,一路奔到后院,最后从茅房墙头翻墙逃走。 …… 一场鏖战终于结束,此时已是深夜。陈滂受伤被生擒,石邑守军伤亡大半,其余归降。魏劭麾下众将士虽也疲累不堪,更有不少受伤挂彩,但攻克下石邑,军心兴奋,到处都是欢呼之声。 副将李崇处置战后死伤清点并安置事项,公孙羊安排人手扑火,魏劭往太守府大步而去,行了一半路时,公孙羊与一个军士长匆匆相向而来,那军士长见到魏劭,飞奔到他的面前,单膝跪报,说已派人追击逃走的陈瑞,但并未找到女君。 根据太守府下人供述,女君当时就被关在那间布置好的新房里,而起火源头就是新房的所在。当时,奉陈瑞命看守她的仆妇见室内火光起,开门察看,但烟火旺盛以致于迷目,匆忙叫人来扑火,奈何火势过大,很快就引燎了整座屋宇。 这个军士长已经派人去附近到处寻找过了,但不见女君踪影,料想极有可能已经葬身火海。 军士长报完,望着魏劭,神色有些不安。 魏劭停在原地,微微仰头,遥望不远处那片依旧烧的冲天的熊熊大火。 他的面上,身上,都还沾着大片的血污,铠甲映照着对面的火光,神情里便也带出了些狰狞的杀厉之色。 他起先似乎微微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传我的令,杀陈滂,家中丁口尽灭,女子投为营妓,降卒活埋,一个也不留。” 片刻后,他一字一字地道,语气却颇为平淡,并不带任何的起伏。 公孙羊吃了一惊,看他一眼。见他双眼亦泛血红赤色,目光杀气浓重,急忙上前要劝阻,还没开口,魏劭已道:“先生不必多话,我意已决。”声音冷冷。 公孙羊踌躇时,身后又一军士长飞奔而来,此人却面带喜色,远远就大声喊道:“君侯!找到女君了!找到女君了!女君藏身在上风处的空马厩里!” 公孙羊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问究竟,军士长报说,女君平安无事,只是双手手腕被火燎伤,看似伤的不轻,已被带至安全之所了。 公孙羊转头复述一遍,望着魏劭神色,劝道:“主公!陈滂不可杀,留下有别用,石邑剩余守军也降了主公,坑杀是为不祥,望主公三思。” 他劝完,见魏劭虽未点头,却也没发声,暗松了一口气,想了下,又劝道:“女君无事便好。只是这一番波折,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主公何不去探视女君?城里剩余事务,交给我便是。” “烦劳先生派个军医给她治伤,再着人看守好,莫再有失。我另有事,先去了!” 魏劭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公孙羊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吩咐了下去。 第16章 魏侯之怒(中) 太守府余火未灭,暂时不能入驻,所有伤者都被安置在了东城的六曹衙门里。 军士打着火杖照明,魏劭一路行去,除了身后太守府的方向还有火光跳跃,街道首尾漆黑,两旁民户门窗紧闭,宛若一个无人之城,行经一户人家门前时,忽有小儿啼哭声传出,还没哭完一声,立刻就消隐了下去,想必是被惊恐的大人给强行捂住嘴巴或是蒙在被褥里了。衙门口,石邑守丞、长史、都邮等大小属官几十人此刻都集在栅房前,兵甲怒目相对,属官个个衣冠不整,面如土色,有的坐地发呆,有的相抱哭泣,忽听到军士喊一声“君侯至”,又行军礼,齐齐转头,看到入口台阶上快步登上一个身披甲衣、浑身是血的男子,形容英伟,颇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知道此人就是名动北方的魏劭,无不战栗,更不敢再出声,只偷眼看他。 魏劭也没理睬这些石邑属官,到了里头卸去甲衣,拭了下脸上的血污,便去慰犒今夜攻城受伤的将士。 这场攻城之战,实在惨烈,石邑两万守军虽全军覆没,但魏劭这边也损失不轻,不计阵亡者,仅这里就躺满了伤者,数十医士穿插其间忙着为受伤军士疗伤,十分忙碌。 将士见主君先不庆功,刚夺城池,便来探望自己这些伤者,无不感激。 魏劭慰犒将士完毕,又单独去探魏梁。 魏梁因心怀愧疚,攻城作战奋不顾身,不慎身中数枚火箭,所幸未到要害,军医已为他疗伤完毕,这会儿正躺在一张床上闭目养歇。见魏劭来探望,挣扎着起身要下地,魏劭将他一把按了下去。 魏梁身中火毒,伤实在不轻,面色已如金纸,却还依旧谈笑风生,精神看着还是不错。 魏劭问他那天在丘集的详细事发经过,魏梁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最后咬牙切齿地道:“可恨陈瑞贼子,惯使阴谋,竟趁我不备用计劫走女君!那厮实在该死!等我下回找到,定要将他大卸八块,方可消我心头之恨!” 魏劭问:“你是说,女君先是在驿庭里被人劫走,随后有人差路人给你报讯,说她落到了陈瑞之手?可知那人什么来路?” 魏梁茫然摇头:“这倒不知。应是正好落入了人眼,故来报讯。” 魏劭沉吟着时,方才那个军士长匆匆来报,说有士兵在城池西门外数里之地发现了陈瑞,被他抢夺走了一匹军马,看似是往乐平方向去了,正在全力追索。 魏梁大怒,坐起来就要翻身下床,牵动了身上伤口,面露痛楚。 魏劭神色如常,目中却掠过了一道阴影。压住了魏梁肩膀,叫他安心养伤,又命军医尽心治疗,不得出任何差池,自己这才起身出来,翻身上马,径直出了西门。 …… 陈瑞翻过太守府茅房的那堵墙,趁乱一口气潜逃出西门,却见身后火把点点,魏劭士兵人影晃动,知在寻自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了段路,见到野地长有一片荆棘丛,也不顾棘刺扎身,一头钻了进去藏身,想躲过了这阵追捕,等天明之后再寻路逃走。不想运气败坏,竟惊动了棘丛里安家的一窝野狸,狸群四下奔逃发出响动,引来了军士,拿长枪往棘丛里乱刺,陈瑞起先还忍着,不想一个士兵恰好一枪搠中他屁股,哎哟一声,猛地钻出来,恶狠狠打翻了那个军士,夺了一匹马,跨上去便往西逃窜而去。 他一阵没命似的狂奔,身后那些追赶的士兵终于被他渐渐抛远,方松了口气,见身下马匹渐渐喘重,脚程也变慢,料是疲累,唯恐跑死了马,自己真就没了腿,加上自己也实在累了,便下来坐地上喘气,还没喘两口,发觉身后来路竟又似有人追了上来。 今夜月明星稀,四野空旷,所以依稀辨的出来,这一众至少有十几人。陈瑞顿时又出一身冷汗,从地上一骨碌起来,翻身跳上马背便再次狂奔,不想慌不择路,最后竟跑进了一大片荒坟场,眼看身后追自己的人越来越近,甚至已能听到马蹄踏地发出的声了。 陈瑞知魏劭如今必定恨自己入骨,若落入他手,生不如死,这样再跑下去也是无路可逃,一横心,索性赌上一赌,翻身从马背上滚落,狠狠踹了马屁股一脚,催马继续前行,自己连滚带爬地岔进了荒坟堆,撞到一座野坟,背阴处露了个黑漆漆的洞口,看似可以容身,也不顾忌讳,一头便钻了进去,拼命蜷起身子,藏好后,又掏了块石堵住洞口。 …… 魏劭亲自带人追出城郭几十里外,过了坟场,片刻便追到那匹马,见马背空了,陈瑞不知所踪,停下来命军士在近旁搜索,并不见那厮,想到方才道旁有片荒坟场,便命军士再去搜查。 军士一个个地回来,报说四处都看遍了,并不见陈瑞。 魏劭沉吟了片刻,回望一眼城郭,想到军士连日在路上急行,又攻城半夜,早已疲累。且石邑刚拿下,城中事务千头万绪,虽有公孙羊代为坐镇,但自己也不好离开过久,迟疑了下,最后望了一眼身畔不远处外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坟场,下令收队回城。 …… 陈瑞缩在黑漆漆的坟洞里,睁眼不见五指,一动也不敢动,只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起先近旁仿佛有脚步声过,幸好对方没留意到这背阴除地异样,走了过去。许久后,外面一直没有别的响动了,陈瑞推断魏劭一行人应该已经走了,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闻到鼻息里全是腐萤气味,几欲作呕,嘟囔了一声“晦气”,推开石块要爬出去时,身后衣角忽然似是被人牢牢扯住,竟无法松脱。 陈瑞眼前登时闪出怨鬼模样。虽说平日杀人如麻不惧鬼神,但像此刻这样,三更半夜身处坟洞,四周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身后衣角被牢牢扯住,又似忽然起了阴风,丝丝地吹过后颈,饶是他平日再胆大,此刻也浑身汗毛倒竖,趴在地上不敢再动,闭眼嘴里求拜个不停。过了一会儿,见身后似乎并无别的异状,终于壮胆慢慢伸手到后摸了一下,这才摸出不过是衣角被身后长出来的一片野棘给挂住了而已,用力一扯,便挣脱开来,手脚并用地爬出坟洞,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等心神稍定,也不敢在此久留,爬起来环顾四野,见茫茫一片,终于勉强辨清了方向,匆忙往并州方向遁去。 …… 魏劭回城,已是四更多了。 陈滂早先储备有十几架的水龙。军士以水龙压火。火势至此终于被扑灭。太守府虽大半被烧,粮仓也稍有波及,但只损了几百石储粮而已,余下安然无恙,火情也没波及到近旁民房。 公孙羊正在火场附近指挥收拾残局,忽然看到魏劭来了,忙迎上去向他汇报。 他也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但精神依然很好,甚至称得上兴奋,简汇完毕,笑道:“恭喜主公,今日顺利攻克石邑,占有门户,取晋阳指日可待。” 魏劭微微笑了笑,道:“先生费心了一夜,天也将明,余事吩咐下去便可,先生先去歇息。” 公孙羊应了,想了下又道:“太守府的这把火来的倒是及时,可谓助了攻城一臂之力。只是火起的有些蹊跷。方才我自作主张随军医一道探视了女君。果然是女君为脱身所放。” 他将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赞道:“看不出来,女君貌似娇弱,竟能忍痛对自己下这样的手,过后又借火脱身,也可谓临危不乱,心有章法。我见她两个手腕实在被火燎的不轻,布满了大小燎泡,情状勘怜,连我见了都于心不忍,军医替她诊治时,竟也没抱怨半分,反而宽慰于我,说自己无事。实在令我刮目。” …… 这陈瑞虽男生女相,却一身莽力,小乔当时被他捉小鸡似的给反手捆绑放在床上,等他去后,想着魏劭已来攻城,两方对战,乱军之中,不管最后哪一方赢了城墙战,自己若这样一直如同砧板之肉地被关在这里,断没有好下场。焦急之时,忽然想到房里点着的那两支喜烛,下床跳到了烛火前,蹭高衣袖后,背对着烛火,忍住被燎的剧痛,烧烧停停,最后燎断了手腕上的绳索。终于燎断之时,她本白皙无暇的手腕一片皮肤当场就被烫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断,人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等缓过了神,解开脚上绳索,用烛火引燃房中帐幔,自己拿帕子用茶水蘸湿捂住口鼻,再披了棉被藏身在门后。等房里火越烧越大,惊动门外仆妇开门时,因烟雾缭绕,那仆妇也看不清里面到底如何了,惊慌跑走叫人,她才趁了空档逃了出来。所幸城头大战,太守府里不见人影,加上黑夜掩护,最后找到上风口一个偏僻的空马厩,把自己暂时藏了起来。 …… 太守府大半被火殃及,只剩上风处的几排屋宇完好。小乔此刻被安置在了一间内室里,床榻俱全,也很干净。公孙羊离开前,命太守府的两个仆妇在外随伺,又留了一队士兵,通宵把手着通道和前后出入口。 小乔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 这几天里,她就没有合过片刻的眼。被陈瑞弄到这里后,身旁蹲着个对自己虎视眈眈流着口水的色中饿狼,更是战战兢兢,既不敢过于强硬惹怒他,更不能叫他觉得自己容易上手,为了应对陈瑞,叫他不近自己的身,可谓费劲心机,全身上下,就连头发丝都是紧绷着的。 现在安全了,手腕上传来的阵阵依旧像被火烧着的疼痛却又折磨的她根本没法睡去,只恨不得把腕上那块皮肉给剥去了才好。 刚才公孙羊和军医还在时,她一直强忍着,不想有所表露。现在跟前没人,周围也安静了下来,疼的忍不住竟掉下了眼泪。自己默默掉了一会儿的金豆子,也不知道是军医给上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哭过后心里觉得舒服了些,手腕上的疼痛渐渐似也轻了些,面带残泪,最后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17章 魏侯之怒(下) 魏劭和公孙羊分开,往小乔住处走去。 二仆妇知城池一夜易主,陈太守及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全成阶下之囚,这会儿她两人奉命在这里听用,四只眼睛睁的老大,一刻也不敢放松,唯恐出了什么岔子。忽然见走廊尽头走来一个男子,虽年轻,步伐却隐带威势,又见廊下守卫向他行军礼,呼他“君侯”,知是房内那个女君的丈夫燕侯魏劭来了,慌忙迎上去,分跪在了两边。 魏劭停下,看了眼窗里透出的烛火,问房里动静。一个应答,说先前那位公孙使君和军医走了后,两人就在这里听差,片刻也没离开过,但房内女君一直没有呼用,应是睡下了。 魏劭走到门前,稍稍停了一停。 她被陈瑞掳走不假,但过程似有疑窦,不若趁这机会找她自己问上一问便清楚了。 他这样想,心里坦然了。于是抬手推门而入,转过迎面那扇床屏,看到她和衣靠躺在床榻的一头,被衾盖到腹上,脸朝里,一动不动,应该确实如那仆妇所言,睡了过去。 魏劭径直走到了床边,正要叫醒她,先却瞥见她朝外的那侧面颊似乎带着些残余的泪痕,目光定了一定,便往下,转向了她的手。 她的两只手,此刻手心朝上地轻搭在被衾之外,手心纤软,指蜷成了一个柔软的自然角度,干干净净,宛若青葱,衣袖也挽成了两折,稍稍往上堆高,积褶在了肘弯下,便露出一截的玉臂,肌肤腻润可见,唯独中间那段手腕处却缠着白色的一圈细软麻布,隐有药膏的暗色渗浮了出来,看起来很是突兀。 魏劭看了片刻,视线再次挪回到了她的脸上。 烛光从侧旁照来,穿过了帐幔,半明半暗地投洒到了她的脸上,令她长长的眼睫在下眼睑上投映出了一圈安静的扇形暗影。她的脸微微朝里,他便只能看到她半张柔美的侧颜线条。昏烛罗帐影,美人独卧眠,宛若一枝隔着雾的海棠,单纯对于男人的视觉来说,自然是一种能够带来愉悦的享受。 魏劭是个正常的男人。反正她也睡着了,难免便又多看了一眼。他这才仿佛忽然又留意到,她的唇角仿佛天生生的微微上翘,便像此刻,或许因了手腕痛楚,睡梦里她眉心分明是微微蹙着的,却因这抿着的微微上翘的两点唇角,睡容也凭空的增了几分娇憨之态。 魏劭注视了片刻,忽然有些不想叫醒她了。收回目光,转身走时,床上的小乔却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眼皮子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床前有个人影微晃,大吃一惊,低低呼了一声,人就一下惊坐了起来。 “是我!” 魏劭停了下来,转身立刻道。 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有些不堪回首,又自睡梦里猝醒的,难免杯弓蛇影了些。这会儿小乔也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慢慢地吁了一口气。 她猜测他应该有事才来的。而且十有八九,应该是和自己被掳的经过有关。便没再说什么,坐那里微微仰脸。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过了一会儿,没等到他说话。见他目光往下,循着低头瞥了一眼。把自己的手慢慢缩进了被角,给遮住了。 魏劭便挪开了视线,也微微侧过脸,并不看她,用平平的语调说道:“我过来,是想和你说一声,好生养伤。渔阳暂时不用去了,等过些时候我也要回,到时顺道再带你一起回。” 小乔有些意外。但也没说别的。只看着他,轻轻嗯了声。 魏劭瞥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小乔听到门外传来他吩咐仆妇好生伺候自己的说话声,接着,步声渐渐消失了。 小乔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 心里隐隐,总觉得仿佛有些什么不对。 关于自己被劫持的经过,他没问,是否表示并不知道刘琰才是那个最初劫走了自己的人? 如果他一直不提,自己是否也能装作没那么一回事,就这么混过去了? …… 次日开始,魏劭在城中发布公文,安抚百姓,接管衙门,一连几天忙碌,没再露面了。小乔也没有出门半步路,就一直在房里吃喝睡觉养伤。四五天后,那两个服侍她的仆妇来请她出门上马车,小乔才知道是要回信都了。 魏劭将石邑交托给公孙羊,魏梁和那些受伤将士继续留下养伤,留大半人马驻防,自己领余下部曲,顺便带小乔回去。 小乔依旧坐在一辆内里装饰十分舒适的马车里。那天早上,出石邑城的时候,她从车窗里看出去,见街道上冷冷清清,道路两旁的民户大多门窗紧闭,但她确信,这些门窗之后,应该是有无数双怀着恐惧或抗拒眼神的眼睛在透过缝隙正偷窥着从道上经过的这座城池的新主人。偶看到有人,也只是远远地站在巷口和街尾,等他们这一众人马完全走过了去,人才渐渐地从不知道哪里的角落里冒了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着背影低声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快出城门时,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忽然从侧旁一扇半开的门里追着只狸猫飞快跑了出来,正好挡到了当先在前的魏劭的马,魏劭提起马缰,将马头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这才勘勘避过了小孩。 “大胆!谁家小儿,竟放出来胡乱冲撞!” 跟随在魏劭身后的麾下另一抚军中郎将檀扶,在攻城那晚损了两个得力副将,本就不快,这几日随公孙羊安抚民众,见民众竟还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进展并不顺利,心里恼恨这些人不知好歹,这会儿发作了出来,恶狠狠地拔出刀,冲着边上怒声大吼。 那小孩被吓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哇地哭叫起来。房里的妇人听到了,这才发现儿子趁自己不备跑了出来,脸色惨白,慌忙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儿子,带着跪到了马头前,不住地磕头求饶。 魏劭稳住了马,脸色也带了些阴沉,眉头皱着,似乎也在忍着,不耐烦般地挥了挥手,妇人知道这是赦了的意思,慌忙又磕了个头,抱着儿子便跑进了门。刚一进去,那扇门就呀的一声关上了。 檀扶看了眼魏劭,见他脸色已经恢复了起先的冷肃,这才悻悻地将刀插回鞘里,继续出城而去。 小乔原本看的有些紧张,好在这小插曲很快就安然过去,终于微微吐出口气,放下了车帘。 …… 小乔跟着魏劭一行人马,顺利回到了信都。 春娘她们早于小乔,已经先回了。 春娘自己的那个女儿,在养到三四岁的时候不幸得病夭折了。从那以后,春娘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小乔身上,把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那天就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她突然被人那样给劫走,春娘伤心欲绝,照了魏梁的吩咐先回信都后,这几天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哭的眼睛都肿了,才短短几天功夫,原本丰润的面庞也清减了不少,这会儿终于盼到小乔平安归来,起先欢喜的眼泪都出来了,等看到小乔手腕受伤,得知她竟是为了逃脱自己用火烛给烫伤的,心疼地又流了眼泪。一番哭笑笑哭后,终于回到小乔之前住了一夜的射阳居,侍女们重新打开箱奁,铺设用具,预备住下来了。 这间“新房”,原来应该是魏劭平常住的寝居之室,貌似从小乔离开的第二天就被收拾过了,里头已经看不出半点曾作为“新房”的喜庆之气。当晚小乔如常作息,知道魏劭必定是不会过来与自己同房的。倒是春娘,经过这一回的事,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仿佛又有了什么新的心事,真真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一直等到很晚,小乔早睡了,她还熬着不肯去睡,直到那个被她用钱给收买了过来的在魏劭书房打杂的侍女偷偷递了消息过来,说君侯吩咐在书房铺床预备过夜,这才死了心,悻悻地关门去睡觉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乔被春娘照顾的无微不至,真真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小乔确定,这辈子自己身边只要有春娘在,她就算没手没脚了,也照样可以过的非常舒服。 她手腕上的烫伤,熬过了起初几天的痛楚之后,现在开始恢复,慢慢地褪去那层死皮,开始长出新的肌肤。医士每天会过来给她换药。昨天起不再用原来那种黑糊糊的闻起来有点臭的药膏,换成了一种乳白色的闻着很是清凉舒服的新药。医士说,这药膏有祛腐生肌的功效,根据女君的烫伤程度,以他的经验推断,恢复的好,应该能生出平滑如同从前的肌肤,不会留下疤痕。 春娘头几天一直在为这个担心,唯恐小乔原本漂亮的一双玉腕留下烫伤痕迹,听医士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当晚小乔沐浴。 她洗澡异常勤快,这两年来,即便是这样的严寒冬天,只要平常在家有条件,必定两日一大洗。刚开始的时候,春娘对她这种突然变得异于平常的沐浴习惯感到奇怪,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反正乔家家大业大,不过是让厨房多烧几桶热水的事罢了。 这里的浴房和小乔住的寝室相连,中间以一扇屏风相隔。春娘帮小乔脱去衣裳,扶她入了大浴桶,勒令她高举双手,手腕不准有半点沾湿,见她乖乖听话,这才满意地帮她洗着长发。 小乔靠在浴桶的边上,热水浸泡到了她胸口上方,水线随着春娘的划水动作微微起着波动,若有小舌轻轻舔吻她胸前肌肤,微带酥麻,她整个人泡在里头,暖洋洋的,感觉着春娘用熟练又舒适的手法在帮自己揉着头皮,舒服的快要睡了过去。 “……女君,有句话,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乔闭着眼时,忽然听到春娘在耳畔低声说道,便嗯了一声。 “婢总觉得那日在驿庭里骑马劫走了女君的人,有些眼熟……” 春娘的声音贴着小乔耳朵,传了过来。 小乔一顿,睁开了眼睛,坐直转头望着春娘。见她也看着自己,神情里有些不确定,但更多的,应该还是担心,小乔看了出来。 “女君……”春娘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确是婢想的那位公子吗?” 刘琰在乔家住了多年,后来虽离开,也几年过去了,但一个人的形貌特征,就算随着成年有所改变,大体总是维持不变的。春娘能认出来,也属正常。 小乔望着她充满忧虑的一双眼睛,迟疑了下,俯到她耳畔低语:“春娘放心,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春娘愣了,神色变得更加忧虑。 “魏侯,他知道这事吗?” 她几乎是用耳语般的声音,在小乔耳畔问。 小乔摇了摇头。 “他攻下石邑的那晚,曾来见过我,我以为他是要问我当日被掳的经过。他当时若问,我也说与他,但他没问,我便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娘出神了片刻。 “但愿事情就这么过去吧……” 她叹了口气。 小乔见她忧虑,两只雪白膀子抱住了她的脖颈,鼻里哼哼地撒起了娇:“春娘,我手腕好痒,我好想抓啊……怎么办……” 她的手腕生出新肌,难免就开始发痒,加上浴桶里热气氤氲,倒也不是在骗她。 春娘立刻紧张了,慌忙捉住她手,在她伤处附近用指腹轻轻揉擦,口里道:“忍忍就过去了。不许自己胡乱抓,听到没?抓坏留疤痕了怎么办?” 小乔嗯嗯了两声,脸靠到她温暖而柔软的胸前,闭着眼睛蹭了几下,声音娇软:“春娘,你对我真好……” 春娘便笑了,“我的蛮蛮这么美,又贴心,谁会狠得下心肠,舍的对你不好……” 她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房门似乎被人一把给推开,隐含了些粗暴的怒意。 “君侯!女君还在浴房沐浴——” 侍女的声音随之传来,能听出惊慌。 小乔睁开了眼睛。 春娘也愣了一下,随即安抚般地拍了拍她肩,自己急忙起身,正要去迎,一阵脚步声近,屏风后人影一晃,那道低垂着的帐幔就被人一把给扯开,魏劭径直闯入了浴房。 立于四角的青铜铜人跪烛台上的烛火微微晃了下。弥漫着香软雾气的这个空间里,随着他的突然闯入,空气仿佛也迅速地凉却了下去。 他站那里,神色非常的冷漠,目光却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怒意,扫了眼对面还坐在浴桶里的小乔。 “出去。”他说道。 春娘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压住心里的不安,微微颤声道:“君侯是来寻女君的?女君尚在沐浴,请君侯容婢先服侍她着衣……” “滚!” 魏劭蓦地提高了音量。 春娘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却依然倔强地半躬身地挡在小乔的面前,不肯出去。 “春娘,你去吧。我无事的。”小乔慢慢地道。 春娘回头看了眼小乔,终于低头,默默地从魏劭身旁走了出去。 第18章 美人泪 浴房里剩下了二人。 烛台上的烛火静静燃着,放出暖黄的光,有薄薄凝着水滴的白色雾气氤氲在两人中间。隔着这层慢慢飘荡的雾气,他就这么阴沉地盯着浴桶里的小乔,气氛压抑而诡异。 浴桶里的水依然热着,小乔浸泡其中,忽然却感到冷了。她的脖颈被湿润的长发紧贴着,空气里的凉意仿佛经由头发渗透到了皮肤里,裸露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胸口肌肤便跟着冒起了一颗一颗的细小鸡皮疙瘩,甚至,连水面下的乳,尖儿都似乎感应到了这种正慢慢蔓延往下的凉意,悄悄挺立。 她便不动声色地往下缩了些,让水面没过了自己的两边肩膀,只是,身体刚动了一下,那个男人就过来了,几步跨到了浴桶之前,双手“蓬”的一声,砸也似的分撑在了浴桶边缘,水面受他力道波及,忽的起了颤纹。他俯下身体,逼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似乎极力才隐忍下了怒意的声调,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为了将你解出,石邑城头之下,我的将士折损了多少,你可知道?魏梁纵横无敌,也差点殒了性命!你安敢水性至此,瞒我与琅琊刘琰暗通款曲!” 小乔肩膀微微一抖,心脏立刻狂跳了起来。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这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这样俯身逼迫而下,二人中间的距离骤然被压的极近,她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了随他下压时朝自己迎面扑来的又一阵冰凉空气。 她的面上还沾着湿润的一层雾气,有水珠正沿眉毛下滚,落到了眼睫毛上,也顾不得擦,慌忙往后靠去,直到后背抵在了身后的桶壁上,这才停了下来,仰脸望着他道:“能容我出来,先穿了衣裳,我再解释给你听吗?” 魏劭盯了她眼睛片刻,接着,视线沿她那张泛着蒙蒙水雾的粉红面颊往下,极其轻慢地扫向她被微微起伏水面所勾勒出来的舒缓起伏的胸口曲线。 小乔顺他视线低头看了一眼,飞快地再次缩到水下,只露出一段脖颈。 魏劭见状,唇角微微地扭了扭,露出一个带了明显恶意的讥讽般的表情。不再看她了。直起身体,转身拂袖就去了。 “给她穿衣裳去!” 外头他的声音响了起来,近乎咆哮。 小乔两手扶住桶壁,“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水珠沿她凝脂般的肌肤纷纷溅落。温暖皮肤骤然裸在空气里,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腿也仿佛有些发软,颤颤巍巍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出浴桶时,春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扶了她出来。 小乔胡乱匆匆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春娘帮她擦身,穿衣裳。 她的手指碰触着小乔,能感觉到冰凉如水。 “女君……男君怒重……还是让婢留在你边上吧……” 春娘低头为她系着衣带,手是微微颤抖的,系了几次才弄好。 小乔摇了摇头,凑到她耳畔:“别为我担心。我能应付的。你去吧。” 春娘迟疑了下,终于贴她耳畔:“如此婢便留在门外,也会留意房内动静。若有不妥,婢会进来。” 小乔低头检查了遍衣襟,见没异状了,闭目定了定神,长长吐出一口气,走了出去。 春娘随她而出。不安地看了眼对面脸色阴沉的魏劭,躬了躬身,一步三挪地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魏劭的肩膀微微动了动。 “夫君,你应能容我叫你夫君吧?我知你怒气所在,盼你听我解释。” 小乔抢在他说话前开了口,朝他走去了几步,最后停在距他几步之外的一盏烛台之侧,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语调柔软,倘若留意听,甚至还能听出些许央求似的意味。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恰好,数臂之远。既不会过远,流于生疏,也不至于近到令彼此不适的地步。 魏劭起先仿佛微微一怔,眉头随即皱了皱,但最后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脸色依旧铁青。 “我想你应已经知道了,那日在丘集驿庭里,最初掳走了我的人,确实不是陈瑞,而是琅琊世子刘琰。”小乔继续说道。 魏劭眼睛微微眯了眯,冷冷道:“他一路尾随,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倒情比金坚。” “你方才进来质问我,我便猜想你误会了。我与刘世子,从前确实有过婚约,但已数年未见面了,更不曾私下有过交通。年初我伯父过寿,他不远千里来到我家中,当时我二人也未碰面,此事千真万确,你可去查证。这回他忽然现身劫走我,我也是始料未及,绝非事先与他有所约定。我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只言片语的违心,天公惩我!” 她的语调不疾也不缓,说完便望着对面的魏劭。魏劭也盯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然有些阴鸷,她却十分坦然,没有丝毫的躲闪。 渐渐地,他原本硬的近乎发僵的面庞线条终于有所缓和。 小乔心里刚松弛了些,却听他又冷冷道:“我却听闻,那位琅琊世子少年起就因避难,长居于东郡乔家。你二人既朝夕相处,两情相悦,又早有了婚约,何必做成了今日的难看局面?我魏劭何患无妻,至于娶一个心有旁骛的女子入我魏家之门?乔家竟敢如此羞辱于我,视我为何?” “夫君你又误会了。”小乔注视着他,说道。 “我不否认,我与刘世子相识确实由来已久。人非草木,处的久了,焉能无动于衷?只我与刘世子,已是过去了。方才我也告诉过你,这两年我年岁渐长,反而与他日益疏远。至于乔魏两家,如今孰强孰弱,你我都很清楚,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乔家是想借你之力,这才以婚姻求好,何来,又何敢有所谓的羞辱?我既听从了家长之言,决意嫁你了,又岂能一心二意?我诚是以清白之身、专一之心入的你魏家之门,心若日月,昭昭可见。” “倒是生了张能说会道的嘴。全是我的不是了。”魏劭脸色依旧绷着,“既然问心无愧,我从石邑将你救回来,至今也多日了,你为何一直隐瞒不告诉我实情?” “你攻下了石邑的晚上,曾来看我,当时我心里就想,只要你问及我路上被掳之事,我便立刻告诉你实情。只你当时没有提及半句,开口便叫我好生养伤,暂时不必急于北上,说完你就匆匆走了,我何来的机会开口?当时情景,你应留有印象。” 魏劭哼了声,“回来信都呢?至今你为何也半句不提?” “夫君,我随你回到信都的这些天里,终日就在这射阳居内,半步也不曾出去。你却忙忙碌碌,回来后我与你一直未曾碰面过。就是此刻,我才第一回得以见到你的面。我也知道你不待见我,纵然我有心,又何来的机会和胆气去找你主动提这种事?” 魏劭神色微微一滞。 小乔也沉默了。垂下了眼睛。片刻后,眼睫毛微微颤了下,悄悄地抬起眼睛,飞快看了他一眼,正撞到了他的目光。 他正皱眉看着自己。 “其实就在片刻之前……” 她瞥了眼门口的方向,声音也微微地提高了些。 “我正与春娘提及这事。我诚有心让你知道,又怕你不信,若我自己说了,却惹你起疑,我便百口莫辩了。不想这么巧,正好夫君你就气势汹汹进来质问我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渐至悄隐,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委屈,轻轻咬了咬红唇,慢慢地垂下眼睛,束手立在他面前,犹如一只温顺羔鹿。 半晌,魏劭神色再缓,只是目光依旧沉沉。 “你说的,当真?” 小乔复慢慢抬起眼睛,和他对望。 “我知你心里恶我,娶我更非出自你的本意,大约你也从没想过真以妻子来待我。但我却不同。出了母家,踏入夫家之门,便没想过还有回头之路。成为你的妻,我自当克己奉礼。只是有些事,实在非我一弱女子能以己力一手扭转的。此次路上意外,诚非我愿,我却又能如何?刘世子之举,虽也不该,却应出于不忘旧事,对我也依旧以礼相待,待我辗转落入陈瑞那厮手中,便如豺狼在侧,为免遭玷辱,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战战兢兢勉强自保,拖延一时算一时罢了……” 她停了一下,语调转为低沉哀婉。 “当时我之绝望恐惧,又有谁能施以半分同情?所幸最后你来的及时,我总算免遭厄运。但叫你如此损折了将士,倒确实是我的错了……” …… 这魏劭也不知如何,应是知道了自己起初先是被刘琰所劫的事,这才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发难。小乔起先种种,原也不过是在虚与委蛇,想打消他的疑虑,免得自己以后日子更加难过罢了。只是诉到最后,想起当时陷身绝境时的那种恐惧无助、自救时皮肉被烛火燎烧的痛楚,眼前又浮现出当日出嫁离家,父兄对自己的百般不舍,鼻头一酸,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红。 “你本就是勉强才娶了我的,若实在不信,如今又嫌我连累了你的将士,你索性将我休回兖州便是了!” 她最后又提了音量,颤声说完了话,看得出来,虽在强忍了,死命咬着唇,原本花瓣似的下唇都被咬的发白了,但最后,一颗豆大的晶莹泪珠子还是不听话地夺眶而出,沿着一侧香腮倏地滚落了下来。 第19章 北归 魏劭对石邑虽图谋已久,但此次攻打,事出突然,事先并无周全的预备,人数也不占优势。城头这一场鏖战,全凭部曲将士多年经由大小阵仗历练出来的战斗力加上自己在军中的领袖之力才取胜,甫定,手边亟待处置的事务又千头万绪,故虽对那日小乔被劫的细节有所疑虑,但忙忙碌碌终日不得空闲,也就压了下来,并没十分的上心。 事情起在了今日。石邑那边押解来了一批俘员,中有一人,正是当日侥幸从陈滂刀下漏网了的一名陈瑞亲信,为求自保,言不无尽,说出了当日自己等人随陈瑞是在半道从琅琊刘琰手中将魏劭之妻劫走的经过,魏劭得报,着人稍打听,立时便知道了小乔与琅琊世子刘琰从前曾立有婚约的事情。 与乔家的联姻,于他不过顺水推舟,从未上心过,更不曾有过与乔女生同衾死同穴的念,是故议婚时,他半句也没过问,更没着人探听过,乔女是美是丑,德工如何,他丝毫不在意,只要过来的是乔家女便可,所以并不知道小乔从前与刘琰还有这样的一番隐情。突然知晓,本就感到不快了,更没想到,竟然还有琅琊刘琰劫人在先,随后才落入了陈瑞之手的这一段插曲。 新婚之妻被人这样公然劫入了石邑,就算他魏劭并不在意妻子死活,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无动于衷,迫的在未做好周全准备的情况之下便仓促兴兵攻伐石邑,最后虽夺回了人,一并也占了城池,但自己损失也超出了原本预计,实在不算轻,再想到小乔还与刘琰藕断丝连,乔家竟如此羞辱于自己,以他平日的目高于顶,如何能忍下这口气,当场便勃然大怒,丢下了别事,径直闯过来就发难。 乔女自辩,这原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想到的是,自己偏竟就听进了她的自辩,随她言语,心头原本冒出来的那股怒火,不知不觉慢慢地消退了下去,目光也不觉落到了她身上。 小乔因方才匆忙出浴,身上只着了件白色中衣,长发也未来得及打理整理,垂覆在肩上,发梢还在不住地滴水,水痕渐渐蔓延开来,浸湿了肩膀和她胸前的一片衣衫,紧黏在她身上,若削双肩和一段微微起伏的曲线轮廓便有些若隐若现。 魏劭视线定了一定,眼前忽然便浮出了片刻前在浴房里,自己俯身下去质问她时瞥见的一幕,当时她虽立刻就缩到了水下,他却已经瞥到。见她此刻模样私密,和平日人前的情态大不相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怪异之感,立刻将印在脑海里的那一幕给驱了出去,抬起视线,又见她面颊沾泪,梨花带雨,且多少也听出了,她最后那句话里似有负气,想自己一时没克制住,刚才闯进来时应该确实吓到了她,心里不禁微感后悔。皱眉瓮声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胡思乱想?我说过休你回去了吗!” 小乔侧过脸,抬手飞快抹去脸上泪珠,没有说话。 房里沉默了下来。 魏劭见她不再转脸朝自己了,眼睛只盯着斜旁桌上的那盏烛台,仿佛那是一朵花儿似的有的看头,忽然感到有些没趣儿,迟疑了下,道声“你且把头发擦擦,早些睡了吧。”转身快步便走了。 他一走,小乔一直绷着的肩膀慢慢地松垮了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有些乏力地靠在了侧旁的桌边儿。 …… 这晚的风波过去,一切和原来并没什么两样。只在两天后,钟媪给小乔送来了金、帛各若干,除此,还有两盘平日不大见得到的羌桃和安石,国进贡才有的水晶石榴。钟媪说,是君侯吩咐送来的。 小乔略感意外。猜测应该是魏劭就那晚事的一点弥补的意思,便应景地笑了笑,说,请转告君侯,她很是感激。 春娘忙让侍女接过赐物,再三地表谢。 “女君,老夫人年迈,身旁需婢伺候。婢明日先行启程回去,不能再服侍女君。女君在此再安心留居些时日,待与君侯一道北归,到时便可拜谒老夫人了。” 她临走前,忽然这么说了一句。说话的态度也和从前差不多,还是一样的端持冷淡。但却是这些时日以来,小乔听到的她对自己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了。并且留意到,钟媪的话里,并没有提及在渔阳魏家的另一个女人,魏劭的母亲朱氏朱夫人。 她说了几句路上祝安之辞。 钟媪朝她略拜了拜,转身离去。 …… 春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对着魏劭送来的这堆东西,却露出微微喜色。说过两天用这锦帛给她裁套新衣。 “我衣服已经够多,本就来不及穿,不必再做了。” 小乔有点漫不经心,说道,随手抓起两个羌桃放在手心,滚着玩了两下。 “也好,那等过些时日。”春娘命侍女收起金、帛,“婢帮你剥食桃榴。魏侯倒是有心了。从前在东郡,冬日里也难得见到这么喜人的桃榴……” “我不爱吃这些!” 小乔将手里的羌桃丢回到盘里。 一只羌桃跳滚出盘子,在桌上滴溜溜地打起了旋。 “你们分食了罢。” 她拍了拍手心,朝惊讶望着自己的春娘和侍女说道。 …… 虽然同住一个地方,但那晚过后,魏劭就没来过射阳居了。有时小乔在庭院散步,与他偶遇,见他总是行色匆匆,态度自然也是冷淡的。她若实在躲不开了,和他招呼,他也不过随意“唔”上一声而已,绝无多话。 魏劭倒没限制小乔外出。但小乔一次也没出去过。她的生活依旧很单调,唯一的乐趣,大约就是每天黄昏的时候,登上檀台俯看夕阳下的城池或者城墙外的远方了。 有时,小乔站在檀台的顶,偶会看到疑似魏劭的一行人马进出城池的身影。 他似乎真的很忙,忙的就像一条狗。小乔在心里想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从指缝里流过,天气渐渐变的暖和了。虽然早晚还脱不去身上的厚重冬装,但风吹过来,不再像刀割似的逼人。冰河开始解冻,射阳居原本灰扑扑的枯燥庭院里,也开始泛出浅浅的几点嫩绿。 小乔发现窗前那株海棠的枝干开始冒出新芽的那天,魏劭派人给她递来了个消息,让收拾行装,说这两天就预备动身北上。 徐夫人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 他需要回去,为祖母庆贺贵诞。 …… 三天后,小乔坐的那辆马车晃晃悠悠地碾过青石路面,出信都取道北上,朝着渔阳而去。 这一路很顺利,没再发生任何的意外。 半个月后,一行人抵达了渔阳郡。 渔阳城池西北有山,曰渔山,城在山南,故名渔阳。古又名无终邑。因东北方向去百里,有一座名为无终的古城,城池虽小,三面环山,冬日不像别的地方那样风干酷寒,住在其间,如处江南。魏家在无终城里修有一座别苑,徐夫人去年冬天就住在那里,如今还没回到渔阳。 渔阳自古又是兵戍之地。几百年前,燕筑长城抵御匈奴,城墙便从渔阳之侧而过。 魏家从魏劭的祖父时代开始,为坚固北防,震慑匈奴,将州治从范阳迁到了更靠北的渔阳,几代下来,城防不断加固,到了魏劭这一代,势力正当强盛的伊邪莫单于王也轻易不敢再与魏劭军队起正面冲突。从前曾屡遭匈奴骑兵荼毒的白檀、上谷一带,如今也已多年没有大的战事,百姓重新聚居,人口也渐渐得以繁衍。 小乔抵达的那一天,春阳明媚。马车接近城门口时,她好奇地探头到车窗外看了一眼。看到远处的前方,若洗的碧空之下,城墙高耸摧云,犹如两条磅礴的巨大黑龙,伏地沿着东西蜿蜒而去,一眼看不到尽头。渐渐近了,看清城墙整体全部是用青黑色将近三尺来高的巨大石块整块堆筑而成,坚固若长城之态。城门之上的城楼,也不是她寻常见惯的牌楼样式,而是犹如碉堡的一个巨大方正塔楼。沿着城墙,这种塔楼每隔数十丈就有一个,只比城门上的略小些而已。塔楼四角旌旗飘展,上有甲衣士兵执戈瞭望,长戈上的刀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动着刺目的金属光芒。 君侯回城的消息,方才经由探哨带到了城内。城门立刻大开,大队身着盔甲的军士列队从城内涌出,分列道路两侧,留在渔阳戍守的副将李典、张俭等十数人骑马奔出城池迎接。魏劭与部将略寒暄,便率众入城。一路所过,军士齐行军礼,高呼“君侯归”,声若沉雷,撼人耳鼓。进入城池后,百姓闻讯,也纷纷奔出家门夹道欢迎,一路过去,最后抵达了位于城北正中的使君府邸。 魏劭回城的具体日子,事先并没有传讯到家,所以他的母亲朱夫人并不知道,今天人也恰好不在家。管事说,朱夫人两天前带着郑姝去了渔山上的巫祝庙,现在还在庙里。他已派人去通知了,想必很快就回。 朱夫人笃信巫祝,最近几年更是沉迷,和神庙里的巫司相交频繁,从前常将她请到家中,供奉宛若神人。被魏劭遇到过两次,见儿子不喜,这才少来家中,改成自己去往巫庙。魏劭虽厌,但见母亲屡劝不听,自己又忙于军务,终年少在家,也是鞭长莫及,无奈睁一只眼闭一眼由她去。刚进家门,听到母亲又去了巫庙,略皱了皱眉,随即吩咐管事,将女君送到后宅安置。 第20章 同居 魏家这座宅第,既有北方世家大族宅宇惯有的宏阔,又秉承列侯建制。大门三间一启,上覆歇山顶,下为巨石基座,梁枋上饰以夔龙彩绘,门前左右各列一对半人身高的青铜怒狮。前堂宏大,后宅各处居所也以院墙井然分隔,中间连以庭院,整体布局明朗而开阔。 魏家地位最高的人,无疑是这会儿还在无终居住着的徐夫人。徐夫人的居于正中北,如今空着。魏劭母亲朱氏居于东,小乔被安置在了相对的西屋。 西屋名为“屋”,实则是个不小的独立院舍,过两道门,经过重庭和左右厢房,最后才到了最私密的寝屋,耳房天井,无不齐备。 西屋里有婢仆十来人,齐齐到门外跪迎小乔,口里呼她女君。 虽然这次回来并没事先知照,但屋里屋外无不干干净净,寝屋内更是纤尘不染。 往后,小乔就要长居在这里了。 春娘和侍女归置行装时,小乔留意到房里留有男人的几套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具。 看起来魏劭从前在家,平常也是住在这房里的。 在信都时,当着钟媪的面,魏劭就和自己公然分居,没有半点想要遮掩的意思,可见他根本不在意家人如何看待两人的夫妇关系。再加上他对自己一贯的轻慢,小乔推断接下来,他应该也不会勉强和自己同居一室的。 这对于她这个新婚才不久的“女君”来说,自然是一种羞辱,等到明天,魏家上下奴仆想必就会在背后拿她当议论话题了。 树有树皮,人有脸皮。树没了皮活不成,人没了这张皮,虽然死不了,未免就难看了。 小乔也是俗人一个。初来乍到的,谁愿意过一晚上就成别人眼里的笑话。要是自己能装一张出来,辛苦点她也乐意。 但偏这种事,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解决的。估计魏劭对自己是恨不得像拍苍蝇一样地拍死,眼前才算干净,那她也就只能尽量想开了。 幸好,心眼儿够大,不会自己给自己牛角尖钻,这大概就是小乔除了这副皮囊之外的最大优点了。 所以她特意吩咐了声春娘,让她把魏劭之前留下的东西都给整理出来归置在一旁,等着他派人过来取走。 …… 魏劭一句话把她丢给了管事,整个白天,人就不见了。 魏家的主人,对乔女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仆下应当也是如此。但不包括所有的仆下。 钱就算买不了人心,但买人开口说话,还是不难的。 当初在信都,信宫里那些下人大多都来自当地,并不知道渔阳魏家之事。几个跟随钟媪来的,因为畏惧钟媪,说话也是吞吞吐吐,并不肯多吐露什么。到了这里安顿好后,春娘凭着自己在乔家练出来的看下人的本事,很快就从西屋一个名叫丙女的仆妇那里问到了许多关于魏家和朱夫人的详尽事情。 时下联姻盛行,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尤其世家大族更看重这一点。所以相比较于魏家,朱夫人的娘家出身低了些,父亲当初只是涿郡的一个都邮,后投军,因功升至郎将,为魏劭祖父所器重,一次作战中,替魏劭祖父挡了一发冷箭,正中要害,不治而死。魏劭祖父愧疚加上感激,见朱家有一女,年貌与长子魏经相当,遂聘娶入门为妇。 朱氏入魏家后,生了两个儿子。长子魏保,字伯功,次子魏劭,字仲麟,十年前不幸同时殁了丈夫和长子,朱氏伤痛,迟迟不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后来不知怎的就和巫祝走近,很是笃信。 徐夫人对朱氏的态度,一直不冷也不热。朱氏对这个来自中山国的翁主婆婆也有些畏惧。婆媳二人并不亲近。这几年,随着魏劭完全掌军,徐夫人不大管事了,一年里大半多的时间,自己都在无终住着,剩朱氏自己留在渔阳大宅里。 朱氏的身边,养了个十八岁还未出嫁的女孩,名叫郑楚玉,是朱氏的外甥女。郑父曾是司农,不幸早亡,沦为孤女投奔姨母。几年前巫祝占扑,说郑楚玉是朱氏的命里吉人,有她在,朱氏可避凶趋吉,恰好当时朱氏生了场病,郑楚玉日夜照顾,朱氏得以康复,痊愈后便深信不疑,对她愈发喜爱。因郑楚玉出身不够,便让儿子纳她为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魏劭迟迟没有纳成,朱氏这两年一直将郑楚玉养在身边,做派待遇就与魏劭姬妾无二,家人都唤她郑姝。 “女君,你道魏侯为何年过弱冠还迟迟没有娶妻?除去这郑姝,从前其实还有一个……” 春娘凑到了小乔的耳畔,正要接着说下去,那个名叫丙女的仆妇匆匆过来传话,说朱夫人已从渔山回府,男君也回了,请女君一道去拜见长辈。 春娘停了下来。 小乔穿戴早已经妥当,也不用换衣裳了,略照了照镜,带了春娘早给她预备好的一副做的极好的针线活,开门便走了出去。 魏劭正站在通往东屋的甬道岔路口,应该是在等她。 他平日除了战袍,便服仿佛只着青色。在信都时,好几次小乔偶遇到他,见他总是一身青色深衣。幸好那张脸还能看,所以倒也不老气。此刻他也是一身青色深衣,但和小乔身上的相比,样式十分宽松,腰间束了一条镶白玉的宽腰带,衬的他窄腰宽背,背影笔直,正有风从他身侧袭过,卷起了一侧衣袂袍角,少了平常着战袍时的刚戾,看去倒有几分萧飒风流的意思了。 其实小乔从听到丙女传话到这里,最多也没超过半刻钟,庭院的路不算短,走走也要费些时间的。他却仿佛已经等的很不耐烦了。双手背在身后。听到脚步声近,扭头见她来了,转身便往东屋方向走去。 他步子迈的快,加上腿长,很快就拉下了小乔一段路。小乔起先还加快步伐,见实在追不上了,冲他背影道:“夫君,你行慢些可好?” 魏劭仿佛一愣,停了下来,扭头瞥了她一眼。 小乔提起裙裾,疾走了几步追到他身侧,微微笑道:“我为拜见长辈,穿的正式了,裙裾略窄,走不快路。夫君你个头比我高,腿脚也长,若再走快,我便只能跑追了。” 她如今站他边上,个头只及他肩膀,在后世,这样的高大与娇小,倒还能赚个所谓的“最萌身高差”,这里真落到小乔的头上,可就没这么美了。 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说完便抿上了嘴,两边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翘,双目晶莹,若笑地望着他。 魏劭其实并不是很想理会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却有些拉不下脸。最后勉强嗯了声,脸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身再次朝前走去。 这回他步伐果然缓了下来。小乔很轻松地和他同行,步入了东屋。 东屋仆妇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经聚在走廊两侧,远远看到魏劭领着小乔过来了,都迎出来跪地。小乔在身后一堆或惊艳、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跟着魏劭进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间大屋里。 房里摆设精靡,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麝香气味。魏劭的母亲朱夫人回来后,应该已经换过了行头,端坐在对面那张侧围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纪四十出头,略胖,华服着身,一头珠翠,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即便现在,五官也依旧很周正,只是可能由于常年习惯绷着脸的缘故,唇角微微下垂,两边布了两道深刻的法令纹,这令她不但显了老相,面容也带了一种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个身着浅紫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衣裳的颜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肤色,也衬的她容貌更加秀丽。她看到魏劭进来,脸庞微微泛出红晕,急忙从榻上起身,向他见礼,口中唤他“表兄”,姿态幽娴,意调温柔。 魏劭淡淡地应了声。女子方才刻意修饰了一番,见他并没怎么看自己,目光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随即看向小乔,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乔知道这女子应该就是那个郑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随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从小乔进来后,就仿佛没看到她。只对儿子露出欢喜的亲切笑容,招手让他坐到自己身侧,不住地端详他,抚他胳膊,先啧啧地心疼儿子这半年里又黑瘦了,再问他平日饮食起居,最后问打仗军情,魏劭略提过几句,她便叹道:“我一妇道人家,虽不懂军情,你也说的顺遂,我却知道凶险。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万不可有差池。” 魏劭温言安抚了朱夫人几句。 朱夫人点头:“这世道虽凶险,只我儿吉人天相,有神人护佑,我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凶险……” 她朝小乔投去自她进来后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满了厌恶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当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断也不会落得那样的惨状。我至今想起当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旧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记前车之鉴,万万不可再轻信于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的,目光嵌在小乔的脸上,已经不止是厌恶和憎恨,而是隐带厉色,仿佛真的要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似的。 小乔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厌憎的准备,但没想到,她的厌憎会直白狠厉到这样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之前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做到位,这会儿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脸色不自觉地微微发白,指尖也凉了起来。 魏劭瞥了小乔一眼,对朱夫人道:“儿子心里有分寸。母亲不必多虑了。”又道,“母亲今日山上赶回来,路上想必也累了,儿子带新妇给您见个礼,完了母亲也好早些歇息。”说完起身,立到了预先铺设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张跪垫前。 小乔定了定心神,急忙来到另张垫前,和边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头礼。 朱夫人沉着脸,敛目面朝儿子,分毫没看向小乔。 小乔跟随边上的男人行完叩见之礼,还不能起身,照规矩,双手奉上那副准备好的针线活儿,高举过顶,等着人来收去。 她低着头,双手举了良久,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两边胳膊开始发酸,有些举不动了,还在咬牙坚持时,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拿了过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亲,若无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乔放下了胳膊,从跪垫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还有话说。”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乔朝榻上的人行了个躬身礼,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玉儿,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说几句话。”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侧的郑楚玉,脸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说道。 郑楚玉看了眼魏劭,柔声应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礼,跟着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会真是要带她去拜祭家庙吧?” 屋里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问道。 魏劭面无表情,嘴里吐出两字:“怎会!” 朱夫人仿佛松了口气,哼了声:“这样就好。我还道你被这乔女美色所惑,忘了当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过是想让她再多些难堪,你却好,代我收了那东西,谁要!见了就触目!” 魏劭微微皱了皱眉:“差不多就行了。儿子等下还有事,总不能一直耽搁在她这里。母亲不喜,扔了剪了,随母亲的意。” 朱夫人见儿子仿佛有些不快了,便作罢改口道:“你这一去又是半年,玉儿对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儿子宿乔女房中。”魏劭打断了朱夫人的话,“母亲,儿子最后跟你说一次,儿子对表妹没半点心思,母亲还是趁早寻户合适的人家,将表妹嫁出去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华,日后悔之晚矣!” 朱夫人恼怒地看着儿子,半晌,气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你便如此反哺于我?我又不是逼你做别的,不过是让你纳玉儿入房罢了。你父亲一脉,如今只你单传,你年已二十又二,实在不小,至今没有子嗣,终于娶妻,偏又娶了个乔家之女!我是拗不过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认下。只是这样人家的女儿,怎能为我魏家开枝散叶?迟早是要休掉的!玉儿到底哪里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气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还对从前那个苏女念念不忘?迟迟不娶不说,连叫你纳个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神色却变得愈发冷漠了,淡淡地道:“母亲,你多想了!儿子在外,一年到头,终日忙碌于军务,何来空闲去想这些风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后不必再提。儿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亲早些安歇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转头便走了。 朱夫人瞪着儿子离开的背影,面现恼意,忽然瞥到还放在榻上的那幅小乔敬上的针线,一把拿了起来,操剪子咬牙,咔嚓咔嚓剪成了两截,最后连同剪子一道掷在了地上。 …… 春娘在东屋庭院外等着小乔,见她出来,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后回到自己所居的寝屋,屏退了下人,这才询问刚才的经过。 小乔已经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隐瞒,将方才自己见朱夫人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获她欢心,恐怕是回天无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迟疑了下,凑到小乔耳畔:“女君可想过不若婉转服侍于魏侯,以获他庇护?先前在信都,婢便觉得,魏侯虽因两家旧恨,也冷待女君,但看着倒非以虐取乐之人,也非大恶之徒。婢今日听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头,难得有多少时日留在这里。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时魏侯一走,留下女君只身一人,日子如何得过?” 小乔望着春娘。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给自己出的这个主意。 春娘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叹道:“婢还在信都时,便有心想劝女君了。婢也知道,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过一蠢钝之人,女君比春娘聪明百倍。若是说的不对,女君责罚便是。” 小乔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今刚来,还不急。等见过了徐夫人再说吧。” 她微笑着道。 …… 小乔这一天其实很累了。但傍晚见朱夫人时的一幕,令她当夜迟迟无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想念。 她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前世里,大乔应该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给送回了渔阳,就像自己一样。只是,她在路上并没遇到什么意外,最后她只身来到了这里。当她一个人面对朱夫人,遇到像自己这样一幕的时候,当时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此后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个人熬过去,直到最后一刻,被当了皇帝的有名无实的丈夫给废了,看着他立另一个女人为后,然后,又是在怎样的绝望和悲伤之中,她以自杀了结了生命? 虽然知道,这一辈子,她再也不会遭遇那样的悲惨命运了,但小乔的心里,依旧还是堵的发慌,庆幸自己在去年最后那几个月里,做出了那样的正确决定。 她现在只是很想大乔,非常想知道她在哪里,她和她的情人比彘,过得又如何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有些熟悉。 似乎…… 是魏劭? 现在已经很迟了。他也没派人来取他的东西。或者是他用不着,或者,是他亲自来取? 小乔有些疑惑,还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时,门仿佛被人推了推,但因为她反闩,所以推不开。 “女君!君侯到了!” 春娘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乔心咯噔一跳。 果然是他! “来了!” 她应了一声,飞快从床上坐了起来,扯了件衣裳罩在身上,匆忙掩好衣襟,系了腰带,下地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魏劭站在门外。 “君侯歇在这里。” 春娘匆忙进来,面上带着微微欢喜的神情,低声对小乔道。 这实在有些意外。小乔错愕着时,魏劭面带倦色,抬脚已经跨了进来,径直往浴房里去,道:“把我衣物拿进来——” 他走了两步,忽然瞥到被收拾出来整整齐齐地折叠起来放在案上的自己的衣物和余些日常用具,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头,看向小乔。 小乔顿时一脸黑线。急忙走过去挡在了前头,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气解释道:“仆妇说这里久未居人,我怕生霉长虫,白天各处驱了下虫,当时将你衣物等暂时取出放置在旁,方才忘了放回去……” 魏劭一直盯着她。 她不禁微微气短,声音也越来越低。解释完了,见他撇了撇嘴角,又露出那个她有点熟悉的表情。 “放回去吧,往后我都住这里!” 魏劭说完,扭头朝浴房走去。 第21章 月夜 魏劭身上披了件白色单衣,襟口略敞,右衽松垮掩至腰间,也没系带,飘飘洒洒地从浴房里出来。西屋这边从前就服侍他沐浴之事的几个仆妇手脚麻利地收拾完,躬身退出去。春娘望了小乔一眼,跟着也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里剩下了他两个人。 他那些东西,刚才都已归置回了原位。其中有个尺长的扁平红木匣,以暗锁扣住,原本搁在置物架的最上一层,这会儿也照原样摆了回去。 魏劭原本上了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翻身下榻,径直走到那个靠墙的置物架前,拿下匣子,背对着小乔,仿佛拨弄了下暗锁,忽然回头问:“这匣子,你可打开过?” 小乔立刻摇头:“未曾。这房里所有你的一应器具,我半点也不曾碰,下人起先收拾时,也只照我吩咐,将东西暂时搁在了一起。怎敢擅自开启?” 魏劭将盖子盖上放回原位,转身道:“往后我的东西,不要随意动。”声音冷冷的。 小乔点头:“不消你说,我也知道的。今日确实是我一时疏忽了。往后不会再动。” 魏劭不置可否的样子,走回到床边,躺了下去。 小乔还站在床前,见他上了床闭上眼睛仿佛预备睡觉了,心里不禁有点犯难。 魏劭一回到魏家,居然就一反常态地和自己同居一室了,实在令她意外。她自然不会认为是他突然大发慈悲地要顾及自己的颜面了,更不可能是对自己动什么心思。虽然原因有点叫她费解,但她猜测,应该是和傍晚时与他母亲朱夫人的会面有关。 这些可以日后慢慢研究,问题是此刻。 此刻她该睡哪? 她揣测,这男人应该不愿意自己和他同床的。 就她自己来说,两人同床,即便什么也不干,心里其实多少也是带了点别扭的…… “还站着干什么?” 魏劭忽然说道。 小乔一怔。看了他一眼。 他双目依旧阖着。 他这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小乔爬上了床。轻手轻脚地。她慢慢躺了下去,小心尽量不去碰到他。 他没再说说了,眼睛一直闭着,仿佛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小乔原本有点绷的身体,慢慢地也开始放松。就在这时,魏劭倏地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下床,一把抓起搁在案上的他的一柄长剑,朝着门的方向就快步走去。 小乔略微吃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边胳膊撑着肩膀半坐了起来,还没回神儿,见他一把拽开了门,剑已出鞘,剑尖正对着门外那个俯在门缝边全力偷听着的仆妇。 这仆妇姓王,侍女唤她王媪,正是负责伺候西屋这边沐汤之事的那个管事。 王媪一边耳朵使劲凑在门上,听的正费力,忽然觉察情况仿佛不对,正要溜走,不想门突然开了,眼前一晃,唰的一下,雪亮剑尖就指到了自己鼻尖,抬眼见一个人影笼罩下来,魏劭现身在了门内,衣襟半开,两道目光却阴沉无比地盯着自己,打了个哆嗦,两腿一软,噗通便跪了下去,不住磕头地求饶。 “男君饶命!男君饶命!婢也是无奈……夫人下令,婢不敢不从……” 魏劭眯了眯眼,往侧旁让了一让。 “睁大狗眼,看个清楚没?” 王媪哪里还敢看,只不住地磕头哀求。 “叫你看,你就看!” 王媪战战兢兢,终于勉强抬起头,飞快朝里瞥了一眼。 房里灯影昏昏,螺屏暖翠,隔着垂幔数重,隐隐可见床上半坐着的一个朦胧身影,小乔长发垂腰,身影倩倩,情状极其香旎诱人。 王媪不敢再看了,闭上了眼睛。 “可看清了?” 耳边响起魏劭阴森森的声音。 “看……看清了……” 魏劭蓦地挥剑,在王媪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一侧门框被劈断。 王媪本以为剑是劈向自己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最后发现自己没事,慢慢睁开眼睛,人已经抖的成了个筛子。 “滚。” 魏劭收了剑,嘴里蹦出一个字。 王媪如逢大赦,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劭“砰”的关上了已经闭合不严的门,走了回来。 小乔屏住呼吸望着他。见他面上阴霾沉沉,到了床前,把剑扔在案面,撩开帐子便重新躺了回去。 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片刻后,面上怒气仿佛渐渐消去了,神色终于恢复了平静。 烛火透过帐子,给他侧脸的轮廓线条蒙上了层近乎柔和的光。 忽然,他再次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小乔的视线。 “看够了没?” 他问。声音很平,带了点冷淡。眉宇间却带了丝掩饰不住的倦色。 小乔急忙闭上眼睛。 烛台上的烛火终于燃尽,光线暗了下去。 月光从窗前浸入,帐幔里也变得朦朦胧胧。 魏劭呼吸均匀。睡着了。 小乔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越过枕畔的男子,望着帐外窗前的那片白色月光。 今夜月光很好。 …… 相同的一片月光,此刻也照在了千里之外,淮南灵璧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 深夜了,月光下的这个不过散居了十来户以樵猎为生的人家的山村静悄悄的,村民早已如梦。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夜枭鸣叫,更添了这春夜的静谧。 村尾,一条淙淙流动的山涧旁的空地上,大乔和比彘在这里的新家,就快要完成了。 他们是在半个月前,经过这里的。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天原本要继续南下,道上恰好遇到几个盗贼正在劫夺王老汉祖孙俩用皮毛从县里集市上换来的粮和盐,比彘将几个盗贼揍趴在了地上,盗贼四下逃窜而去。王老汉受了些伤,孙子才十几岁,儿子早几年被徐州刺史薛泰强征去当兵,没几个月就死了,如今家里没别人,只祖孙俩相依为命,比彘和大乔便送他二人回家,王老汉感激,闲谈间听说他二人是小夫妻,因老家闹了兵灾,日子过不下去了,无奈想逃往南方落脚。老汉深感兵荒马乱之苦,邀他二人在在自家边上落脚住下。 这小山村隐在深山,周围山清水秀,平日少有外人进来,倒是隐居的好地方。大乔心动,比彘随她,于是落脚了下来,在这里选了地址,开始搭建茅庐。比彘砍伐树木,大乔学来搓麻结绳,两人齐心协力,大半个月后,终于造出了这座能为二人遮风挡雨的庐舍。 比彘从早上天不亮起,一直干活到了现在。他已经铺好了房顶,就剩边上最后一块儿了。 大乔坐在用篱笆围出来的简陋小院里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月光下那个还在房顶上忙忙碌碌的男人,虽然自己也有些腰酸背痛,心里却十分欢喜。 他们的房子就快造好了。虽然只是两间茅舍,但能为他们遮风挡雨,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有了房子,他们就能落脚下来,再也不用四处飘零。等以后,日子安稳下来后,她还想再让比彘搭个鸡窝,养上几只小鸡,自己种上一片菜地…… “你累了吗?剩下的明天再做吧!” 大乔有些心疼他,朝他喊了一声。 比彘让她先去睡觉,说自己很快就好。 大乔不肯,继续等他。 比彘加快了动作,终于铺好最后一块茅棚顶,确定牢固不会漏雨了,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而利落。 他干了一天的活,身上都是汗。放下手里的砍刀,在门前的山涧旁涉水而下。 水面没过了他的腰线。月光照在他肌肉虬结的后背之上,湿淋淋的,带了反光,愈发衬的他猿背蜂腰,背影看起来,就像山峰一样的坚实,充满了稳重的力量。 比彘真的非常能干。什么都会。打架、开路、砍树、造房子,甚至还会做饭洗衣服。 他做的饭,比她做的要好吃的多。 这让大乔感到有些羞愧。她决心自己一定也要尽快学好这些事情,免得又像今天,再让干了一天活的他他吃煮的半生不熟的夹生粟饭。 亏的他还吃的狼吞虎咽,称赞她做的很好吃。 隔着篱笆墙,大乔望着溪涧里他的背影,脸忽然有些热了。 比彘冲完了凉回来,已经是下半夜了。两人进屋休息睡觉。 他们直到现在,还是分开睡的。大乔睡里屋那张比彘前几天给她打的床上,自己睡在外屋的草铺上。 大乔有些睡不着觉。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茅草清香气味。今晚的月光,好像也真的不对劲。 她总是忍不住想着刚才看到的他赤着身体站在涧溪里的一幕。 她觉得自己脸还是很热,不但脸,身上好像也有点热了。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间的声音。 他好像也没睡着。听到他在草铺上翻身时,带出的轻微窸窸窣窣的声音。 最后她终于下了床,摸黑慢慢走到还没有门的那扇门口,轻声说道:“我有些冷。” …… 比彘没有睡着觉。 其实许多个晚上,他都没法好好地合眼睡觉。 他带走了她,原本娇贵的如同神女的乔家女儿。刚开始,为了躲过乔家追捕,他们一直行在路上,居无定所,运气不好的时候,晚上甚至连个破庙也没有,只能在荒野里过夜。野兽、盗贼、兵乱……周围有太多的危险。他带走了她,就算现在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至少,他必须要保证她的安全。那些个日夜里,他化身成最凶悍的猎手。他曾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杀死了路上偶遇的对大乔不怀好意的别有用心者,他也是最警惕的守护者。每当入夜,他就不敢有片刻的松懈,周围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睁开眼睛,直到看到他的女人还蜷在他的身边睡着觉,他才能松下一口气。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能遮挡风雨的小窝了。 大乔看着他时的崇拜目光,让他感到很幸福,又有些愧疚。 这段时间的逃亡遭遇,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代里,没有正义,没有天理,只有弱肉强食。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他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女人。 现在的这些,也远远不是他想给大乔的。 她配拥有更多,更好的一切。 …… 比彘在黑夜里闭着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些他从没告诉过大乔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心事时,忽然听到她的脚步声轻巧下地,接着,她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他一怔,立刻从草铺上坐了起来。 她说她冷。 虽然已是仲春了,但在山中深夜里,她身子娇弱,感到冷也是正常。 他的手边,连一床像样的棉被也没有。只有一张旧的已经开始脱毛的鹿皮和几件衣裳。 他压下心里的愧疚,起来摸黑点了油灯,说道:“我拿衣服给你加盖,你先躺回去吧……” 大乔却不动,只是望着他。 比彘觉得她和平时有些不同,油灯昏暗无比,他却能看到她脸颊仿佛有点红,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忽然加快了跳动。浑身血液立刻热了起来。 “我想你抱一下我。这样应该会暖一些……” 她轻轻地说完,似乎因为害羞,探身过来噗的一声,吹灭了他手上的那盏油灯。 屋里立刻又暗了下去。暗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清晰。 比彘忽然丢掉了油灯,一把拉住她的手,牵她来到门外,带她一起站在了高悬于山巅的那轮明月之下。 “我真的可以吗?”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大乔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滚烫,甚至听到了他心脏剧烈跳动地声音。 她含羞低声道:“王老爹他们不是都知道,我们就是夫妻吗?” 比彘不再犹豫了,拉着她一起跪在了地上,朝明月叩拜,站起来抱起了她,快步将她抱回了茅舍,轻轻放回在了那张床上。 压抑的,带了痛楚又似欢愉的细碎呻,吟声从茅舍里若有似无地传来出来,消融在了篱笆墙外溪水的涔涔流动声里。比彘仿佛有着永远用不完的力量,滚烫的汗滴从他年轻而强壮的身体上滚落,熨着大乔柔软娇美的身子……最后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她仍被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爱若珍宝。 她将面庞贴在他的胸膛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这是幸福,也是含了愧疚的眼泪。 “我有些想我的母亲,不知道她如何了……” “我也想我的蛮蛮阿妹。最近我才有些想明白了,当初她对我说她想嫁给魏侯,一定是她在骗我的。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了……” 比彘沉默着,将怀里的妻子抱的更紧了些。 第22章 无题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魏劭就起身走了。他去无终城,亲自接祖母徐夫人回渔阳。路上来回,大约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魏劭起身自然不要小乔伺候什么的。但小乔很快也随他便起了身。 实在是没法像之前在信都时那样,天王老子一个人独大,可以一觉睡到很晚才起床。 晨昏定省,做儿子的可以因为各种忙碌而省略,做儿媳的,就没有什么借口可以避开了。哪怕明知道那个婆婆厌憎自己,也不得不走一下这个过场。 她梳妆完毕,准备去东屋,出房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眼昨晚魏劭问过自己的那个匣子,发现已经不见了。 小乔于卯时准,来到东屋的正房前,立于廊下等着朱夫人召的时候,其实整个魏家的下人圈里正在传昨晚发生的那事。 据说,仆人们传的有声有色,夫人叫人去听男君和新妇的墙根儿,结果被男君发现了,男君当场大发雷霆,拔剑砍断了门。 朱夫人平日在府里的人缘儿不怎么样。闹出这么一桩奇事,下人在背地里,自然也就传的沸沸扬扬。 小乔和东屋那些在外伺候的仆妇们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好一会儿,昨天见过的一个服侍在朱夫人边上的姓姜的管事仆妇绷着脸出来,说可以进去了。 小乔便进了昨天去过的那间屋。朱夫人还是昨天的姿势,端坐在榻上。只是边上,不见了那位郑姝。 朱夫人脸色很难看,小乔进去向她行礼问安,她微微撇过头,一语不发。 姜媪冷冷道:“身为魏家之妇,有些规矩还是要知道的。昨日夫人没来得及教训,此刻由婢代为教训。女君听好了。” 小乔恭声道:“敬请训示,无敢不尊。” “身为魏家妇,须熟执妇礼,恪守妇道,孝奉舅姑,敦睦家族,德容言功,恭顺无违,莫干以私,不预外事。你可记住了?” 小乔重复一遍,应了声是。 “甚好。夫人早起还没用过早膳,女君可下庖厨,为夫人亲手做一碗羹汤?” 小乔微微抬眼,看向朱夫人。 她半睁半闭着眼。 哪里是什么没吃过早饭要自己给她做。是故意打发自己干活,然后再折腾吧。小乔敢断定,她要真的下厨去做了,等下端过来,朱夫人百般挑剔要她重做,如此无限循环还是轻的,要是吃坏了肚子闹个什么上吐下泻,甚至中毒卧床不起的,自己可就真的倒霉了。 姜媪见小乔不动,脸上露出冷笑:“怎么,女君不愿?” 小乔已经有了推辞。现成的,借来用就行。说道:“不敢。为婆母下厨作羹是我本分,岂会推脱?只是确实略有不便。祖母六十大寿将至。我知道后,当日便在佛前发下心愿,要为祖母手抄无量寿经一卷祈福祝寿。经文繁浩,祖母寿诞又紧,每日虽勤加抄写,进度依旧有限,早晚赶工,一刻也不敢懈怠。若祖母寿日至,而我佛前所发心愿未能及时做到,恐怕有违初衷,是为不圆满。” “另,还有一桩,”小乔顿了下,又道,“实在是我为表一片诚心,当时又发愿,经书未成,我便茹素,身也不沾荤腥。庖厨荤腥之地,我此刻出入,恐怕不洁。恳请婆母体谅。等我加紧抄完了经书,再来婆母跟前行侍奉之事。” 小乔说完,便低下了头。 她笃定,她搬出了徐夫人这尊大佛,朱夫人就没法再强迫自己了。 洛阳如今兴佛。据春娘打听的消息,徐老夫人也拜佛。她为老夫人抄经书做寿日贺,为她祈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果然,朱夫人脸色更加难看了。 房里静默了下来。片刻后,小乔终于听到那个姜媪勉强地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小乔朝朱夫人再叩,起身告退。回到自己的屋,换了身宽松的家常衣裳,趴在榻上,想起刚才魏劭母亲的脸色,有点想笑,又有点愁烦。 经书她倒不愁。 她的上辈子,算是长于诗书之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耳濡目染,自己小时起也学书法,坚持了十几年,能仿一手极漂亮的赵孟頫小楷。因为先天体弱多病,二十多岁时,终于不治而去,也不知怎么,醒来就成了现在的小乔。之前在东郡,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陆陆续续,在帛缣上抄过一卷如今极受信众追崇的无量寿经。时下书籍珍贵,出嫁时,顺手收拾就带了出来。用作老夫人贺寿的话,过两天拿去装裱一下就行了。 她犯愁的,是今早朱夫人的刁难虽然被她借老夫人的寿诞给挡掉了,这借口也还能再用上些天。等徐夫人寿诞过去了,到时候,魏劭母亲要是继续和自己过不去,又该如何应对? 想到往后,接下来的日子要是一直就这样活在和魏劭妈的你来我往里,小乔顿时觉得了无生趣,眼前一片黑暗。 …… 几天后,小乔出了趟门,去城里的一间裱红铺装裱。 其实,以魏家的地位,完全可以叫铺子里的人过来的,但这是送给徐夫人的寿礼,哪怕已经做好了同样也要被徐夫人不待见的准备,小乔还是希望能尽量把东西裱的完美一些,自己亲自去铺子里,无论是纹案还是配色,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所以这天午后,派人去东屋那边说了声,吩咐备车,自己就出了门。 这是她头一次出门。 渔阳城相当的大,经过魏家三代这几十年的守治,仅仅城中户口就达万余,人口更有数十万之众。街道两旁房屋紧挨,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南北货物无不齐备。 城里手艺最好的一间裱红铺,位于城东的一条街上。因为街面狭窄,路人又多,小乔让马车停在了几十步外的街口,自己在春娘和另个侍女的陪伴下,进了铺子。 她容貌实在出挑,这样不过走了几十步路,便吸引了许多的目光,路人纷纷朝她看来,还有过去了也要回头再看一眼的。 小乔进了铺子,虽没表身份,但掌柜自有一双识人的眼,见她年纪虽不大,也就十四五的样子,却做妇人打扮,衣饰严美,貌美令人不敢直视,必是城中那家大户的新妇,态度十分恭敬。等小乔取出抄好的那卷帛缣,展开,掌柜见到字,眼睛一亮,赞道:“我生平裱帛无数,头回见到如此高致妍雅的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赵体当世自然不能得见,小乔也不过仿习而已。含糊略推搪了几句,说明用意。听到是要敬给魏家的老夫人贺寿,掌柜不敢怠慢,立刻展出了许多色样纹案。 小乔慢慢挑着,最后相中了一名为朱丝金拦的纹样,掌柜的却摇头道:“不巧了,这朱丝金拦已被客人定了,独此一份,女君若急用,可否挑别的?” “她相中,让给她便是!我换也未尝不可!”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宏亮声音。 小乔抬头,见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从一匹膘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马缰抛给随从,大步跨进了店堂。 这男子十分的精壮,形貌也颇具英伟之气。虽一身常服,意态却很恣睢,旁若无人,看的出来,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到了近前,双目炯炯地望着小乔,隐隐露出惊艳之色。 小乔本也习惯了来自男人的注目。但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目光却隐含了一种逼迫,带了钟咄咄的意味。 她直觉地感到不快,便转过了身。 掌柜却认得这男子,脸上露出奉承笑容,忙迎上去躬身道:“魏使君,您要的寿幅,明天就能备好,到时给您送去府上,怎敢劳烦使君亲自过来?” 这姓魏的男子道:“我今日方从代郡回,想起来顺道路过,催问一声罢了。”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断断续续地望着小乔的背影。 掌柜笑道:“老夫人贺寿所用,怎敢拖延?使君放心便是了!” 姓魏的男子笑了笑,没说话了,示意他招呼小乔。 掌柜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对小乔笑道:“方才女君看中的,便是这位魏使君定走的。只是使君说了,若女君喜爱,可让给女君。” 这男子恰好姓魏,又提到给什么老夫人贺寿用的。 小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撞到他依旧望着自己的目光。忍不住蹙了蹙眉。 “不必,我另换吧。” 她淡淡道。指了另一幅纹样,约定好日子,留下了定金,没再看那男子一眼,转身便走了。 这男子目送小乔背影,又远远望着她登上了停在街口的那辆马车,微微出神时,那个掌柜跟了上来,在旁说道:“说来也巧,此女君要裱的帛缣也是奉给贵府老夫人的寿礼。只是没听她提自己是那户人家出来的。” 男子面露讶色,迟疑了下,从随手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小乔回了魏家,这段小插曲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到了傍晚,传来了话,说魏劭接回了老夫人,到了家了。 第23章 徐夫人 小乔立刻赶到北屋耳房等待拜见。 徐老夫人刚到家,若出于厌恶,未必这么快就要见她,只是她自己的样子总是要做做的。等在耳房时,透过窗,看到通往正房的那道走廊里陆续有人进进出出,脚步声橐橐不断。除了仆从,还有一些魏家的管事以及城中将吏模样的人。 她等了些时候,天将将要黑,走廊上脚步声也渐渐稀落,一个仆妇终于出现在耳房门口,躬身请小乔过去。 小乔忽然感到些微的紧张。定了定神,随仆妇往正堂而去。 前世里双乔姐妹最后见面的时候,小乔从大乔的话中听了些出来,魏家唯一一个对她不曾为难,四时节次会记得派人往她房里送些东西的人,也就剩魏劭的祖母了。可惜徐夫人寿元到了,大乔嫁入魏家,没到一年,她就因为一桩意外去世了,自此大乔境况愈发艰难。 正是因为这样,小乔才对拜见徐夫人这一关分外看重。并没希冀自己获她的欢心。但是,只要徐夫人和魏劭的母亲不一样,至少接下来的这一年里,对于自己来说,总归不是坏事。 北屋的格局和小乔住的西屋差不多,开间更为阔大。但陈设却十分简单。简单的到了近乎简朴的地步。和朱夫人住的东屋形成鲜明对比。这正堂里,唯一能烘出魏家老夫人身份的,便是进去迎面就能见到的一张需登三级阶梯而上的紫檀高榻。高榻两侧各有一四方桌案,上设器具,高榻后围了一面绘饰云气纹案的髹漆长屏。魏劭的祖母徐老夫人,此刻就坐在这张高榻正中。 小乔进来时,里面人已经不多了。只零星侍立了几个仆妇,钟媪在侧。并没见到朱夫人和郑姝。魏劭也在,陪于老夫人的下手一侧,日常极少离身的那柄长剑,横放在榻前的手边。 魏劭祖母身材枯瘦,穿黑衣,头发花白,额广而颌圆,两颊略凹,面相并无特殊之处,看起来很是普通的一个老妪。令小乔略微意外的,是她只剩一只眼睛了。左眼已经完全白翳,成了雪茫茫的颜色,剩下一只右眼却格外的目光洞洞,精神十足。坐于高榻上,独目扫视过来时,令人有些不敢对望。 小乔进去后,就见徐夫人的那只独目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难辨喜怒。立刻就垂下眼睛,走到那张地上已经铺了数个跪榻的高榻前,双膝跪了下去,向对面的魏劭祖母稽首叩安,最后献上了一双丝绵软底绣鞋。 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钟媪走了过来,收去鞋。随后,一个侍女端了只红漆盘出来,里头放了一面四灵羊脂玉璧和一串回纹嵌金玉珠。 四灵玉璧意寓吉祥,玉珠则是长辈赏给下辈的见面礼。 “老夫人的心意,女君收下,起身吧。”钟媪说道。 小乔谢礼,随后起了身,低头规规矩矩地立于魏劭身侧之后。 片刻后,她感觉到榻上的徐夫人似乎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微微抬起眼睛,和她对视了一眼。 …… 前些时候,钟媪从信都回来,徐夫人问起乔女。钟媪将她路上被并州陈瑞劫持,君侯攻下石邑的事讲述了一遍。说,乔女容貌稀世,举止算得体,品性亦良。 可惜了。 最后她又加了这么一句。 钟媪在徐夫人身边服侍了大半辈子,为人谨慎,轻易不多说一句话,像这样直接在徐夫人面前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是少见。 徐夫人便又追问,“可惜了”作何解。钟媪说,老夫人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徐夫人当时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亲眼见到这个乔家的女儿,倒忽然似是若有顿悟。没想到乔家能养出这么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确实容光照人。乍进来时,见多识广譬如徐夫人,也觉自己眼前一亮。 容貌倒在其次。乔女的仪态,颇入徐夫人的眼。 人这一生,前半辈子拥有越多,经历越复杂,等年纪大了,许多想法就会慢慢改变,也更喜欢简单清静的东西。 物是如此,人也一样。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人越老,往往越喜欢童子的缘故。 徐夫人看着乔女时,觉察到她忽然抬起眼睛,和自己飞快地对望了一下。 徐夫人的那只独目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眼神。不是怯怯。只是些微的不确定。除此,就是明亮、坦然。 徐夫人看人,往往第一眼就是对方的眼神。以貌取人,并非没有道理。双目之神,也是人貌之一。 她直觉地对有着这样一种眼神的人怀着好感。 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妇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没法对她生出好感。这也是从第一眼的眼神开始的。 当年丈夫要为儿子聘朱氏,徐夫人顾虑她的出身,当时有些不愿。奈何丈夫坚持,朱氏父亲对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后勉强接受了。 第一眼见到朱氏,她虽然装扮得体,一举一动也是受过教导的大家风范,但是徐夫人却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妇。 朱氏看她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底气不足和急于想要讨她欢心的那种眼神。 再得体的装扮,再符合规矩的举止,配上这样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档次。 所以这个看不上,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唯一能让徐夫人对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还算争气,给魏家生了个极其出色的孙子。母凭子贵。这大概就是徐夫人对朱氏能一直容忍,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的原因了。 当初徐夫人做主,让孙子魏劭娶了乔女,自然是有考虑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孙子魏劭本人,都以为她是为了兖州这个地方。 事实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虑。只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乔,见她已经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孙子魏劭的身后,二人宛若一对璧人。 她开口说了自小乔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仲麟,孙媳妇我见过了,很是喜欢。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带她回去吧。” 魏劭从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孙儿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孙儿再来看望。” 徐夫人含笑点头。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乔朝徐夫人躬身道别,转过身要随魏劭离开时,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外祖母回来,我却没能出城相迎,来的也迟,实在是不该!外祖母万勿怪我不孝——” 随着这个小乔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声音,一个男子现身在门口,接着,大步跨进了门槛。 小乔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这么巧,会是白天那个在裱红铺里遇到过的魏姓男子!只是这会儿,这男人倒仿佛没看到自己似的,双目落到前头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随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来。 魏劭脸上也露出笑容,向那个男子大步迎去,两人看起来关系很熟。 小乔停在了原地,看着这两个男人在那里相互问候,笑声不断,俨然好兄弟的样子。 “世元,总算见你回来了!祖母还道你要生根儿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这男子来了,似乎也很高兴,笑道。 这男子名叫魏俨,听徐夫人开口,便与魏劭松开,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寿,世元两腿便是打断了,爬也要爬回来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俨跪到了刚才小乔跪过的那个墩子上,向徐夫人行过礼,起身后,视线才恍若刚刚看到小乔似地投去一瞥,随即转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时候,听说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着小乔。 魏劭回到小乔边上,笑道:“正是。”说完对小乔说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领兵,略长我几岁,我一向视若亲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乔看了魏俨一眼,见他立于跟前,面上带笑,两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状。想起白天在外头偶遇时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依然有些不适。面上却也没丝毫表露。只是微笑着照魏劭的话,向他见礼,叫了声“大伯”。 魏俨略还一礼,依旧和魏劭说话,两人又叙了几句,随后齐向徐夫人告辞。出来走了段路,那对好兄弟在前头并肩同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笑声阵阵,小乔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来,魏俨道:“二弟,你我许久不见,今日总算碰头,岂能无酒?且来共饮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迟疑,随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俨哈哈大笑:“你怕是不舍放下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难得今日高兴,我也不管你这许多了。且去饮个痛快先!”说完又看向小乔:“弟妹,我与仲麟许久未见,且将仲麟拽去喝几杯了。你放心,绝不至于不归宿。晚些便将他送回归还于你。” 小乔心里微微尴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里,眼睛也没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点僵。 “大伯玩笑了。你们尽管去便是。”小乔应了一声。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随魏俨往前庭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瞥了一眼小乔。 小乔已经转身往西屋去了。 …… 很迟了,魏劭还没有回来。 他没回,小乔自然也不能自己一个人先睡。只能坐等。 她在灯下支颐,想着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俨实在令她印象深刻。别的不说,仅从姓氏而言,也让人费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这么巧为什么也是姓魏? …… 小乔后来才知道的,魏俨的身世,其实颇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个小姑姑,名叫青云,是徐夫人的亲女儿,三十年前,因为一次意外,在边城的时候被匈奴一个地位相当高的男子给掳走。直到三年后,魏劭的父亲才将妹妹夺回。但回来后,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家人便让小姑姑将胎儿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由了她。不想生产时,不幸死于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爱这个小女儿,痛失爱女,对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时人可以接纳一个曾被胡人掳走的汉人女子,却断不会对一个有着胡人血统的孩子一视同仁。徐夫人自然不愿意将孩子送去匈奴,考虑再三,让这个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将他养大,对外只说他的父亲曾入赘魏家,已经死去。 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从没对魏俨提过半句。 第24章 已经替换 魏俨并不与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独自搬了出来,城中有一处居所。 这两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驻防委给了魏俨。他屯兵于代郡,这住所大部分时间也空置着。如今人回来,自然仆婢齐备。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进大门,过垂花门,到跨院的一处花厅,吩咐燃起通明烛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肴馔,又捧上酒水,魏俨亲自为魏劭满上道:“夺了石邑,并州如开门户,西进吞晋阳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贺!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汤,长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长兄!” 两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俨见魏劭旋着手中酒樽闻酒,笑道:“如何?知道我为何将你请来家中了吧?自古有赵酒烈,燕酒绵,秦酒涩之说。我前些时候得了个酒奴,祖上曾是赵宫酒匠,酿酒醇烈罕见。有这样的好东西,我怎能独享,自然要请二弟同饮。”再满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说罢抚掌,珠帘后丝竹吹弹,悠扬参差,一列彩衣秀女鱼贯而出,随丝竹蹁跹起舞,全是魏俨家养的艺妓,身姿曼妙,飘摇若仙。 魏俨示意其中一个容貌最美的女子来为魏劭陪饮,魏劭拂了拂手,让不必靠近了。魏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还是和从前一样啊,清心寡欲,戒色犹如戒恶!从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娇妻,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辩说,只自己提起酒壶,往面前酒樽里倒酒。 “也罢,来我处,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们兄弟说话!” 魏俨挥了挥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乐师停下,舞女们像来时那样很快退了出去。两人喝了几杯,魏俨问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备陈翔反扑。 魏劭道:“如今有公孙先生暂时替我守着,问题应该不大。唯一头痛,便是陈滂不降我。陈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颇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众也心向并州。” 魏俨道:“陈滂能降最好,若实在不降,杀以儆民才是对策,这样留着,时日久了反成祸患。敬酒不吃,就上罚酒!恩威共济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只是公孙先生劝我再耐心些。暂且先放着吧。过些时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俨道:“你知你少年时为何有小霸王的名号吗?性烈,极有主张,又我行我素。若早几年,十个陈滂恐怕也掉脑袋了。我要是猜的没错,也是你自己还不想杀陈滂,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杀心,公孙羊再劝恐怕也是无用。我见你的脾性,如今比从前倒是缓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从前事了。我们兄弟许久没见,喝酒才是正经。”说着为魏俨倒了一杯。 魏俨微笑端起酒樽,凑到鼻端闻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现出白天在裱红铺中初遇那小妇人时的情景。 虽然不过是惊鸿一瞥,当时却确实是被惊艳到了。容颜之美,生平再无另见。体态虽不及shu妇绰约,但以他的过往阅人,一眼就知另有好处,糅合了少女清纯与小妇人情态的美姿,当时便实实在在地击中他目底。见这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妇人似乎厌恶自己这么看她,转身以背相对,却不知鸦青垂髻与衣领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颈,半隐半露于人眼前,腻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当时怦然意动,别说一副朱丝金拦的裱样,就是要他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设法办到。 他早年曾听从徐夫人的安排,娶过一位妻子,没两年妻子病去,此后他便未再续弦,直到如今。但他与魏劭不同,从不禁欲,身旁不乏女人。女人虽不缺,却从未入心,至于过了一夜隔天便记不住样貌的也不是没有。 但像今天这样,遇到这个看起来应该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妇人,以致于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马,这种感觉实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便是洛阳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妇,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弄到手的。却没想到,尾随她的马车,最后见她入的,是魏家的那扇门。 “表兄,我接祖母回来,路上祖母数次说起你。说你如今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个能照料起居的人。又不肯搬回家中住。祖母有些放不下。你不愿回来,应该是出于我母亲的缘故吧?” 朱夫人不喜魏俨,从前还同住时,虽不至于刁难,但似乎处处戒备。魏俨觉察了出来,十七八岁便自己搬出独住,直到现在。 魏俨微微出神时,听到魏劭忽然这样说道。回过神,笑道:“关舅母什么事?是我自己放浪惯了,不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而已。”他忽然想了起来,又道:“这回外祖母要是又要给我提什么亲事,你知道了告诉我,我也好早些回代郡。” 魏劭笑道:“外祖母也是关切。” 魏俨哂笑:“若安排如弟这样的一桩婚事给我。我便也认了。” 魏劭本在倒酒,闻言,持壶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望了下魏俨。 魏俨自知失言,掩饰笑道:“弟妹貌美,世所少见,仲麟你福气不小。既得美,又得兖州。祖母的这桩婚事安排,再好不过了。” 魏劭一笑,倒满一杯,端了起来,朝魏俨虚敬,慢慢饮了下去。 …… 魏劭回来,已经亥时末了。进来时,脚步略浮,跨那扇被他劈坏了刚修好没几天的门框门槛时,仿佛涌上一阵酒意,停了一停,抬手在门上扶了一下。 小乔这两年早已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实在是除了早睡,也没别的事可干。平常这时候,除非有心思睡不着,否则早已睡着。刚才等不住,自己先上了床,靠在那里,屋里沉静,渐渐睡意朦胧时,被魏劭回来弄出的动静给惊醒,急忙披衣下床相迎。这会儿见他停在了门口,一身的酒气扑鼻,知道醉了,便叫仆妇扶他进来。 门外两三个仆妇急忙过来,左右想搀住魏劭。 魏劭抬起眼睛,盯了站在跟前、却未过于靠近的小乔一眼。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一脸关切的表情。大约是今晚喝的酒确实比平常的烈,胸口一闷,忍不住又泛出一阵酒意,一把甩开靠近想扶自己胳膊的仆妇,自己抬脚跨进了门槛,往里走了进来。 小乔刚和魏劭同居没两天,就观察到他似乎颇注重整洁,平常虽服玄色为多,但有股一丝不苟的劲劲儿。西屋里的仆妇伺候他久了,更知道男君有每日沐浴换衣的习惯。那个王媪不在西屋了,另上来的一个林姓仆妇方才见他回,就命人抬水进来,很快准备妥当。 林媪也知男君入浴不喜有人在旁,备好沐汤,便领人出去等在外面,稍后再回来收拾。 “浴汤备好,夫君可是要去沐浴?” 小乔问了他一声。 魏劭充耳未闻,背对着她解剑,“啪”的一声压在剑案之上,转身往浴房而去。 小乔也知他沐浴不用人伺候,更不用自己的伺候。见他一路解着衣襟往里去,身影消失在了浴房门口,自己也不好再爬回去睡觉,便坐等。 她等了些时候。起先还能听到里头传出哗哗水声。然后就静悄了下去,再也没有响动。 小乔迟疑了下,觉得有些不对,最后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浴房,从角落里将帐幔撩开一道细缝,往里迅速瞥了一眼。 魏劭靠坐在浴桶里,双臂左右撑开放在桶壁上,头微微地往后仰着,闭着眼睛。 原来是睡了过去。 小乔对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好感。 但现在,也并不是很希望他就这么熟睡了滑下去。略一迟疑,便叫了他一声“夫君”。 他似乎睡的很熟。并没有反应。 小乔又提高音量。 他还是没反应。 小乔走了进来,拿起边上一根洗澡用的木笊,伸过去,戳了下他胳膊,再叫了声“夫君”。 魏劭这回终于有了反应,眼皮微微动了动,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他的脸上,酒意依旧很浓。沾了些水珠,眉的墨色更深。因为头微微后仰,显得男性喉结愈发凸峥,露在水面的宽肩、臂膀以及胸膛,暗肌隐贲,在烛火里泛着暖铜色的一片水光。 他一睁开眼睛,小乔就挪开视线,改而盯着他旁边搭在浴桶边缘的一块浴巾上,说了声“你方才睡了过去”。 魏劭闭了闭眼睛,抬手揉了揉额。仿佛有些头疼的样子。随即动了动肩膀,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看着她。 小乔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下“哗啦”的大水之声,似乎是他起了身。 小乔脚步更快了。 “我衣裳,递一下。”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了丝喑哑。 小乔只好停下来,从放置干净衣裳的架上拿了他的一件衣裳,回来递了过去。 他已经出来,下体用那块大巾随意围了下,接过衣裳套上,随意结了带,大巾便脱落在地,他赤着脚,迈步朝外走去。 也不知道他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反正是醉的不轻,浴房里光线昏暗,又有水气,他转身时,竟没留意近旁的一个盆架,小乔眼睁睁就看着他笔直地撞了上去。 因为个高,“砰”的响亮一声,他的额撞到了那根横木。 架子木质坚硬。这一撞应该还挺实在的。 他身影一顿。 “嘶——” 小乔听他低低地嘶了一声,抬手捂住了额头。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也能想象的到。 她实在忍不住了,嗤的一声。 声音虽然很低很低,其实也就在她自己喉咙底冒了个头,立刻就被她压了回去。但魏劭这会儿的耳朵仿佛又很灵敏了。倏地回过头。 他皱着两道眉毛,盯了她一眼。 小乔表情立刻变得一本正经了。 他捂住额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谁把这架子搁这儿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痛快。 “原本就是在这里的。”小乔轻声道。 “要是挡路,我让她们收了去。” 她又补了一句。 魏劭再次盯她一眼。 “不必了。” 他冷冷说了一句,绕过架子,这回终于顺利出了浴房。 小乔咬住唇,跟了出去,开门让林媪她们进来收拾。仆妇们麻利地收拾停当,离开了屋子。 小乔关上门,回头见他已经躺在了床上,闭着眼睛。 她便过去,吹熄了床头的灯,摸着黑自己小心地爬上了床,丁点也没碰到他。 她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听魏劭说道:“我口渴。” 这意思,自然就是要她给他端水了。 小乔于是爬了起来,也看准了没碰到他,爬下床,点了灯,去桌上倒了茶水,给他端到了床前。 魏劭坐起来接过喝了。小乔将空盏放回桌上,再次熄灯,如法小心地回到了床上。 她刚躺下去,还没调整好睡姿,耳畔听到魏劭竟然又说话了:“还口渴。” 小乔顿时疑惑了。疑心是自己刚才终于还是不慎得罪了他,他这会儿借着酒疯故意在差遣自己。 这要是在原来的后世,她当场就要一脚将他踹下床去,让他自己去喝个够。 但在这里,妻子服侍丈夫却是天经地义。 小乔爬了下去,点亮油灯,再给他倒了一盏水,送到床前。 魏劭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接过水,喝了。 “夫君可还要?再续一盏?” 小乔问他。 魏劭将杯递回来,看她一眼,眉头微微挑了挑,也没回答,径直躺了回去。 小乔在床边又站了片刻,见他这回似乎终于睡了过去,这才放回茶盏,再次吹了灯,慢慢地爬上了床。 她在吹灯前看好了他腿脚位置,上去时,小心地避过,没想到刚爬上去,他的一条腿忽然勾了一下,她没有防备,人就失了平衡,一下扑了过去,将他两腿压在了身下。 小乔感觉到自己胸腹下硬邦邦的,似乎顶着他膝盖了,吓了一跳,忙用两手支撑在床想爬起来。不想黑灯瞎火里也看不清,一只手又按在了他的一侧大腿上。还没来得及缩回手,就感觉他“呼”地坐了起来,面前黑影一晃,他的上身朝自己靠压了下来。 “方才很好笑,是吗?” 他的鼻息很热,伴随着一阵扑鼻的酒味儿,声音却凉飕飕的,在小乔耳畔响了起来。 第25章 晨安 小乔一吓,被他吹着了炙热鼻息的一块耳朵根儿和脖颈上的皮肤唰的竖起了一根根的寒毛,急忙往后仰,尽量避开他的压制。 “夫君怎的了?我不明所指。” 她应声。其实略微心虚,声音也就没那么多底气,有点飘。 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昏暗。虽然不是看的依然不是很清楚,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 片刻后,魏劭终于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两人中间距离空了出来。 小乔呼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只手还摁在他一边的大腿上。 他大腿肌肉扎实,精瘦感觉的那种硬。隔着层薄薄的衣料,也不知道是自己手心还是他的皮肤,总之热乎乎的,赶紧缩了回来,手脚并用地要爬进去,才爬下他的腿,就爬不动了,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片衣角还被他的脚给压在下面。 小乔试着扯了下。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腿真的有那么沉,纹丝不动。 小乔又扯了下。 “夫君,你压住我衣角了。”她轻声提醒。 片刻,魏劭仿佛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腿微微抬了抬。小乔得以解脱,急忙爬进去躺下来,睡在了最靠里的一侧。心里不禁暗暗吐槽了起来。 因男尊女卑,通常女子出嫁前,接受的教导里其中有一条,就是日后夫妻同床,遵男睡内女睡外的次序。 这个男的,大约是习惯使然了,两人同居第一晚开始,他就倒在外侧不进去。小乔不好赶他进去,自己就睡里头了。 偏他臭毛病还这么多。 她真的更喜欢睡外头,空间大,上下也方便! …… 魏劭感到大腿一松,她把手收了回去。 那块被她手心按过的地方,好像也没那么热了,迅速凉却下去。 他还坐着不动。额头刚才撞了的那块,到这会儿还是隐隐有点痛。明天说不定就起乌青了。 刚才他分明听到她在笑。 再往前,自己刚回来进门时,因为酒喝的确实有点醉,脚步不稳停在门口暂时醒神时,她看着一脸的关切,嘴里让仆妇们来搀扶,自己就杵在跟前不过来。 以为他看不出来,她脸上的关切,分明也是做出来的。 真要这么关切,过来扶一把,手就会被自己给拗断吗? 男人难免总这样,娶了个妻,哪怕自己再不待见,下意识也是要求妻子对自己死心塌地。 魏劭就是这样一个大路俗货。 刚才小乔要是真走过来扶他,他还未必会让她碰。 但她看着不动,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他要是没理解错,乔家是为了向自己示好,才主动嫁了个女儿过来的。 难道在出嫁前,就是这么教导她来侍奉自己的? 魏劭瞄了眼床榻里侧的那个身影。 她这会儿缩在最里头,跟只猫似的一动不动,从头到脚,透出股老老实实的劲。 魏劭这才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再次摸了摸自己额头,一个仰身倒回在了床上。 仰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刚才她被自己绊倒扑跌过来时的一刹那感觉。 前头,好像还挺软的。 …… 第二天早上,魏劭醒了。 昨晚喝的实在太多,宿醉了一夜,现在醒来,还是微微有点头疼。 他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一张脸,目光一定。 短暂的茫然过后,意识很快清醒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一觉醒来,和这女人就睡成了面对面,靠的还挺近,就剩一肘的距离了。 其实更严格的说,是他自己往里翻身,结果朝她靠了过来。 她睡的依旧还很沉,长发略微凌乱地覆在脖颈一侧,有几丝儿还沾在了她唇上,两边脸庞睡的红扑扑的,眼睫毛卷曲着,透着股俏皮的劲儿。 魏劭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几乎是出于男人的本能,自然就往下,看了眼她已经有点松开的衣襟。 虽然才同住了没几个晚上,但魏劭早就留意到,她睡觉时衣襟总是掩的严严实实,好像自己会对她做出什么似的。 他感到有点可笑,为她这种幼稚的举动。 但这会儿,她的衣襟既然是自己松开的,他便顺道看上一眼也是无妨。 魏劭因为这个念头,心里好像忽然生出了一种报复似的小小快感,瞄了眼她从衣襟里露出来的生的极是精致的锁骨下方的几寸之地。 下头慢慢有点胀的难受起来,想去解手。 这时,小乔的眼睫毛微微动了动。 魏劭迅速收了目光,翻了个身朝外。 小乔睁开眼睛,看到魏劭背对着自己还睡着。揉了揉眼,目光落到帐外的窗上,脑门一下就清醒了。 她起晚了!睡过头了!天已经大亮了! 这会儿再去徐老夫人那里问早安,铁定是迟了! 她真的挺想尽量在魏劭祖母跟前给她留个好印象的。就算原本没这个想头,昨天见面过后,这个念头仿佛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可是却这么倒霉,徐夫人昨天刚回来,自己第二天的早上就睡成了一只猪! 她睡晚也就算了,可是春娘怎么就没来敲门提醒。难不成这西屋里的人全都睡死了过去…… 小乔欲哭无泪,弹簧似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魏劭睁开了眼睛,回过头,皱眉看着她手忙脚乱从自己腿上一脚就翻跨了过去:“怎么了你这是?一大早的,后头有狼在追你不成?” “迟了!起晚了!去祖母那里问安要迟了!” 小乔顾不上他了,下了地,哭丧着脸回头道了一句。 魏劭这才慢吞吞地翻身坐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唇边露出一丝讥笑:“至于吗?去晚了些,祖母会吃了你不成!” 你当然没事了! 小乔心里嘀咕了一句,有些怨他。要不是昨晚他回的太迟,临睡前又折腾了一番,自己早上也不至于睡过了头。 小乔没再理会他,掩上衣襟匆匆去开了门,春娘和服侍盥洗的仆妇们果然在外头廊上已经站了一地。春娘看到小乔,立刻低声道:“女君莫急。是老夫人那边方才传来了话,说知道男君昨夜吃酒回来晚了,你二人不必早起过去问安,婢才没叫门的。” 小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让人进来服侍梳洗。 魏劭仿佛故意和她作对似的,动作慢的离谱。她一个女人都已经收拾好了,他还在那里穿外衣,系条腰带也要好久,看的一旁的小乔两眼冒火,恨不得上去拍他一巴掌。好容易收拾妥了,他又吃了几口端过来的早点,这才看了眼小乔,慢条斯理地道:“走了。” 小乔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会儿离正常的问安辰点已经过去了差不多整整半个时辰。太阳也升上了北屋的屋脊。两人在仆从的一路注目之下来到了北屋,不是昨天的那间正堂,徐夫人在她平常活动的一间起居室里,里头人还不少。除了朱夫人、郑姝,连魏俨也在。他一身精神,正陪在徐夫人身侧说说笑笑,听到仆妇报说魏劭和小乔来了,停了下来,转过了头。 不止他,屋里剩下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魏劭一脸坦然地走了进去,小乔垂下眼睛,跟他站到了徐夫人面前。 她已经觉察到了一旁朱夫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没法形容的酸爽。 “祖母在上,受孙媳妇一拜。”小乔行礼,“实在是孙媳妇无礼,祖母归家次日,竟就怠惰至此。恳请祖母责罚,下回再不敢了。” “无妨,”徐夫人显得很和气,“是我叫人不用吵你们的。可吃了?要是没吃,这里还有热的早羹,你二人去吃便是。” “来时用过了。孙儿谢过祖母疼爱,体谅孙儿昨晚回的迟。下回再不敢了。”魏劭也笑道。 魏俨哈哈笑道:“还是怪我,昨晚硬留仲麟一起吃酒,许久才放他走。恐怕他回去路都不认得了。早上还能起来,可见弟妹照料的好。外祖母要怪,就怪我吧。” 小乔没抬眼,却感觉到他说话时,目光扫了眼自己。 徐夫人微笑道:“你们兄弟许久没见,坐下来一起吃酒也是应该的。只是下回,不许再吃多。免得伤身。” 魏俨与魏劭齐齐应是。兄弟两人陪着徐夫人又说了会儿过几天的寿筵。徐夫人叫他二人不必铺张,略办便可,也就散了,依次告退。魏俨魏劭与管事议事,走了,小乔便也回了西屋。 北屋里,徐夫人将朱氏留了下来,叫郑姝也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婆媳二人。 朱氏陪着跪坐在一侧,见婆婆半晌不说话,因畏惧了她大半辈子,此刻心里便些不定,迟疑了下,终于试探着笑道:“过两日就是婆母大寿,这几日阖府忙着,我那边也不得空闲,人虽赶,心里头却是高兴。” 徐夫人微微笑道:“不过是个小事。照我本来意思,也不必这么操办。你们非不听,我也只能随你们,免得背后被你们埋怨不肯成全孝心。” 朱氏陪笑道:“哪里的话。确实是小辈们的孝心。应该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独目看向朱氏,忽然道:“我记得郑女,如今也有十八九吧。女孩儿到这年纪,再不嫁,留着也不好。你留个心,若有合适的人家,将她嫁了吧。” 第26章 寿堂 朱氏一愣。 时人婚嫁,男子初婚年纪多为十四五到十八,九,女子则十三四到十六七,像郑楚玉这样十八,九还未出嫁的,除非另有原因,或体疾貌陋,或家贫置办不起妆奁,否则极是少见。 朱氏早年失了丈夫长子,膝下只剩魏劭一个儿子,难免将重心全都移到了这个独子身上。原本一心想让儿子娶外甥女的,奈何郑女出身不够,知道徐夫人断不会允许,退而求次之,希望儿子纳她为妾,如此不但亲上加亲,她也能将外甥女长留在身边。偏郑女年岁渐长,事却迟迟不得进展,这一两年里,她焦急起来,难免催逼魏劭更紧。不想他半分也不让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弄出了那样的事,令她在下人跟前颜面扫地。 她倒不怪儿子扫自己的脸,把怨怒全都迁到了乔女身上。这几天本来就生闷气,今早又见儿子和新妇迟迟不到,心想儿子定是被那乔女以色迷窍这才贪欢晚起,心里更是闷懑,就在片刻前,还在想着这个,忽然听徐夫人留下自己原来是要说这个,心里咯噔一跳,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 “怎不说话?你是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还是备置不了妆奁?若你不方便,我来寻人,妆奁也由我这里出。” 朱氏说不出话时,听徐夫人不紧不慢地又说了这么一句,抬起眼,正对上她的目光。见婆婆那只独目盯着自己,心里便发虚,勉强笑道:“怎会是这个缘由!婆母应也知道的,这两年里,便是家中下人,也一直视楚玉为仲麟的房里人了,这会儿若将她嫁人,恐怕有些不妥……” 徐夫人道:“下人无知,你身为魏家主母,不去管教便罢,怎也被下人所牵引?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子便是纳妾,也要过礼。一无礼仪,二无名分,郑女何时就成仲麟房里的人了?” 朱氏不敢直视徐夫人,只辩解道:“婆母有所不知,这事我已跟仲麟说过的,仲麟也没说不可,只是之前他一直在外,如今刚回家,新娶了妻,立马提这个也是不妥。原本我是想,等再过些时候,就把事情给办了的。” 徐夫人哼了声:“我怎么听说,仲麟回来的头天晚上,就有个婆子去西屋听墙角根儿,惹的仲麟发怒,把门都给砍坏了?什么婆子敢这么犯上?我年纪大了,人也懒怠,把这边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朱氏羞惭满面,没想到徐夫人也知道了这事,再不敢出声,低下了头去。 “我知你这些年,也是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的。” 徐夫人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你留郑女在家,也是出于疼爱之心。只是疼爱归疼爱,再这样糊涂下去,只会耽误女孩儿的终身,早上留你说话,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提醒你一句。” 朱氏叩头下去,眼中含泪道:“媳妇知道婆母善意。回去后就照婆母吩咐,替楚玉寻个合适人家,再不敢耽误下去了。”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也无别事,你且去吧。” 朱氏拿帕子拭去泪,恭恭敬敬告退,回到东屋那边,屏退了下人,对郑楚玉说了刚才自己被徐夫人留下叙话的事。 郑楚玉愣住,慢慢地,眼眶泛红,哭着俯身在榻上,下拜道:“姨母对楚玉一片挚爱,楚玉无以为报,还是让我早些走了的为好,免得再这样留下去,让姨母夹在中间徒增烦扰!” 朱氏本就疼爱外甥女,留在身边陪伴多年,视若亲女,何况她又笃信巫祝所言,认定郑女是自己的吉人,见郑女哭泣,极是心疼,急忙扶她胳膊安慰道:“莫伤心。方才在老夫人那里,我也不过虚应下来而已。我心里早将你视为仲麟的人了,怎会再安排你另外出嫁?” 郑楚玉哽咽道:“楚玉无用,这样留在魏家,地位尴尬,蹉跎岁月,这些都是无妨,便是一辈子没人要,我也甘心乐意服侍在姨母身边。只是如今老夫人却容不下我了,我怎好再让姨母为难?还是嫁人为好,贩夫走卒,我也不挑……” “胡说!姨母怎舍得!” 朱氏急忙阻止她,将郑楚玉搂在怀里安慰,说道:“你且放心,老夫人那边,我自会以寻合适人家为由,暂且拖延下去,料她也不至于立刻为难。仲麟这边,姨母代你想想法子,尽快把事情给办了。绝不会将你就这么嫁出去的。” …… 郑楚玉出身不高,十来岁沦为孤女,父族中并无人可靠,幸好有朱氏这个身为魏家主母的姨母庇护,被接到魏家后,锦衣玉食,出入婢仆呼拥,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魏劭又年少英豪,姿容潇洒,她一颗心早就寄到了他身上,怎舍得中途离开?朱氏有意将她配给儿子,正合她的心意。 其实一开始,她本也不是没动过嫁魏劭做正妻的念头。自知身份不够,为了加持分量,见朱氏笃信巫祝,对渔山大巫言听计从,便暗中备了重金贿送,恳求大巫在朱氏面前为自己说话。大巫收了钱,自然替她办事,她便成了朱氏的吉人,自此朱氏对她更是看重。 可惜朱氏在魏家,终归不是说了算的人。上头不但有徐夫人压着,连魏劭对他的母亲,也非言听计从。郑楚玉知嫁给魏劭为妻,恐怕是件渺茫不可得的事,随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委身为妾也未尝不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她已经蹉跎到十八岁了,别说成事,魏劭这两年回来,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曾。她心中也是惶惑不安,好在魏劭一直没有娶妻,身边也没别的女人,她也就一日日地怀着慰藉等了下去。等到去年底,得知消息,说魏劭在信都娶了兖州乔女为妻,徐夫人还派她身边的钟媪过去执事。 当时乍听这消息,郑楚玉实在心如猫抓,随后再一想,魏乔两家有仇,魏劭娶乔女应是别有用意,乔女即便嫁过来了,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魏劭更不会真心以妻礼相待,且他迟早必定会娶妻的,自己本就没指望做他的正妻,他娶这样一房的妻室,于她其实反而是件好事。 之前朱氏虽对她疼爱有加,但一出朱氏东屋,魏家余下之人也没谁会拿她当正式主人看待。连仆下,偶也敢在背后议论她攀君侯不成蹉跎成了老姑娘的事。她心里不是不怨。想到这个乔女过来,往后必定要受冷待,比较起来,自己反而不是什么笑话了。这样一想,心里不但变得舒服了,且隐隐有些盼着她早些过来才好。 那日得知魏劭与乔女归家,她随朱氏从渔山回家,心知自己这个姨母断不会给乔女好脸色的,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念头回来的,怎么也没想到,乔女竟然貌若天人,质若仙兰。郑楚玉本也自负美貌,和她相比,黯淡浑然无光,又见她和魏劭并肩而站,向朱氏行礼时,宛如一对天成璧人,当时大遭打击,至晚,魏劭并没照朱氏要求的那样让自己入房,反而,那个被姨母使去窥探究竟的仆妇却被魏劭发现,当时虽受惊不小,但据她回来描述,魏劭与那个乔女应该是同床共枕了。郑楚玉大失所望,这几天烦恼不已,一直暗中留意着西屋动静,盼着那边传出魏劭慢待乔女的消息,偏今早他两人还姗姗来迟,似有暧昧,对自己一直淡淡的徐夫人看起来对乔女也颇多容忍,郑楚玉又妒又恨,心乱如麻,刚才朱氏回来又这么一说,哭的伤心,倒也不是在作假。好在姨母态度坚决,郑楚玉靠在她怀里得她安慰,心才稍稍定了下来,落泪道:“事已至此,姨母难道还有什么法子留我?” 朱氏迟疑了下,道:“且寻个空,姨母去渔山寻大巫问个占卜,再作计较。” …… 三天后,徐夫人的寿日到了。 以魏家在北方今日的地位,徐夫人之大寿,不但幽州诸多达贵以接邀贴登门贺寿为荣,幽州之外,附近渤海、任丘、乐陵等地太守也不辞路遥,亲自赶到渔阳贺寿,其余不能亲自来者,差人赍礼代为转呈表意更不计其数。因徐夫人本出自中山国,如今的中山王刘端,算起来还是她的远房侄儿,人虽没到,也派了使者前来代为贺寿。当天又有许多民众自发来到魏家门前,隔门向徐夫人跪拜敬寿。徐夫人得知,深是感动,带了魏劭魏俨亲自来到大门外向民众回礼。诸多排场喜庆,不必赘述。 小乔奉为寿礼的那册手抄帛缣无量寿经,看起来颇得徐夫人的喜欢。 时纸张已出现,但质地粗陋,不经久用,正式的书籍,载体仍以简书、帛书为主。简书笨重,抄一册无量寿经,要牛拉一车才能携带,帛书轻便,但却贵重,除材质不说,抄时更不能有一笔疏忽,错了一字,整张帛缣只能作废,极费功夫。 小乔呈上的这卷无量寿经,装帧雅美,字体殊秀,经书又投了徐夫人的心,得知是她自己亲笔抄成,特意转给近旁之人观阅。客人中有渤海高恒,时下著名的一位书画大家,随渤海太守一道来渔阳为徐夫人贺寿,见帛书字,大是欣赏,称赞遒媚秀逸,结体严整,隐有大家风范。 高恒为书法大家,工书绘,擅金石,通律吕,有“渤海冠冕”的美称。他都这么称许了,剩下其余人自然更是不吝赞美。徐夫人很高兴,收回后亲自交给钟媪,命她好生收起。 当天中午,魏家在前堂设筵席,宾客如云。正好魏家的族人里,魏劭有一位族叔,十年前跟随魏经攻打李肃时,为了杀出血路救护幼主,自己身中数刀,回来伤重不治而死,身后留下了孤儿寡母,受到徐夫人的厚待。如今那孩子已经成人,与魏劭同岁,成家立业,一年前刚生了个儿子,说来也巧,生辰与徐夫人同日,今天恰好满周岁了。 徐夫人出于爱护之心,也是为了给那孩子长脸,前两天叫了那孩子的祖母张氏过来,商议办满周岁的大礼,最后让抱过来同庆,更添喜庆热闹。 徐夫人虽说是为了增添喜庆,那孩子的祖母却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是徐夫人在荣厚相待,岂有不愿之理?欢欢喜喜,回家去做了周全的准备。到了这天中午时辰,宾客满堂,那孩子也被打扮的花团锦簇地由生母抱了出来,放坐到榻上。 等抓完周,上寿面,寿筵也就开席了。 抓周是后世的叫法,这会儿被称“试儿”,起初只在江南一带流行,如今渐渐也兴起在了北方。名字虽不同,但大体相似,其中包含着的长辈对后辈的期待也是如出一辙。 那孩子长的虎头虎脑,小胖墩一个,穿一身新衣,被母亲放坐到了榻上,边上乳母相陪。榻上靠他最近的地方,放置了书简、弓箭、符印、其次是珠贝、象牙、犀角,再远,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些吃食玩具等物了。放下孩子后,乳母便逗弄,引他去抓身边的东西。 今日客人众多,非富即贵,为保万无一失,那孩子的家人在来之前,早已经将孩子喂饱,又反复教他抓书简弓箭,在家时,练的十分顺利,不想突然置身于华堂,四面全是不认识的人,那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吃饱了犯困,坐那里不动,任凭乳母怎么逗弄,也不去抓身前之物。孩子母亲见状,急忙自己也上去逗引。孩子却就是不抓,看起来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徐夫人原本也是出于善意,想到生辰与自己同日,难得这样的缘分,想给孩子添光,不想孩子怯场,一开始倒没料到,况且,满堂的宾客都在等着,要这孩子抓完东西,寿筵才开。 场面这就微微尴尬了。 徐夫人见孩子母亲面露焦色,受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渐渐停了说笑,纷纷看着呆坐在榻上的那孩子,心里倒有点后悔,自己起头不该提这样建议,原本出于好意,倒是让人扫了兴。见那孩子母亲因为着急声色渐厉,孩子反而吓呆,隐隐有哭泣之态,便看向站自己一旁的钟媪,正想示意她寻个借口将孩子抱下去,忽听自己身后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子声音说道:“目中无物心有百川。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孩子长大,必定眼界开阔,非庸碌之辈。” 徐夫人心里一松。转头,见说话的是随伺在自己身后的小乔。没想到她竟及时替自己解了围,且这个围,解的还巧妙,不动声色之间,顿时将尴尬都化解了过去。 宾客们起先也都一怔,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点头称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抱起孩子,将他送到了徐夫人近前,抱着向她叩首贺寿。 徐夫人笑容满面,叫钟媪将那孩子抱过来坐到了自己的膝上,见他长的白白胖胖,刚才应该确实是被吓到了而已,十分喜爱,命外堂开宴,随后独目望向小乔,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只是一个点头,但小乔却从徐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嘉许,这令她心里立刻感到安定了不少。 从见到魏劭祖母的第一眼起,小乔就觉得,这个只剩一目尚明的老太太,透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倘若她对自己的态度和朱夫人或者魏劭差不多,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娶她,为的就是兖州的价值。 但徐夫人却不一样。 小乔当然也听说过徐夫人从前掌家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小乔对她做主让魏劭娶自己这个仇家女的举动更加感到费解了。 不过,她想不通也没关系,只要徐夫人对她好。 徐夫人对她,自然算好,尤其是在见识过魏劭和他妈的做派之后,这个老太太简直就像活菩萨下凡头上自带一圈圣光,小乔简直受宠若惊。 但那也只是限于长辈对于晚辈的一般正常态度而已,这点自知之明,小乔还是有的。 但就在刚才,事情仿佛有了一点新的变化。 因为她的灵光一动,化解了这个尴尬局面,小乔从徐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那带了嘉许的一瞥里,看出徐夫人对自己,应该已经多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说不高兴? 当然不可能了! 她非常的高兴。 说老实话,她到现在还没想好五年,十年后要怎么样。 照前世的轨迹,那个魏劭极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乔家下狠手。 春娘之前劝她,让她婉转侍奉魏劭,说白了就是以色迷他,借此改变命运。 春娘对她倒是盲目自信,期待满满,但说实话,小乔对自己却没半点的信心。 她的美貌,或许可以勾住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心,偏偏这个魏劭,似乎属于免疫的那一小众。 他是真的恨自己,或者说,乔家人。 她没法想象要是自己在他跟前脱光了衣服全裸,他会以怎样恶毒的言辞来羞辱她。这种极有可能落得自取其辱下场的高难度活儿,哪怕明天就要掉脑袋,她在实施前也需要慎重考虑一番。既然一头暂时无门,也就只能先把重心放在徐夫人这头上了。 现在看起来,她的运气很是不错,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小乔不由地喜欢上了在徐夫人怀里的这个小胖墩。 简直就是阿姨的小福星! 小胖墩从那个要他表演给大人看的台子上一被抱下来,就跟解了定身咒似的,立马精神了,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模样十分的可爱。寿堂里的妇人们纷纷靠拢,竞相夸奖,又争着轮抱。 “你也来抱抱。”徐夫人忽然对小乔笑道。 时人有在试儿后轮番抱孩子的风俗,尤其那些亟求子嗣的妇人,有沾喜生子之说。 余下妇人便都笑嘻嘻,纷纷扭头看向正在寿堂门口招呼宾客的魏劭。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里头的动静,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两只眼睛时不时瞥小乔一眼。 小胖墩的母亲亲自抱了孩子,送到小乔手边。 小乔知道魏劭还在,瞥了眼门口,正好撞到他在看自己。 小乔脸上露出新妇该有的娇羞笑容,从妇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胖墩,抱稳后,逗弄了几下。 小胖墩很给她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边上人便也都笑了。 “老夫人,明年这时候,老夫人就也能抱上重孙了!” 一个妇人笑嘻嘻地高声添喜。 小乔含羞不语地样子,将孩子还了回去。忍不住再次瞥了眼魏劭。 他神色仿佛透出些微微的僵硬,正好门外台阶下有人在叫,他顿了一顿,转身飞快地走了。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27章 夜话 入夜,魏府灯火通明。 已经热闹了一个白天,徐夫人年纪大了,到了这时辰,难免乏,场合上的面露完,这会儿自己先回北屋歇了,女宾也已陆续散去,剩下都是男人的应酬了。 魏劭迎来送往,从早上起一直忙碌到了现在,将近戌时末了,晚饭也没顾得上吃,送走几位远客,步履匆匆回返,行至垂花门台阶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了声“魏侯留步”,回头,认出似乎是随中山王使者而来的一个门下史,便停下了脚步。 那门下史到了魏劭面前,恭敬向他行礼,魏劭虚应,门下史奉承了几句,见魏劭似有些心不在焉,笑道:“魏侯想是不认得某了。某多年前曾效用于中山国苏家。玉楼夫人尚在闺阁时,某有幸曾见到过魏侯数面。不知魏侯可还有印象?” 魏劭微微一怔,盯了门下史一眼,顿了下,问:“何事?” 门下史看了下左右,见无人,靠近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个以细缎封口的香袋,双手奉了上去,低声道:“魏侯有所不知,某此次随同使者来渔阳,既为老夫人贺寿,也是受人所托,代传鸿书。玉楼夫人得悉魏侯大婚之喜,深感欣慰,此次原本是要亲自来渔阳,既拜老夫人,也贺魏侯新婚之喜,无奈身在洛阳,俗务缠身不得开脱,知某来渔阳,便叫某代传此书,以为恭贺。” 魏劭望着门下史手中那只精致刺绣的紫色缎面香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门下史见他没接,抬眼悄悄觑了一眼。 门前挂了两盏灯笼,正有夜风掠着灯笼,飘摇着一片红光。魏劭面庞也被映的笼上了一层蒙蒙的不定红光。 他仿佛在微微出神,目光幽暗,融入在周围昏阒的夜色里,有些看不清。 门下史将香袋轻轻放置于台阶侧,朝魏劭躬身,后退几步,匆匆转身要走时,听到魏劭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代我传话,劭谢过玉楼夫人的美意,余者就不必了。” 他的声音有些沉。说完,从台阶上那枚香袋旁跨过,大步离去。 …… 魏劭送走最后一个来客,与同送客刚回来的魏俨碰了个头,将余下尾事交给家中管事,二人叙了几句话,道别后各自分开。 魏俨出魏府大门,从跟了自己多年的亲随张岚手中接过马鞭,翻身上马,回到居所,已是半夜。 白日忙碌,没吃什么填腹饱物,魏俨入浴房,换了身宽松衣裳出来,于窗下自斟自饮,半壶酒下去,眼前不觉又晃出了乔女的模样。 白日在寿堂里,她明丽无双,没想到不但貌美,竟还聪慧过人,令他有些诧异。晚间送徐夫人回北屋时,她也随伺在徐夫人身畔,当时廊下灯火不明,她亦远远立于一群妇人当中,他却仍旧一眼便看到了她,借着夜色迷离,目光始终难以挪开,只是乔女姿若神女般不可亵渎,从头到尾,始终并未朝他多看半眼。 魏俨渐渐腹热,身内仿佛被点起了一股无名之火,酒虽在前,却口干燥热,扭脸见边上侍奉的宠姬望着自己,目光绵绵多情,笑了一笑,推开酒樽,随手将她扯了过来坐于大腿之上,闭目低头下去,深深嗅了一口宠姬衣领后颈内散出的一股幽幽兰香,脑海里再次浮现初次在裱红铺遇她时背身对着自己时露出的一截玉颈,肌肤新嫩,甚至能看出耳上根根宛若新生儿般的细茸,浑身突然炽燥难当,再不可忍耐,从后一把扯开宠姬的前襟,重重揉捏着内里的丰满。 宠姬不知他今晚为何刚上来就这么凶悍,被他捏的生疼,又不敢反抗,只能装出呻吟之声,好讨他欢心。 魏俨神色紧绷,将衣衫已褪的宠姬一把放倒在桌边,撩起衣摆,忽然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 窗前多了一个黑影,身材高大,魏俨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轮廓。 他的目光立刻变得阴沉,刚才的欲,念瞬间消退,若有杀意涌了出来。 宠姬原本闭目等他宠幸,忽然见他停了下来,有些疑惑,睁开眼睛,见他似乎盯着窗外,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冷不防看到一个黑影立着,大吃一惊,尖叫了一声。 “出去。” 魏俨慢慢站直身体,淡淡道。 宠姬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拉回衣衫掩住前襟,低头匆匆小跑着出了屋。 窗外那个黑影翻窗而入,穿的是汉人衣裳,脱帽露出一张中年男子虬髯面孔,朝着魏俨当头敬拜下去,口中说道:“千骑长呼衍列前来敬问少主人,可无恙?” 魏俨冷冷道:“你来干什么?这里是渔阳,真当城中无人,我亦不会杀你?” 男子道:“日逐王想念少主人,仆奉命冒死前来回请少主人,侥幸避过哨岗,少主人若要杀仆,仆甘心受死。” 魏俨一字字地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锵音,白光闪掠间,魏俨拔剑,剑尖笔直地刺入了男子的左胸。 剑一寸寸地进入血肉,很快,乌红的血从男子胸前的衣襟上涌了出来,慢慢渗开,滴溅到了地上。 男子脸色渐渐发白,单膝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却笔直地望着魏俨,肩膀也不曾晃动一下。 “我再入一寸,你料你还能活?”魏俨目光森严。 “人迟早一死。死于少主人剑下,呼衍列无憾。”男子沉声说道。 呼衍姓氏是匈奴望族之一,以勇猛凶悍而著称,家族中人,多在王庭占据高位。 魏俨微微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慢慢拔出了剑,取了块帕,擦拭着剑尖污血,头也没抬,只冷冷道:“趁我没改主意前,立刻滚。往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男子撕下自己一片衣襟,潦草捆住还在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最后以手掌按住,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望着魏俨道:“多谢少主人不杀之恩。仆今日冒死前来,并无别意,王爷知道今日是先王妃之母的大寿,特命仆前来代王爷贺寿,若少主人肯代为转达,黄金胥纰二十锭,赤绨、绿缯各二十匹,健马二十匹,都已备好,就在代郡城外。” 魏俨冷笑。 “他的意思,是想叫魏家人知我已知身世,从此疑心不容于我?” “王爷并无此意。”呼衍列朝他躬身,“少主人若不肯转达,王爷也只能作罢。仆带来了一封王爷亲笔所书的手信,请少主人过目。” 呼衍列从衣襟里取出一卷羊皮,放在了桌角,后退几步。 “仆不敢再扰少主人清静,先行告退。” 呼衍列朝魏俨再次跪拜。 “少主人的体腔里,流着我们引弓之族的热血,王爷对少主人日思夜想,如今单于年迈,左贤王处处忌备王爷,王爷亟待少主人回去助力,且以少主人雄才,也当鹰击长空,真就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屈事于人,不得展志?” 呼衍列忽然说道,起身如法从窗口翻身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庭院深处的昏暗之中。 魏俨手中剑尖点地,盯着搁在桌角的那卷羊皮纸,站着出神了半晌。 …… 魏劭往西屋方向行去。 从早一直忙碌到此刻,迎来送往,比在外行军还要费神几分。 已经很晚了,喧嚣热闹了一天的魏府,此刻终于在夜色中恢复了宁静。 魏劭行到那个岔道口,目光落向左手侧的西屋,远远看到尽头隐有灯笼光在闪烁,略微加快脚步时,忽然看到东屋姜媪还立在路边。 姜媪见他来了,急忙趋步上前,躬身道:“君侯事可毕了?夫人命我在此等候君侯,请君侯过去叙话。” 魏劭皱了皱眉,想了下,最后转身还是往东屋走去,入了内室,在门口看了一眼,见自己的母亲朱氏跪坐在榻上,边上几个仆妇相陪,郑姝不在。 “仲麟来了?” 朱氏还是白天见客的装扮,见魏劭来了,露出欢喜之色,急忙从榻上起身,下地亲自来接。 魏劭到了屋内,跪坐下去道:“母亲深夜还不休息,叫我何事?” 朱氏望着儿子,目光里露出一丝惆怅之色:“母亲想念儿子,这才将他叫来,不过是想见一面,像小时候那样说几句话罢了,儿子大了,却对母亲疏远起来。仲麟,倘若无事,我便不能唤你来吗?” 魏劭微微一怔,终于正眼看向朱氏。见她容貌虽与从前无大变化,但仔细看,发脚却已掺杂了几根白丝,眼尾鱼纹也爬了出来,不知不觉,比十年之前,还是老了过去。 他想到自己小时,比起长兄,母亲总是更偏袒自己,心慢慢地软了些下来。 他的神色终于温和了,说道:“是儿子不孝。母亲教训的是。往后儿子会时常来看母亲的。” 朱氏露出笑容,从手边捧起一套折叠好的中衣,说道:“这是我亲手给你缝的衣裳。照你从前留我这里的旧衣裳比的。你回去后试试,若哪里不合身,跟我说,我给你改。” 魏劭急忙双手接过,放在一旁后,朝朱氏跪谢。朱氏扶住儿子,叹了口气:“和我还这么多礼做什么?你是我的儿子。小时候难道没少穿我做的衣裳?难道回回要向我跪拜?大了反而生疏了。” 魏劭微笑不语。 “今日事多,我见你就没停歇过片刻,想必也没空好好吃饭,肚子应该饿了吧?我方才替你准备好了,也是我亲手下厨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甜糯羹,这会儿还热着。” 朱氏转头,叫仆妇去端上吃食。仆妇很快送了上来。朱氏亲手打开碗盖,笑道:“我也许久没下厨了,不知道东西做的还合不合你胃口,你吃吃看。” 魏劭接了过来,低头很快吃完。 “好吃吗?” 魏劭放下碗,对上母亲怀了期待的目光,说道:“好吃。” 朱氏松了口气:“好吃就行。我再叫人给你盛一碗来。” 魏劭阻拦了她,笑道:“已经饱了。多谢母亲关爱。原本腹中确实有些饥饿。” 朱氏笑了,道:“你爱吃,往后我多做给你。我知道是我的不好。这几年,为了楚玉的事,总是催逼你,这才教你和我日渐疏远了起来。” 魏劭道:“母亲这么说,儿子十分惭愧。” 朱氏出神了片刻,望向魏劭,缓缓道:“我知道,我出身低微,这半辈子,虽已竭尽所能奉承你祖母,她却依旧看不上我。你父亲去了后,我处境更是艰难。我也不怨。只怪自己蠢笨,也没做好本分。如今她做主要你娶兖州乔女。乔家与我魏家血海之仇,你是知道的,故我一开始厌她,那日你带她回家拜见,我是给了她脸色看。只是等你走后,楚玉劝我,说老夫人既然这么做主了,想必有她深意,你既娶了,往后就是一家人,劝我好生相待,免得你夹中间为难。我觉着也是道理,木已成舟,我反对也无用,若处好了,日后跟前也能多个陪伴,故次日她来,我本是想善待于她的,不想她……” 朱氏停了一下。 “那日一早她来,向我请安跪拜,举止虽无失仪,只我看出,她应是为昨日我慢待她而负气,起来后便要走,我留也开不了口,恰好我那日早起了些,还未用膳,也是姜媪多事,请她下厨为我做一碗羹汤。原本我也不差她这一口的,怕她以为我仍为难于她,正要阻拦,不想她竟当场变色,拿你祖母来压我,说要回去给她抄经书。她对你祖母一片孝心,我哪里还敢留她,便让她走了。” 朱氏望着儿子,面露苦笑,“仲麟,你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不但婆婆不待见,连新入门的儿媳也目中无我。你道我为何定要你纳楚玉?这些年你总是不在家,我身边无人陪伴,也就只有楚玉,能解我忧愁……” 她的眼睛慢慢红了,取出帕子,拭了下眼角。 “诸侯一妻八妾。我也没往你屋里放那么多人,不过是要你纳一个楚玉而已。楚玉也非洪水猛兽,入了你房,不但能伴我身边,也为我魏家开枝散叶。难道你连这么点事,也不肯为我做到?” 魏劭沉默着。 朱氏期待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屏住呼吸等待。 魏劭迟疑了下,终于抬起眼睛,望着朱氏道:“母亲的意思,我明白了。请容儿子再考虑。” 朱氏原本担心他会一口拒绝,听他答应考虑,大喜,也不敢再催,忙点头道:“你肯考虑就好。你慢慢考虑,我不逼你了。” 魏劭微微一笑,道:“深夜了,儿子送母亲歇了吧。” 朱氏点头。被魏劭扶起,送到了房门口。 魏劭带着朱氏给自己做的衣裳告退而出。 “姨母,表哥可应允了?” 魏劭一走,郑楚玉便从房里的屏风后出来,问。 朱氏面露笑容,抚着郑楚玉的胳膊道:“我不逼他,以情动之,果然奏效。仲麟答应回去考虑了。楚玉,你这法子,实在是好,聪明的紧。” 郑楚玉却一怔:“姨母你都照我叮嘱的说了吗?” “并无丢下一字一句。” 郑楚玉微微蹙眉:“姨母你都这么说了,表哥还说要考虑。我怕他万一只是敷衍,过两天又拒绝,该当如何?” 朱氏一愣,随即道:“放心。他若再推拒,姨母这里还有从大巫那里求来的法。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仲麟不纳你也不行。” …… 魏劭推门跨进门槛,春娘跟进来,问他饥饱,说了几句话,便听到脚步声,扭脸,帐幔一动,小乔撩开出来了,身上衣裳虽还整齐,眼睛却水汪汪带了点朦胧之意,看着就是刚从瞌睡里挣扎着醒来的样子。 “夫君回来了?”小乔站在他跟前,面露笑容。 魏劭眼皮都没抬一下,转回头将衣服交给春娘,让她拿去浆洗,道:“方才在东屋那里吃了宵夜,不饿。备水沐浴吧。” 仆妇急忙准备。很快妥当。魏劭进去浴房,春娘见小乔眼睛望着自己手上的衣裳,呶了呶嘴,压低声道:“说是夫人给做的。” 浴室里水声哗哗,小乔扭头看了一眼。 “不知道夫人说了什么……” 春娘看着有些担忧。 小乔没说什么。换了衣裳,自己揉了揉眼睛,等着。 过了一会儿,魏劭从里头出来,仆妇们收拾好出去,房门关闭了,像前些晚上那样,小乔等他上床,自己吹了灯,小心地爬上去躺了下来。 白天虽然没干什么体力活,魏家女宾迎来送往的门面事,现在也轮不到她,她就一直陪伺在徐夫人身边,但就这样,也累的够呛,刚才等着等着,熬不住就打起了瞌睡。这会儿终于可以睡觉了。 小乔闭上眼睛,意识渐渐再次朦胧之时,忽然听到魏劭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我听说,你连一碗汤羹也不肯给我母亲做?那些抄经的解释,不过是借口吧?” 小乔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昏暗里,魏劭翻身下床,过去重新点了灯。 屋里亮了起来。小乔见他上了床,半靠在床头躺下,转脸看着自己。 刚才虽然快睡着了,但也听了出来,他那句话的语气里,带了点质问。 但这一刻,目光看起来倒挺平静,辨不出喜怒。 都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不睡觉,精神还这么好! 小乔慢慢地坐了起来,望着他的眼睛。 “是。抄经确实是借口。但不做羹汤,却并非我的本意。”她轻声道。 魏劭盯着她,“什么意思?” “新妇侍奉婆母,婆母开口了,就算再惰怠,不过一碗羹汤而已,怎会不肯去做?实在是当时我有些怕……” “怕什么?”魏劭眉头微微一皱。 小乔垂下眼睛:“婆母厌我至深。第一回拜见时,你也看到的,倘若不是你就在我边上,最后护了我一下,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才好。那天早上你一早就走了,我只能一个人过去,见婆母神色严厉,我心里更加惴惴。姜媪忽然要我下厨去做羹汤。全是我的不好,当初在家中时,因为懒怠,半点也未曾下过厨房,黍米不分,全不知该如何下手。边上又没人指点。若真去做了,做出来的东西……” 她咬了咬唇,悄悄抬起眼睛:“当时也是我糊涂了。其实真要说出来,说我不会做,婆母也未必把我怎样。我却害怕婆母因此更加厌恶于我,就……就想出了那样一个借口……” 她说完,停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魏劭。 她讲述着时,魏劭眉头便皱了起来,等她说完,皱的更是厉害,已经快要夹死蚊子了。看了她半晌,最后抬手,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 “行了,知道了!往后不许再这样,听见了没?”他的声音还很冷淡。 “知道了!明天起我就勤加练习厨艺,往后一定好好侍奉婆母。”小乔用力地点头。 魏劭依旧皱眉看着她,片刻后,她听到他吐出长长一口气的声音。 “睡吧。” 他嘴里吐出了两个字。 小乔如逢大赦,松了口气,急忙下床。趿鞋到了灯台前,正要吹灯,忽然听到身后魏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母亲想让我纳了楚玉,你是知道的吧?方才我答应了。” 小乔一怔,慢慢回过头,见他姿态松松半躺半靠在那里,一双眼睛投向了自己。 第28章 正文已替换 他要正式纳郑姝为妾了? 小乔来到魏家,时日虽没多久,但从第二天开始就知道,东屋那边的下人都拿郑姝作魏劭姬妾来看待的。 也就是说,虽然郑姝还没正式搬到西屋这边,但这是迟早的事。 魏劭纳郑姝,对小乔来说,自然不算什么能带来利益的好事。但就目前状况而言,也实在称不上多大的损失,除了自己这个刚进门还没满三个月的新妇脸面可能有点不好看。 但现在的处境,已经比小乔当初预想的要好的多了。知足为贵。何况,在她说了也不算的前提下,她有必要在一个男人动了纳妾兴头的当口给他泼冷水添堵吗?这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 “是吗?这太好了。” 小乔露出笑容,转过了身,“我刚来没两天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了你和郑姝的事,当时见她一直在东屋那边住,心里还奇怪了几天。如今是定下来吧?日子也选好了吗,明日我就去布置屋子。对了,跨院东厢那屋,我觉得很是不错,地方宽敞,阳气足,浴房耳房全都齐备,明日你可以去看一下。若好,我就布置屋子。总归这里有什么,那边也绝不会少。” 跨院东厢是挺不错的空房子,最不错的是,和她住的这屋隔的有点路,中间要过一道内门。 小乔说完,面带笑容地望着他。见他就那样看着自己,面无表情,没半点的反应,笑容便渐渐地淡了下去。最后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道:“怎么了?你是觉着哪里安排不满意?” …… 魏劭盯着小乔,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意兴索然。 …… 他对和郑楚玉睡觉没半点兴趣,更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这个表妹的终身。之前因为朱氏逼的紧,他索性置之不理,也没觉得有什么内疚。不想今晚朱氏忽然一改常态,这令魏劭变得有些为难起来。 魏劭了解自己的母亲,知道她视野有限,看事情爱钻牛角尖,身上确实没有大家之气。也不觉得祖母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故意为难了她。但再怎么样,终究是自己的母亲。她对自己好,魏劭始终记得。他对这个寡母,其实也怀了很深的感情,骨子里,其实也算是个孝子。 方才在东屋,朱氏说了那么多,埋怨祖母,告新妇的状,等等等等,其实唯一进了他心里的,就是朱氏诉说她平日寂寞,只有郑楚玉能陪她解闷。 自己常年在外奔走,三天两头打仗,走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回头,也不知道到了何日才会到头,刀枪无眼,说不定哪天也就和父兄一样没了命。祖母和母亲疏远。这个新娶的媳妇,一看就知道不可能讨自己母亲喜欢。倘若郑楚玉真的能代替自己在母亲跟前尽孝,哄她高兴,把她纳了,于他也不过件小事罢了。 正是怀着这样的犹豫,他回到了西屋,一进门,见她明显又是自己睡了过去的,表面上看着对自己恭恭敬敬,其实分毫没把他这个夫君放在心上。 魏劭活了二十几年了,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小鸡肚肠斤斤计较的人。对上这个新娶进门的乔家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无视她,她偏偏总在跟前晃。看她,又横看竖看不顺眼,她浑身上下,除了那张脸还凑合,几乎就没一个地方能让他感到满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股子闷气儿,上床后想起朱氏刚才告她的状,顺口就发难了,也是想给她提个醒,自己的母亲,她的婆婆,是断不能容许她这样轻视的。 结果她给了他一个很充分的理由,说自己不会做饭。 简直是匪夷所思。 时下人家的女儿,哪怕地位高贵如自己的祖母,出嫁后根本无需亲自下厨,在出嫁前也是受过最基本的庖厨训导的。她竟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会做饭。偏他听完,看她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虽然明明疑心她是装给自己看的,竟然也就没了脾气,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出口,只是觉得无可奈何,心里更加郁闷。又想起白天在寿堂前被人打趣生孩子的一幕,忍不住就脱口说出要纳郑楚玉为妾的话。 其实这事,魏劭还没最后想好。就算想好了,也根本没打算和她提这个事的。 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 “夫君?” 小乔见他神色古怪,轻轻又叫了他一声。 魏劭回过了神,瞥她一眼:“庖厨不通,箕踞为坐,全无妇德可言,就这不妒一项,你倒贤惠的很。”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是在和她闲聊。但话里的意思,却呼之欲出。 魏劭口里的“箕踞而坐”,这事发生几天前。 午后这个时间段,魏劭从不会回房,昨天下午,小乔和春娘两人在房里,春娘做针线,小乔帮她画花样,反正边上没旁人,图个轻松就把两腿伸直坐在了榻上,也是运气不好,正好魏劭就进来了,当时小乔赶紧收腿儿,但已经迟了,被他看到。 当时他也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拿了东西就走了。春娘又是自责,觉得自己没教好小乔,又是担心。庆幸他没说什么,才稍稍放心下来,之后再三叮嘱小乔,往后断不可再这样坐了。 小乔还以为魏劭不在意这个的。没想到还是记在了心里,这会儿就翻出来数落她了。 这伸直腿坐的姿势,在现代人看来稀松平常,但在这会儿,却被视为大不雅。几百年前,孟子老婆就是因为在家里独处时这么直着腿坐,恰好被孟子看到了,出来就跟他妈说要休妻。他妈问为什么,亚圣就说了一个字:“踞”。可见这是多严重的一件事。 小乔听他和自己翻旧账了,低头小声道:“我自知妇德不够,但不妒这一项,既是本分,也是出自本心。” 魏劭“嗤”的笑了一声:“听你这口气,我娶了你这么一个有妇德的妻,是我的福分了?” “我能嫁入魏家为妇,才是我的福分。”她说道。 房里便沉默了下去。 魏劭一下没话了。 他忽然也觉得,自己今晚和她说的话,仿佛有些过多了。这超出了他的本意。 “好了,睡了吧。不早了。”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终于说道。 小乔嗯了声,吹了灯,这次爬了回去,终于稳稳当当地睡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小乔还在睡着,朦朦胧胧感到边上有动静,睁开一道缝,看到魏劭似乎起身了。 但是外面的天看着还是黑咕隆咚的,房里也点着烛火,估计才四更多。 小乔压下心里的极不情愿,勉强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打着哈欠要随他起身,这时,听到他在自己耳畔说道:“还早。我有事外出。你自管睡吧。” 小乔一松,闭着眼睛直接就倒回在了枕头上。 魏劭看了她一眼,掀开被下了榻,站在外头,自己一件一件穿着衣裳。最后穿好了,要走了,下意识地,扭头又看了眼床上的小乔。 她已经把头缩到了被角下,只露出一头乌鸦鸦的云鬓。 魏劭迟疑了下,转过了身,俯身凑到床上,抬手屈指,不疾不徐地叩了叩床沿。 小乔被他再次吵醒了,终于拉下了被头,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魏劭一条腿压在床沿,上半身凑了过来,正看着自己。 “夫君……何事?”小乔揉了揉眼睛,还有点不在状况。 “昨夜想了下,纳楚玉终究还是不妥。我今日没空过去,你是我的妻,今日你代我去,跟我母亲说一声吧。” 魏劭说完,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转身走了。 小乔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瞌睡虫顿时就被赶跑了。 他什么意思?一会儿纳,一会儿不纳。不纳也无妨,问题是,这难道不是要她再去东屋遭他妈的罪? …… 魏劭收拾妥,离开的时候,心情看似不错,脚步也颇是轻松。 小乔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走的时候,五更都没到,天也没亮。等他走了,春娘就进来帮小乔灭了灯。 春夜正合眠,何况这会儿床上也没人占她地方了,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但魏劭一走,她也没法睡得着觉了。 她就睁着眼睛睁到了天亮,最后起床,梳洗完,春娘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起先以为是她又不讨魏侯的好了,再一想,魏侯早上出门时,那个脸色是这么些日子以来她见过的最好的一次了,按理说,应该没什么事,便问她究竟。 小乔把昨晚短短一夜之间发生的关于魏劭纳妾的大逆转告诉了春娘,最后哭丧着脸,扑到春娘怀里:“魏劭这是故意的,他明知道他母亲不喜欢我,还让我替他去回绝纳妾……” “小心肝啊——” 春娘吓了一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魏侯的名讳能这样胡乱叫吗?当心被人听到了!” 这会儿大名确实不能乱叫。除非长辈,否则也就对头或者仇家才会直呼对方姓名,以表轻蔑辱骂。 小乔闭上了嘴。 春娘面上却又露出了喜色:“魏侯不纳郑姝,是极大的好事啊,女君怎不高兴?至于回绝夫人……” 她想了下,凑到小乔耳边,低语了一句。 小乔眼睛一亮,脑子终于也门清了起来。 都怪那个魏劭(此处重复一千遍),从第一天见面开始,对着她时,不是黑脸就是讥嘲,要么就是在审问犯人,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刻钟,她几乎都是绷着神经小心应对,唯恐下一秒就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他魏大少爷,这才脑子犯晕,连北屋徐夫人这尊大佛都给忘了。 小乔心情立刻就变的好了起来,急忙换好衣裳过去。 昨天过寿,徐夫人理应也是累,但今早起的却依旧很早。 大约也是不想和朱氏这个媳妇多碰面,徐夫人很早以前,就免了朱氏的晨参之礼。若在家,朱氏只在初一、十五过来问安而已。所以小乔这会儿过去,并没遇到朱氏。 她请仆妇入内通传,在门外廊前没等片刻,几乎立时就被传了进去。 徐夫人早睡早起,生活一向很有规律。看起来精神很好。穿一身家常的衣裳,坐在一张矮榻上,正在喝着粟米熬出来的粥,面前小桌上摆了几碟酱、菹,饮食很简单,用具也是粗陶器具,清洁,古朴之风。 小乔向她请跪安。徐夫人让她起身,让钟媪再添一副碗筷,叫小乔与自己一道进餐。 第29章 无题 小乔看出她是真有此意,也不推脱,向她拜谢,净手后坐到下首,食不语地陪着用了一碗,吃完了饭,漱口收去餐具,徐夫人才问她魏劭去向。 小乔实在是不知道魏劭这么一大早的去了哪里。虽然她也没问,但问了,估计他也不会跟自己说的。 听徐夫人问,面露愧色,低头说:“夫君一早天未亮便出了门,怪我失礼,竟不能得知夫君去向。” 她分明是在自责,但一个“不得知”和“不能得知”,虽只多了一个字,旁人听起来,联想就大不相同了。 “不能得知”,是她并非不问,而是做丈夫的不配合,没让她知道。 徐夫人自然知晓自己孙子慢待新妇,在信都时,还公然不与她同居。一听,立刻皱眉,责备孙子:“仲麟慢待于你,祖母都看在眼里。之前他来,我也说过他的。你放心,日后他若再欺你,让你受委屈,你只管寻祖母便是。” 小乔急忙摇头:“我并无半分的委屈,夫君对我也不算慢待。出嫁前,家人再三叮嘱,姻亲是为两姓之好而成,更盼以诚心化解嫌隙。夫君面冷心热,我持守初心,加以时日,总是能好起来的。” 徐夫人独目微闪,落到小乔脸上,端详了她片刻,面上渐渐露出一丝微笑:“是个明理的孩子。你能如此做想,祖母便放心了。” 边上钟媪插了一句:“老夫人,方才正想说与你知道。一早五更未到,男君便来过北屋。老夫人尚未起身,故不知晓。男君出城巡查防守,今日晚些回来。” 徐夫人点头,又与小乔家常了几句,小乔要告退前,迟疑了下,忽然朝徐夫人叩拜,恳求道:“祖母,我有一事,因决断不下,想向祖母请教。” 徐夫人让她说。 “我入门不久便知晓了,婆母有意让夫君纳郑姝为妾。我也是十分赞成的。一来郑姝一向与婆母亲厚,成了夫君的房里人,往后我也多了个助力,二来,这也是关乎魏家开枝散叶的好事。只是今早夫君临行前却吩咐我,叫我去婆母那里替他回绝了此事。我有些为难。想劝他顺应婆母之意,纳了郑姝为好,只他也不听我的。我无计,不知该如何向婆母开口,方不至于令婆母伤心失望,恳请祖母赐教。” 徐夫人眉头微微蹙了一蹙,自言自语般地道:“怎还在纠缠郑姝?”看了眼还拜在自己面前不起身的小乔,对身畔的钟媪道:“罢了,她就不用去了。你过去,传我的话,让她一个月内寻好人家。若她寻不到,我来替她嫁外甥女。” 钟媪应下。徐夫人声音这才转柔,让小乔起来。 小乔起身,再向徐夫人道谢,徐夫人安慰了她几句,小乔告退出来。 …… 魏劭直到晚上天黑才回来。 往西屋去的路上,他终于想起了早上出门前,自己丢下的那句话。 这会儿还印象深刻,他那句话一说出来,躺在枕上原本迷着眼睛的小乔突就睁开眼睛,变了脸色。 魏劭心里忽然竟隐隐地有些期待了起来。快步回了房,刚跨进门槛,抬头便见对面,小乔从内室里出来迎自己了。 这些天春信渐浓,院中的桃蕊开始吐信,她也应时换上了新薄的春衣。今天穿件家常浅浅嫩黄的春衫,青丝束成一把拖在背后,腰肢一握,鲜嫩的像是一枝新折下的嫩柳,散发着可人的清新气息。 或许是身上衣服贴身了的缘故,也或许是错觉,魏劭扫了一眼,觉得她身量仿佛比去年初见时要略拔高了些,连带胸前那两团儿…… 好像比去年底在信都时,也要鼓了那么一点点。 “夫君回来了?” 小乔脚步轻快,带着盈盈笑意,向他问安。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嗯了声。换着衣服,总觉得气氛不对劲。再看她,见她站在门口,在吩咐下人预备晚膳,正想问她有没照自己吩咐的那样去东屋传话,外头一个仆妇来到门口,说东屋夫人那里,派人请男君过去。 魏劭看了眼小乔。见她转头望着自己,略一沉吟,让稍晚开饭,转身便出去了,来到东屋,一进去,就见朱氏沉着脸,他上去向她问安,朱氏也不理。 “母亲为何不快?” 魏劭问。 朱氏看他一眼,哼了声:“我生的好儿子!不过是让你纳了表妹,也好让我身边有个陪伴,你就是如此孝顺我的?竟让北屋的人过来扫我的脸!连儿子都这样待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魏劭这才明白了过来。 原来乔女自己根本没来,抱上了祖母大腿,把事甩给了祖母。 怪不得刚才见她一直笑盈盈的,看着心情大好,竟压根儿就没在自己母亲提过这事。 “母亲勿误会,并非儿子有意忤逆。”魏劭说道。 “这还不算忤逆?到底要何事才算?莫非你是要逼我去死不成?” 魏劭急忙朝朱氏跪了下来,端正叩头道:“儿子再不孝,也万万不敢如此。实在是楚玉表妹之事,儿子已经另外有了两全计较。” 朱氏原本正在低头拭泪,忽听魏劭这么说,一怔,抬眼看他。 “母亲请听我说,”魏劭再次叩头,“母亲昨日自己也说了,想叫儿子纳楚玉,本意是要长久留她在身边陪伴,想必楚玉自己也是如此做想。如此不难,不必定要儿子纳她。儿子可为楚玉访一英俊之士入赘。如此,楚玉既解决了终身,也能长伴母亲左右,母亲意下如何?” 朱氏一愣。 藏在屏风后的郑楚玉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魏劭竟然拿出了这么一个对策。唯恐朱氏推搪不了答应下来,忍不住焦急了起来,身体微微动了动,不小心牵动了身上佩的玉珰,环佩发出轻微的一下碰撞响声。 魏劭瞥了屏风后一眼,不动声色,只对着张口结舌的朱氏微笑道:“母亲也知道,儿子对楚玉,向来只拿阿妹看待,并无半点亵念。若这样胡乱纳她为妾,于她也是委屈,更耽误了终身。是故如此安排。” “仲麟,这……这恐怕不妥……” 朱氏也听到了屏风后的响动,知道是郑楚玉所发,被提醒了,急忙阻拦:“愿意入赘的,又能有什么好儿郎?我不能将楚玉胡乱配人!” “母亲此话差了。如今天下,攻伐交战,父母双亡者比比皆是,我军中就有众多失怙儿郎,无不是昂藏健儿,以表妹之品貌,何愁寻不到愿意入赘的女婿?日后我再加以提拔,如何就是就是委屈了表妹?” “仲麟……” “我意已决。母亲若舍不得将表妹出嫁,则招赘婿入我魏家。母亲自己考量一番,想好了,再与儿子说。儿子那边还令有事,先行告退了。” 魏劭神色变得端肃,朝傻了眼的朱氏叩拜,起身离开。 魏劭一走,屏风后的郑楚玉就跑了出来,立刻哭倒在朱氏膝下,泣道:“看来我与姨母缘分,今生是要到头了。罢了罢了,楚玉恳请姨母将人嫁了人吧,往后楚玉也会记得姨母,时常回来看望。” 朱氏又是气,又是心疼,一把搂住郑楚玉,恨恨地道:“你不在我身边,叫我整日对着那个眇目老妪也就罢了,如今还多了个乔女,我日子怎过得下去?莫急,姨母再想法子,总会让仲麟推脱不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郑楚玉抬起脸,哽咽着道。 “法子倒是有。就是要委屈你……” 朱氏附到郑楚玉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郑楚玉脸庞立刻羞红,摇头不肯。 朱氏搂住她,叹道:“楚玉,姨母也知道这法子于你有些为难。只是事到如今,也就这一条路了。仲麟方才的话,你都听到,北屋那边也发了话,若不这样,恐怕姨母也留不下你了。” 郑楚玉咬唇低头半晌,终于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蝇:“楚玉一切都听姨母的安排。” 第30章 备膳(修文) 小乔等在门廊里,终于见魏劭回了。急忙亲自下了台阶去迎他,口中说道:“夫君腹中饥饿了吧,晚膳已经备好,就等你回来一道用膳。”说完偷偷看了眼他的脸色。 魏劭停下脚步,看着小乔。 他被他妈叫了去,自然已经知道自己阳奉阴违把锅甩给了徐夫人的事。小乔终究还是有点心虚的,刚才老老实实等着他吃饭时,也想好了一番应对。见他这样看着自己,眸色墨黑,面若沉水,便不作声了,只等着他开口再次质问自己。 “用膳吧。” 没想到他忽然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句,说完,抬脚就往膳房方向去了,从她身边走过时,小乔面门感觉到了他掠出的一道微风。 小乔很是意外,在原地愣了一愣。见他走的很快,已经步上了台阶,急忙追上了他的背影。 …… 这些天来,魏劭晚饭不大回来吃。连上这次,两人也就一起吃了三四回的饭。 确切地说,是小乔伺候他吃了三四回的饭。 桌案置在榻上,魏劭端坐于案中。小乔是女人,地位没他高,跪坐在下手边服侍他用饭。等他吃完,自己才能吃。 不过前几回,他吃的都很快,也几乎不会差遣她做什么。这活儿不累。 小乔以标准的坐姿,将臀压在脚踵上。 不得不说,魏劭生的筋骨齐正,天生的衣服架子。现在这样,端坐在榻上的案后,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宽大袖摆沿着肩膀两侧舒缓垂落,配上他不疾不缓的举止,就连伸筷挟菜的动作,看着都是如此的流畅,像从一卷散发着舒隽气韵的古书中走出来的男子。只不过他是活生生的真人。 小乔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忽然听到魏劭说道:“一同用饭吧。” 小乔一呆,看向他。见他和颜悦色地看着自己。忙推辞。 “无妨。我叫你一道,你便一道。” 他已命人添上一副碗筷。 小乔觉得他的这个突然邀约很是可疑,尤其是从东屋那边回来后。但他难得这么和善,自己也不好推脱。料想吃饭应也吃不出什么问题。朝他微微躬身道谢后,往前膝行两步,坐到了桌案边上。 食不言。 小乔默默地吃完了一平盏的饭。 这是她平日的饭量。 她抬起眼睛,见魏劭也已经吃完了,双手分撑在他自己的双腿上,面带笑容,似乎刚才一直在看自己吃饭。 小乔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食物,轻轻将筷子搁在筷架上。正要叫人送上清水服侍他漱口,魏劭却忽然道:“替女君再添一碗饭。” 小乔忙摇头:“多谢夫君。我已经饱了。” “我见你只就吃了这么几口,怎能饱腹?”魏劭道。 “确实够了。平日就只吃这么些。”小乔解释。 “那是你平日吃的太少!”魏劭上下打量了眼她的身材,露出一丝嫌弃之色,“到我家中也有些时候了,竟比先前仿佛还要瘦了些。不知道的以为我魏家饭都都不管你饱。再吃一碗。” 小乔觉得他在睁眼说瞎话。 自己这个年龄,平常营养足够,身体上的发育,她自己都感觉的到,去年的肚兜最近紧了,箍的不舒服,已经换了新的。 但是仆妇已经端来了饭。 对着魏劭关切的目光,小乔无奈,低头努力吃完了第二碗饭。 第二碗下去,肚子已经饱到了胸下。小乔忍着要打饱嗝的感觉,放下了筷。 “再给女君添一碗。” 魏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乔用力摇头:“真的吃不下了!” “祖母前回责我慢待了你。你又瘦弱,不努力加餐饭怎可?” 魏劭大袖一甩,自己亲自起身去添了一碗饭,压的紧紧实实,端到了小乔面前。 小乔看他。他面带笑容。 “真的吃不下了。”小乔苦着脸说道。 魏劭脸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给我吃掉!”声音也带了丝水水的凉意,“不止这一顿,明日开始,每餐你都得给我吃下去三碗!祖母疼爱你,你再不长肉出来,下回到了祖母跟前,我恐怕不好交代。” 小乔和他对望了片刻,咬了咬唇:“夫君,我错了。” 魏劭低头,随手般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哪里错了?”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早上夫君要我代替夫君去婆婆那里传话,我却去了北屋。”小乔望着他脸色,小声地道。 魏劭哦了声,目光似笑非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下回我再不敢了……”小乔嗫嚅,打了个饱嗝,急忙以袖掩面。 “还有下回?”他挑了挑眉。 “不是不是……”小乔急忙放下衣袖,摆手。忽然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乔回头,见一个仆妇急匆匆地进来,躬身道:“君侯,将军李典求见,说有急事。” 魏劭微微一怔,神色转为沉肃,起身撇下小乔快步而出。 小乔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小乔不敢再像平常那样放松了,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在房里等着他回来。顺便消掉已经吃堵住了的食。 她一直等到亥时末,魏劭始终没归。最后终于熬不住了,这才自己和衣先躺了下去。 魏劭一夜没回。 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小乔才得知消息,竟是已经平和了许久的上谷一带,前日忽然遭到了大队匈奴骑兵的劫掠,守军民众死伤将近一千,匈奴烧杀掠夺后,放话这是送给渔阳徐夫人的大寿之礼,随后往北逃窜。 魏劭闻讯,大怒,当即亲率骑兵去追击匈奴。 …… 魏劭率着两千精锐骑兵,以极速昼夜追击,已经逐出上谷数百里外,抵达了与匈奴王庭默认的临时边界桑干河的一带。就在刚才,匈奴带着劫掠来的牛马女人等战利品欲过界返回王庭时,不期魏劭骑兵追赶而至,仓促应对,双方在桑干河畔大战,魏劭亲入马阵战匈奴头目千骑长且莫车,且莫车被他砍于马下,生擒,余下匈奴骑兵或逃或俘,狼狈溃散。上谷居民被夺去的牛马归回,除了少数女人死伤,剩余大多无恙,只是难免已经遭到玷辱,此刻衣衫不整地聚在一起,或坐或蹲,相互抱头大哭。 魏劭铁甲染血,按刀从身边那群劫后余生哭哭啼啼的女人身边大步走过,来到了匈奴且莫车的面前。 且莫车十分强悍,虽然已经被俘,身上也满是血污,却仍硬挺着不肯下跪,头高高翘起,冲着魏劭哈哈大笑:“怎样,送给你祖母的大寿之礼,可还满意?” 魏劭神色阴沉,上前抬手,刀鞘便重重击在且莫车的脸上,且莫车立刻头破血流,嘴里断了半排的牙齿。 “魏劭小儿!今日你若敢杀我一人,他日我匈奴必十倍以报之!” 且莫车面露痛苦之色,嘴里不断地流血,含含糊糊地骂着,形容可怖。 随同魏劭一道追击而来的将军李典大怒,一脚踹向且莫车的膝窝,且莫车双膝落地,要爬起来,被人摁住了,口中依旧“魏劭小儿,犬辈鼠类”的骂个不停。 魏劭慢慢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刃闪动着冰冷的雪芒。一个手起刀落,且莫车的人头便从颈项上滚落,血柱高高喷溅,洒了一地。 周围鸦雀无声,连远处那些女人也停了哭泣。 “剩余匈奴俘虏,不论军位高低,全部就地正法。” 魏劭将刀归鞘,下了命令,神色平静。 …… 呼衍列左胸那晚被刺的伤口很深,再入半寸,便抵达了心脏。 这几日,他被伤痛折磨,行动也受限制。随身边一众被俘的族人被带到了刑地,暗中运力,想奋起挣脱绳索,胸口忽然一阵痛楚,眼前发黑,人站立不稳,便扑倒在了地上。 怎么也没想到,阴差阳错,自己竟然就这样丧命在了桑干河畔。 魏劭这个年轻的汉人,竟也训练出了一支战斗力完全不啻匈奴人的强大骑兵。正面作战里,匈奴人从没从他手中占过半分的便宜。相反,原本已经入了匈奴地界的云中、朔方一带也被他夺回,匈奴人被迫北退到了数百里外牧羊放马。 他的名字在匈奴王庭无人不知。提及这个名字,从单于、诸王到民众,无人不带一丝忌惮。 但与发誓要和魏劭为敌的屠耆太子左贤王乌维不同,日逐王对这个汉人对手,态度并不十分痛恨。 或许是因为从前那位出自魏家的王妃的缘故,呼衍列只能这样作响。 他这一趟,原本已经完成了需要做的事,不想归途中,遇到了左贤王派出的这支人马。得知左贤王的挑衅意图后,呼衍列立刻阻拦,且莫车岂会听从,双方发生了冲突。 呼衍列一向是匈奴排的上名号的千骑长,战功累累,但那日只身一人,加上受伤,最后不敌被擒。且莫车要将他带回去交给左贤王以为难于逐日王,遂将他捆住,一同带去了上谷,劫掠完毕后,他也被迫同行,不想在这里被魏劭骑兵追赶而至,双方大战,自己随同且莫车的人一道成了俘虏。 他这辈子,杀过了无数人。有为了争权而杀的自己的族人,也有为了夺地而杀的汉人、乌孙人、呼揭人…… 死去原本也没什么。但就这样死去,他实在不甘心。 呼衍列知道,魏劭军士已经在执行魏劭下的命令了。呼号怒骂乞饶,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前头的俘虏,一个个地倒了下去。很快就轮到他了。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运气做最后一次的挣扎,忽然,背后有人踩在了他的身上,接着,一个他认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个匈奴与我有仇,我亲手杀之。” 魏俨对奉命执行行刑令的校尉说道。 魏俨发声,校尉自然遵从,立刻将人交了出去。 魏俨拖着一动不动地呼衍列,来到了桑干河边,近旁无人,他以刀尖挑开了捆住呼衍列的绳索。 呼衍列万分感激,挣扎着朝他跪拜:“少主人,上谷之事,是左贤王做的……” “滚回去。” 魏俨并未听完,斥了一声,转身便大步离去。 …… 魏劭离开后的第五天晚上,终于归来了。 徐夫人十分欢喜,亲自出去迎接了魏俨魏劭一行。见风尘仆仆,安慰后,命兄弟各自早去歇息。 魏劭回到西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小乔在西屋门外迎他。 他身上的铁甲还未脱去。站在那里,仆妇替他脱卸着甲衣,他两只眼睛看着小乔。 小乔迟疑了下,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他面前,抬手亲自帮他解甲。 仆妇们见状,便退了下去。 小乔和他的距离靠的很近了,解着甲衣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的一种干燥了的混合着尘土和血的气味,有些冲鼻。 她感觉到头顶仿佛有两道目光。抬起眼睛,见他微微低头,正看着自己。 小乔的两排眼睫毛扑颤了一下。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睛。屏住呼吸最后终于帮他解开了沉重的甲衣,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魏劭自己将甲衣卸在地上,身上剩了一件已经染了尘血的中衣。看了一眼已经离了自己的小乔,转身进了浴房。出来时,换了身整洁的衣裳,大袖飘飘,湿润的黑发用玉簪绾在头顶,姿容雅隽,很是好看,和先前刚回来时一身血气的样子完全不同。 “夫君可要去用饭?” 小乔问他。 魏劭摸了摸肚子,点头,转身往膳房去。小乔跟了上去服侍,到门口时,看到东屋那边的姜媪来了,面上带着恭敬的神情,躬身说夫人那边备下了饭食,请男君移步用膳。 “夫人心疼男君。亲自下厨做的。盼男君移步。” 魏劭迟疑了下,转头看了眼小乔。 小乔忙道:“既然婆母也备了饭食,夫君过去便可。我这里无妨。” 魏劭没说什么,迈步往东屋而去。 第31章 王母仙药 魏劭来到东屋。看到他的母亲朱氏正在房门口翘首等待,见他现身,立刻迎了过来,欢喜地道:“仲麟,你终于回了!这几天我很是担心。平安回来就好。快进屋,我亲手备好了晚膳。” 魏劭向朱氏道谢,随她进去,又道:“其实母亲大可不必特意为儿子下厨劳累,儿子受之有愧。” “怎会!”朱氏笑道,“我盼望你能天天来我这里用膳才好,何来的劳累?” 魏劭看了一眼。 食案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馔肴。仅是鹿,便有鹿脍、鹿脯、鹿肉鲍鱼羹,除此,鸡、鱼、瓠瓜应有尽有,案上还摆了一壶酒。魏劭略微错愕,不禁苦笑了下。 这一桌的酒菜,足够三四个饥汉饱腹了。倒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几天前自己逗弄为难乔女时,她的那个饭量。 要是叫她来吃,十个乔女吃上三天,估计也是吃不完的。 魏劭看了眼满脸带笑的母亲,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坐了下去。 朱氏在旁陪坐,提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道:“此杯为庆我儿杀敌凯旋。” 朱氏端酒给儿子的时候,看着他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但魏劭并没留意到自己母亲的异常,向母亲道谢,双手接过,一口饮了下去。随后拿起筷子。 朱氏见他喝下了酒,微微松了口气。叫他多喝些,不必怕醉,若醉了,自己东屋这边也有房可宿。 魏劭只笑不语。 朱氏在旁继续陪坐片刻,又给儿子陆续斟了两杯,看着他都喝了下去,终于借故起身先离开了。 多日之前,她曾偷偷去了趟渔山巫祝庙里,从大巫那里求来了一包王母仙药。大巫说,此药性极媚,只要一挑,就足够起效了,若和酒水服下,则起效更烈。 朱氏也怕伤到儿子的身,不敢用太多。却担心不起效,最后加在了酒里,摇匀斟酒让儿子喝。亲眼看见他喝了三杯下去,这才放下了心,照原本商议好的那样,借故先离开了。 …… 东屋的这餐晚膳,虽然菜肴丰盛,烹饪也佳,他却实在是为着母亲的心才来的,吃的有些索然无味,更没兴头喝酒。或许是人也有些疲乏了的缘故,心里只想早些回去。喝了朱氏给自己倒的几盏酒,便停了下来,再拣着吃了几口菜,想向朱氏告辞离去。 他坐等了片刻,没见到朱氏回来,渐渐地,腹中却仿佛起了一团火烧,隐隐的炙燥之感。 很快,这感觉便蔓延往下。 他自然知道这表示了什么。完全没想到是自己母亲对自己下了药。只是对自己突然间莫名有了这种反应而感到费解,身体也颇是难受,急于想纾解的感觉。 魏劭忍了片刻,见朱氏还没出来,起身对近旁服侍的一个圆脸侍女道了一声,叫她代自己转辞,起身要走时,姜媪忽然过来了,惊慌地说,夫人方才回屋后,本想再出来的,头却不知为何,突然疼了起来,请君侯过去看看。 这么多年,魏劭从没听过朱氏有头疼之症,一惊,压下身体里那种虫钻蚁噬般的难受感觉,匆匆就随姜媪过去。见姜媪去的不是朱氏屋子的方向,心里虽略微有些不解,但也未起疑,只以为朱氏是在别屋里发的头疼。到了一间偏里的内室门前,姜媪推开,魏劭也未多想,推开便迈进了门槛。 刚进去,身后门便被将姜媪关上。魏劭关切朱氏病情,也未留意,看了下四周,见屋很深,内外两重,跟前并不见他的母亲,连个服侍的侍女也没有,以为人在内间,疾步走了进去,掀开分隔的帐幔道:“母亲,你可……” 他忽然停了下来。 朱氏并不在内里。对面便是一张床了。暗香靡靡,冲人肺腑,隔着层薄薄的绡罗轻帐,一堆锦衾香枕里,他看到床上背对他侧卧了一个女郎。女郎青丝已解,堆积在了枕上,身上不过一件薄薄绯色罗衣,罗衣也褪至肩膀,露出了一截白皙的脖颈和圆润的香肩。 魏劭一怔。 床上女郎慢慢坐起了身,随她起身,衣衫滑落,女郎抬手,压住了跌落到胸下的绯罗,但也已露出了大片香肉,半遮半掩,但凡男子,见之无不血脉贲张。魏劭身体里的那团炽燥更加浓烈,游走全身,几乎就要无法抑制喷薄而出。 女郎抬起了头,双目带情,面上含羞,见对面魏劭僵立不动,脉脉之间松开了手,罗衣下滑,上身再无任何遮挡,香艳扑面而来。 “表兄……” 女子轻轻唤了声他。 魏劭心里完全明白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女子身体,眼睛里掠过浓重的阴影,这阴影甚至盖去了瞳中原本的那片欲色,掉头而去。 郑楚玉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境之下,魏劭竟然转身就走了,错愕过后,急忙抓起罗衣,胡乱遮掩住胸前,赤脚下地飞快追了出来,从后抱住魏劭大腿滑跪了下去,泣道:“表兄,姨母定要如此,我也是无奈,只是楚玉亦是甘心为你纾解难过。” 魏劭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郑楚玉。她跪于自己脚后,两个浑圆肩膀打着颤,仰脸望着自己,双目里泪光闪烁,姿态楚楚。 魏劭强压下仿佛已经游蹿到了全身血管里的那种膨胀之感,拔脚便撇下了郑楚玉,大步便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后,拉了两下,见不开,才知门不知何时竟已从外被反锁住了,顿时勃然大怒,抬起一脚便踹了过去,极是牢固的酸枝红木门竟被他整扇地踹飞了出去,轰然一声,扑到了门槛之外的地上。 “表哥——” 身后传来郑楚玉的泣唤之声。魏劭充耳不闻,神情紧绷跨出了门槛,踩过那扇门板,大步往外走去。 姜媪将魏劭哄进了门后,悄悄反锁,随即与闻讯而来的朱氏隐在近旁等着事毕,满心以为这次必定事成,没想到他才进去没片刻,那扇门竟就被他一脚踹飞了出去,又见他一脸怒容地大步往外走去,和朱氏面面相觑,急忙从藏身的门后出来。 “男君这是要是哪里……” 也是姜媪好死不死,竟然还伸手去拦魏劭。手刚碰他的胳膊,魏劭抬脚又是一脚踹了过去,正中姜媪大腿,盛怒之下,他的力道又岂是姜媪能够承受住的?惨叫一声,整个人就被踹的飞了出去,犹如断线风筝,跌落到了墙角,大腿剧痛,腿骨已然折断。 姜媪当场昏死了过去。 朱夫人将魏劭养大,至今这么多年,魏劭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恭孝顺,即便偶尔不快,也不会直面顶撞,从没见过儿子凶神恶煞这般模样,吓的手脚冰凉,看了眼已经倒在墙角一动不动的姜媪,自己竟也不敢上前了,只是白着脸颤声道:“仲麟,你怎如此对待……” 魏劭猛地转头,朱夫人见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心里一惊,立刻闭了口。 “母亲,你做的好事!竟与那贱婢合同如此谋你亲儿!” 魏劭咬牙,一字字地说道,转身疾步而去。 朱夫人心口突突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立在那里,直到他人影消失不见,半晌,朱夫人才回过神来,见侍女仆妇已经闻声赶来,见状不敢靠近,都挤着立在廊下,个个神情惊疑不定,墙角地上自己的心腹姜媪双目紧闭,面色煞白,看着仿佛死了一样,终于颤声大叫,让人过来扶抬姜媪就医。 仆妇们听到主母开口了,这才匆忙跑了进来,七手八脚抬起姜媪离开。 朱夫人站在原地,腿脚还是发软,愣了片刻,忽然想起房内的郑楚玉,转身扶着墙一路过去,入内便听到隐隐的呜呜之声,寻了进去,见外甥女扑在床上,衣衫不整,正在伤心哭泣。上去扶住她肩膀,还没开口问究竟,郑楚玉便扑到了她怀里,哭着埋怨道:“姨母,你拿的究竟什么好药,竟分毫没有作用!我都如此了,表哥依旧不动……怪你出了这样的主意,往后叫我还如何见人……” 她想起方才羞耻一幕,毕竟是黄花女儿,眼泪滚了出来,翻身又扑到了床上,扯过衾被蒙住了头,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朱夫人心乱如麻。只道那王母仙药真的不灵,呆了半晌,安慰着郑楚玉,忽然想了起来,打起精神出去,严令一众仆妇侍女不准将今晚之事说出去半分。 “方才只是我与男君起了争执,男君不快而出。你们若有一个人敢出去胡言半句,被我知道,打死勿论。” 众仆妇侍女不敢抬头,纷纷应声称是。 …… 魏劭从东屋出来,立刻俯身就着一丛花木催吐,直到将胃中残余之物全部呕出,最后只剩酸水,定了定神,这才继续往西屋而去。 只是朱氏从大巫那里取的药,药性确实极其凶媚,起先他虽只喝了三杯酒,又加以催吐,腹中已空,此刻全身依旧感到炙燥难当,皮肤下若有无数密密针尖在刺,下坚若铁杵,比刚才在郑姝房中时还要炙涨三分。 魏劭生平自负,性又高傲,不防备间竟这样被自己的母亲药中,心中郁懑,可想而知。唯恐遇到下人入人了眼目,不敢在路上多停,一面尽力调息,努力压下体内焚身邪火,一面飞快往西屋去,远远看到那间屋的窗里透出灯火,径直就冲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门。 房里只有小乔,正在银灯下书写。 刚才魏劭被朱氏叫走了,她便自己吃了饭,在春景渐浓的庭院里略微散步消食,这会儿回到了屋里,剪亮烛火抄一卷新帛。聚精会神之时,忽然听到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没有防备,手一抖,笔尖刚蘸过来还未落笔的饱墨便沿着笔梢滴落,溅在了一面快要抄完的帛面之上,墨迹迅速晕开,整张帛筏顿时毁了。 小乔直呼可惜,扭头,看见魏劭身影在屏风后晃了一下。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小乔倒是有些意外,将笔搁下,起身便迎过去。才刚下榻,见他已经迎面而来,面庞通红,双目也染满了赤色,如同充涨鲜血,神情极其僵硬。 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小乔略微吃惊,迟疑了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面露笑容,像平常那样的问安道:“夫君回来了……”话没说完,人就被魏劭一把推开,往后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了脚,抬起眼睛,见他已经冲入了浴房,接着,便是哗啦水声,似乎是他在里头当头冲水而下。 小乔又惊又疑,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站在浴房门外,迟疑着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叫人送碎冰过来,越多越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走调了,仿佛在极力压抑什么似的,与他平常极不相同。 小乔不解,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勾了小指将帘幕撩开一道缝,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他竟然已经脱光了衣裳,精赤着全身,背对门口双腿分立地站在为预备他沐浴而注满了水的浴桶里。 浴桶桶壁有她半人高,他这样站立,却只及他腰下的臀线部位,烛火摇曳,照的他后背光淋淋一片,犹如抹了层油似的,越发显得筋骨利落,由肩背直到腰际以下的贲肌线条,犹如流水般起伏。 小乔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看什么?还不快去!” 浴桶里的那个男人仿佛觉察到了来自身后的窥看,猛地转头厉声叱道,一脸的怒色。 小乔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也不来及多想什么,急忙转身出去叫了人过来,吩咐立刻去往冰库,取多多的碎冰过来。 第32章 无题 魏家地下建有冰窖,专为藏冰以供夏日消暑。如今冬天刚过去没久,冰窖内满是藏冰。仆妇受命立刻去寻魏家内管事张媪要冰。张媪听得是西屋要冰,似乎急用,量还要多多益善,虽一时间不明所以,但立刻拿了钥匙开门下地库取冰,取了两大桶,叫人抬了亲自给送到了西屋,小乔指挥放到浴房门口。仆妇们退出,小乔跟出去关门时,便听到身后脚步声起,知道是魏劭取冰,想起他一丝,不挂,一时不敢再回头看。 片刻后,她听到浴房里传来两下“哗啦”硬物落水的声音,知道冰块应被倒进了水里。接着,里面安静了下来。 刚才等着冰块的时候,小乔就在臆想他要这东西的目的。 起初她以为他要洗冷水澡锻炼身体。转念觉得不像,而且太过没头没脑了,好端端东屋那边吃了顿饭回来,怎么就想起来要洗冷水澡锻炼身体。费解着的时候,忽然记起他刚才进来虽然脚步仓促,但自己依稀还是瞄到他下头仿佛支出来的异样,只是当时人被他推开了,有点手忙脚乱,也没多往别处去想。 此刻细想,又联想到他的反常举止,小乔忽然有所顿悟,整个人顿时就尴尬了…… 但新的疑问又来了,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无须多高深的知识,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男人正常的样子。 想明白了这事,小乔本想出去避一避的,等他自己消火了再回来。 这不止是为自己的安全考虑,小乔猜测,他应该也不愿自己留在边上看他狼狈的样子。 只是他进去的时间也不短了,除了刚开始那几下倒冰块的声,一直没别的动静,她又有点不放心。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仔细再听。什么声都没有。 小乔终究还是靠了过去,隔着帘问道:“你……怎样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小乔变得不安起来。迟疑了下,撩开帘子往里看去。 他整个人泡在了水里,只露出头颈。水面浮着的那层厚厚的冰块已经慢慢消融变小。他的头微微后仰着,眉头紧皱,闭着眼睛,表情依旧十分紧结痛苦的样子。 听到她的动静,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见他还活着,小乔便松了口气。不敢多看他的样子,垂下眼皮,只将视线盯着自己脚前他之前扯下来丢地上的一堆衣服上,用听起来尽量正常的声说道:“那么我还是先出去吧。我就在房门外。你若好了,或有别事,叫一声便可。”说完匆匆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听到他的声音在后传了过来:“我口渴……帮我倒水……” 他的声音听起来,破碎而喑哑。 小乔一怔,跟着哦了声,急忙去倒了水回来。 “水来了。”她把水递过去,望着他轻声道。 魏劭的眼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如同两片薄薄的蝶翅,竟然让小乔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折磨中的虚弱美感。 他慢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稍稍坐直身体,从水里抬起一只湿淋淋的胳膊,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盏。 她的手不小心被他碰触了下。 虽然只是非常短暂的一个碰擦,但小乔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皮肤的滚烫温度。加了冰的水,似乎也没能够帮他降下多少的体温。 魏劭仰头喝水,小乔听到他咽水发出的清晰的咕咚咕咚声,喉结随着吞咽动作,剧烈地上下滚动,几块浮着的冰块碰到了他的胸膛,又被碰开,在水面上慢慢地打起了没有方向的旋转。 他几口就喝完了水。小乔接回茶盏,迟疑了下:“你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我去北屋说一声,告诉祖母……” “不要让祖母知道!” 他立刻打断了她。 小乔一怔,跟着点了点头:“晓得了。还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吗?若没有,我便出去了。” 魏劭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停驻了片刻,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再倒杯水,多些……” 最后他喃喃地道,声音沙哑如同耳语。说完闭上了眼睛,头往后靠在桶壁上。 小乔“哦”了一声,“你稍等”,她有些责怪自己刚才糊涂,没把整个茶壶端进来给他喝,急忙转身迈步,快到浴房门口,抬手要掀开帐幔,忽然听到身后发出“哗啦”一下水被泼洒到了地面的声音,其间又混合着冰块落地砸出的轻微跳跃声。 是魏劭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从水里出来,赤脚踩在地上,大步地朝她追了上去。肩膀和后背上,沾附着的水随他行走动作迅速地凝合成了条条细细的水柱,沿他微微起伏的肌肉纹理滚落下来,在身后的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小乔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一热,人就已经被身后那个朝她贴过来的坚硬的高大男人身体给包围住了。 魏劭从后抱住了她,臂膀穿过她的腋下,将她箍在怀里,迫她紧紧地贴靠着自己的皮肤。 她身上裹以轻薄的丝绸春衫,一将她贴在胸前,魏劭就感觉到了一种与冰水截然不同的玉凉之感,又柔软的不可思议,仿佛只要他再稍稍多加些力,就能让她的玉凉和柔软一寸寸地完全贴融进自己的皮肤里一样。 他备受折磨的身体终于感到舒适了些。本已麻木到自己始终无法纾解之处,也忽然像是活了回来,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一声呻吟从他喉里发出,他忍不住低头下去,张嘴又一口含住了她清凉的一侧耳垂,火热的舌卷住来回咬噬。 小乔突然遭到魏劭这样毫无防备的侵犯,耳垂肉都要被他给吞咬下来似的,一疼,大惊失色,就“啊”的叫了声,茶盏也失手脱落掉到地上,“砰”的砸成了两半。急忙挣扎想脱出他的臂膀。 魏劭却再也无法忍耐了,一手便轻而易举地横抄起了小乔,不顾她的挣扎捶打,径直给送到了床上,自己扑了上去。 魏劭也不知道自己母亲给他喝下的到底是什么媚药,凶歹无比。最初的那阵汹涌药性被他强行压制下后,竟然无法彻底退去。虽不再像起初那样暴起,却变成了麻木的持久钝感,极其难受的折磨,自己也无法释放出来。 刚才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一遍。此刻却又转活了过来,只想全都在她身上彻底纾解。不顾她的挣扎和抵抗,三两下扯下她衣裳,将她剥的和自己一样,入目滑若凝脂的寸寸肌肤,更加烙红了他的眼睛,他咬牙要占有她时,肩膀忽然一阵剧痛,小乔张嘴狠狠咬住了他,尖尖的细齿,像鱼钩咬住鱼嘴那样地咬住他不放,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咬出了血。 接着,她便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两边眼角滚落下来,哭声含含糊糊,哭的很伤心,也带了痛楚。 魏劭蓦然停住,大口地喘息着,在她身上伏了片刻,忽然翻身滚了下来,仰面躺在床的外侧,一动不动。 他左肩的三角肌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有殷红的血丝,慢慢地从皮肤里渗出来,形状像是月牙,带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 他其实才刚起了个头而已,小乔却已疼的不行,无法想象若遭他强行深入会是如何,疼加上恐慌,又被他压住不能动弹,狠狠一口就咬在了他肩膀上。此刻终于得以解脱了,如逢大赦,一把抓起自己的衣裳,连滚带爬地从他大腿上爬了过去,下地后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跑。 “你去哪里?” 身后魏劭的声音响了起来,带了点颓丧的味道。 小乔没理,一口气跑到门边的那扇屏风旁,手忙脚乱地将衣裳裹了回去。 魏劭扯了一旁的被,随意压住下腹,慢慢地坐了起来。 小乔戒备地盯着他。 “方才在我母亲那里,我误食了媚药。” 他望着小乔,慢慢说道。神情沮丧,甚至是萎靡。 小乔愣住了。 “起先你也看到的,我以为自己能解决。但是……” 他停了下来,眼睛落到小乔身上。 小乔回过了神,慌忙抓紧胸前衣襟,后退了一步,嘴里胡乱道:“你是要叫谁过来?我马上替你叫!一个不够叫两个!” 她说完,见他双目依旧盯着自己,目光闪动,更加慌了神。 “或者你等着!你再忍忍!我穿好衣裳就去告诉祖母给你请医……” 她转身就要走。魏劭下床大步赶了上来,伸手抱她又回到了床上,一把扯落帐子。 床上的光线立刻暗了下来,变得朦朦胧胧。 他那里……刚才虽然没敢细看,但小乔还是瞥到了。刚才还没进去,她就疼的要命。他又服过那种药。这样的情况下,要真就这么被他……以后绝对会是终身阴影。 小乔再次挣扎,被他一把摁到了枕上。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手,眼泪立刻又冒了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我很难受。你帮我吧。” 他躺了下来,转过脸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 小乔一呆。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自己不会吗?”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抽泣道。 “麻了,出不来。你若帮我,我就不对你做别的。我说到做到。” 他慢慢地道。 小乔停住了哭泣,看向他。 两人的额几乎靠在了一起。 他的额头滚烫,仿佛发了烧似的,脸庞像喝了酒,神情滞重而懊恼。 他看着小乔还含泪的一双美眸,将她那只手慢慢地带了过来,最后放到被下,压了上去。 小乔脸庞立刻通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眼睫毛不停地颤抖着。 魏劭也闭上了眼睛,发出了舒适的长长一声叹息。 …… 魏劭他妈,简直作死,害自己儿子就算了,还害她遭了池鱼之殃。要不是她是婆婆,小乔真恨不能冲过去照她脑袋扣一个大屎盆。也不知道她给儿子喂的是什么玩意儿,药性竟然那么的强,一次根本不行,后来陆陆续续,又折腾了几回,直到天快亮,彻底发泄出来变得筋疲力尽的魏劭才终于老老实实地睡了过去。 小乔一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醒过来时,床上就她一个人。 她那只可怜的手,不但失了清白,而且胳膊酸的快要抬不起来了。 第33章 惩治 魏侯早上走时,比平常稍晚一些。走之前,嘱了一声春娘,只说,不必叫女君起觉。 他说话时的神色和平日一样的冷淡。当时春娘抬眼,一晃间,觉得魏侯眼窝比平常略要凹陷些,似乎昨夜没睡好。但精神却看不出半点萎靡,反而目光愈发清炯。 之前除了那日他出门太早之外,小乔都随他一道起身,送他到西屋外的。今天也不早了,春娘起先不见小乔,本忐忑着,怕她又因疏忽惹恼了魏侯。听他临走忽然这么说了一声,才放下心。等他走了,入内室撩开帐幔,见小乔还面朝里地趴在枕上沉沉而眠,云鬓凌乱,衣衫褪至肩头,袒露了一片雪背。床前地上丢了好些疑似用过的不洁帕巾。帐内略暖闷,隐隐能闻出一种特殊的床帏气息。 春娘是过来人,明白了。昨夜房事过度。暗自猜疑,也不知道年轻正当力的魏侯昨夜究竟如何折腾的,不但把自己给弄的眼窝凹陷,女君也成了这样子。不忍吵醒小乔,悄悄收拾了地上东西便退了出来,一直守在门外,等到这会儿小乔睡饱了,才进去服侍她起床。 小乔平时并没起床沐浴的习惯。但昨夜虽免去了吃大苦头,代替的工作量却实是不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这会儿醒来觉得浑身黏腻不大舒服,便叫备水沐浴。怕被春娘看到自己胸前那两团被掐的到了这会儿还没褪去红痕的可怜肉,不肯让她像平常那样在边上服侍着,自己脱衣入了浴桶。 只是两只胳膊实在酸疼,抬起来都有些吃力,正低头擦澡,帘子一晃,抬眼见春娘进了,急忙往下缩了一些。 “老夫人那边来了人,请女君过去。” 小乔立刻猜测,或许是和昨晚的事有关。 “晓得了。春娘你出去吧。我这就出来……” 但是春娘已经过来了,扶着小乔两个肩膀就把她从水里拎小鸡似的捞了起来,道:“听来人口气,仿佛有要紧事,婢服侍你穿衣,也快些……” 小乔急用浴巾掩胸,但还是落了春娘的眼。她一怔,把小乔的手拿开,仔细看了一眼,皱起了眉,低声埋怨:“男君这下手……也太没轻重了……”语气里带着心疼和不满。 小乔哪里还敢提昨夜的经过,闭着嘴巴不说话。 “女君稍等。” 春娘奔出去,回来手里拿了一盒药膏,挑了些替小乔轻轻擦抹了上去,十分清凉。最后擦了身体穿上衣裳,小乔匆匆梳洗完毕,立刻去了北屋。一进去,迎面就感觉到了一种与平常不大相同的气氛。 徐夫人坐在榻上,钟媪在侧,边上立着昨晚那个送冰的王媪,地上跪了个东屋那边的仆妇,似乎是朱夫人房外听用的,之前小乔去东屋时,打个几个照面儿。 房里气氛有些凝重。小乔不敢怠慢,跪在了徐夫人座榻前,向她问安,又为自己来迟告罪。 徐夫人微微一笑,道:“无妨。祖母叫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 钟媪便叫王媪和东屋仆妇出去,自己也出去,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徐夫人和小乔。徐夫人朝小乔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侧,道:“早上我方起身,仲麟便来看了下我,瞧着好好的。说了几句话才走。谁知过后,我便听说,昨夜东屋里出了点事。说他曾被你婆母叫去,本是吃饭,不知为何后却起了争执,连房门都被他踹断,姜媪也昏死过去,似乎还牵涉到了郑姝。我还听说,你房里昨夜要了许多的冰块。这时节,要如此多的冰块何用?” 徐夫人顿了一下。 “昨夜到底出了何事,你可知晓?” 小乔迟疑了。 果然,徐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昨晚的动静。只是不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朱氏给魏劭下了媚药的事。 她立刻想起昨晚自己曾两次在魏劭面前提到告诉徐夫人去向她求助,都被他拒了。 固然这种事过于阴私,做孙子的自然不愿意让祖母知道。但小乔总觉得,从他昨夜神情语气,以及今早他在徐夫人跟前毫无异状的表现来看,出了这样的事,魏劭似乎也依旧带了点不愿让他祖母知道朱氏对他做下这种事的意思。 他似乎还是想在祖母面前为朱夫人遮掩留体面。 他是不愿意说,徐夫人这么快却来问自己。 说了,被他知道出自自己的口,就是开罪了他的孝子心。 不说……以徐夫人对这个家的掌控看,她迟早是会知道的。到时候就是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的不是了。 小乔抬起眼睛,见徐夫人那只独目望着自己,略思忖,应道:“回祖母,昨晚东屋那边出了何事,孙媳确实不清楚,夫君回来在我面前也半字没提。至于取冰块,我是知晓的。当时他推门而入,径直便进了浴房,随后叫我取冰。我稍一迟疑,他便急催,急用之状。我也不敢怠慢,叫人取了冰来,才知……他是要将冰块浸入水中泡澡……” 徐夫人眉头微蹙。 小乔低下了头。 “怎不说了?后来呢?” 小乔小声地道:“后来我担心他受冻,进去看他,他整个人都泡在冰水里,说口渴的很,我便端水给他。再后来……” 她低下了头,神情露出羞窘,不再说话了。 徐夫人望着小乔,眉头皱的更紧。 小乔虽只简单这么说了几句,徐夫人岂又猜不出来,昨夜孙子和新妇接下来不但颠鸾倒凤,而且很是异常。 从新妇的描述来看,孙子分明是中了媚药后的反应。 徐夫人心底立刻涌出一丝怒气。 魏家男丁不盛,丈夫和儿子都是一脉单传,如今她膝下也就只剩魏劭这么一个孙子了。莫说视若心肝之肉,便叫徐夫人拿自己的寿元,乃至舍弃魏家全部家业,去换魏劭的一世平安,她也心甘乐意。 万万也没想到,竟然有人黑着心肝对他下了如此的恶药! 她立刻问:“仲麟后来身体可有损伤?你如实告诉祖母,无需顾忌,更无需羞臊!” 在徐夫人跟前提昨晚那种事,小乔其实真的是感到羞窘。所以刚才也就那么含糊带了过去,此刻却听出了她话音里的焦急和一种隐隐的怒气,一凛,顾不得自己的羞窘了,道:“应该是无碍的。起头他很是难受,后来……终于睡了过去。” 徐夫人沉吟片刻,慢慢吁出一口气,看向小乔。见她垂眸,两颊微红。想起早上孙儿来看自己时,提到了一句她,说还睡着就没叫醒同来。想必昨夜是被自己孙儿给折腾到了,心里便怜惜,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柔声道:“祖母知晓了。我这里无事了,你回去再歇着吧。” 小乔朝徐夫人叩拜道谢,退了出去。等她走了,徐夫人便将钟媪唤了进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 钟媪大惊,见徐夫人面沉若水,迟疑了下,道:“老夫人息怒。婢去将夫人叫来,问个究竟……” “我也许久没去那边了。这回不用她来,我自己去看看她吧!” 徐夫人从榻上直身起立,冷冷地道。 钟媪扶徐夫人下榻,伺候换了衣裳,往东屋去。 …… 昨夜朱夫人一夜无眠,早上起来两眼浮肿。一早,魏劭来了,她想起昨晚儿子怒状前所未有,心里依旧忐忑,勉强稳住神,起先朝儿子露出笑容。见他也不坐,也不说话,站在面前只是盯着自己,颤声道:“仲麟我儿,昨晚之事,确实是我不是。都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一时糊涂,竟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昨夜你去后,我还道你往后不再认我这个母亲了!我的心里……” 她眼眶泛红,泪便流了下来。又哽咽:“你祖母那里,想必也是知道了吧……她原本就瞧不起我,往后更甚。也罢,只怪我自己糊涂,我今日便去她那里请罪,她要怎么责罚,我认了便是……” 魏劭两道眉头紧紧皱着,半晌,仿佛才压制下了情绪,缓缓地道:“昨夜之事,我并未告诉祖母,也不打算让祖母知晓,免得她凭空又添无谓烦扰。” 朱夫人一听,松了口气。 “只是你这里,须得照我两件事。”魏劭又冷冷道。 “儿子只管讲!”朱夫人忙点头。 “第一,把郑姝送走,往后不许她登我魏家的门。第二,母亲往后也再不许与巫祝交通往来……” 他的眼里掠过一道阴影。 “若是叫我知道,下回你再合同巫祝做这种类于下药的阴私丑事,我立马让人铲平巫庙!” 朱夫人吓了一跳。 昨夜事情没成,她还埋怨了一会儿大巫给的药不好。只是没想到,儿子怎么就知道药是自己从巫祝那里求来的。见儿子提这个,毕竟不光彩,涨红了脸道:“不和巫祝往来,我是记住了。这回也是十分的后悔。儿子放心便是。只是第一条……” 她迟疑了下,抬眼看了眼魏劭。见他神色阴沉地盯着自己,一凛,心知这当口,无论如何是留不下外甥女了。 “知晓了。只是你也知道,楚玉家中已无依靠,这突然送她出去,她又能去哪里?儿子你容我几日安排。我知你不喜楚玉,经这一回,我也得了个教训,往后再不会要你纳她了。她这些年一直陪伴我,如今我要送她走,好歹要送的体面,给她备些东西,也算是成全她这么些年代替你在我跟前尽的孝……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求你了。” 朱夫人说到伤心处,眼泪又流了下来。 魏劭眉头再次皱了起来,片刻后,终于道:“三天。三天后她若还在,母亲休怪我不孝了。” 朱夫人无奈,只得应下。哽咽道:“仲麟,我这回事错了,对不住你……”眼泪干了又擦,擦了又干。 魏劭望着朱夫人,仿佛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最后只道:“只求母亲记住此次教训,往后行事莫再如此糊涂,便是做儿子的福分了。” …… 魏劭走后,朱夫人自己独自发呆了许久,到了中午,问下人,听到郑姝还在房里,早上起便水米未进,亲自找了过去,将早上答应的事说了一遍。 郑楚玉已经哭得两眼红肿,道:“姨母,我只后悔自己不该糊涂,自甘下贱做出了这样的事。便是表哥没说,这个家里,我也是不能待的了。我见表哥对姨母也有所怨恨了,这更非我的本意。我方才就想好了,我走。” 朱夫人见她这么为自己考虑,更是不舍,百般安慰,道:“你放心。这回的事,北屋那里不知道,仲麟也答应不说的。我送你出去,不过是暂时,等过些时候,姨母看情况再将你接回来。” 郑楚玉慢慢收了眼泪:“姨母,我走后,姨母千万莫和表哥用强。表哥是个孝子,心里对姨母是好的。姨母遇事须像之前那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料表哥必定心软下来。只要表哥护着姨母,老夫人那边也需照应表哥的颜面,如此姨母往后日子才不至于太难……” “楚玉,只有你为姨母着想……那个乔女,若是有你半丁点儿的贴心,我也不至于在儿子面前落的如此没脸!” “姨母——” “好一对情深难舍的姨甥!连我这老身见了,也是心有所戚然!” 身后忽然有个四平八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朱氏猛地回头,见徐夫人不知道何时竟然来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门口,神情看起来和平常无二,但那只独明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刺芒却笔直地射向自己,吓了一大跳,慌忙松开郑楚玉,朝徐夫人跪了下去迎拜,颤声道:“婆母如何亲自来了?若有事,使人唤一声便可。” 徐夫人理也不理,目光改射向跪在了朱夫人身后的郑楚玉。 郑楚玉脸色发白,不敢抬头。 徐夫人看了郑楚玉片刻,慢慢地道:“把郑姝即刻送出家门。往后莫再让我见到她了。” 她说完,立刻有两个健妇进来,拉着郑楚玉往外去。 郑楚玉哭了出来。 徐夫人顿时心乱如麻,忙道:“婆母……”才开口,见徐夫人目光倏然扫向自己,顿时说不出话了。 “我知道你姨甥相伴多年,颇有感情,你放心,不会亏待了她。她父母虽亡,仍有伯叔,送她回去,嫁妆也一并送去,让郑家人找个好人家嫁了,如此安排,你有不满意?” 朱氏嗫嚅道:“一切听凭婆母安排。” 外面郑楚玉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房里的仆妇也都出去了。最后只剩朱氏还跪在地上,低着头。 许久,她慢慢地要抬头时,忽然听到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力道之大,竟然将她脚前的那块青砖顿出了一道裂纹。又听她厉声道:“我准你抬头了吗?” 朱氏一个哆嗦,抬起眼睛,见徐夫人满脸怒容,俯视自己的那只眼睛里,射过来的光芒犹如刀般凌厉。 她嫁入魏家二三十年,心里虽然一直怨怪徐夫人对自己冷淡,但像此刻这样的厉色,却是从未有过。心噗噗地跳,勉强定住心神,壮着胆子道:“不知媳妇做错了什么,竟然惹的婆母如此生气,求婆母明示,也好让媳妇改过……” 徐夫人啐了她一口:“昨晚你给我孙儿下了哪里来的下九流恶药?为了把你那个好外甥女塞进我孙儿房里,你安敢做出如此歹毒之事?你道那是催情!倘若有居心叵测之人将交给你的变成毒药,你这蠢妇,莫非也要投给你的儿子不成?郑姝是你的外甥女,我的孙儿便不是你自己肚里爬出的亲儿子了?” 朱氏面色顿时苍白,额头密密地沁出了汗,心知事情已经被徐夫人知晓了,不敢再辩解半分,以额触地,泣道:“媳妇一时糊涂,犯了大错!侥幸未铸恶果。求婆母施惩,往后再不敢了!” 徐夫人显见怒极了,厉声呵斥完刚才那一段话,喘息个不停,片刻后才服了下来,冷冷道:“你平日和巫祝交通频频,我也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你竟敢对自己的亲儿子下这样的手,可见心思已经邪歪到不知何处了!你是我孙儿的生母,我也不好对你如何,免得落了我孙儿的面。也罢,既然你自己央我施惩,你便去祖宗祠房自己面壁去吧!何时想清楚明白了,你再回来!” 徐夫人说完,再不看朱氏一眼,转身便走。到了门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候着的钟媪急忙接扶住她。 徐夫人闭目,定了定神。见钟媪望着自己,神色里有些忧虑,朝她摇了摇头,道了声“我无妨”。钟媪便搀她一路出来往北屋回去。 “老夫人,早上男君来时,在老夫人面前半点未提昨夜之事,可见男君不想让老夫人知道夫人所为。老夫人这样惩戒夫人,男君性烈,若知老夫人召过女君,倘若迁怒……” 她停了下来。 徐夫人独目望着前方,淡淡地道:“这就看乔女自己了。倘若连这点事都过不去,日后如何能与仲麟匹耦伉俪至白头?” 钟媪沉默了片刻,点头称是。 第34章 替换了 家中后宅的事,让魏劭感到有点头疼。 之所以头疼,是因为对着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做出了像昨晚那样的事,他也依然无法下的去狠心用他习惯的那种杀伐决断去对待。 在这世上,如果一定要他说出他无法狠下心对待的女人,不会超过三个。 祖母当然是一个。 他的母亲朱氏是一个。 还有…… 已经没了。 魏劭立刻就将脑海里的旧日那张脸驱了出去。 很快,他也没多余时间或者精力再想家中后宅事了。 边城数年没有遭过此次像上谷那样的来自匈奴的大阵仗袭击了。 数年前,单于相继吃了几次大败仗。最后那一次,他率自己的骑兵逐匈奴深入千里,四角王庭之一的西王庭破,一度被迫迁移。匈奴人从此没再像从前那样频频南下侵犯,幽州边境也得以宁静。 从之前探子陆续回报的消息看,单于伊邪莫因为身体渐衰,继承人的争斗就成了目下匈奴王庭最大的矛盾。屠耆太子左贤王乌维是伊邪莫的儿子,单于之位的继承者,但这个太子并不十分得匈奴人的心,反而是他的叔父日逐王乌珠屈更得人心。王庭里,贵人议会、左右谷蠡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户当这些出于单于子弟或匈奴名门的重要人物里,渐渐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地开始支持日逐王,这引起了左贤王的警惕和不满,与自己叔父之间的争斗也日益激烈。 魏劭已经知道,袭击上谷的那批匈奴骑兵出自左贤王乌维。 选择在徐夫人大寿的时间突袭上谷,乌维是想用这种手段在族人中树立威信、向乌珠屈挑衅,同时,也是在向自己复仇,为多年之前曾败于自己手下的那场王庭保卫战。 也是因为那次失利,乌维威信大受打击,日逐王势力才开始慢慢崛起的。 上谷的这个教训让魏劭再次警觉了起来。 最近几年,因为边境无事,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统一北方的战事上。 统一北方固然重要,但戍边保境,抵御匈奴,才是魏家四世三公、百姓所归的立足之本。 祖父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不能断在自己手里,哪怕为此要推迟,乃至无限期打断自己问鼎中原的目标,他也别无选择。 魏劭早上一出门,立刻忙碌起来。从东到西,柳城、白檀、白登、马邑、桑干等十余个用于驻防匈奴的重要边城军报都陆续送到了都衙。他与部曲将臣议加强戒备、安排防守、调遣兵将,案牍事毕,又出城巡营,结束这一天的事,归城已经入夜。 不止入夜,是晚了。 其实他本可以早些结事,继而早些回去的。 但他却亲自巡遍了城外所有寨营,直到从最后一个最远的,规模也很小的寨营辕门了出来,这才照月踏马而归。 这时已经很迟了。 随他同行的李典、张俭等人都以为君侯是为前些天的上谷之事而如此亲力亲为。这事原本完全可以由他们代劳的。 魏劭确实为了上谷之事。 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也是因为家里头的那个她。 白天忙碌时,他也没空想昨晚的事。此刻要回去了,他慢慢开始不自在了。有些不知该如何再去和她面对面。 想起昨夜自己对她做的那些事……想起她被自己欺凌的背冒香汗、娇喘吁吁……想起她抱怨他为什么不肯快点释放,因为她早就已经手痛胳膊酸时的那种带了点哭音的语调…… 魏劭人还骑在马上,下腹突然就涨热了起来,就跟昨晚吃了他母亲喂他的王母仙药差不多的感觉了。 所以他更不想这么快和她碰面。 昨晚和她发生的事,太过突然了。 这本也无妨。她是自己的妻,他有纾解的需要,她又正好在边上。他在极其兴奋的关口能中途停下那样待她,其实连他自己到了此刻还没明白,当时脑袋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更不用说接下来的那一次次重复的过程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下去没要了他的。 这些都罢了。真正让他感到别扭的,是自己到了后来的投入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设想。 他很是措手不及。更拿不准往后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她——一个他原本他娶过来纯粹只是为了当摆设的乔家女。 …… 魏劭最后终于进了魏府。 将近亥时。除了守夜的下人和在夜风中飘摇着的一盏盏照明的灯笼,整个魏府已经和夜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魏劭走进西屋,穿过跨院,远远看到对面甬道尽头中间那间屋子的门窗里溢着昏黄的灯光。 他的脚步原本就不快,此刻更慢了下来。但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房廊台阶下,一个靠在廊柱上等着关门昏昏欲睡的仆妇听到脚步声,转脸见他回了,精神一振,急忙撑开眼皮子站直身体正要呼他,被魏劭动作阻止了。 魏劭步上了台阶,来到门槛前,停了一停,抬手慢慢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那扇门,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男女事,阴阳人伦也,况乎夫妻。 他想道。 …… 夜虽然深了。小乔此刻却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等着等着,最后就没心没肺地自己瞌睡了过去。 其实她倒希望自己能睡过去,然后就不用再去对着魏劭那张脸了。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最后她又开始抄帛书。一抄就是大半个时辰。原本虚浮的心情终于慢慢地沉静了下去。 但他开门进来时发出的动静,虽然不大,但还是打断了她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思绪。 她写完了正在写的那个字,将笔搁回在笔架上,然后站起来,转过了身。 魏劭已经进来了,身影在屏风旁晃了一下,接着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看,立刻就松了口气。 他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不对,应该说比平常还要冷漠。平时他进来,至少会看她一眼。 今晚她一个大活人站在他跟前,他连眼角风都没扫她一眼,径直就往浴房方向快步走去——脚步快的连她像平常那样迎上去说句譬如“夫君回来了”之类的场面话的机会都没有。 小乔望着他背影,今天困扰了她一天的关于和他在床上亲密接触后该如何面对他的烦恼,立刻被解决了。 看起来那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叫事儿。 这样最好了。 小乔呼出一口气,转身让门外已经闻声过来的仆妇进来伺候沐浴。 …… 魏劭换了衣裳从浴房里出来,终于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小乔。 今晚他看她的第一眼。 他发现她和平常一模一样,就那么望着自己,见自己出来了,脸上露出一看就是堆出来的微笑,迎了上来问自己:“夫君可要进些宵夜?” 他原本以为经过昨晚的亲近后,她会朝自己贴过来,或者在他面前露出娇羞模样。 但她居然没有……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贤淑”。 就好像……她根本已经忘了昨晚在床上是如何服侍过自己的。 除了最后那一处,他碍于最开始许诺过不夺,她浑身上下什么样子,他都已经一清二楚了。 才一个白天过去,她就好像全忘光了? 或者说,昨晚的经历,于她根本毫无放在心上? 魏劭心里忽然就不痛快了。一种被人彻底忽略掉的不痛快。 这于他很是少见。 他便面无表情地从她边上走了过去,来到床边,翻身上床,道:“不必了。睡吧。” 小乔哦了声,到门口吩咐仆妇们各自散了去歇息,最后关了门,回到了内室。 魏劭仰面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于后脑勺,闭目片刻,觉察到她并没跟着自己熄灯上床,慢慢睁开眼睛,见她站在床尾自己的脚边,眼睛正望着自己,便微微皱了皱眉,道:“怎么了?还不睡?” 小乔道:“夫君,有件事,我困扰了一个白天。我想着应当让你知晓的,又怕你知道了会恼我。” “何事?” “夫君方才回来,可去过西屋婆母那里?” “未曾。” 小乔声音轻了下来:“婆母……今日被祖母罚在祖宗祠里面壁……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 魏劭仿佛一怔,慢慢地坐了起来,双眼望着小乔:“怎么回事?” 小乔咬了咬唇:“因为昨夜之事……” 魏劭看着她的目光立刻变得凌厉了,一顿:“是你去告诉祖母的?” “是祖母传我过去问话。” 魏劭没出声,皱了皱眉。 小乔便把白天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时祖母问我可知东屋昨夜那边出了何事,说听闻你大发雷霆把门都给踹断,又问这边取冰块的事。祖母问,我不敢不答。东屋那边的事我不知晓,自然不会乱答,只说了这边取冰块之事……” 魏劭瞪着她,唇角仿佛有点抽筋:“你说我中了媚药?” “没。”小乔急忙摇头,“我只说你用冰块泡澡,口渴让我给你倒水喝,还有一点后头的事……祖母听了就没问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一阵沉默。 小乔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的神色很僵,像是被人扇了一个耳光。 看到他这样子,不知为什么,小乔非但丝毫没觉得怕,反而有种想笑的感觉。 鉴于前次自己不慎笑了一下的后果,这次自然不敢再乱笑的。勉强忍住了,又用很诚恳的口吻道:“夫君,昨夜你在东屋那边弄出的动静,确实是大了,即便不问我,祖母自己迟早也会知晓的。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我知你不愿让祖母知道,我也与你同样想法。只是今日之事实在非我所料。祖母特意问我了,我也实在无可奈何。夫君若实在怪我多嘴,责罚就是,我甘愿受之,绝无二话……” “行了!” 魏劭打断了她,神色慢慢有点缓和下来,呼出了一口气。 “说了就说了吧。我说有怪你了吗?”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 “多谢夫君。”小乔轻轻地道。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魏劭再次看她,见她还那样站在床前地上,眼睛垂着。 “睡了吧。”他终于说道,自己重新躺了下去。 小乔嗯了一声,走过去吹了灯。 房里昏暗了下去。月光被窗纸筛过,在墙前的地上,投下了一团如水的浅白影子。 魏劭微微扭过脸,注视着她站在床前低头解了衣带,脱去外头衣裳的朦胧背影。 小乔将脱下的外衣放在置衣架上,搁他衣物之旁,然后爬上了床,躺了下去。 春娘再三教导她,男君在床上可以背对她而眠,她却不能背对男君。 她不大想面朝他,所以一般刚上床时,通常都是仰面的。 这也是最标准的睡姿了。 她其实也没那么听话。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成了面朝里背对他的姿势。 …… 小乔仰面睡着,两手规规矩矩地交放在腹上,闭着眼睛,脑海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时,感觉到躺在自己身侧的魏劭翻了个身。 他朝向了自己,并且仿佛靠过来了一些。小乔神经顿时有点绷了起来。 “白天祖母叫你过去问话,我听你意思,你提到了我泡澡后的事。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他的声音在昏暗里忽然传来。是一种小乔有点难以明辨的古怪语气。 小乔没想到他忽然又问自己这个,顿时囧了。 “真没乱说什么……是祖母自己猜到的……”小乔含含糊糊地道,借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身后静默了一阵。 忽然,小乔听到不知道哪个床角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魏劭朝自己靠了过来。跟着她耳边一热,他俯下了脸,嘴唇贴靠到自己的耳边。 “你到底是怎么跟祖母说我泡澡后的事?”他慢吞吞地问。 “说我还没和你同房,你只拿手服侍了我的事?”他的语气有点奇怪。 他的前胸几乎已经压到了她的后背和肩膀。小乔那只耳朵被他热热的鼻息一吹,寒毛就竖了起来,又麻又痒。 小乔急忙往被角下缩了缩脑袋,躲开他的嘴。 “没有没有!怎么会说那个!你放心!” 魏劭沉默了下去。慢慢地躺了回去。 小乔松了口气。 第35章 二更(替换正文) 徐州灵璧县下,一条黄泥路上,从远处县城的方向,走来了一个肩负重物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头上戴了顶山中樵夫惯用的斗笠,笠檐压的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但也依然能够看出,他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他的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骨节粗大,身体关节却灵敏柔韧,虽然肩负了重物,依旧大步前行,如无载物。他身上的衣衫很旧了,但洗的很干净,肘部破了的地方打上整齐的补丁,针脚细密而工整,可见家中有个擅长针线的女人。 这个年轻人就是比彘。他和大乔在山下猎村里已经落下了脚。王老汉稍加点拨,他很快就成了一个很好的猎人。家里不缺肉,但粮食盐巴和需要去集市换。今早他四更出山,带着自己前些时候积攒下来的皮毛来到集市,换了肩上的这一袋子新粟。 换陈粟的话,能够多加一斛。比彘自己是无所谓的。他能面不改色地将树皮树叶吃下去果腹,如果他真的饿的话。 但是他换了新粟。他想让从前习惯了精食细脍的大乔能吃的尽量好一些。山中有打不完的野兽,自己更有用不完的力气。换一袋新粟,于他来说不过是多打几张动物皮毛的事而已。 前些天运气不错,他猎到了一张很漂亮的狐皮,皮毛整齐,油光发亮。原本想硝好自己留下到冬天给大乔用的,但大乔不要,定让他拿到集市卖了。他只好听她的。早上卖了皮毛后,还剩点多余的钱,顺手就给大乔扯了几尺布。 回去后肯定要被她说的。但是比彘很愿意让她教训自己。 离村里还有二十余里的路。他看了眼开始西斜的太阳,怕回去晚了大乔会担心,更加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对面来了一列人马。十来个身穿赭衣,腰间佩刀,手里执矛的兵丁赶着一队被绳索串联在了一起的人,慢慢地往县城方向走来。最前头的那人骑马,应该是个兵头。队伍里那些被绳索捆住了手的都是男子。除了壮年,有白发老叟,还有几个看起来是才不过八九岁的瘦弱少年。 “军爷,行行好,放了老朽吧……老朽都要满五十了,如何还能行军打仗?” 一个老头被身后的长矛顶着被迫前行,不住地回头苦苦哀求,兵丁道:“登记造册你家三个儿子,如今一个也没在伍,显见都逃了,儿子不来,老子代替,天经地义!” 老头哭泣:“军爷有所不知,老朽三子,长子在延佑七年死于薛使君征伐青州,次子定康三年同死于征战,幼子去岁生病暴卒,亭长可代老朽作证。老朽走了无妨,家中还有个婆子卧病在床……” 兵丁不耐烦,抽了老头一鞭:“叫你入伍你便入伍,家中饿死,入伍还管饱饭!啰里啰嗦做什么!” 老头吃痛,不敢再呼了,抹着眼泪,脚步踉跄地往前而去。 比彘知道,这是徐州刺史薛泰又在强征兵丁了。在县城集市里,他就听到近旁之人在议论这事。 他从笠檐下看了一眼伤心哭泣的白发叟,再看向老者身后几个被串在了一起、衣衫褴褛目光茫然的孩童,终于还是收回目光。 徐州薛泰是淮水流域势力最为雄厚的世家军阀之一,常年用兵。打仗要死人,死人了就要补充兵源,壮丁没了,竟连老叟和孩童也不放过了。 比彘很同情这些被迫强征入伍之人,但是这种事情,并不是他能管的。 大乔还在家中等他回去。 他压了压帽檐,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与当头的兵头擦肩而过时,兵头却注意到了他,长戟横了过来,挡在了他的胸前。 “何人?” “猎户。” “抬起头来。” 比彘慢慢抬头。兵头撞见他那只绿眸,一怔。随即以戟尖戳他肩上的布袋:“里为何物?” “粟。” 但是布袋已经被戳破了,黄色的新粟从破口里簌簌地漏出了出来,撒了一地。 兵头上下打量比彘:“随我入伍!” 比彘不动:“军爷放过。我非本地之户,无应召入伍之责。” 兵头哂笑:“你可知使君不日便兴兵攻伐兖州?我爱惜人才,才邀你入伍。兖州地大物丰厚,一旦攻下,财物女子,唾手可得。你竟不愿?” 比彘眸光微微一动,推开了还横在胸前的那杆长戟:“请军爷放过。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捏住了肩上粮袋的破口子,绕过兵头的马匹往前继续走去。兵头见他扫了自己的脸,恼怒起来,从后挥戟刺向他后心。比彘回头,单臂一把抓住了戟杆,一扯,兵头便被扯落下了马,跌的四脚朝天,恼羞成怒,喝令兵丁将他捉拿起来。那十来个兵丁立刻跑了上来,团团将比彘围住,一齐攻了上来。 比彘知今日事是不能善了了,放下肩上粮袋,劈手夺过了兵头的长戟,扫向围攻自己的兵丁。一阵恶斗,竟以一人之力将那十几个兵丁掀翻在地,受伤之人抱腿翻滚呼号,呻吟声此起彼伏。兵头没料到他竟悍如猛兽,心里恐惧起来,见他提着长戟朝自己怒目大步而来,看着就要搠死自己似的,大惊,爬起来翻身上马就落荒而逃。剩余兵丁见兵头都逃走了,哪里还愿再留下来自讨苦吃,跟着逃窜而去,转眼都跑了个精光,只剩下地上几支横七竖八还来不及捡走的矛刀。 这一场恶斗,看呆了那些民夫,见一众兵丁都逃散了,才回神纷纷朝比彘下跪磕头,称他恩公壮士,请求帮助松开绳索。 比彘捡起地上一柄落下的刀,上去割开了捆住众人的绳索。众人得以释放,朝他再三拜谢,鸟兽散去。 比彘捧回掉落地上的粟米,脱下外衣,连同那袋破了口的粮包住,重新背负上肩头,快步离去。 他回到村中之时,天将将黑,山中百鸟归巢,人也各自归家。大乔早就炊好了晚饭,正在篱笆门里翘首等着丈夫,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之上,跑着迎了出去。接回丈夫回屋,两人灯下一起吃了简单的晚饭,比彘告诉了她几句白天在县城里的见闻,只没提回来路上的意外,最后将扯来的布拿了出来。 大乔心里很是喜欢,嘴里却果然责备他胡乱花钱,比彘只是笑着让她教训。大乔最后还是收了起来,拿出了一双新纳的鞋。说他脚大,每天又爬山走路的,原先做的那双已经破了,让他换上新鞋。 月上山岚,春虫咕哝。两人年少,又刚结合了不久,难免总是情浓意密,几乎天天晚上都会云雨一番。今晚亲密缱绻过后,大乔闭目枕在比彘的胸膛上,问道:“夫君有心思在瞒我?我见你县里回家后,话都比平日要少。” 比彘一向寡言,原本就不多话,今晚却比平常还要少。 比彘迟疑了下,说道:“我在回来路上,偶尔听到话,说徐州刺史薛泰要攻打兖州。” 大乔吃了一惊,一下坐了起来:“我在家中,从没听说过我家于薛泰有怨,薛泰怎好好的突然要攻打兖州?你没听错?” 比彘便把路上意外简单说了一遍。大乔顿时慌张起:“我父亲若不知情毫无准备,如何是好?” 比彘道:“你莫慌。说不定只是兵头的一句信口之言。明日我再潜去县城打听一下。若真有此事,我便尽快去兖州传信,让使君有所防备。” 大乔这才稍定下神。比彘又安慰她。一夜等到了天亮。次日的一大早,比彘再次入城。天黑回来后,他告诉大乔,他白天抓了一个军官,审问后得知,这个消息确信无疑。 薛泰正预备粮草兵马,发兵十万夺取兖州。如今粮草已经成行,大军也不日出发。 …… 这个月的十二日,东郡市井和平常一样,依旧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刺史府的议事大堂里,气氛却异常的凝重。 乔越、乔平和衙署里的一众谋士臣将,正在商议着一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数日前,衙署里有人不具名告,说徐州薛泰发兵十万正往兖州而来,日行五十里,半个月内便到。 乔越起初还不相信。乔家与薛泰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更没有摩擦。薛泰虽野心勃勃,名声狼藉,但他的攻略目标,一直还在淮水一带,不知他为何突然要发十万大军来攻打兖州?立刻派出探子。今早流星马回报,称消息确是属实。薛泰大军已经到了腾地,再十来日便近兖州。 乔越大惊,急忙召集商讨对策,众人莫衷一是,乔越更加无主。 张浦道:“主公休要惊慌。我有一策,可解此难。”乔越问究竟。 “薛泰素有恶虎之名,兵强马壮,又来势汹汹,兖州不可硬敌。如今须尽快派人将消息送去燕侯之处。魏乔两家缔有姻缘,他若不救,便是背信弃义,天下人共唾之。” 乔越顿时被提醒了,急忙命主簿修书,封了火漆,以快马日夜兼程送去魏劭之手。 徐州薛泰为何突然兴兵来犯,乔平也是百思不解。他并不十分愿意又向魏劭开口求救。上次因为任城周群来伐,自己只能送出去了心爱女儿。这回薛泰来征,又要去向魏劭求兵。倘若魏劭对女儿爱护,拼着也不过是自己这些个乔家家主没有脸面而已。但倘若魏劭对女儿无爱,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恐怕只会令他更加看不起女儿,女儿在魏家地位也更轻贱。只是兄长懦弱,自己孤掌难鸣,十万大军压境,兖州又确实危在旦夕,只能闷闷不乐地回去,却不见了儿子乔慈,这才知道他不放心胞姊,竟已经瞒着自己随使者一道快马去往幽州了,大惊,急忙叫人去追,乔慈却早已一骑快马出了城门,哪里还追的回来? …… 是日,魏劭结束边城巡查,终于从马邑回到了渔阳。 这一趟他出去已经半个月了。马蹄橐橐声里,他穿过渔阳城池的北门,回到熟悉的这座城池。 他的心情颇不错。入城后解散随将,他也没去衙署,径直回了府,入西屋,进门却不见小乔,春娘也不在。问仆妇,才知道女君应邀去了城东的西王金母大殿,为那里的一幅王母壁画题字去了。 当下佛道共兴,民间除了信佛,也有许多人供奉道教。王母为女仙之首,庇佑风调雨顺。当地民众多年生活安稳,富户众多,于是集资修殿。徐夫人虽供佛,但听闻消息,也慷慨襄助。刚前些时候大殿落成,修的美轮美奂。大殿前又树了一面壁画墙,上绘王母神像。画画之人,就是前次来为徐夫人贺寿的“渤海冠冕”高恒。高恒当时受邀作画,也有意在渔阳留下自己的笔墨,欣然允诺。如今壁画将要完成,题字之时,他忽然想到魏府女君写的一手好字,若来为王母女仙壁画题字,与自己的画可谓相得益彰,锦上添花。他也是个妙人,想到便做。前两天登门造访。徐夫人得知他的来意,一口答应。徐夫人既然点头了,小乔也不拒绝,这两天就出门去了那边,今天过去,此刻还没回来。 魏劭便有些失望。心里也略感不快。面上却没表露半分。 他出去半个月,每天马不停蹄辗转各城,回来早就满身风尘,梳洗理毕仪容,换了衣裳,先去北屋拜望祖母徐夫人了。 徐夫人见他回来了,十分高兴,命他坐自己边上叙话。魏劭陪话,话也不多。只是偶尔附和徐夫人一两声。 徐夫人提及了朱氏,说刚前两日,允她从祖祠回来了。道:“仲麟,你母亲是我魏家主母。这便罢了,就是为了你的脸面,我本也不该如此行事。只是她此番所为实在太过。盼她牢记教训,往后莫再犯下糊涂。” 事情虽然过去已经有些天,但徐夫人此刻提起来,语气还是听得出来,带了些恼意。 魏劭又附和。 徐夫人闪目望了他一眼,想了下,面上露出淡淡微笑:“你当知道了吧,你媳妇儿,前两天祖母给借出去了。天也不早了,要是还没回,你去接她回来也是无妨。不必陪我老婆子在这里磨牙了。” 魏劭神色持重:“孙儿看情况吧。若无事,我便照祖母的吩咐过去。” 徐夫人点头。催他动身。魏劭拜了祖母,这才起身出来。 他走出北屋,脚步渐渐地加快。到了通往东屋的那条岔道口,停下来转脸过去望了一眼,迟疑了下,终究还是继续往前,最后径直出了大门,便吩咐人备马,要去城东。 第36章 西王金母大殿在东城门外,与郡国学相距不远,出城门走一二里路,不算远,也不是很近。魏劭没带随从,只自己单人便服骑马出城,来到le王母大殿。 因刚修成,内里有些细活没完,工匠在琢磨,所以如今没开殿,大门敞开着,门口一侧停了辆魏家的马车,边上是车夫和几个护随。 魏劭骑马靠近,远远就到距离大门不远的空地上,此刻聚了至少二三十的人,全是附近那所郡国学里学生子弟装束,年纪从十五六到二十多不等。这些人此刻不在国学里读书,却都跑到这里冲着大门方向翘首等待,还有人因占不到好位,干脆爬上了路边的一株树上。仿佛大门里面有什么大戏可看似的。 魏劭靠近了些。学生们的注意力都在大门内里,并没觉察身后路上他的到来,依旧在那里议论纷纷。 “何时出来?都等了许久了!” “应是快了。张兄痴迷书画。那高渤海应邀来做壁画,未完笔前不予人观。张兄实在心痒难耐,昨日到此,原是想找机会混入观摩高渤海画作,恰好撞见君侯夫人出来。据张兄言,‘何为倾国倾城?如斯是也!’” 边上一众学生被说的神往不已。 “君侯夫人非但有倾城之貌,也写的一手好字。连高渤海都邀她联袂题字,可见一斑。” “听闻高渤海极欣赏夫人的字,道字体新奇,耳目一新。若兰叶舞风,秀雅不失从容,又见风神流宕。此等评价,实在令人神往。” “若能早些见到夫人的字,一饱眼福便好了!” …… 学生们七嘴八舌议论,你一言我一语。 魏劭停下了马,眉头皱紧,神色也阴沉了下来。 “出来了!出来了!噤声!噤声!” 大门内里有爿绿色身影晃了下,仿佛有女子要出来。 爬在树头上的那个学生最早看到,嚷了起来。众人情绪立刻激动起来,相互推挤,争着要靠前往前看。结果看见门里不过出来一个体型略丰的中年妇人,无不失望,齐齐叹了一声。 魏劭早看到了,那妇人是春娘。她出来,从马车里取了件适合这暮春的湖蓝软绸薄披风,转身便又入内。 学生们空欢喜一场,失望过后,还不死心,继续议论着君侯夫人美貌,这时那个爬的最高的学生无意扭头,看到了身后路边停在马背上的魏劭,恰好从前魏劭入城他在路边见过,印象深刻,一眼认了出来,失声呼了声“君侯到了”,手脚一软,树枝也攀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到了地上,屁股差点没裂成两半。 其余众人闻声回头,看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坐在膘马背上的男子,年轻,眉宇气度却极其威重,他两道目光射过来,顿时鸦雀无声,再没人敢说话了。 “尔等郡国学学生,不思应对学选,竟在此聚众滋事,真当学官空置?”魏劭冷冷地道。 如今国家官员的选拔方式,主要还是征辟举荐。除此之外,朝廷设了太学,地方各郡设郡国学,收当地才学人品出众的青年入学。学成通过应试者给予重用,或推荐到朝廷做官。 国学择选学生的标准,名义上虽然以“才学人品”两项来衡量,但实际,除了少数真正有才被破格录取的贫家学子之外,大部分都出自当地的世家或者豪门。这些郡国学的学生,无一不是当地世家或者大户子弟,平日无心上学,不过在国学里混日子而已,等着往后出去弄个一官半职罢了。国学里生活枯燥,昨天听说魏府的君侯少夫人亲自到西王金母大殿为壁画题字,貌美惊人,一个个心猿意马,今天趁了学官不在,一起跑到这里远远围观,盼着能亲眼看上一眼。不想人还没见到,被魏劭本人给堵着了,怎敢发声,一个个都垂手屏息而立,头更是不敢抬起,唯恐被他记住自己面目。 魏劭皱眉扫视了这群人一眼,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了个“滚”字。 学生如逢大赦,争相朝他行礼,掉头便溜之大吉。 魏劭瞧了一眼作鸟兽散的学生背影,吐出了胸口一口闷气,这才到了大殿门前。几个护送小乔来此的家人见他来了,急忙跑来迎接。 魏劭下马入内,往后殿的那堵壁画墙行去。 壁画已经完工。高恒不愧有“渤海冠冕”称号,高数丈的巨大墙面上,王母面目栩栩,仙带飞舞,祥云吉鸟拱于四周,犹如踏云而来,画面庄严华美,用色鲜艳,令人心生景仰,小乔的题字写了两天,此刻已经完成,与画面相得益彰,犹如点睛之处。但这会儿她却还没走,肩上披着刚才春娘拿进去的那件水蓝色披风,正与高恒并肩站在新完成的壁画前。小乔仰头望着壁画,高恒在说话,仿佛在讨论什么。 边上不远处,是春娘和两个侍女。 魏劭走近了些,渐渐听清楚了小乔和高恒的对话。原来是在谈论时下书法。魏劭听高恒道:“……说到摩崖,我首推云门颂,笔势放纵,结体开放,篆籀笔法参隶书,笔画转折,犹如天马行空,飘飘欲仙。我曾特意去往汉中云门留居三月,为的就是每日能登山观摩西壁之上的书法,晴雨晨昏,气节变幻,刻字又似各有气韵。我与夫人畅谈书法,听夫人言谈之间,于书法有心得,又不乏新奇浪漫,我如得知己,心中很是快慰。夫人何日得空若想亲自前去观瞻,我愿荐为向导……” 这位高恒,不但面若冠玉,而且从小富有才华之名,十三岁得渤海太守称许,亲自举荐,破格以未满十六的年纪入了国学。如今他年龄也不到三十,性疏不羁,一身的名士做派。魏劭远远就看到他双目望着小乔,眼睛一眨不眨,眸光奕奕,走的近了,又听到他邀约自荐,刚才在大门外才刚刚呼了出去的胸间那口闷气顿时涨了回来。立刻加快脚步。 春娘站侍在小乔身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急忙转身朝魏劭躬身,呼他“君侯”。 小乔闻声回头,见去了半个多月的魏劭竟仿佛天下掉下来似的出现在这里了,一怔,起身朝他迎了上去道:“夫君何时回的?怎会来这里?” 魏劭停了下来,看着高恒。 高恒起初只是惊艳于魏府君侯少夫人的字,这两天与她共事完成了壁画。壁画画高,比平常于帛书上书写要艰难的多。这位少夫人却半点不见娇气,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待人可亲。更不用说容貌之美了。到壁画完成,他已不由地心折,生了倾慕之情。所以刚才画作虽然完成,却舍不得就这么让她走了,才留她阔谈当世石碑摩崖。谈的正兴起,没想到魏劭突然却来了,谈话中断,心里未免失落,起身向魏劭行了一礼。 魏劭神色如常,与他和颜悦色地稍寒暄两句,转向小乔:“天也不早了,祖母在家牵挂。若这里事情好,便家去了。”说完,朝高恒点了点头,自己转身就往外去。 小乔便与高恒道了声别,春娘和侍女收拾了随身之物,陪着小乔出来,登上了马车。 魏劭骑马在前,一路无话,天将黒时,送她回到了魏府。 小乔进去,魏劭没和她一起入内,也没和她说什么,等她进了门,自己就走了,应该是去了衙署。 …… 西屋里银灯通明。 这两天登高在壁画上题字,为了保证一气呵成,最后落笔前,小乔反复在墙上练了多遍,终于完工回家,不止胳膊,右边肩膀也隐隐酸痛。沐浴后出来,春娘坐她边上,替她轻柔拿捏。 等到并不是很晚,大约戌时多一点,魏劭回了。 小乔像平常那样迎了上去。 她其实也有点看出来,他在接自己回来的路上,似乎就不快了。 只是她吃不准,他到底为了什么而不快。 其实说真的,突然看到他来接自己,她很惊讶,甚至一开始,还没出息的有点受宠若惊感。 所以这就更不解了。 他既然肯亲自来接自己了,怎么路上又一副自己欠了他钱不还的臭脸? 最直接粗暴的推断,难道是他不高兴看到别的男人和自己说了太多的话? 但小乔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他当时和高恒寒暄时,非常正常,半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快。何况,女人惹男人为自己吃醋,也是要有资格的。之前他对自己就是一贯的横眉冷对,即便半个月前他妈给他下了药的那回,自己那么辛苦地伺候了他一夜,隔了一天,一大早他离开渔阳去边城巡防,临行前自己送他出西屋,他也没对她露出过什么软化的迹象。 可见这不可能。 …… “夫君巡城大半个月,一回来就去接我。其实大可不必,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小乔什么事都没有,照常在他边上帮他脱去外衣。 自从上次帮他解了战甲,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每次他回来,小乔帮他脱衣已经成了惯例。 魏劭让她伺候着,面无表情地道:“祖母吩咐我去接你的。” 这就是了。原来不是他自己愿意,而是被徐夫人给逼出来的。 怪不得脸色那么臭。 “有劳夫君。多谢夫君。夫君路上辛苦,想必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小乔将他脱下的衣服整齐地搁好,转头笑盈盈地道。 第37章 下半夜了。罗帐软衾,鼻息里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在边城陋宿半个月,回到家中这里,魏劭这个晚上反而睡不好觉。 他边上的乔女却睡的很宽坦,早已入梦。 他前半夜只合了一下眼。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已经不止一次地睁眼看边上的人。 白天开始堆积在心里的,还有此刻身体里的那股莫名的火,一直消不下去。 他闭目了片刻,再一次睁开眼,转脸朝向她。 他二人睡觉向来都是各自一条被。每次睡时,她的被总压的很是紧实,把她自己紧紧地裹起来。今晚也是如此。 帐中光线昏暗。但依然能看得到,她的身体蜷曲成一团,裹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像只柔顺的猫咪。 魏劭看着她被朦胧夜色勾勒出来的那团身影,身体里的火气愈发强烈了——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晚上的情景。也是在这张床上,她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儿。 现在他又有需要了。非但有,而且感觉非常的强烈,简直是不可能再靠自己压制下去了。 上回看她实在吃痛的模样有些可怜,一时心软就放过去了。 虽然她是乔家的女儿,自己根本就不想碰她的。但她也是祖母做主给他娶进了大门的女人。要是让祖母知道自己现在还没和她有过夫妻之实,一定会责备他的。 魏劭决定不再继续忍了。 也是巧了,小乔睡梦里不知道梦到什么,魏劭听到她嘴里含了个汤圆似的咕哝了一声,就翻了个身朝他滚过来。 他的胳膊被两团什么软绵绵的给轻轻压了一下,隔着被,也挡不住绵软又趁手的感觉。 身体里仿佛有一阵热流冲刷而过。魏劭打了个哆嗦。抬起大腿就将她腿勾了过来,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给拖进了自己怀里。 …… 说也奇怪,小乔到了这里后,就一次也没再像从前在乔家时那样晚上睡觉做关于前世的可怕噩梦了。 晚上搞清楚魏劭不高兴的原因后,她也就释然了。 他真要生自己的气,她也没办法。又不是她让祖母逼他来接自己的。 白天壁画题字真的很累。刚回来时还是胳膊肩膀酸,后来躺下去,觉得酸痛已经蔓延到全身了。眼皮很快就耷拉下来,睡了过去。 刚才她睡的迷迷糊糊的,梦到春娘在给自己捏筋骨。一开始帮捏她肩膀,后背,动作很柔缓,力道不轻也不重,她觉得挺舒服,还嗯嗯了几声鼓励她,后来就梦到她捏自己胸口和肚子上的肉,捏了好些时候,完了又往下……再…… 反正春娘力气是越来越大,手的位置也越来越刁。还把她弄的疼了。 小乔在梦里也觉得不对了,春娘不会这么乱摸,更不会对自己这么粗暴的。而且这感觉太真实了,她在梦里都觉得这应该不只是个梦而已。她想睁开眼睛阻止那只手,可是起头实在睡的太死了,就跟只猪一样,眼皮被黏在了一起,一时就是睁不开,呜呜了几声,正难受着,忽然觉得自己又被人整个地翻了个身,身上一凉,似乎衣物也被除了,弄成了四平八叉仰面朝天的姿势,接着,一沉,什么山一样重的有点热的东西就压了下来。 小乔整个胸骨被压的往下微微一凹,幸好够柔韧才没被压扁,但呼吸一顿,睡意终于彻底消失,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仿佛看到有张人脸就在自己的脸的上方,距离不过数寸,自己脸庞上也热乎乎的,就是那人的呼吸,大吃了一惊,张嘴惊叫出声,可是声音才刚刚起了个头,嘴巴就被那人给堵住了。 当然了,是魏劭用自己的嘴去堵住她的嘴。 他可不想在自己兴奋的不得了的这个当口,让她的惊声尖叫吵醒睡在隔壁耳房里的春娘或者别的哪个仆妇侍女。 他一堵住她的嘴,就觉得她的唇又香又软又暖,亲起来很是舒服,忍不住伸舌头舔了几下,舔完见她嘴还张着,顺便就去吃她的舌。两人舌头碰在了一块儿。 小乔这会儿已经彻底醒了过来,也意识到这个摆弄压住自己的人就是魏劭了。 她起初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脑子彻底蒙圈。只会张开嘴巴,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像只夏夜田里被手电筒的光给照住了的乔傻蛙。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了什么。感觉他的舌头在往自己嘴里探,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应该是带了点恶心的肉麻感吧,朝她袭了过来,急忙摇头要躲开。不过,一个要躲,一个是兴奋的不行,非要吃到她不可了,两条舌头在她小嘴里追逐了一会儿,小乔终究还是躲不开,最后被他紧紧地吸住,绞在了一起。 小乔大脑再次发晕。 这回应该是吸入氧气不足导致。直到她快要憋死了,那个男的才松开了她的嘴。 新鲜的空气吸入肺里,小乔立刻张嘴大口喘息。可是还没喘回来气儿,下面就又被他给分成了八字。 …… 嫁到了魏家,小乔自然没准备抱块贞节牌坊过去。要怪就怪魏劭。新婚夜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剑指她鼻子,然后不和她同房。她就是想献身,也没那机会。 既然丈夫不愿和她睡觉,她当然更不会巴巴地去膜拜黄瓜,所以慢慢地,小乔也就习惯了两人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至于那个他嗑药的晚上,类似于保险条款里的不可抗力,当然不作数。 怎么也没想到,他出去半个月,一回来,半夜三更突然就发起了情,看起来仿佛是要来真的了。 小乔心里有点慌,还没准备好突然这么快就要来真的了。 他动作又粗鲁的要死,什么前奏也没有,上来就要和她紧密结合的架势,咸猪手还死命掐她软乎乎的大腿,疼的慌。 小乔听他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声,脑海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美女与野兽的童话。 人家童话里,男主虽然是只不折不扣的野兽,可对女主温柔又体贴。 自己好歹也算是个美女吧,魏劭却连只野兽都不如! 小乔感觉他身体绷的紧紧,自己虽然想尽量放松配合,免得吃了苦头,可根本就放松不下来,也跟他一块儿赛着绷紧似的,当那种上次经历过短暂片刻的要被他生生撕裂般的痛楚感再次袭来时,实在憋不住,屈起腿胡乱就朝他重重地踹了过去。 小乔肢体柔韧性很好。腿抬的高。啪的响亮一声,好像一记耳光,似乎正好踹到了魏劭的脸。 他闷哼了一声。 小乔没想到自己准头好,正好就踹了他脸,未免又有点心虚了,赶紧放下打着哆嗦的腿,颤着声儿道:“你弄疼我。就不能缓一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在这四下俱寂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入耳。 “君侯!魏将军从石邑连夜赶到,说有紧急军情要汇报予君侯!” 一个声音在门外说道。 魏将军自然是魏梁了。 魏劭身影立刻凝固了。 小乔那么重地踹了他一脚,准头还那么好地踹了他脸,正有点心虚,闻言松了口气,急忙催他:“魏将军半夜赶路而至,夫君快去看看,莫耽误正事!” 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儿,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魏劭单膝跪在她两腿中间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开帐子,从床上跳了下去,很快地穿好衣裳,直接撇下小乔就开门走了。 小乔竖着耳朵,听到他与那个来传话的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脚步声很快就消失。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自己摸了一下胸窝,已经汗湿透了。 一半憋出来,一半是疼出来的。 …… 魏梁已经养好了伤,数日前带着公孙羊的信,从石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渔阳,片刻前刚到,叫开了城门入城,见离天亮还有些时候,等不住了,直接就闯了过来。 魏劭在书房里接见了他。 魏梁向他单膝下跪行军礼,从怀里取出公孙羊的信,双手递过道:“实在是军情紧急,这才深更漏夜来叫起君侯,还请君侯恕罪!” 魏劭没说什么,接过他手里的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让魏梁起身。 魏梁起来说道:“据探报,并州陈翔已集结兵马十五万,预备往石邑而来。又将一个女儿许给徐州薛泰五子,除妆奁外,另送粮十万斛,金千两,指使薛泰攻打兖州,二人已立盟约。君侯娶兖州乔女,兖州若告急,必定会向君侯求兵。君侯发兵助力兖州,则石邑危急,恐怕难敌陈翔十五万人马。若君侯力战石邑不救兖州,则兖州难保,君侯与乔家姻盟也形同虚设,更遭人非议。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此为陈翔的首尾不相顾之计。君侯如何应对?” 第38章 魏劭当夜没再回房,径直与魏梁出门到了衙署,连夜召李崇、李典、张俭等大将以及主簿卫权等人议事。 李崇李典都主张弃兖州,战石邑。 李崇道:“除去五万常驻兵马驻防匈奴,主公如今可调用的兵力,全数约为十五万,正与陈翔兵力相当。若兵分两路,既战石邑,又保兖州,恐怕两头不能相顾。” 李典道:“兖州本就非我之地,更不能与我同心,形同鸡肋,两头既然难顾,弃之为上。” 主簿卫权也道:“以我之愚见,主公应当以全数兵马速发石邑,力保石邑不失,再与陈翔决一大战,挟去年博陵、石邑两战的余威一鼓作气进兵晋阳,铲平陈翔基业,北方统一大业可成。北方一统之后,主公再复夺兖州,继而南下也是不迟。主公虽娶乔女,但所图是兖州之地,并非乔家之人。乔越懦弱,人尽皆知,乔平无势,做不得主,如今借这机会,正好可以叫乔家与薛泰先行对战,两败俱伤。无论最后双方哪一家赢,必定各损元气。若乔家侥幸守住了兖州,自然无事。乔家守不住,兖州即便落入薛泰手中,以薛泰之横征暴敛、不得民心,料他也不能扎根久占。待主公一统北方,到时乔家若还有人在,主公以襄扶乔家之名出兵,乔家若无人,主公便以复仇之名出兵,到时何愁兖州上下军民不感激,主公大事不能成?” 一番话说的魏梁张俭等人纷纷点头。 魏劭按剑跽坐,身影凝重,侧旁案头的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孔,令他眸光半明半暗,有些看不出他此刻的所想。 魏梁等人议完,静待了片刻。魏劭终于缓缓道:“诸位所言,我已知悉。你们先行各自散去,明日听我号令。” 魏梁李崇李典等散去后,魏劭独自留在衙署议事堂中,烛火通亮至天明。 东方微起拂晓,魏劭走出衙署,骑马回到了魏府,并未回西屋,径直来到北屋。 徐夫人如常那样早起,梳洗完毕,钟媪进来,说男君在外侯见。 这时辰还早,徐夫人略感意外,叫他进来。魏劭入内,向徐夫人跪见后坐。徐夫人见他双目微微泛着血丝,似乎昨夜没有睡好,便问了一声。 魏劭道:“孙儿昨夜遇到一件事,难以决断,等到天明,便来祖母这里,想听祖母训示。”说完呈上公孙羊的信,复述昨夜与众人议事的经过。 徐夫人看完信,抬头看向魏劭:“你意如何,兖州救或不救?” 魏劭道:“兖州之急,非我魏家之急。轻重缓急,孙儿以为应当以北方为重。” 徐夫人道:“既如此,你何以还来寻我?” 魏劭迟疑了片刻,忽然抬眼,对上了徐夫人的独目:“孙儿不敢相瞒。要救兖州,也不是没有对策。只是孙儿心里犹疑拿不定,以乔家当年之不义,是否值我大费周章去救?”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丝隐忍的恶恨之色。 徐夫人独目目光微闪:“两家既有姻亲,便视同为盟。你强他弱,如今他遇危难求助于你,你若不救,便是弃亲,如同弃信义。如此与当年乔家之举有何分别?” 魏劭不语。 “信义可大可小,可实可虚,可成事,亦可败事。襄公因信义之举,霸业折戟。高祖亦因信义之名,成就大业。” 徐夫人望着魏劭徐徐道:“可见信义不过是个死东西,全在人的取舍之间。救或不救,也全在你心。祖母当初既然放手了,如今便不会再插手,相信你能自己做出决断。” 魏劭沉默片刻,改坐为跪向徐夫人叩道:“祖母之言,孙儿记住了。孙儿还有事,先告退。” 徐夫人微笑望着他点头。 魏劭从北屋出来,东方才刚泛出鱼肚白的颜色。北方四月暮春的清晨凉风朝他迎面吹来,微微掠动他的衣角。他慢慢行至西屋,到了庭院。早起正在洒扫院落的几个仆妇看到他回来,急忙迎过来向他行礼,道:“女君已经起身,正在房里梳洗。” 魏劭停在廊阶之下,双手负后,面朝那扇还能隐隐看到烛火光晕的窗户,独自出神了片刻,最后并没入内,转身在仆妇略微不解的目光注视下走掉了。 …… 昨夜魏劭突然被叫走,人就没回来。留下小乔一人,醒醒睡睡,睡睡醒醒,睡的也不安稳,今天早早起了身。见魏劭一直没回。到了辰点,自己先去北屋拜望徐夫人。 徐夫人在小乔面前,半句也没提魏劭今早来过自己这里的事。如常那样和她说了几句家常。 小乔出了北屋,再去东屋。 朱夫人前些时候被罚思过,对外只称生病。如今回来,大约羞惭所致,平日也不大露面了。 小乔在廊下等了一会儿,就有仆妇传话出来,说夫人叫女君不必来行叩安了。 小乔知道她不愿见自己。自己过来,也不过是出于礼节罢了。闻言便回了西屋。进去后,春娘说仆妇一大早在庭院里见到了男君,似乎是从北屋方向回来的,但不知道为何,只在台阶下站了片刻,并没进去,后来就走掉了。 春娘说这个的时候,表情有点费解。 小乔也是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魏劭的这种反常,让她感到有点忐忑。联想到昨夜魏梁突然而至他被叫走的事,心里更是不安。 总觉得仿佛出了什么事。而且是和自己有关的不好的事。 很快,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兖州快马信使于辰时飞抵渔阳。除了立刻转呈魏劭的信,也给小乔带来了一封家书。 家书是伯父乔越亲笔写的。信里乔越将兖州所遇之难说了,让小乔务必要在魏劭面前转圜,请得他的救兵,否则兖州将难。 乔越再三叮嘱,词恳意切,焦灼之态,跃然字里行间。 小乔大吃了一惊,心脏啵啵地跳了起来。 兖州是她的娘家,乔家除了伯父伯母,还有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徐州薛泰向来就有暴恶之名,十万重兵压向兖州,以兖州今日之势,即便军民团结奋战,恐怕最后也是凶多吉少。 小乔一时心乱如麻,捏着信在房里来回走个不停。 她终于知道了,魏劭今早过而不入门,应该就是和兖州出的这事有关。 他必定会比自己早收到消息的。 但是兖州的事,应该也不会是唯一情况。否则魏梁不会大半夜地从石邑赶回来将他叫走。 小乔停下脚步,沉吟了片刻,最后再次换了衣裳去了北屋。 徐夫人正在钟媪的陪伴下,在庭院里栽弄她心爱的花圃。小乔找过去时,她正在莳花,手上沾了些泥土,神情显得很是专注。见小乔来了,便洗了手,示意她随自己入内。 小乔进去,跪在了地上,道:“孙媳妇方才收到一封家书,才得知兖州正告急,伯父向夫君求救兵。孙媳妇也知,如今我已是魏家之人,兖州之事本不该我多问。只是我出生、成长,皆在故土,家中有亲人难弃,实在割舍不下,今早不见夫君,我便斗胆来祖母这里,恳请祖母看在两家姻亲之面,酌情……” 前世并没有发生这种薛泰伐兖州的事。 事实上,小乔也知道,乔魏两家旧仇横在那里,虽然乔家想以联姻方式来化解,并且,这也是时下世家大族之间非常通用的一种用以化解怨隙或订立盟约的手段,但魏家对乔家的这种仇恨,又怎么可能靠送自己一个女人过来就能彻底消除? 现在兖州又遇危难。魏劭救,是给乔家雪中送炭,不救,也是人之常情。她这样贸然来徐夫人面前开口,其实并不妥当。 但是她此刻确实没有选择。 她与兖州的父兄感情深厚。知道父亲主不了事,弟弟未成年。魏劭今早既然过而不入门,可见他心里是不愿施救的。心情焦急难当。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妥,也只能找来。话说到这,实在说不下去了,生生地停住,只朝徐夫人深深叩拜,额头触地不起。 徐夫人端坐在榻,注目着地上朝自己叩拜不起的小乔,半晌说道:“今早仲麟来过我这里,说了几句兖州之事。你大约还不晓得,并非仲麟不愿救,而是另有缘由。” 徐夫人将陈翔与薛泰约定同时发兵攻石邑与兖州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小乔怔住了。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魏劭原本就恨乔家人,即便没有石邑之急,恐怕他也不乐意救乔家。 何况还有这样的隐情。 他不救,更是理所当然了。 “祖母,孙媳妇斗胆,想请祖母告知,今早夫君来见祖母提及兖州兵事之时,到底是如何说的?” 她定了定神,终于抬起头,发问。 徐夫人独目注视小乔,道:“仲麟尚未决定。祖母也不知晓。” 小乔朝徐夫人再次叩首道谢,起身退了出去。 钟媪送了小乔两步,回来见徐夫人依旧坐在那里,似乎是在出神想着什么,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夫人觉得君侯可会出手施救?” 徐夫人道:“救与不救,在他自己的心里。他应是知道的。只是那道坎,有些难过罢了。” …… 小乔从北屋回来,问了声下人。 方才魏劭并未回,也无只字片语。 她独自在房里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命春娘进来,给自己换衣梳妆,开了一盒未曾用过的胭脂。梳妆完毕,人面宛若桃花,鲜艳妩媚,动人无比。 她披上披风,吩咐准备马车,登上后往魏劭衙署而去。 衙署距离魏府不是很远,过一条街就是。 这时辰还很早,巳时未到。街道上行人也不是很多。马车载着小乔,不疾不缓地行走在平整的石板街道之上,车轮压过路面,发出不断的听起来有些空洞的辚辚之声。 ……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乔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乱世里,谁都是靠不住的,唯有自己强,才是能够安身立命的保证。 一个人如此,一个城池如此,一个家族,也是如此。 乔家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大度、施恩,靠仰人鼻息而过活,即便侥幸渡过了这次危难,也还会有下次相同的局面。 前世乔家花果飘零,落得最后那样的结局,既是血淋淋的教训,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半分。 她的天性里,原本带了点颟顸的漫不经心。但是这一刻,她深深地觉得,往后必须要为乔家做点什么,让这个家族能够靠自己而重新挺起脊梁,在周围的谋算和虎视中得以立足。哪怕这个过程很艰难乃至结果渺茫,也比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等别人,靠乞怜博得施恩为好。 她真的不愿乔家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幸好距离那些最后的事,还留了些时间,她能够得以从容慢慢筹谋。 但是现在,兖州已经火烧眉毛了,她能做的,就是先帮助兖州渡过这个难关。 这次她的“丈夫”魏劭必须要出手相助。否则兖州必成覆巢。 …… 马车停在了衙署的大门之前,小乔下了马车,问了声门口守卫,得知魏劭就在里头,径直便朝里而去。 守卫认得女君,不敢阻拦,目送她背影而入。 时辰虽然还早,但魏梁等人都已早早聚会在外面的议事大堂里,只等魏劭执符发令了。 魏劭还没出来,此刻依旧独自在他后堂的一间书房里。 书房私密。他曾有过严令,非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外面的守卫牢记,见君侯夫人忽然来了,虽然认得她,却不敢忤逆魏劭之命,恭敬地请她稍候,容自己前去禀报。 小乔停了下来。 很快,守卫出来,躬身请小乔入内。 小乔走到那扇门前,稍稍停了一停,呼了一口气,定神后,推门而入。 第39章 魏劭端坐于榻上的案几之后。案几左手边堆叠着重重简册。有些已经拆阅,有些依旧捆扎完好。右手边平放了一把他的长剑。他手中正握着一卷长简,听到小乔进来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了眼。 小乔径直走到他面前,朝他微躬身后,没问便上了榻,跪坐到他案几的对面,与他正好隔案相对。 魏劭仿佛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 小乔道:“夫君,今早我从祖母那里出来,得知了石邑和兖州的兵情。我也知道我伯父开口向你求助救兵了。除此,伯父也写了一封家书于我,叫我到夫君面前代为转圜。我知道我在夫君面前,并无这样的人情和脸面。只是莫说伯父已经开口,即便没有伯父书信,我也亟待见到夫君一面。方才我在家,久等不见夫君回来,怕夫君要出征了,所以冒昧闯到了衙署,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夫君见谅。” 魏劭淡淡道:“你找我,要说什么?” 小乔直视着他的双眸:“我找夫君,自然是求夫君助力兖州,解去薛泰兵灾。” 魏劭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简册,慢慢坐直身体道:“妇人岂可干事?且你又凭什么让我助力兖州解去兵灾?” 他的语气里,那种小乔熟悉的,带了微微讥嘲的语气,又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小乔垂目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何况乔魏两家又有宿怨。当年公公与大伯之殇,与我乔家脱不了干系。伯父执意将我嫁来想求媾合,此举犹如掩目而捕雀,自欺罢了。” 魏劭眯了眯眼:“既然如此,你还有何多话?” 小乔慢慢抬起了眼睛:“我也知道夫君去岁之所以娶我,应是遵了长者之命。我更不敢奢求夫君放下心中父兄之仇。只是魏乔两家既然已经结成了姻亲,在世人眼中便形同订立盟约。如今乔家有急,夫君若袖手不理,未免有负盟约。况且,魏家强而乔家弱,兖州若失,于夫君颜面也是有损。” 魏劭没作声,一种不置可否的神情。 小乔停了一停,换了胸中的一口气:“东海广且深,尤卑容百川;五岳虽高大,不逆垢与尘。我知夫君有高比九天之志,也有擎天踏海之能。提及幽州魏家,天下无人不知。第一便是魏家有抵御外侮之名,此独一无二,魏家四世三代,一脉相承,到如今夫君的手上,更是不堕先祖的威名。此次兖州有难,夫君若能慨而救之,不止兖州军民感恩戴德,便是天下之人,也会传扬夫君海量胸襟。” 魏劭笑了:“我若不救,便成了胸襟狭窄之辈?我又岂会在意这些虚名。胜王败寇,这道理你不知道吗?” 小乔摇头,语气诚恳:“我并无此意。夫君若真不救,我猜测,应也不全是因为执着于祖父之辈的旧怨。早上我从祖母那里听来,并州十五万人马正欲往石邑而来,夫君正面迎敌,想必是抽不出多余兵力顾及兖州。” 魏劭看了她一眼。 “我不过一闺阁女流,本无多余见识。但此次事关兖州生死,我斗胆想向夫君提一建策用以解去兖州之兵,倘若夫君觉着可行,也不用分去夫君多少兵力。不知夫君允许我说否?” 魏劭似乎一怔。眉头随即轻轻挑了一跳。 “说来听听。”他的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 “我从前还在东郡闺阁中时,听闻淮水一带,除了徐州薛泰,另家以淮南扬州刺史杨信为大。薛泰和杨信为争夺地民,素来交恶。陈翔既然能以婚姻粮帛与薛泰结盟,唆他攻打兖州,能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联杨信去伐徐州?徐州一旦危急,薛泰必定要退兵自救。只要能让杨信出兵,无论多少粮财,即便倾家之巨,过后我去信给兖州,我伯父父亲必定也会如数奉上,无须夫君多费一钱。我当初出嫁时,家人为我备了妆奁,虽九牛一毛,也愿全数奉出。” 魏劭神色微微一动,但没有出声打断。 “此围魏救赵之策,我既想到了,夫君自然也能想的到。我也知道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要杨信于此时攻伐徐州,就是要他与陈翔为敌。陈翔势大,杨信虽贪财,也未必就肯会为粮帛而得罪了陈翔。说动杨信才是最难之处。我看天下,也就只有夫君才有这样的人情和威信,能遣的动杨信此人了。” “夫君以为,可行否?” 最后,她轻声问。 …… 书房里静寂下来。 …… 小乔虽然已极力镇定自己,但望着他的眸光里,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捏的紧紧的两手手心也微微地出了一层湿汗。 兖州和乔家的生死存亡,或许也就在这一念了。 …… 魏劭也望着小乔,神情看起来和之前并无二样。实际他的心里,却非常惊讶,甚至说震动,也不为过了。 上兵为谋。 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昨夜魏梁走后,他独自在这衙署里等天亮时,魏劭其实就已经有了这个驱鹰逐狐的计策。 他想到的那只鹰,和她说的不谋而合,便是扬州刺史杨信。 只要自己出面安排,再许以厚利,让杨信发兵去攻徐州,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就像他今早去见徐夫人时曾说的那样,他的心里,横亘着一道坎。 所以他犹豫在救与不救的中间,一时难以决断。 无论何时,只要想起乔家人当年的背信弃义,恨意便会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少年时父兄同亡的那幅凄烈场景太过刻骨,随着时间流逝,阴影非但不能冲淡,只会愈发深刻地扎根在他心底的深处。只是有时候未曾浮现上来而已。 他也渐渐觉到了,乔家这个嫁过来的女儿,不但很美,而且确实讨他的欢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时她的一些不经意间的神情和小动作,或许她自己尚无察觉,却能撩的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他也愿意对她好些,在某个程度和范围之内,譬如限于房里。出了房门,她给自己带来的感官上的那些愉悦,并不能冲淡他对于乔家人的厌恶。 正是因为他在犹豫,或者说,他其实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去按照婚姻盟约对乔家施以援手的理由,所以今早才第一时间去见了祖母。 祖母虽未明说,但魏劭又岂能听不出来。 出了魏府大门时,他便已经下了决断。 前头的议事堂里,魏梁等人二三十员都已召齐,等着他发命了。 方才他也预备妥当,正要起身去前堂,她却突然不期而至,来到了这里。 她若得知了兖州危急的消息,会来求他出手相助,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带着平常少见的鲜艳妆容,一身新衣,天仙一样地来到衙署出现在他面前,原来是想用这样的一种方式来说服自己。 不得不说,她很聪明,聪明的出乎了他的想象。一番话层层递进,说服力极好。 即便他起先没有决定出手,听完她的这一番话,也实在是没有理由再反对了。 …… 魏劭此刻的心情有些难言。不知是什么感觉。惊?喜?或许还有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小乔问完那句“可行否”,便等他回答。等了良久,他却始终没有任何答复。 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却一语不发。看他神色,神色如水。 实在叫她猜不透他心里此刻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不禁更加忐忑。 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要说的话。自己觉得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只要魏劭稍微能有那么一点耐心去听自己说话,她觉得说服他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但是现在看来,她那番话似乎并没起什么大的作用。 或许,他还在犹豫? 他可以犹豫,她却不能再犹豫了。也没有这样的资本。她是一定会尽百分百的努力去说服他的。 她原本是跪坐在他的对面的。但忽然直起了腰身,青葱十指轻轻按在案面之上。 “夫君娶我,也是为了兖州。兖州如今就如同你盘里的肉。若能保,我实在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把它让出去,以后再从旁人之口夺回?” 魏劭和她四目相对,依旧没什么表情。 “兖州此次若侥幸能赖夫君而保全,蛮蛮很是感激。” 小乔语调柔软,忽然朝他俯身了过去,唇瓣轻轻碰触了一下他一直紧紧闭着的嘴唇上。 两张脸瞬间就靠的很近了,小乔精致漂亮的鼻头带着些玉质的温润凉意,轻触着他的面颊,两人呼吸几乎混合在了一起,状若交颈呢喃。 魏劭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夫君应正事忙,我不敢再扰。先行告退。” 小乔离开了他,坐了回去,朝他微微躬身,随即起身下榻转身朝外去。 “你那么些点陪嫁的私房钱,还是自己留着做两件衣衫吧!”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魏劭在自己身后说道,语调淡然,但又仿佛带了那么一丝调侃的意味。 她停了脚步,转过头。 魏劭从榻上起了身,拂平衣袖,便快步经过小乔身边,迈出门槛往前堂而去。 …… 前堂,渔阳的二三十文官武将早已经等的焦急,终于看到魏劭从堂后转身,立刻静止,分列两班听候差遣。 魏劭发号施令,拜李典为大将军,统领十五万兵马分五路发往石邑。第一路由李崇居左,第二路由张俭居右,其余三路也各拜了上将,无一不是能征惯战的魏家忠将。由这五员上将各统领部下克日整兵启程。 魏劭又命主簿卫权为太尉,监粮草上路,自己另领一支精英亲兵另行上路。 众将官领命各取兵符,纷纷离去。剩下魏梁在一旁,眼见人都散了,自己竟没有被点到名,以为魏劭因为去年底自己在路上不慎丢了女君而不信任自己了,很是焦急,上去追问道:“莫非君侯不信梁?” 魏劭笑道:“将军有大用,我才留你到最后。” 魏梁不解。魏劭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一番话。魏梁十分惊讶。 “我已决定,石邑要战,兖州也要保。陈翔将女儿嫁给薛泰之子,人与许诺送去的万斛粮、一千金已经上路,公孙先生信中有言,陈翔为保万无一失,舍大道走小路,派一千兵马护送。我给你两千人马,你去替我把人粮全部劫来。我即日便差一使者携我密信去往扬州,允他若出兵攻伐徐州,兖州兵解,事毕则将粮帛送去给他,外加北马一千匹。杨信本就觊觎徐州,又有我加持,这样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魏梁哈哈大笑:“君侯妙计!徐州若失,薛泰能安身何处?必定回兵救城!那陈翔丢了女儿粮帛,薛泰偷鸡不成蚀把米,看他二人还如何做成一对好亲家!” 魏劭微微一笑:“此事关乎兖州得失,不容有失,将军须得谨慎行事。” 魏梁收笑正色道:“君侯但请放心。有了前次教训,魏梁必定谨慎百倍,绝不负所托!” …… 城中从早上开始,民众便感觉到气氛开始凝重起来。不断有大队军士从北、南、东三个方向的城门穿城而过聚到西门外的旷野之上,兵势密密麻麻,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尽头。随后消息传开,说是君侯要发大军去往石邑与陈翔决一大战。民众对魏劭军队一向爱戴,闻言竞相赶去西门送米送粮,不一而足。太尉卫权向民众致谢,一律婉拒。 渔阳城中备战气氛浓厚,魏府的高墙之内,气氛也与往常有所不同。 徐夫人和朱夫人得知魏劭又要举兵出征了,前锋已上路了,虽然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别离,但还是各自心头不舍。知道魏劭出发前必定会回来辞别,徐夫人午后起,便带着朱氏和小乔在前堂等着。 徐夫人面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安静坐等。朱氏却在一旁面露担忧之色,眼睛也仿佛有点红,还时不时地偷偷别过脸,擦拭一下眼角。 徐夫人看到了,有些不喜,却也没说什么。 小乔跟着她两个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得了个消息。魏劭军情忙碌,这会儿恐怕回不来,怕祖母和母亲空等,让她们先各自回去歇息,迟些他回来,再去一一拜别。 徐夫人这才命人各自散了回房。 …… 早上魏劭虽然没有明说,但起身前的那句话,应该表示他已经决定援手兖州。衙署回来后,小乔的心情终于也稍稍放松了些。徐夫人叫各人各自回房后,她就一直等在房里。 她等到了很晚,过了凌晨,将近丑时,实在熬不住了,和衣卧在床边眯了一下的眼。意识朦胧的时候,耳朵里飘进来门外春娘和什么人说话的一阵声音,接着是她耳熟的脚步声…… 仿佛条件反射一样,小乔眼睛还没来得及完全睁开,人就立刻从枕上弹坐了起来。 魏劭回来了。 第40章 小乔连鞋都未曾来得及穿好,趿着几乎是小跑着便迎了上去,才跑了几步,看到魏劭身影已经从那扇屏风后转了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便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中间还隔着段数臂长的距离。 她之所以这么殷勤,除了不自觉地被徐夫人和朱氏的那种出战前离别的气氛给感染了,也是存了点感激。 魏劭从一进来,目光就落在小乔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带了种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味道。小乔被他看得略略不自在起来,见他又只看着不说话,便找话轻声道:“夫君回来了?可去过祖母和婆母那里了?祖母婆母应都未眠在等你……” “去过了。”魏劭眼睛还依旧那样望着她,信口应了一声。 小乔咬了咬唇:“你腹中可饥饿?我这里还有……” 魏劭盯着她雪白贝齿咬着红唇的娇俏样子,忽然几个大步到了她身前。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给一把抱了起来。 小乔脚底一空,人就径直被他给抱到床边放了下去。魏劭跟着单膝跪在床沿上,低头凝视着她。 “我不饿。”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压了下来亲她的嘴。 …… 君侯明早出征,昨晚后来又传回来话,说他迟些回来会一一去拜别,所以不止北屋东屋,小乔这边的一整屋下人此刻也都还跟着没有歇下去。 方才他终于回来了,春娘和另两个侍女便如平常那样跟了进来伺候,眼睁睁却看着男君在几人眼皮子底下竟然就把女君给抱上床亲了起来,几人都是一惊。春娘最快地反应了过来,回头见身后俩侍女的眼睛睁的滚圆,仿佛看呆了似的,轻咳一声,示意出去。侍女这才跟着反应过来,无不心跳脸热,急忙低头匆匆退了出去。 春娘退在最后,怕惊动了床上的两人,放轻脚步,最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 小乔被他压在枕上亲。起先他亲她的嘴,亲了一会儿,移到脸颊、鼻子、眼皮、后来又亲她的嘴。 小乔起先闭唇,后来就被他强行欺开了唇瓣,像昨晚那样深深地吮舌不放。她闭着眼睛让他亲吻,渐渐又感觉透不过气了,下意识地呜呜摇头挣扎。 魏劭忽然松开了她的嘴。两手捧她脸喘着粗气:“你放心,我已安排下去,援手兖州了……” 小乔眼睫毛颤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就在自己脸的上方。 小乔哼哼:“我猜到了……” 她脸颊滚烫,自己也知道,一定是红的不行了。 魏劭便仿佛快意地笑了起来,又凝视着她,双目亮的异常。 “大军卯时出发,我还须得提早点将,没剩多少时辰了……” 他又说道。 小乔起先一直垂着眼皮。忽然听到耳畔他这么说了一句,听了出来他话里的意思。迟疑了下,双手搭他肩上,推他坐了起来。 魏劭不愿。但还是顺她的手坐了起来,这才知她原来是为自己解带宽衣。胸膛里一颗心脏狂跳,兴奋的快要撞胸而出。 他变得从没像此刻这样如此听话,低头看她为自己解开了腰带,一件件地脱下衣裳。 两人衣衫终于都除的差不多了,相对跪坐在床上。小乔见他不动,双目只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虽然之前也在他面前赤身过,不知道为何,这次却仿佛有些不同,忍不住害羞起来,双手交叉挡在胸前想掩,却被他抬手拿开了。 魏劭目光落在她娇美雪脯上片刻,闭了闭眼睛,喉结滚了一下,睁开眼睛,俯脸便亲吻了上去。 …… 帐子落了下来。 小乔闭着眼睛,感觉着此刻压覆在自己身上的这具年轻而强壮的男人躯体里所隐含的那种惊人的力量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的冲击。 他的动作,不经意间带着急切,其实令她并不是很舒适。但她却也能感觉到他今晚的对待和此前似乎有所不同,所以再次尽量放松自己,好去接纳他的到来。 小乔紧紧闭着眼睛,身体下意识地绷起抗拒外来之物时,忽然感觉到耳垂被他含住了,听到他带着压抑的几乎已经变了声调的耳语:“……我受不住了……很疼告我一声……别踹我脸啊……” 小乔仿佛根本还没预备好什么,他闷哼了一声,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到来了。 她的身体在延迟了片刻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感受到了必然的那种痛楚。 幸好他好像兴奋的要命,居然比小乔预想的要快的多,没几下就完事了。 但即便这样,小乔疼的额头还是出了一层冷汗,两腿也像是漂在了云里,人都有些晕晕乎乎了。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睁开眼睛转头,就看到他一脸的懊丧,仿佛难以置信似的。 小乔自己还疼的火辣辣的,偏就天生的性子不改,一见他这表情,居然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出声,就知道要完了。果然,魏劭目露凶光,抬手抓住她腿就将她扯了过来,一个翻身重重地压住她。 小乔很快感觉到了他再次起来了,气势汹汹,顿时慌了。他低头又要吻她的嘴,小乔急忙摇头说疼。魏劭却不复起初的那一丝柔情样儿了,一口就狠狠咬住她嘴,咬的她都快要掉眼泪了,觉他手的动作也跟着粗鲁起来。 小乔心里后悔的要命,紧紧闭腿不松,呜呜挣扎,魏劭却不放过她,枕上正纠缠,却听外头一个仆妇声音传了过来:“男君可在?夫人等男君,一夜未睡,方才心口疼,打发婢来看看。” 魏劭停了下来。 小乔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对。 刚才他进来,自己问他有没去过北屋和东屋,他明明说,去看过了回来的。 可是听这东屋来的仆妇的口气,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去过。 只是有了刚才那个教训,这回她是真学乖了,见他停了下来,自己也跟着停了抗拒,更不敢再催他,就躺他下面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魏劭慢慢地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开始穿衣服。 小乔拉了被角遮住身体,冲他后背轻声问道:“婆母不适,我也一道去吧?” 魏劭没应。穿好衣服,才道:“你睡吧。无需你去。” 小乔哦了声。躺在枕上望他。以为他要走了,不想他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忽然返身回来坐到床沿上,俯身靠了下来。 小乔想起自己刚才不小心又得罪了他,不知道他这会儿还想干什么,下意识地将被角往上拉了拉,睁大两只眼睛瞪着他。 “你乳名蛮蛮?” 魏劭的脸压的很低,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小乔一愣,点了点头。 “从前为何不告诉我?” “你……没问……” 魏劭望着她,忽然笑了一笑,手伸到被角下,带了些轻佻地捏了一把她胸脯。 “睡吧!” 他抽手,起来转身就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 小乔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躺那里出神时,春娘进来,一边替她拢被,低声咕哝:“没见过这样做人长辈的……哪里有这种时候把男君给唤走的道理……” 她忽然停了下来,表情吃惊。 小乔顺她视线看去。 被衾上沾了些方才自己的落红。 小乔脸一阵热。见春娘回过了神,诧异地看向自己,拉被捂住了头。 …… 朱氏一整夜没合眼,此刻靠在床头,听到魏劭脚步声近,闭上眼睛轻声哼了起来。 魏劭到她床边,见她脸色蜡黄,样子确实十分憔悴。想起路上来时,被打发来叫的仆妇说夫人这些时日入夜难眠,白日里更是精神不济,方才被她派人来中途打断了兴致的不快立刻也就消散了,急忙靠过去询问。 朱氏睁开眼睛,挣扎坐了起来道:“我无事。宿疾罢了,也死不了。儿子你莫担心。” 她身边那个姜媪如今还没能下的了地。早有另个仆妇端上来一直配着的药丸。魏劭亲手端水服侍朱氏吞下药丸,又扶她慢慢躺了下去,自己坐在侧旁相陪。 朱氏道:“方才我也就只略有些不舒服,下人便大惊小怪去叫了你来。我儿,你没怪娘多事扰了你吧?” 魏劭忙道:“母亲身体最大,儿子怎敢?何况也无事。”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你大军何时出发?我昨夜等了一夜,唯恐你还记恨我上回的糊涂,这回不告而别……” 魏劭道:“母亲莫胡思。儿子前些时候只是忙碌了些。不止母亲这里,祖母那里也少去。母亲乳血之恩,做儿子的如何敢置气于母亲?” 朱氏露出欣慰之色,握住魏劭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儿子你明日出征,我知你必定皇天佑身,当初我生产你前夜,看到屋脊上有金龙盘旋,我便知你日后必定不凡……” 魏劭已经听她不知道提过多少回这个应是她做梦或是花了眼睛的所谓金龙之兆,耐着性子由她絮叨,片刻后,见她服下去的药力发作,慢慢阖上了眼睛,便轻轻将她那只手从自己掌中脱出,以被盖住,起身要走时,冷不防朱氏猛地睁开眼睛,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口中嚷道:“乔女凶厄!乔女凶厄!她是要来我家害人的!” 她手劲突然仿佛暴涨,死死抓着魏劭手不放。魏劭急忙安抚。朱氏这才重新闭上了眼睛,慢慢仿佛又昏睡了过去。 魏劭一直坐她身旁,良久,见她呼吸均匀,仿佛彻底睡了过去,这才再次脱手起身,轻手轻脚到了外头,吩咐仆妇用心照料,出了东屋,站到岔道口,往小乔方向走了几步了,转头看了眼东方,迟疑了下,转身又往北屋去了。 徐夫人知道孙子卯时发兵,必定会提早出门,昨晚等不到他,回来不过略眯了一眼,这会儿已经起了身。果然没片刻,他便到了。 这些年,送孙儿出征的情景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但这一回,徐夫人知道意义不同。 这是北方两个最大势力之间的决战。倘若孙儿取胜,则就意味着他将真正成为北方雄主,离宏图大业也迈进了一大步。 魏劭向祖母跪拜辞别,饮过徐夫人斟满的一杯壮行烈酒。徐夫人亲自送他到了西屋外,微笑道:“好叫你媳妇帮你衣甲了,且领我魏家雄壮儿郎出征去吧!祖母静候我孙儿胜归!” 魏劭目送徐夫人拄着拐杖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入了西屋。 …… 魏劭被朱氏叫走后,小乔也没睡了。知道他还会回来穿战衣,叫人送了水进来,起身到浴房被春娘服侍着清洗了下身子。 春娘本以为她早就和男君行过房了。没想到竟然这回才落了红,心里惊疑不定。起头忍不住问了声,小乔只闭嘴不应,再问就朝她撒娇。春娘知道她是不肯说了,也只好作罢。出来穿了衣裳,叫侍女进来梳妆,再一会儿,魏劭便回来了。 铠甲沉重。小乔和仆妇一起服侍他穿戴完毕。这时魏府大门已经大开,门外两旁,火杖犹如火龙照的四下亮如白昼,大将军李典率亲兵来迎君侯出征。 低沉雄浑的战角声和着亲兵“战必胜”“战必胜”的声声威武之声,隐隐从门外传到了房里。 小乔帮魏劭扣上了战甲护肩一侧的最后一个锁子,收回了手,抬头看向他。 他长的本极英俊,穿上他这身曾染血无数,锁片上也隐隐泛出陈旧血色的精甲战衣,浑身便有杀气隐然流露而出。 小乔后退一步道:“夫君战必胜。” 魏劭的神色又恢复成了他平常的持重,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看了她一眼,抓起方才捧来搁在他手边案几上的那柄佩剑,转身便大步出了房门。 第41章 魏梁领了两千人马轻骑而行,依照公孙羊之前派出的探马回报,一路追踪陈翔嫁女小路,数日后于黎阳北发现送嫁队伍。因队伍里载有万斛粮米,辎重难以疾行,虽出发的早,如今却连一半路也没行到。魏梁带人埋伏于前方一山坳,等队伍进入山坳,一声金鼓,前后两头伏兵呐喊涌出。奉陈翔之命护送队伍的振威中郎将高顺大吃一惊,急忙挺戟大声喝问来者何人,魏梁一声“汝爷爷来也”,拍马上前便挥出手里大刀。高顺急忙举戟应对,哪里是魏梁对手,不过三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同行左右偏将见魏梁凶悍,人马又密密包围,心惊胆战,虚晃两下便各自拍马夺路而去。剩余兵丁哪里还会抵抗,转眼溃不成阵四下逃散而去。 魏劭此行目的不在杀敌,也不追击,命人将辎粮集中一起,上去撩开中间一辆香车,见一妙龄女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原本已经颜色尽失了,看到魏梁探头进来,乱蓬蓬一个脑袋,惊叫了一声,当场晕厥过去,倒是把魏梁给吓了一跳。又见边上两个仆妇亦面如土色,跪地磕头求饶。 魏梁知这吓晕的便是陈翔之女,叫兵丁一道押了车,前后开路改往扬州而去。不日抵达淮南,驻于下蔡,有探马来报,杨信派了亲使宋宪来迎。宋宪恭恭敬敬,邀请魏梁一行人马入城,魏梁拒了,只命军士于城外扎寨待命,严令军士不得靠近陈翔女的帐房,轮班日夜巡逻不提。 这杨信与薛泰素有怨隙,之前几次交锋,旗鼓相当,各有胜负,这两年也相持了下来。前些日魏劭使者张雍不期然而至,递上魏劭亲笔手书,言明来意。 魏劭北方坐大,名动海宇,天下英豪纷纷前去投奔,杨信早有所闻,只是从没打过交道。忽见他派来使者张雍游说。张雍本出身江东世家,因慕魏劭之名,前去投奔,官拜长史,能言善辩,三两句便将杨信说的将他引为知己。陈翔虽强,却有魏劭挡着,不足惧。发兵攻伐不过只剩了两万兵马的徐州,赢面极大,况且还有魏劭允诺的粮帛和北马。 那些粮帛就罢了,一千匹的北马才是重头。南地不产马,能得千匹北马,无疑如虎添翼。当场一口允诺下来,与张雍歃血为盟,当晚排设筵席,次日点选兵马十万,分三路浩浩荡荡往徐州而去。 薛泰半个月前出兵兖州,一路劫夺民财,所过鸡犬不留,百姓怨声载道,如今大军开到巨野,距离东郡只剩一百里地,探马来报,说巨野城外三十里地,东郡太守乔平父子领了五万兵马已经列阵以待。半点也不放心上,催大军便直扑而去。两军相遇于巨野城外。薛泰看向对面,见阵圆处,当先的白马坐了一个中年将军,面若秀士,知道是太守乔平。侧旁一匹枣红大马,马上坐了个小将,银袍加身,手执双戟,双目若星,俊秀异常,猜到应是乔平之子,哈哈大笑:“兖州真当无人了,竟派出一个女娃前来对阵!” 这话一出,哄笑声四下而起。乔慈年少气盛,怎忍得下这样的羞辱,不顾乔平阻拦,匹马便冲出了阵,怒骂薛老匹夫,对面早有薛泰十八岁的幼子,便是将要娶那陈翔之女的薛良,催马挺枪接战。双方接马于阵中空旷之处,两边军士高声呐喊,一阵恶斗,几十个回合,乔慈将薛良拨于马下。薛良急忙逃回阵地,乔慈红着眼睛追赶上来,一刀投了出去,刺中薛良后心,薛良倒地毙亡。 乔平在后注视战况,十分紧张。长兄虽然已经遣使去往渔阳搬求救兵,至今不见回音,更无魏劭兵马到来。数日前得知薛泰大军已然靠近,乔平亲自领军列阵于巨野,预备拼死一战。独子尚未成年,乔平原本不愿让他随同自己打前阵,命他留下守城。只是兖州虽能集齐兵马五万,却寻不出几个能够压阵的良将,乔慈坚决要打前阵,乔平无可奈何,又想到若是东郡失了,便如覆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最后咬牙让他随同自己上阵。方才见他受不了激,出阵与薛良恶斗,最后将薛良杀于马下,这才松了口气,急忙命人鸣金令他回阵。 那边薛泰见仗未开打,亲子竟然就丧命于阵前,还死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少年手上,又惊又恸,大怒,岂肯放过,即命左右两员大将出击斩杀乔慈。将曹旭张彪得令,并头纵马而出,转眼将乔慈包围于马阵当中。 乔慈虽然初生牛犊,少年英雄,只毕竟尚未成年,所历战事不多,曹旭张彪却是徐州宿将,惯能冲锋陷阵,乔慈以一敌二,如何抵得住?一不留神,左臂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乔平见儿子退路被断,身又负伤,心急如焚,立刻亲自带了两将冲去应援,却来不及了,还未冲到阵前,便听曹旭大喝一声“黄口小儿,吾为幼主复仇!”,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长矛朝乔慈当胸掼去,乔慈双戟正抵着张彪劈下的长刀,无法闪避,就要血溅当场,忽然就在这时,两阵中间的荒野之上,一骑快马如闪电般驰掣而来,转眼冲到阵前,马上之人戴了一顶斗笠,将手指搭于唇上,朝着前方那三匹正团在一起的战马打了个尖锐无比的唿哨,三匹战马如闻魔音,竟然齐声嘶鸣,怒扬前蹄,一下就把战在一起的曹旭、张彪、乔慈三人甩下了马。 曹旭张彪坐骑都是乘用多时的大宛良马,乔慈坐骑也从小养大,没想到这陌生人唿哨一声,马匹竟将主人掀翻在地。三人跌落,滚在一起,那人驱马转眼冲到近前,俯身一把搭起地上乔慈的手臂,将他拽了上马,转身奔向乔平,到了乔平马前,将乔越推了下去,乔越落地,站稳了脚跟,人却还惊魂未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乔平原本以为儿子定当血溅三尺,做梦也没想到,千钧一发之际,这斗笠客竟这样杀出来救了他性命,惊喜感激自不必多说,知此人并非出自两军,定睛看去,见他斗笠压的很低,遮住了额头双目,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抱拳致谢:“多谢恩公救我犬子,两阵之前,无暇致谢,但请恩公留下字号,日后必当重谢!” 乔慈站于地上,恰好看清了这人斗笠下的双目,其中一眸碧绿,忽然觉得哪里见过,似乎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怔忪之时,对面薛泰已经击鼓号令进攻,无暇再多想,急忙打了声唿哨,唤回自己战马,翻身上去应敌。两军转眼厮杀在了一起。乔平熟读兵书,平日也勤于练兵,此刻奋力指挥阵法,奈何身边无得用良将,兵力又只及对方一半,阵地渐渐被压缩得越来越小,只能且走且战,忽然左右各一声炮响,薛泰两面侧翼又各有一万人马压了上来,兖州军士的阵法立刻被冲的七零八落,死伤无数,乔平心知再战下去,五万兵马就要全军覆没于此,欲要鸣金退入城中以期后算,阵法却又已乱,此时若是突然鸣金,场面恐怕更加难以收拾,正苦苦支撑着,惊见方才那个斗笠客一刀劈杀了围上去的两名薛泰军士,横刀大吼一声,吼声犹如雷动,近前的数十人面露惊惧,竟然不敢靠近,看着他杀出一条血路,纵马冲到了乔平面前,厉声喝道:“使君速速鸣金退入城中,迟了必定全军覆没!这里我替你暂且挡着!” 乔平一凛。 这个不知道哪里而来的年轻人,虽然衣衫简朴,看似不过一寻常之人,不知为何,这样千军万马混战之中,却犹如天降战神,威风凛凛,让人不由自主地听命于他。当即掉头,正要预备收兵,忽然听到薛泰阵中竟先响起了鸣金之声,惊诧眺望对面,见对面似乎出了什么意外,马背上的薛泰满脸怒容,指天破口大骂,紧速命手下将员收兵归阵,恨恨带着儿子尸身退兵,往来的东南徐州方向疾速而去。 方才还杀的天地无光的巨野城外,转眼偃旗息鼓。乔平直觉犹如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依然有些不敢置信,不知薛泰局面大好,为何突然退兵。此刻也顾不得细想,下令先收拾阵地,将阵亡以及受伤军士送入城中,稍喘出一口气,忽然想起方才那个斗笠客,急忙四处寻找,却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 乔慈一路紧追不舍,一直追出去了几十里地之外,前头那人见甩不掉他,终于在路边停下了马。 乔慈面上沾着血污,手臂伤口血痂也未凝固,依然在慢慢往外淌血,双目却炯炯放光,一口气追了上去,停下马抽刀指着对方大声道:“我认得你!你的绿眼!我大姊就是被你劫走?如今她在哪里?你将她如何了?” 比彘慢慢地抬高斗笠:“我与她已结成夫妻。公子放心,我会尽我全力待她。公子受伤不轻,还是尽早回去疗伤吧。” 乔慈双目大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比彘朝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催马扬蹄,转眼飞驰而去,身影消失在了野径尽头。 乔慈呆在原地。 当初大乔随比彘私奔而走,乔家严瞒了下去,连乔慈也不十分清楚,只隐隐听到似乎是和家中马奴比彘有干系。故方才战事一结束,立刻就盯上了比彘,一口气追到了这里。 他没有想到,堂姐大乔竟然嫁给了他。且听他的口吻,似乎还是大乔心甘情愿。 乔慈不能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一时无法接受。停在那里愣怔了片刻,忽然又想起方才自己就要命丧刀下之时,就是这个人犹如从天而降救了自己,两军阵前,他又勇猛惊人,武力之高,自己生平前所未见。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乔慈迷惑了。 …… 魏劭发兵走后,家中少了个男人,就仿佛少了主心骨,魏府一下就变得冷清了起来。 小乔每天除了和朱夫人面对面时有些难熬之外,剩余时间很是自由。只是她牵挂兖州的军情,每天也是提心吊胆的。幸好在魏劭走后大半个月,消息终于传来,说薛泰攻打东郡时,突然获悉徐州遭到淮南杨信的攻伐,立刻退兵回救。双方在留城九里山遭遇大战,薛泰大败,损兵折将,丢失粮草辎重无数,最后狼狈退回徐州闭门不出,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应该无力再作攻伐之事。 小乔多日里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回到房里,正预备写一封发给父亲乔平的家书,北屋那边传来了话,说徐夫人叫她过去。 小乔立刻放下笔,换了身衣裳到了北屋。意外地看到魏俨也在,跪坐在徐夫人的边上,仿佛刚叙完了话,魏俨朝徐夫人叩拜,下榻转过身,和小乔打了个照面,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停。 魏劭每次发兵出征在外,一向将幽州布防重任交给魏俨。此刻这里遇到他,也并没什么奇怪。 小乔便垂下眼睛,叫了声“大伯”。 魏俨微微颔首,转身对徐夫人道:“孙儿先告退了。外祖母做好准备,孙儿一早来送。” 徐夫人点头。 魏俨看了小乔一眼,从她身旁经过离去。 小乔上榻,跪坐在徐夫人下手边。看到案几上搁了几卷信帛。似乎是从不同地方送来的。 徐夫人微笑道:“仲麟出去也有大半个月了,祖母恐你记挂,一有消息,就先告诉你。大军数日前已经抵达石邑,整兵坚垒,扎寨布阵,很是顺利。” 小乔忽然感到有点心虚。 这些天,她记挂最多的其实还是兖州。魏劭那边,或许因为他足够强大,她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其实并没怎么想起来过。便垂眸道:“盼夫君早日胜归。” 徐夫人点头,又道:“我今日也收到了另个信儿。明日我要动身去中山国,走个旧亲戚。我想着你在家也是无事,不如随我一道过去,带你认个脸儿,我路上也有个伴儿。” 小乔有些意外。没想到忽然就要出远门了。不知道徐夫人亲自去中山国要做什么。只她既然开口,自己自然点头。 “你回去收拾下,明日一早动身。”徐夫人微笑道。 第42章 中山国距离渔阳,大约四五天的路程。 第二天的一早,小乔随同徐夫人出了门。 魏俨已经等在门口了。他的身后是两列约有百人的护卫。 魏俨因身负留守幽州之任,并不同行。一路就由这些护卫护送。这些护卫,都出自魏家的虎贲亲兵,魏俨精选而出,不但信靠,而且个个善战。 看到徐夫人和小乔从里面出来,魏俨立刻迎了上来,抢扶住前头的徐夫人。 大门外已经停了四辆双驷马车。最前的那辆,以黄铜饰顶盖,以白玉嵌横辂,外青油纁,内铺锦缎,两侧开四窗,两扇是气窗,两扇是望窗,四角缀有珠珰,极尽豪侈。 魏俨搀徐夫人下了台阶,往马车走去。徐夫人抬头看见,忍不住摇头道:“叫你备车,你怎弄了这么一辆过来?未免过奢。” 魏俨道:“以外祖母的贵重之身,何来过奢之说?比及洛阳贵人的骑乘,这也不算什么。再说了,路上也要走个几天,外祖母年事又高,我怕外祖母坐车倦怠,这才备了辆稍微过得去些的。” 徐夫人笑道:“就你能说。罢了,车都备好了,我还不坐吗?正好你弟妹与我同行。我这把老骨头倒没什么,她身子娇,路上是要松坦些才好。你考虑的也周到。” 魏俨一笑,搀扶徐夫人登上马车,随后退了两步,给小乔让出了道,微笑道:“弟妹可上车了。” 小乔身边仆妇略递了把手,她另手稍提裙裾,踩着墩子上去。不想脚踩到马车面板时,脚底稍稍一滑,没有站稳,身子晃了下,几步之外的魏俨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来,小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扶住她一侧后腰,口中低声道:“弟妹小心。”随即松开了手。 这稍稍一晃,其实小乔自己也能稳住的,只是没魏俨的反应快。 她对这个人,一开始的印象是极其恶劣的,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些时日以来,并没怎么碰到他,即便在魏府里遇到了,见他也是彬彬持重,极有风度,行事做派,再也没有半点的失仪,起头因为初遇时他对自己过于无礼注目而生出的那种厌恶之感也慢慢地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这样被他扶了一把,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别扭,但还是回过头,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声谢,低头弯腰便钻进了马车,坐到了徐夫人的身旁。 随同的钟媪、春娘等人和一应携带物件都上了后头几辆马车,准备妥当,骑吏佩剑在前开道,护卫两侧骑行拥护,人马穿过街道出城,魏俨依旧相送,一直送出数十里外,徐夫人再三叫他回去,魏俨这才止步。 他停在原地,目送前头那列车马沿着驰道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后,忍不住握了握刚碰触过她腰身的那只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单掌几乎便能覆住,虽不过是短暂的碰触,隔着层衣料,那种直触心底的轻盈软腻,到了此刻也仿佛依然残留在手心皮肤之上,没有退去。 …… 上路后,小乔便知道了徐夫人这把年纪了还要不辞劳顿亲自去中山国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刘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闺阁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这些年虽然因为年纪大了,加之路途遥远的缘故,渐渐少了些往来,但旧日情义却依旧还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体愈发缠绵,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国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过去了,思及故人旧事,昨夜一夜无眠,今早决定过去看她最后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着马车窗外无边无际的一片旷野,出神了许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 数日后,徐夫人带着小乔抵达了卢奴。 中山国建于建武年,第一代国君原本是当时建武汉帝的一个儿子,起初封清河公,后进爵为王,改封地定州,国都卢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刘端,已传十数代,逾两百年。 就和琅琊国、济阴国等一样,这些曾代表无上皇权的分封国,如今邑地虽在,封号不裁,地位却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国还算好,定州如今实际归于魏劭,王室依旧得以保持着当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余一些封国,邑地已被掌握了实权的当地大鳄挤压,乃至完全抢占。 但即便这样,马车驶入卢奴城的时候,小乔透过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两旁却依旧处处带着灰暗和残旧的景象,犹如一个曾经的富贵门第,如今朱门褪尽光漆,只剩下斑驳的一点残痕,还能让人追忆时光里的往昔荣华。 中山王刘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将到,今日亲自出城迎接,将徐夫人和小乔迎进王宫。 刘端辈分低于徐夫人,何况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对徐夫人和小乔毕恭毕敬,入王宫一番繁文缛节,招待细致,徐夫人请一切就简,不过稍事休息换了干净衣裳,立刻带着小乔去探望卧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纪相仿,如今却已经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极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唤她闺名之时,元氏已经认不得她了,呆滞目光从浮肿的双目里散漫而出,定定地望着徐夫人,一动不动。 刘端说,母亲去年开始就这样了,原本还认得自己,如今连自己唤她,她也没有反应了。虽经多方调治,却也回天无力。想到母亲与徐夫人的旧交,唯恐她将责备自己不告,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乔,随后握着元氏的手在床边坐了很久,自言自语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小乔细听徐夫人的话,大多是在回忆年少时的闺阁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语调轻柔,并不带半分戚色,忆到年少时于元宵灯节和元氏一道瞒着家人偷溜出去观灯,却偶遇到一位令两人都怦然心动的清俊少年的时候,她的语气里,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欢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乔听到后来,心里却慢慢地变的难过了起来,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 徐夫人陪着毫无反应的元氏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日将西暮,才带着小乔出来。 她出来时,眼睛微微泛红。 刘端领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见徐夫人出来,急忙上前,恭请徐夫人赴宴。徐夫人并未拒绝,带着小乔入宴。席间,从刘端开始,王室陪坐之客,对徐夫人无不奉承迎合,对小乔也是恭维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并无任何异色。宴毕出来,才对小乔叹息了一声:“刘室历四百余年,而今衰微至此,天运!”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还沉浸在白天里与弥留前的元氏相见时的情绪,一直坐于灯前,身影一动不动。小乔在旁默默陪了许久。 钟媪入内,请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没动。 小乔想她前几天路上辛苦,今天一个白天又在应酬,正也要开口同劝,忽见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与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见笑了吧。如今年纪大了,反倒爱回忆少年时的种种。一晃白发,种种譬如梦境。” 小乔道:“何敢言见笑。只是祖母,虽说镜里朱颜消磨,年华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之说。祖母不过是念旧,这才有所感慨罢了。” 徐夫人重复了一遍“巢成雏长大”,笑了,抬手轻轻拍了拍小乔的手背,转头对钟媪道:“这孩子说的话,总是能入我心。” 钟媪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过于伤心不惜身体,这才哄老夫人两句的,老夫人就这么高兴了。” 徐夫人道:“罢了,今日劳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钟媪应了下来。与小乔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当晚无话。 次日,徐夫人问过太医,得知元氏时日无多,便决定多留几天。当天有许多徐夫人的族人纷纷前来拜望,言语之间,多阿谀奉承。转至小乔,见她貌若天人,举止庄雅,无不油然倾倒。 魏家如今扶摇直上,她虽年轻,却是魏家未来的主母,看似又颇得徐夫人欢心,出入必定带在身边,不由对她更是高看,瞒着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赠礼示好的无数。小乔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应人请求与人会面。如此过了三两天,这日傍晚,小乔随徐夫人探视元氏归来。 元氏今天呼吸已经困难,看太医的意思,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徐夫人回来,心情难免低落。小乔陪在一旁开解,这时外面忽然有仆妇叩门:“老夫人,苏家长女左冯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来拜见。” 小乔眸光微动,但迅速就掩了过去。 她知道,前世大乔的生活轨迹里,一直是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是个模糊的,没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罢了。 徐夫人仿佛一怔,自言自语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还在洛阳?怎也来了这里?”沉吟了下,便叫请入内。 小乔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无妨。论辈分,我是她母亲的姑妈,她也叫我一声外姑祖母,算是沾亲带故。” 小乔垂下双眸,应了声是,如方才那样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边。 片刻之后,她听到门外一阵环佩叮咚由远及近,起先轻微,渐渐清晰,犹如音乐的韵律美感,可以想象,走路女子的姿态,应该是如何的弱柳扶风,摇摆生姿。 门口出现了一个服素的年轻妇人。 小乔看去。 这个少妇,比魏劭看起来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纪,青丝梳成堕马之态,容貌甚是美丽,尤其双目生的出色,视人犹如夺情。身段极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丰熟,又额外替她添了几分不同味道。 少妇到了门槛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仆妇引领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过礼后,道:“侄孙女娥皇,前两日便听闻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见,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来。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扰了外姑祖母正事,这才忍了下去。今日实在思慕心切,不顾天色已暮,贸然前来,惟乞未扰到外姑祖母的清静。” 说罢再次叩首。 她一开口,小乔便有些意外。声音略带嘶哑,仿佛受过什么损伤似的。 只不过,她吐字富于韵律,所以听起来,非但不刺耳,与一般女子的声音相比,反而带了别样韵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点意外,独目看向她:“多年不见。我记得从前你声音颇好,怎成了这样?” 苏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禀外姑祖母,从前生过一场病,人好了,声却毁去。” 徐夫人点了点头:“可惜了。”又道:“左冯翊公去岁不幸去世,我也听闻过。你须得节哀,勿伤心过度以致于伤身。” 苏娥皇向她深深纳拜:“娥皇多谢外姑祖母关爱。必定谨记长辈之言。娥皇原本随先夫定居洛阳,先夫去后,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国,深居不出。前些时候外姑祖母大寿,娥皇未出孝期,恐冲撞了,故只能遥拜外姑祖母寿吉。思及娥皇小时,外姑祖母对娥皇的照拂,至今难以忘记。盼能有机会能再孝事于外姑祖母膝下,方能报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丝淡淡笑容:“你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领了。如今外姑祖母身边有孙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必牵挂。” 苏娥皇终于看向坐于徐夫人手边稍后位置上的小乔,双眸在她面庞上定了一定,随即露出亲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两日便听闻,城中人都在传,云燕侯夫人有喻日摛华之容。一见之下,果然令我倾心。方才只顾陪外姑祖母叙话,是我的不是。阿姐这厢向妹妹赔礼。”说完朝小乔行了时下妇人初次见面的礼节。 小乔微微欠身,还了个礼。 按理说,这会儿徐夫人当为小乔引见她的这位外孙侄女,但徐夫人却没说什么。只面带淡淡笑容,看着苏娥皇和小乔相互见礼。 苏娥皇道:“今日有幸见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后若有机会,盼能与妹妹多些往来,才不负我之一见倾心。” 徐夫人既然不为自己引见她,小乔便也不照她自己刚才口风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谬赞。我亦同心。” 苏娥皇面上笑意半点也没少,目光在小乔脸上最后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终于得见亲慈之面,娥皇心满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扰,先行告退,择日再来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说罢看向钟媪,让她送出去。 苏娥皇朝徐夫人最后叩首,起身离去。 环佩之声渐渐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对小乔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乔回到自己的下榻之处。坐在浴桶里沐浴。 春娘在她身后,帮她轻轻地揉搓长发,慢慢地打出了细腻洁白的泡沫。用水冲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仿佛一朵朵正在慢慢变小的洁白莲花。 小乔有些出神,忽然转过身,两只藕臂趴在浴桶的边缘之上,下巴撑在手背上,望着春娘问:“春娘,咱们到这边也有些时日了,你可听说过苏娥皇这个名字?” 第43章 春娘一怔。 这个名字她确实听说过。 早几个月前初到魏家,为了郑姝之事,她私下打听,当时无意从一个在魏家做了多年事的老媪口中听到了些蛛丝马迹的事。后来在女君面前说完郑姝之后,她正要说起这个人,正好被打断。 春娘原本打算过后再找个机会告诉小乔的。但是接着,她发现男君回到渔阳后就开始和女君同房,两人的关系似乎也有越来越融洽的迹象,所以春娘就又犹豫了。 那个叫苏娥皇的女子,毕竟是很久之前的旧事了,早嫁为人妇,如今又远在天边,既然男君和女君处的融洽,她似乎也没必要再特意在女君面前提及,免得凭空令她增添了烦扰。所以春娘后来就一直没再在小乔面前提了。此刻忽然听到她问自己,抬眼,见她一双被浴汤雾气浸润的朦朦胧胧的明眸望着自己,迟疑了下,试探道:“女君怎突然提这个名字?莫非是听说了什么?” 小乔见她这样,便知她此前必定也听说过什么,一颗螓首歪靠在白嫩肘臂上,笑道:“我是知道了些。春娘都知道什么,先说给我听听。” …… 苏娥皇是中山国宣平侯苏家的长女,苏家也是中山国王室外戚。她出生时,据说满室异香,馥若芝兰,她母亲便找方士为她卜命,方士说,此女有极贵之命。 苏家本就列侯,已经富贵逼人,生个女儿有极贵之命,隐含之意,不言而喻。全家十分欢喜,对她爱若珍宝。苏娥皇也不负家人期待,渐渐长大,姿容出众,且擅律吕,歌喉婉转宛若百灵,不但在中山国人尽皆知,苏家女的名气,渐渐也传到了洛阳。 苏家与徐夫人沾亲,十几年前,魏劭父亲魏经还在世的时候,两家时常走动,苏娥皇与魏劭小时认识,对小了自己两岁的魏劭很是关照。 当下婚姻除了讲究门当户对,亦流行求娶大妻,以女方比男方大个三两岁为宜。等苏魏渐渐长大,两家见二人十分般配,一度曾起过联姻的念头。不想天有不测风云,魏劭十二岁的时候,魏家出了重大变故,魏经和长子双双阵亡,魏家失去了顶梁柱,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魏家全靠徐夫人独立支撑,局面艰难。头一年里,两家依旧还有所联络,渐渐地,两家往来便稀落下来。三年后,魏劭十五岁,在徐夫人的栽培下开始初掌军事的那一年,十七岁的苏娥皇出嫁,丈夫是当时的宣帝之弟左冯翊公刘利,婚后苏娥皇随丈夫定居洛阳,出入宫室,没多久,就得了一个名满洛阳的称号“玉楼夫人”。 据说她的丈夫对她很是宠爱,特意在洛阳骊台之北为她修筑一座华楼,名为玉楼,她便也就此有了这个称号。 …… 春娘从魏家老媪口中探听来的关于苏娥皇的往事,未免一鳞半爪,大约也就这些东西了。 春娘并不知道,天妒红颜,汉室衰微,苏娥皇到洛阳不足三年,宣帝暴病而死。宣帝无子嗣,有两兄弟,一为苏娥皇丈夫刘利,另为河东王刘哀,二人争斗,朝廷百官也各有所站,相持不下之时,当时势力最大的河南刺史幸逊率大军入了洛阳,称刘哀鸩宣帝,以勤王为名杀了刘哀,另从宗室择了七岁的刘同为帝,自己把持朝政至今。又对刘利严加监视。刘利郁郁寡欢,去年病死,苏娥皇文君新寡,不知为何,如今又回到了中山国。 …… “除了那些,夫君少年时,和玉楼夫人可还有什么渊源?春娘你要是知道,别瞒我,一定要告诉我呀!” 小乔撒娇追问。 春娘显然不想再多说的样子,只是经不住小乔撒娇,只好又道:“……婢并不曾听闻别的多少了……只听那老媪言,当年男君虽然与家将杀出了重围,却也身受重伤,养了半年才好,那些时日,苏女一直留在魏家照料……” 小乔眼睛眨了一下,雾气凝在她眼睫上的一颗碎钻般的水珠倏然滚落。 “水全凉了,起身穿衣吧,再泡下去仔细冷了。” 春娘说了出来,又仿佛有些后悔,急忙停下来,改口催小乔出来。 小乔哦了一声,冲春娘一笑,接过递来的浴巾,起身从水里出来。 …… 当夜元氏去世。次日中山国举哀。七日后发丧。徐夫人一直留到丧事结束,多日疲乏加上哀痛,发丧后的隔日清早,原本要动身回去的,自己竟爬不起来了。刘端十分惶恐,延请太医联诊。幸而诊出徐夫人只是染了小恙,吃药后,小乔日夜服侍在侧,过了几日,慢慢便也调养了回来。刘端松了口气,侍奉愈发用心。 徐夫人再养几日,病体痊愈,算着这一趟出来,前后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心里记挂着魏劭战事,择日动身启程回返。 回程前夜,刘端于王宫再次设宴送行。徐夫人体倦未露面,让小乔代为出席。当晚钟媪陪侍在侧,小乔华服盛容,艳光灼灼,端坐于贵客主位正中,周围是王室及一众男宾女客,酬酢得体,气度流露。 宴毕回来,徐夫人私问钟媪。 钟媪答:“婢观女君,质茂仙仪,四座皆服,有老夫人当年风采。” …… 徐夫人结束这趟将近一个月的远行,带着小乔踏上回往渔阳之路时,远在太行的魏劭和陈翔两军已经有过了数次迂回的试探和交锋,各有进退,昨日,两军最后遭遇在了太行北的乐平。 四月暮春,乐平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芳草萋萋,乱花迷眼。就在这样一个暮春的清早,魏劭和陈翔的三十余万人马厮杀在了一起。 这是最近十年以来,北方交战双方人数最多,厮杀也最激烈的一场野战。幽州魏劭和并州陈翔这两个北方最大的军阀在相持了这么多年之后,到了现在,双方似乎都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各自渴望着这最后一场能够将对手彻底消灭,继而实现自己一统北方的勃勃野心的决定性胜利。双方步兵马兵全数投入,阵法战后,当两军真正厮杀到了一起,最后就只剩下了你死我活的肉搏,计谋、策略,在这片平坦的旷野里全部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战从清早开始,原本寂静美丽的乐平原野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是死人和挣扎在血泊里的伤者。到了最后那些交缠着倒下去的血人堆里,已经分不清哪些来自并州,那些来自幽州了。 兵戈持续了数个时辰之后,陈翔军士终于支撑不住,有人开始后退逃跑。 陈翔的并州基业虽也传自祖父辈,可谓根深蒂固,但陈翔为人心性狭窄,用人多以亲信,又喜听谗言,法度不清,治军松弛,战斗力与魏劭军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两军厮杀到了这种非死即活的地步,一旦出现军心涣散,便如羊群受惊,很快陈翔军士便争相逃命而去,陈翔大将连斩数名带头逃跑的稗将也止不住颓势,魏劭军趁机擂鼓猛攻,一口气追击出去二十余里,陈翔军丢盔弃甲,沿途辎重也丢弃无数,陈翔大败,最后在亲信拼死保护下逃了出去,逃往晋阳路上时,又得到消息,晋阳已经被魏劭另一路兵马攻破,绝望之下,举刀自裁,被边上的亲信阻拦,一番商议之后,仓促往南前去投奔故交河东曹瑾。数次欲要复仇,奈何实力不济,一蹶不振,次年旧伤复发,抑郁而死。 …… 第二天,魏劭大军入晋阳。李典接手城防,卫权安抚百姓。捉住陈翔阖家上下两百余口人,男尽杀,女投为奴。魏劭入晋阳使君衙署,副将檀敷来报,说方才在一群押解的女俘中留意到有一女子身形高大异于旁人,走路举止扭扭捏捏,心里起了疑窦,上前察看,认出是陈翔之子陈瑞。陈瑞见被识破,杀了两个押解的军士逃跑,后被活捉,问魏劭如何处置。 魏劭昨夜一夜未眠,此刻身上还穿染血战衣,双目熬的通红,听到陈瑞名字,厌恶万分,想也没想,立刻让斩首。檀扶要走,又恨恨地道:“陈瑞这厮,方才被捉了,还满口污言秽语辱骂君侯,斩首实在是便宜了他!” 魏劭本已往里去了,忽然听到,又停下脚步,让檀扶将人带来。檀扶得令,很快就将陈瑞押解了过来。 …… 年初石邑一战,陈滂被俘,陈瑞侥幸借着坟堆逃脱,狼狈窜回到晋阳后,在陈翔面前绝口不提自己指挥失当,将失城之责全数推到了陈滂身上。 陈翔与陈滂并非同母所出。陈滂有多年牢守石邑的功劳,又得人心,连晋阳民众提及陈滂,也时常有夸赞之辞,陈翔心底早就对这个兄弟暗怀嫉妒,如今石邑丢失,本就迁怒于他,再加上陈瑞一番颠倒黑白的告状,非但不责陈瑞,反而全都信了,一心想要夺回石邑一雪前耻。之前联合薛泰,用心良苦,筹谋将魏劭一击而溃。乐平大战,为留后路,命陈瑞领一万兵马防守晋阳。没想到一败涂地,乐平惨败,晋阳也被攻下了。破城之时,陈瑞无路可逃,见到一群营妓,灵机一动,把自己也扮成女人混了进去。他相貌阴柔,扮成女人,乍看倒也像,只是临时抱着佛脚,学的走路姿势实在怪异,反倒引起檀扶注意,被抓给绑了过来。 陈瑞此刻身上还穿女装,头上插朵花,乍一看也算标志女子,只是身上五花大绑,嘴巴刚才早被檀扶扇的红肿了起来,此刻到了魏劭面前,丝毫不肯显软,依旧直挺挺站在那里破口大骂:“魏劭你个幽州贼!爷爷落你手里,若皱一皱眉,爷爷就做龟爬!前次坏人好事,今又夺我陈家城池,我化作厉鬼也必生啖汝肉!” 魏劭朝他走去,目光阴戾。 “来,来!杀我!” 陈瑞知今天是彻底没了活路,心一横,只想讨个口舌之快,哈哈大笑:“你当乔女还是你妻?她心早我这里了!前次被我带入城中,当夜我便与她做了一对快活神仙!我陈瑞生平御女无数,她可算是所遇第一尤物!豆腐似的脚掌,咬上一口也是销魂!乔女被我御的如痴如醉,直说魏劭无能,不曾给她半点快活,在我这里方尝床笫之欢!哈哈!睡过了美人儿,我陈瑞便是死了,也是花下风流鬼,值了……” 魏劭五指紧握成拳,骨节青筋暴凸而起,猛地一拳,重重击在了陈瑞胸口。清晰的“喀拉”骨裂声中,陈瑞数根胸骨齐齐断裂,人也飞了出去,砸到身后墙上,又掉落在地。 陈瑞口中不断呕出鲜血,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嘟囔个不停。 魏劭额头的青筋依旧暴着,赤红双目盯着地上的陈瑞,对着檀扶道:“把他子孙根割下,堵进他的嘴里!” …… 临动身的前夜,苏娥皇也曾再次来向徐夫人拜别,只是最后并没见到徐夫人的面。钟媪出去,十分客气地对她说,老夫人病后身体困顿,明日又要早行,这会儿已经歇了下去。苏娥皇便问小乔,钟媪说,女君宫宴归来,有些浅醉,也不适宜见客。夫人心意,她会各自代为转达。苏娥皇当时面带微笑,并不见任何异色,与钟媪又闲谈两句,这才离去。 第二天,小乔随徐夫人启程上路。中山王刘瑞带着一干文武,将徐夫人远远送出了城池。一路顺利,在数日之后回到了渔阳。 再过了两日,一个很寻常的午后,小乔被徐夫人唤了过去,发现朱夫人也在。 朱夫人面上带笑,显得十分高兴。这么久了,这是小乔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徐夫人手边的案几之上,放着一张卷帛。她用很沉稳的声音告诉小乔,她的夫君魏劭,日前已经攻下了晋阳,此役大获全胜,不日便会归来。 第44章 与朱氏不同,祖母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听起来和平常并没什么大区别,也看不出应该有的兴奋的样子。 倘若说真有什么与平常不同,那就是小乔看到她那只独目中放出的光芒里,流露出了一种近乎骄傲的神采。 这些英雄或枭雄,造就了这个乱世,也是这个乱世,又成就了新的英雄和枭雄。 魏劭的祖母确实当得起骄傲,有魏劭这样一个以弱冠之年便跻身于一方霸主的孙子,小乔在心里想道,何况他现在又攻下了晋阳。从军事的意义来说,晋阳绝不仅仅只是一座城池,晋阳并入魏劭手中,也绝不仅仅意味着他只是真正统一北方,成为名副其实的北方霸主,最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有着天下粮仓称号的这块宝地。 有了足够的粮草供应保证,才是日后图谋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证。陈氏父子坐拥宝地,最后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也只能怨自己无能了。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复困扰她的那个可以称之为噩梦的将来,随着那个名叫苏娥皇的女人的出现和魏劭统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预定的轨迹,一步步地便为现实。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后应该还是会称帝的。 下这种论断,并不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那个噩梦,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说,而是到了魏家之后,在魏劭这个男人的身上,她亲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舍我其谁,以及坚韧不拔的步步推进。 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在乱世的交伐合纵中走到最后,绝不会是因为偶然。 所以小乔心中难免也更加的疑虑了。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乔。妻既易,那个随着这趟中山之行终于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面前的苏女,究竟是否依然还会沿着前世的轨迹,如她所知的那样,最后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成为这秀丽江山的开国帝后? 自己对于前世的所有认知,就在魏劭称帝、大乔自尽、苏女立后,刘琰城破后戛然而止。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个魏劭,在如愿称帝,携手爱人,并且也终于将他恨之入骨的乔家彻底摧毁了之后,当他偶然想起那个被他冷待了一生,就连死后也不能入魏家陵寝的可怜女人,他的铁石心肠里,究竟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怜悯和愧疚? 他的最后结局,又将会是如何? …… (前世。) 三个月前,魏劭大军攻入洛阳,逼入皇宫朱雀门,此前废了末代汉帝、自己面南称帝的幸逊四面受围,无路可逃,最后自焚于北宫。 北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平息下去。 半个月后,魏劭祭祀北郊,告天后于千秋万岁殿登基,建号“燕”。 这一年,他才三十出头,成为有着百万人口的帝都洛阳的新主。 他立了宗庙社稷、省台司院,赏功罚罪,后宫后位却依旧空悬。 他如今的后宫里,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大乔,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另一个,便是已经随伺他多年的宠姬苏女。 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统一了北方,如今中原连同洛阳的大小军阀均被伐尽,剩余少数漏网之鱼,不过苟延残喘不成气候,他并不放在心上。 唯一一块能入他眼,却还没入他手的地盘,就是雍了。 两年前,为了反抗幸逊僭位,部分忠于汉室的臣子迎原琅琊王世子刘琰来到雍都,另立了汉室小朝廷,都城设在雍。 只要拿下雍这个小朝廷,天下尽归于魏劭之手。 事实上,在魏劭刚攻入洛阳,幸逊*的数日之后,使者就带来了小朝廷的旨意,封他为大丞相,大司马,请他前往雍都迎帝驾归洛阳,奉正统刘琰为天下之帝。 魏劭当时哈哈大笑,谁都能看出他的轻蔑和狂妄。 他说,天赐不取,必受其咎。 半个月后,他便兴兵攻伐小朝廷。 他在出兵前,依然没有立大乔为后,也没有像别人猜测的那样,改立他宠了很多年的苏女为后。 他只做了一件事。封苏女为夫人。 这是后宫中皇后之下品级最高的后妃了。 随后他离开洛阳亲征雍都。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苏娥皇来到了北宫崇德殿。 …… 洛阳皇宫宏伟壮丽,分南北两宫,南宫是皇帝朝贺议政之所,北宫则为皇帝后妃的寝宫。 半个月前幸逊所燃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北宫的大部分宫殿,如今只剩部分残存建筑。魏劭亟于灭小朝廷,并未立刻下令修缮,只命人将从大火中残余下来的几处宫室收拾出来用作暂时居所。 苏娥皇住在最华丽的延休殿,幸逊和前汉帝后宫里侥幸活了下来的后妃宫女一律安置在东边的增喜观,而大乔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这处崇德殿。 她已经病了许久。边上只有一个老媪伺候着她的药饭。 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在家乡东郡,与妹妹小乔一道,以貌美被时人并称“双乔”。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该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能绽放芳信的美好年华,但她却瘦的脱了形。搭在床榻上的那只手,手背只剩了一层能清楚看到内里宛如蛛网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只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从那双眼睛的眸光里,还能依稀找得出一丝残存的当年美人的痕迹。 大乔感到很口渴。她已经渴了许久。她知道那个老媪不愿意服侍自己,刚才想挣扎着自己下去倒水的。但是她实在爬不起来。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经一寸寸地离她而去。 她再次用低弱的声音呼唤那个老媪。老媪终于走了进来,脚步在光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声。 老媪倒了一盏已经冰冷的水,送到床前,竟杯盏重重顿在了床沿上。 水泼洒一半出来,弄湿了被褥。 “婢正忙着给您煎药哩!若无大事,少叫为好。” 老媪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转身就走。 这个分派了自己伺候的女人,虽然名义上是大燕皇帝的嫡妻,可是谁都知道,皇帝从没有来看过她一眼。 甚至,她们这些人私下里还在传说,皇帝非但不看她一眼,而且这么多年,压根儿根本就没碰过她一根手指。 做女人做到了这种地步,活着也是一种羞耻。 …… 大乔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身上太瘦了。瘦的这样坐起来,自己都能感觉到硌疼。 她伸手去端那盏好不容易才唤了过来的水时,忽然感觉眼前仿佛一亮,昏暗无光的宫室,突然被什么给照明了一样。 那是一个正朝着她的床榻走了过来的女人。 女人年过三旬,保养的却极好,皮肤光润饱满,与床上的大乔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梳着繁复而精致的九环迎仙髻,发间插缀明澄澄的凤头步摇,凤嘴里衔垂而下的琉璃宝串随她步伐,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瑟瑟之声。光是这个发髻,就需要两个侍女同时为她梳理上半个时辰;她的身上穿着华丽的缂丝紫色百花攒凤裙。这种缂丝锦缎纹路繁复,如今非常的珍贵,二十个女红一年中也只能织出一匹。有地位的男子通常也就只用作腰带的装饰。她却用来做了整整一幅的裙面。她足上的那双绣鞋,鞋底高三寸,以金丝攒帮,鞋面饰满大笑相同的珍珠,左右足尖各缀了一只栩栩的缠金玉蝶,随她脚步行动,蝴翅轻颤,令人看的挪不开眼去。 她就是苏女,魏劭的宠姬,如今后宫里的夫人,也是这么多年以来,魏劭身边唯一的一个女人。 老媪看到苏夫人,脸上立刻露出谄媚之色,跪了下去叩头。 苏娥皇让老媪出去。老媪退了出去。宫室里只剩下了大乔和苏娥皇。 苏娥皇走到床边,坐了下去,亲手将那盏冰水端了起来,递送到大乔的嘴边,微笑道:“我听说你病的不轻。陛下征雍,你我姐妹一场,也算是缘分,我来看看你。” 大乔一动不动。 苏娥皇看了眼她干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 三十多的女人了,虽然保养的好,但这个不经意的微小动作,还是令她眉间和眼角的皮肤起了几道长短不一的细纹。 她说道:“这些刁奴,都是怎么服侍的!冬日竟也有胆将如此冰水送来叫你喝下!”说完掷了杯盏。竹雕杯盏被掼在地上,发出怪异的骨碌碌之声,朝前滚去,地面青砖之上,也洒了一滩的水。 大乔依然不动。 苏娥皇端详大乔片刻:“陛下离开帝都前,封我为夫人,你当知道了吧?” 大乔自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在乎这些。 “陛下原本应该再做一件事的。封你为皇后。但他却没有。陛下自然不可能封你为皇后的。可是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也不可能做成陛下的皇后。” 最后她叹息了一声,用同情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大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都到了这等地步,为何还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 是啊,为何还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大乔也问自己。 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支撑她活下去的,或许就是心底里东郡家中后花园里还散不去的那片月光和月光下目送自己背影离去的那个有着一只绿色眼眸的男子了。 …… 苏娥皇见大乔不应,凝视着她。 “乔女,”她用仿佛闲话的语气说道,“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男子高官厚禄,光宗耀祖,女子夫贵妻荣,再不济也是求得一人之心,嫁个如意郎君。可我料你应当不知,这世上从无唾手可得的东西。即便老天赐予,也要自己去取。我知你心中一定极其恨我,可你却不知,我今日得到的一切,又岂是轻易而来?” 她的朱唇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带了一丝自怜自艾的味道。 “原本这些话,我大约一辈子也没机会和人说。”她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我忽然想和你说说了。”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出身中山侯门,小时起便与陛下相识。我大他两岁。到我十四起,我心中已经认定他日后成我夫君了。可惜天不从人愿,魏家遭遇变故,到我十七岁时,父母将我另嫁刘利。我心中自然不舍。只我也知道,即便我违抗父母之命,陛下也愿娶我,魏家却不会接纳我的,因我不得陛下祖母欢心,而陛下却对祖母极其敬爱……” 提到“陛下祖母”,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带了几分古怪的厌恶表情,随即消失。 “权衡之后,我听从了父母之言嫁于刘利。这个无能的刘家男人,我委身于他将近十年,他最后非但没有登上帝位,自己反而窝囊死去。我成新寡,入主洛阳的幸逊老儿贪我美色,意欲纳我,我岂肯委身,当时回了中山国,几经周折,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陛下的面……” 她凝视大乔:“见面之时,陛下诧异问我,声音为何被毁?我说,我知陛下喜爱我的歌喉,当年出嫁之前,我自己用药毒坏。纵然我不得不另嫁他人,不能为陛下保有身子,但我却能为陛下保有歌喉。陛下当时触动。他却不知,我这喉咙不过是当年生病,误服药物所致……” “乔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陛下被我唤起了旧情。陛下娶你之时,年二十二。房内却无任何姬妾。你道为何?因我当年曾与他嬉笑,戏言道,为何世上男子有了心爱女子,依旧三妻四妾,女子却要独独为夫君守身如玉?我与他断了往来多年,他为何不近女色?应就是记住了我当年的无心之语,这才视天下女子如敝帚……” 苏娥皇笑了起来,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微微得意的神色。 “纵然当年我与他各分东西,那又如何?他那时不过少年初长,在他心里,我这个长他两岁的阿姊留给他的东西,他是毕生也不能忘记的。更何况当年他身受重伤,他母亲也一病不起,我在魏家长留了半年之久,每日不辞劳苦照料他母子二人?仅凭了这样的情分,我便是犯下再大的过,他也不能狠下心来待我。” 大乔怔怔地望着她。 苏娥皇的目光却渐渐变得冰冷了起来。 “乔女,你命也勘怜,以你今日之状,我原本也不欲对你如何的。只是不巧,你若不死,陛下后位恐怕会一直空悬下去。我倒并非没有耐心,等不得那么些时候。只是你可知道,后位空悬,我却被封夫人,这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我为了今日,可算费尽心机。你却做过什么,以魏家仇敌之女的身份,便空占陛下嫡妻身份十年?不过就是因为你是陛下祖母为他娶进门的而已!只有你死了,陛下才会封我为后。” “所以,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去死?” 最后她站了起来,用冷冷的目光俯视着大乔,再一次缓缓地道。 第45章 (前世) 在魏劭的预想里,征雍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比起他十七岁开始亲掌军事到现在已经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这个目标如履平地。 他预计至多三个月就能结束战事。 没有想到,在赢了起头的两次小仗,后帝刘琰也被迫从雍都撤退往西逃往抚风的时候,他的座下忽然冒出了一个能征善战而且极具统领能力的大将军。这个人和他相仿的年纪,生就一只不常见的绿色瞳仁,原本只是南方的一个流民帅,魏劭此前也曾听闻过此人。只是当时他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他设想征服雍都之后,再挥戈南下彻底清理掉类似流民帅之流的残余势力。 就是这个被刘琰封为淮阴王的绿眼,给他的伐雍之路造成了巨大的阻拦。受挫之后,正逢严冬,军士难以过冬,魏劭经过考虑,决定暂时退兵先回洛阳,等待春暖之后再行征伐。 他回到洛阳,就得知乔女在他离开洛阳的次日便吞金自尽了。 这个消息虽然来的有些突然,但说实话,他并不十分惊讶。以乔女此前半死不活的样子,自尽也不无可能。 他更不可能为她的死讯感到难过。 让他意外的是,苏娥皇已经代替他做了决定,将乔女殓在了魏家的陵地之外。 这让魏劭感到不快。倒不是出于怜惜乔女。倘若让他自己做决定,他也未必会让乔女与自己同穴而眠。 但无论如何,乔女是他的祖母为他娶进门的嫡妻。如今乔女死,苏娥皇未经他的同意便擅自做了这个并不算小的决定。这令他感到一种被冒犯了的不悦。不止冒犯自己,而且冒犯自己多年前去世的祖母。 苏娥皇应当觉察到了他的不快。当晚龙床之上,极尽侍奉之能。 魏劭数月没碰女人了。原本也有纾解的需要。但今晚,或许是此前战事进展不顺,或许是心中不快作祟,苏娥皇的撩拨并没有让他动情,他有些意兴阑珊,在她往下想要以口取悦他的时候,阻拦了她,问她擅自做主外葬乔女的事。 苏娥皇十分惶恐,立刻下榻赤身跪了下去,恳求他的恕罪。 她说,这样的事情,原本应当留到陛下回来再做处置的。只是陛下征雍前,将后宫之事交给了自己。乔女本就是仇家之女,又选在陛下征雍的次日吞金自尽,是为不吉,居心更是叵测,当时她过于愤慨,并未多想便命人落葬了下去。如今细想,心里也是后悔。倘若触怒了陛下,陛下也觉得不妥,请将乔女起穴另外厚葬,自己也甘心接受来自于陛下的惩罚。 苏娥皇的解释听起来并无什么破绽,合情合理。她说完便流着眼泪。 魏劭望着跪在自己脚下流泪的苏娥皇,心底里涌出了一丝烦躁,乃至于厌烦。但最后终于还是没说什么。沉默了下去。 苏娥皇慢慢擦去眼泪,膝行回到了他的边上,低下头,朝他大腿的根处,慢慢地贴靠了过去。 …… “朕可以如你所愿,封你为后。” 事毕,魏劭闭着双目,对依旧依偎在自己身边的苏娥皇说道。 “高句丽新献王女,今日大相也上折,言朕当扩后宫。除高句丽王女,另有女子八人,皆为各地进献求和之礼。” “朕已纳。” 他接着又说道。声音平静。 …… 这些种种在乔家小女前世身死后的前尘往事,如今的小乔自然不知。 她也同样不知,前世八年之后,彻底统一全境,又将匈奴打的王庭后迁,将阔野千里纳入大燕版图的开国皇帝魏劭,正当他雄心勃勃豪情万丈准备再次兴兵征伐西域之时,南方的巴陵蛮地,那个他这辈子在战场上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可称得上棋逢敌手的绿眼再次兴兵作乱。皇帝这才知道绿眼当年竟然未死,大怒,不顾劝阻,亲自南下平叛。 在一个名叫归乡的地方,一场战事中,皇帝意外死于一支从天而降般的流箭。 卒年三十九。 魏劭以壮年之身猝死,才存在了不过八年的大燕帝国灰飞烟灭。匈奴卷土重来,中原大地再次四分五裂,各地豪强再次各自割据,民众也再次陷入了兵乱之苦。局面倒退,一如回到了十年之前。 …… 小乔见徐夫人说完话便望向自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这太好了。盼着夫君能早日归家。”她说道。 徐夫人含笑点头。 朱夫人望着小乔,原本满是笑容的神色却慢慢地又变僵了。 小乔这样一句原本再简单不过的话,又触动了朱夫人心底里的那根神经。 乔女刚来到魏府的时候,她还以为儿子会和自己一样地痛恨于她。没有想到,儿子不止和她同房,看起来竟然对她还颇是护着。 她是魏劭的母亲,生养了这个儿子。虽然儿子身上很多地方都让她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但儿子是不是喜欢一样东西,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儿子顺利取了晋阳,很快就能归家,这自然是极大的好事。但是,一想到儿子回来,难免就又让这个乔女有机可乘,哪怕儿子只是被她的色相迷惑,只把她当成了一件玩意儿,她的心里,也依然如同有一把钻子在不停地钻。 事实上,对于朱夫人来说,除了她的外甥女郑姝之外,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能有资格去当自己儿子的妻了。 除了郑姝,别的任何女人,都是想从她这里夺走儿子的。 更何况,这个乔女还是来自仇敌乔家。 她用一种微微尖利的目光盯着小乔的笑颜,有点出神。 “我这里还收到了另个消息,”徐夫人又笑道,“你母家那边,过些天就要来人了,其中还有你的兄弟。” …… 薛泰临阵退兵,兖州侥幸再次逃过一劫。张浦等人便建策乔越,让他趁着这个机会遣使去往渔阳,一为致谢,二来,也可趁机拉近两家关系。乔越以为然。当即选定使者。乔慈闻讯,要求一同前去。乔平知道儿子应该是思念小乔,想着女儿既然已经加入魏家,不管从前自己如何不愿,终究是定了的事。何况这次兖州之难,魏劭也确实出了大力,若真能借此机会修好关系,也算误打正着因祸得福。故未加以阻拦,只在临行出发前叮嘱了儿子许多话。 乔慈满口答应,到了出发日子,随着使者一行人带着厚重礼物,动身启程,如今正在去往渔阳的路上了。 …… 弟弟乔慈竟然要来这里看自己了! 这个消息令小乔感到十分高兴。 到北方快半年了,她也很思念家人。心底里也记挂着如今还不知道在何处的大乔比彘两人。当初送他们走的时候,大乔曾答应,日后若是安定了下来,若有机会,会给她送信的。 她一直在等他们的信。 何况,她如今也有些别的话想对父亲说。原本写信。现在弟弟要来了,正好可以让他带信回去。 …… 这个意外的好消息,驱散了小乔心里因为中山之行留下的那么一点小阴影。她每天盼着日子快点过去,好早些见到弟弟乔慈。 半个月之后,乔慈一行人还没到,魏劭先回来了。 …… 晋阳之胜,让魏劭的军事实力也得到了迅猛提升。军队扩到了三十万人马,除了留守晋阳的十万人马,剩下分别驻于范阳、信都,还有十万随他回到渔阳。 当天渔阳城如同过节,城门大开,民众夹道迎接君侯的归来。 魏劭军队主力都留在了四门之外的营寨里,他只领了一支两千人的亲军入城。亲军一律战甲鲜明,步伐整齐,穿过城门而入的时候,民众激动万分,“君侯归”和“战必胜”的呼声此起彼伏,连在魏府高墙里的小乔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徐夫人和朱氏已经早早来到大门口迎接了。 小乔安静地站在朱氏的身后,双目投向大门之外的那条宽阔便道。 渐渐地,她看到远处终于出现了一行骑马之人的身影。 身影越来越清晰。 最前头的那个人,便是已经出去四个月之久的魏劭。 徐夫人终于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欢欣,情不自禁朝前快步走去,下了台阶。 魏劭看到了自己的祖母,急忙催马而来,未到近前,人便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几个大步到了跟前,单膝跪在了徐夫人的身前,说道:“孙儿幸不负祖母所望,今日胜归!让祖母牵挂了!” 徐夫人急忙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随行魏劭而来的李典魏梁等人也到了,纷纷下马,上前向徐夫人见礼致谢。 徐夫人朗声笑道:“当是我要替先夫谢过你们这些忠臣良将!若非众人扶持,只靠我魏家之人,焉能有我幽州今日之盛况?我已为将士儿郎们设下庆功之宴,今日尽管放开胸怀,不醉不归!” 众人轰然叫好,哈哈大笑,魏府门前豪气干云,喜气洋洋。 魏劭被朱夫人拉住问着话,他应了几句,目光便越过朱夫人的头顶,看向立在朱夫人身后的小乔。 小乔见他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笑。 …… 魏劭依旧身披战甲。而且,在外行军打仗,男人堆里滚了四个月,难免疏于收拾。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梳洗更衣。 西屋的仆妇侍女全都列在门口迎接。魏劭入内,众人也跟了进来服侍。 方才在徐夫人和朱夫人的跟前,倒还好。一进屋,魏劭的目光就直接定在了小乔的脸上。 被他这么盯着看,小乔难免感到有些尴尬。而且,两人成婚也就半年出头,在一起的时间,几乎还没分开时间的一半多。 才刚刚有点熟起来,中间一下这么几个月就过去了,现在他突然站回在自己跟前,又胡渣拉耷的,令小乔难免再次生出了点陌生感。 只是他要这么看自己,她也不好叫他不要看,只好微微低着头,自己眼睛平视地盯着他的胸膛,抬手帮他解衣。 “你们都出去。” 魏劭忽然说道。 春娘和屋里的仆妇们对望一眼,立刻放下手里的活,鱼贯退了出去。 春娘最后一个出去,带上门的时候,望了小乔一眼。 春娘眼神儿里的意思,小乔看了出来,是让她好好地哄刚回家的男君高兴。 小乔忽然慌神了,又不好开口叫春娘留下,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了门后,门也被关上了。 小乔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更加严肃,一板一眼地继续帮他解着战衣。 他腰上的一个锁扣仿佛有点卡住了,她怎么弄也打不开。 手一直在他腰间摆弄,偏就解不开,小乔无计可施,又感觉他一直在看自己,更是紧张,加上时令已经入夏,天气渐热起来,连鼻尖儿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没办法,正要抬头向他自己求助,手背一沉,他的一只手压了上来,将她的那只手,完全地包覆了起来。 “前些时候,有没有想我?” 小乔耳边一热。 魏劭低下了头,凑过来耳语般地问她。一边轻轻地捏她的手。 因为常年用着刀剑,他的手心有点糙硬,还带着茧,揉捏着她柔弱无骨的一只手。暧昧的气息便油然而起。 小乔感到脸庞也开始热了。 魏劭是在挑逗自己了。这一点,连她这种感觉迟钝的都觉察了出来。 她迟疑了下,终于抬起眼睛,望着他轻声道:“外头好些人都在等你呢!还是让春娘她们进来,快些一道服侍你梳洗了吧——” “有没有想我?嗯?”他重复了一遍,打断了她的话。忽然加大力气,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力道大的甚至让她感到有点疼。他的脸也压的更近,两人面颊一下蹭在了一起。他仿佛是故意的,她都能感觉到他的胡渣刺着自己的那种又疼又麻又痒的感觉了。 第46章 小乔忍着要缩脖子的那种感觉,急忙扭脸往侧旁,躲了躲。 魏劭另只手便抬起来,拇指扳正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快了。 “想了——” 小乔在心里朝他丢了个白眼,声音含含糊糊的。 魏劭一笑,立刻松开了她,自己低头下去,三两下就解下了身上的战衣,脱卸到了地上。 天气热了起来,战衣厚重也不透气,他一脱下来,小乔就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隔夜馊饭的味道,他穿在内里的中衣,前后也都已经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 小乔也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自己暗暗屏住呼吸,转过了脸:“水都预备好了,夫君去……” 魏劭伸手就把她拽到了自己的怀里,两个粗胳膊搂住她,低头强行吻住了她的嘴。 汗味儿,泥尘味,混合着他的别的小乔也说不出来的什么味道,一下朝她扑鼻而来。 小乔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闭着眼睛让他啃咬个够。 他啃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了她的嘴,两手抱住她腰,将她一把提了起来,坐到了身后的那张案几上。 “夫君——” 小乔吓了一跳,忙要下去,人却被他放倒了,强行摁在了案几面上。 当下的家什器具造型都趋于低矮。案几不高,小乔坐上去两腿正好及地,类似于坐脚凳。魏劭一放倒她,什么话也没说,自己就顺势单膝跪在案几前,低头继续啃她的脖子,将她衣襟从肩膀上拽落,露出了一侧的精致锁骨和半片胸脯。 魏劭的注意力转移了。可怜小乔那片嫩肉,被他脸颊上的胡茬给磨蹭的又疼又痒,没两下就发红了。 大白天的他刚回来,外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等他出去,徐夫人应该也在等。 对着个突然放飞自我,浑身又一股馊饭味的男人,小乔实在有点吃不下去。何况就他那种亲热方式,非但半点也没被他撩动,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勉强忍了一会儿,感觉到他咬了自己一口,疼的“啊”了一声,实在受不了了,抬手一把推开了扑在胸脯上的那张脸,终于推开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的一只手又掀开她裙摆往里摸去。 “别——” 小乔坐起来。被他另只手压住了一侧肩膀,放倒了下去。 “夫君!” 小乔再次撑着坐起来,又被他给摁了回去。 小乔就跟条砧板上被钉住了的鱼似的,扭的鬓发都散了下来,脸颊泛红,气喘吁吁。 “会有人来的!” 魏劭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呼吸越来越粗重,忽然抱起她,站了起来快步到床前,将她一把投在了床上,低头就解起了自己的裤带。 小乔哭丧着脸:“那你先去洗洗!” 魏劭终于抬头,看来她一眼,抬胳膊闻了下,大概自己终于也闻到了那股闷出来的味道,转身快步浴房去。小乔听到里头传出几下哗啦的泼水声,一口气还没缓回来,就见他出来了,已经脱光衣服,肩膀和胸膛上,不住地往下滴着水。 这时门口一个声音传了进来:“男君,前堂有人寻。” “让等着!” 魏劭头都没回地吼了声,单膝跪在床沿上就爬了上来,伸手跟抓小鸡似的把床角的小乔给拖了过来压到身下。 小乔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气声。 “公孙先生寻男君。说要要事相告。” “夫君快去!” 小乔急忙催他。 魏劭脸色有点难看了。盯了她片刻,终于从小乔身上滚了下去,下了床。 “过来替我更衣!” 小乔赶紧整理好身上刚才被他弄的乱七八糟的衣裳,下床捧了一套预先已经准备好的干净衣裳,一边躲着他往自己身上摸的手,终于帮他整理好了外衣和腰带。 换上整齐的衣服,他又变得英俊爽净了。 “等我回来,不许再推三阻四了!” 魏劭临走转身前,惩罚般地又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手有点重,声音却颇柔和。 …… 魏劭匆匆来到前堂,撩衣摆入座,问:“先生急要见我?” 公孙羊已经等了他一会儿了,递上一卷黄帛。 魏劭:“洛阳来书?何事?” “少帝暴病而亡,幸逊改立闻喜王七岁稚子为新帝,诏改定康为泰安,幸逊假节钺,如今传书命天下各诸侯前去洛阳参拜新帝。” 魏劭扬了扬眉,展开黄帛看了一眼。 …… 半个月前,朝廷侍诏郭兴、大夫崔进,两人因不满幸逊在朝中作威作福,和南宫卫士令周追一道密谋,借着少帝的名义召幸逊入宫,暗中在帐后埋伏了刀斧手,等信号出来斩杀幸逊。少帝如今渐渐长大,已经十五岁了,处处受幸逊的挟制,敢怒不敢言,被说动答应了下来。按照议定,以商议为幸逊加封国父之名将幸逊骗进了宫。计策商议好,只是毕竟从小受挟于幸逊长大,事到临头,少帝终究还是恐惧于幸逊的平日淫威,面露惊惶之色,被幸逊识破,掉头逃跑,一边逃,一边大声呼叫,帐后的刀斧手闻声追了出来,被幸逊冲进来的卫士斩杀,幸逊逃过一劫,岂肯放过?当天抓了郭兴崔进等人,连同家小斩首于街市,没两天,少帝也暴病而亡。幸逊便该立闻喜王的七岁儿子刘筌做了新皇帝。 …… “先生有何见解?” “主公自然不去。可推病却之。攻下晋阳,虽兵员猛增,却也良莠不齐,需时日加以驯用,且大战过后,原本就该养息上一些时日。我听闻青州袁赭、广平刘楷二人已经集合联军,打着勤王旗号正往洛阳发兵征讨幸逊。主公借此机会,坐观鹰犬相斗便可。” 魏劭打下了晋阳,一统北方,幸逊自然不肯坐视,原本必要干涉的,现在忙于应对袁赭刘楷,正好给魏劭留出了整顿军务、接手地方管理的空档。 “先生所言有理,我且慢慢养上些时日的病,等病痊愈,再作后议。” 魏劭将手中的黄帛掷在案上,笑道。 …… 魏劭一出去,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的滚了过来,根本就脱不开身。至晚,魏府和城外东南西北四兵营又大设庆功之宴。魏劭免不了一番酬酢饮宴。最后终于摆脱人回了西屋,天此时已经黑透。小乔刚沐浴完不久,穿着套家常的烟红色软绸袍子,正坐在梳妆台前,将秀发全都拢到了肩膀一侧,微微侧头,擦拭着自己刚洗过的湿发。袍子很宽松,遮的也严实,因为头发都拢到了一边,只露出一截月牙般的后颈。但套她身上,在侧旁那盏烛火的映照下,却愈显得整个人清新纤袅,令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魏劭推门而入,看到这样的一番景象,脚步便立在了门槛之内,望着她新出浴的背影,一动不动。 春娘回头,看到魏劭回来了,心里也知道白天应是被打断过的,见他此刻又这样注目着小乔背影,立刻便从小乔身后起来,带着两个侍女一道出了屋。 魏劭走到小乔身后,矮身下去,双臂从后插入她的两腋之下,埋脸到了她后颈里,深深地闻了一口她皮肤和头发里散发出的浴后馨香,忽地感到竟然就急不可耐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像白天那样将她送放在了床上。 小乔心知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了,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见他两只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自己,抬手飞快地除去他的腰带,又扯开了衣襟,情不自禁就紧张起来,躺在枕上,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魏劭刚扯开衣襟,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掉头到门口打开门,对着门外仆妇道了声“非祖母传,任何人不见”,说完啪的关上反闩,快步朝小乔走来。 小乔被他压在了身下,紧紧地抱住。 …… 魏劭这几个月在外,夜间有时难免会想到家中乔女。上次两人床事,虽然短暂,但当时的个中滋味,实在令他回味。唯一不满就是自己一时失控,竟然遭她耻笑。每每想起,心里如同猫抓一样。今天终于回来了,白天出来的火气没消,积到这会儿欲念暴涨,虽然也不想让她过于疼痛,只是实在难以克制了,想快些进入实质,小乔偏又怕疼,掐着他肩,不住在他耳边恳求慢些。他也不忍让她过于疼痛,第一次光是进去就折腾了不短的时间,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实在是憋的太久了,犹如突然放闸的大水,置身于温暖乡中,听着小乔在自己耳边吹着风似的嗳嗳娇音不断,小乔再在他身下,不过扭了几下,魏劭后腰一酸,打了个哆嗦,竟然又控制不住地一泻千里。 小乔有了前次教训,这回可不敢再笑了。而且也没心情笑了。 因为魏劭的脸色,看起来真的就像要杀人一样了。 他就一直趴在她身上,把脸埋她还带了点潮意的头发堆里,不肯下去。 小乔等了一会儿。绝不是想刺激他的。可是魏劭太沉了。整个人这样压她身上,久了实在吃不消。 她终于轻轻咳了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安慰道:“蛮蛮知道夫君乃一雄伟大丈夫,方才我也很是消受。夫君今日路上辛苦,想必也是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魏劭慢慢抬起了脸,盯了小乔片刻。 小乔一怔。 “休息?还早!” 魏劭冲她呲了一下牙,带了点报复意味似的,低头再次扑到了她的胸前。 …… 案台上的烛火一直燃烧,烛身渐渐变短,从七寸的新烛,燃的到了最后,只剩一截不到拇指指节的长度了。 已经到了下半夜。 小乔这会儿才终于知道了,说这个男人是禽兽,还是客气了,魏劭他简直就跟畜生差不多。睡一会儿要她一次,完了抱着她眯一会儿,睁开眼又要,陆陆续续,已经要了小乔三次了,还不算上第一次。 这会儿是第四次了。他把她摆弄的趴在床沿,这个他想出来的新姿势似乎令他兴奋的到了一个新高点,无论小乔怎么哭,他就是不肯放过她。 小乔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哭的快撞了气儿。 就第二次的时候,她感觉还算舒服。 第三次就又开始刺疼。 到了这会儿,简直就是在经受酷刑了。 “你好了没?” 她双手紧紧抓着前头的被子,转头再一次问他,腮帮子上还挂着刚掉下来的泪珠。 魏劭俯身下去,抬手捧住她的脸,舔她脸上的泪珠。 嗯,美人儿的眼泪是品尝起来,味道也不错。 “说,我是不是真的雄伟大丈夫?”他表情有点狰狞。 “是——夫君是——”小乔抽噎了一声。 “还敢不敢笑我?” “不敢了——求你快些——” 他动了一下,小乔眼泪又下来了。 魏劭终于露出志在满满的神情,箍住她腰用力几下,发出了极其舒爽的长长一声叹息。 小乔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他一松开她,人就软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魏劭从后抱起了满身大汗的小乔,两人一起入了浴房。 …… 小乔这一觉睡的,那就一个昏天暗地。第二天一早,人还困的不行,朦朦胧胧觉得脚上有点异样,仿佛有人在动,睡梦里蜷曲了下脚趾,往上缩了缩。 过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又来了。 她实在是困。可是终于还是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帐子里还很暗。应该还早。 一醒过来,小乔就感到浑身像被车轮碾压,大腿那里也是一动就疼。 魏劭还在床上,身上只随意搭了件白色的中衣,也没系带,单臂支着一侧的肩膀,正半坐半卧地在她的边上。 这还没什么。可怕的是,他居然在摸她的脚。 她就是被他这么给摸醒的。 这算什么?禽兽不如还不算,还变态的床上乐趣? 小乔浑身汗毛一竖,像被针刺了一样,飞快从他手里缩回了脚,藏在被子里。 魏劭仿佛一愣,抬眼,见她盯着自己,和她对视了片刻,目光渐渐往下。 小乔低头,立刻拉高了被沿。 魏劭干咳了一声,收回目光,从床上一跃而下,背对着小乔,一边穿衣,一边道:“你累的话再睡吧。祖母我母亲那里不用去了。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这个人,好像下了床之后,往往就会变得比较正常一些了。 小乔微微地吁出了一口气。 魏劭穿完衣服,回头看了小乔一眼,忽然又靠了过来。 “接下来一些时日,我大约不会外出的。我会尽量多抽空陪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温柔的,说完朝小乔微微一笑。 第47章 魏劭那温柔的语调,那英俊的笑容…… 他人都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还如同春风沐雨,一直深深地留在小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又想掉眼泪了。 他为什么不出远门? 说句矫情的,她这会儿还有点怀念起之前他当自己空气般存在的日子。以后怎么样是不知道,今晚,要是今晚再让她来一趟像昨晚那样的经历…… 魏劭是只顾他自己痛快就好,她还要不要自己这个身子了? 下面实在肿胀发疼,春娘进来服侍她起身,小乔也顾不得臊了,支支吾吾地跟她提了半句,可把春娘给心疼死了。 看昨天男君回来的样子,她就知道女君一定会吃力。因为不放心,后半夜了还爬起来悄悄出来看过两次,见房里的烛火一直就亮着。后来到了寅时些许,才灭了下去。 女君身子本就娇弱,年也才及笄未久,遇到体贴的夫婿自然没什么。看男君的体格也能想象房事如何,昨晚灯又点了大半夜,春娘其实早就不放心。所以早上男君一走就进来了。但还是没想到小乔会这么吃力。进来就见她躺那里无精打采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让她看着都心疼。又听她向自己诉痛,急忙要察看。小乔不肯让她看。春娘无奈去取了药膏过来。 之前小乔出嫁,春娘考虑的周到,连这种消肿去痛的药膏也没忘记。如今还没开封。小乔接过自己背过身涂抹了些上去,终于感到清凉舒适了些。这才吐出了一口气。 春娘过后一边帮她穿衣,一边低声教训:“昨日婢原本想,男君初回家中,难免急切,女君能迎合,自当迎合的。只再如何,也不能叫自己如此吃苦啊!又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婢从前也不是没教过你。你这孩子,心眼儿也忒实了些!” 小乔懂春娘的提示。可是她真有点委屈。 她怎么跟春娘说,魏劭昨晚根本就不管她的拒绝,也没兴趣上别的花头,就一门心思的要她。想要就要。她打又打不过,哭求更没用,她哭的越狠,求的越多,好像他还更要兴奋些。 遇到这样一只两脚兽,她能怎么办? …… 虽然魏劭嘴里说她今早可以不必去祖母和朱氏那里露面,小乔自己却没这么厚的脸皮。男人昨晚刚回家,房里会做什么,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她要是真听魏劭的,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混了。等身上的酸痛稍缓过来了些,梳洗完毕,就像平常那样先去了北屋。 魏劭早于小乔来过这里,提过一句她今日会晚起。见她跟平常差不多时间就来了,徐夫人的态度也如常,并没问什么令人尴尬的话,不过和小乔闲谈几句,最后提及小乔的弟弟。说,自己已经亲自吩咐下人将要住的屋子收拾好了,就等着她的阿弟早日过来。 徐夫人的这个表态,让小乔彻底地放下了心。 毕竟魏家乔家之前有世仇。自己嫁到魏家到现在,虽然祖母一直很好,和魏劭的关系,最近也渐渐开始破冰,有了缓和的迹象。但她毕竟是嫁出了门的乔家女儿,按照现在的看法,她整个儿就是魏家的人。魏家接纳自己这个儿媳妇,和接纳自己的娘家人,完全是两回事。 算着使者一行人出发的时间,应该也快到幽州了。小乔就这两天还想,万一要是魏家这边不主动开口留弟弟在家里住的话,自己是否要考虑怎么委婉地探听一下口风。 和弟弟同行的使者是无妨的,自然安排住驿舍。弟弟远道而来,也安排住在驿舍,若从前自己刚来时这样,也就罢了,现在还这样的话,先不说难看不难看,她自己心理上的这一关就有点过不去。 现在徐夫人主动提到这话茬,原来早把事情办了。小乔十分的感激。急忙向她道谢。 “你的阿弟,便是二郎的小舅子,都是一家人,有何可言谢?” 徐夫人微笑道。 …… 小乔从北屋出来,心情颇愉快,连身上的不适感仿佛也消除了大半。转到东屋。 平常她来东屋,朱氏就是一张阴阳怪气脸。 今天更甚。 那种冲天的厌恶她的气味,她还没进去就能闻到了。 不过现在,应该是知道徐夫人也护着的缘故,朱氏除了给她脸色看,别的倒也没什么。小乔也习以为常了。 今天唯一有点意外的,就是又看到了姜媪。 姜媪自从断了腿,已经很久没露面了。今天还是头一回。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姜媪,小乔总是想起容嬷嬷。一个朱夫人加上一个容嬷嬷,可想而知,小乔是有多不想来东屋。 偏偏朱夫人像是得了受虐症,明明那么讨厌看到自己,偏不学她的婆婆徐夫人,主动开口免去了儿媳妇的晨参礼,非是天天要让自己到她跟前给她添堵。 小乔参完了婆婆,很快也就把刚才出来时那位容嬷嬷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给丢开了。她回到自己房里,这剩下的大半个白天,就都归自己支配了。 前次徐夫人大寿,她送的那卷经文,小乔留意到徐夫人平日时常有翻阅诵念。因为经文毕竟是她在娘家时抄的,对于徐夫人的视力来说,字体未免小了些。前些时候,她打算重头开始另抄一卷字体大些的经书送给她。也已经起了个头。这会儿回来也无心再休息,怀着对徐夫人的感激之心,卷起衣袖坐下来,磨了墨接着抄了下去。 中午魏劭也没回,小乔自己用完饭,稍稍合了一眼,起来后又接着抄。抄完了一段,需要换支大些的毛笔框写引文时,感觉手头的那支笔有些秃了,用起来不趁手。 魏劭的书房离卧房不远,就隔了一道走廊。 他的书房里肯定有适用的毛笔。 要是像从前,他还拿剑指着自己鼻子那会儿,小乔自然不会进他的书房。 但是现在稍微有点不同了。男女之间,只要经历过了真正的肌肤之亲,还是像昨晚那种疯狂劲儿,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心理上应该多少都对会对方多出一种亲密感。 何况只是去拿一支毛笔而已。 小乔起身,穿过走廊,经过两个正在扫院子的粗使仆妇的身旁,到了魏劭的书房门口,推门进去拿了支合适的笔,随后就出来了。 …… 入夜戌时末,魏劭回了房。 刚进来时,他似乎还披着在外头的那层“君侯”的皮,看起来居然一本正经的。 要不是小乔的下面到了现在走路摩擦起来还是带了那么一点的不舒服,仅仅看他这张一本正经的脸,她还差点会以为昨晚是自己在对他施虐。 不过很快,他那张君侯皮就扯下来了。 进去浴房后没多久,小乔就听见他叫自己也进去。有点不情愿地进去后,他让她帮他搓背。 搓背就搓背吧。搓着搓着,就变成了他替她揉捏全身,揉了几下,他又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最后抱着她上了床,又要干昨晚的体力活儿。 昨晚惨痛教训历历在目,下面的痛到现在还没消完,他手刚伸过来,小乔立刻死死怀抱着枕头不放,哭丧着脸讨饶,说疼,还很疼,晚上洗澡时,碰到水都疼,才刚上过药的。 魏劭的勃勃兴致被她给打断了,有些扫兴,没脸没皮地说要看一眼才信。小乔脸都红了起来,起先不肯。被他再三威胁,半是强迫,半是顺从地还是让他看了。 她那里的肌肤颜色是淡淡的粉红,柔嫩的唇边果然被摩擦的破了层皮。才一个白天,确实还没好。涂着层薄薄的药膏,烛光下像是朵莹润润的花,极是漂亮。 魏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喉结又动了一下。 小乔原本拿枕头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感觉他没动静,便微微搬开枕头看了出去,见他还盯着看,仿佛有点出神,急忙放下腿,拉回了裙摆遮住,人也坐了起来。 “我没骗你吧?” 她的脸颊还是红红的。 魏劭吐出一口气:“且放过你吧。” 小乔一口气还没舒完,吃惊地看到魏劭又抓了自己的一只脚,捧起来抵在他的腹部,揉捏了几下,再将她另只脚也一并抓了过来。 小乔有点怕痒,脚底心更是敏感。被他才捏了三两下,忍不住就笑,一边吃吃地笑,一边要抽回来脚。 他抓的很紧,抽也抽不动。 魏劭一手捉着一只玉足,反复地捏了好一会儿。 乔女两只脚丫子,果然如陈瑞那厮所言,极好。白嫩宛若玉笋,捏着肉绵绵的,搓着搓着,他竟又被撩拨的有些起来了。 陈瑞那日口中的污言秽语,说曾御她御的如痴如醉,他自然是不信的。 他出征前的那个晚上,才刚刚夺了她的处子身,之前在石邑又何来这样的事? 只是,陈瑞那厮既然说的有板有眼特意点出了她脚,倒可以推断,至少她的脚,那厮是落过眼的。 魏劭心里忽然涌出一种犹如私属之物被人觊觎走了的不快。忽然屈抬起她的一条腿,低头张嘴,狠狠一口就咬了下。 小乔被他玩脚玩的头皮发麻呆呆愣愣,突然见他又咬自己,疼的低呼了一声:“你做什么!” 魏劭松开了她的足,望着小乔慢吞吞道:“陈瑞那厮当日在石邑时,可也这样咬过你?” 小乔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提那个她都快忘记了的陈瑞,还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摇头道:“没。你提他做什么?” 魏劭心里忽然又舒服了起来。盯了她的双足片刻,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按住了,压着她的足心沿着自己的腹部往下而去。 小乔被他的动作给惊呆了,眼睛越睁越大…… 小乔并没费多大的力气,继双手之后,以玉足再失清白的代价,总算逃过了今晚的难关。 两人洗了洗,他抱她躺在了床上,让她枕他的臂膀上,自己单臂搂住她。 很亲昵的睡姿。两人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姿势一起睡觉。 灯还没灭。 小乔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悄悄睁开眼睛,看了边上的他一眼。 他闭目,神情平静,仿佛睡了过去似的。 但小乔知道他应该没睡着。 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再过几天,我伯父派的使者会到渔阳,我的阿弟也同来。你应该知道的吧?” 魏劭淡淡地“唔”了一声。 “早上祖母说,让我阿弟住在家中。我很是感激祖母的安排。” 小乔说完,留意着他的神色。 魏劭依旧闭着眼睛。也没什么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道:“祖母既安排了,照做便是。”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也依然看不出有别的什么表情。 小乔沉默了片刻,说道:“白天我进过你的书房,拿了一支毛笔。想起来跟你说一声。” 魏劭这次很快地道:“无妨。你若有用,进去便是。” 小乔轻声道:“多谢夫君。” 魏劭慢慢地睁开眼睛,转过脸,看了她一眼。 小乔朝他微微一笑。 第48章 魏劭接连几个白天都很忙碌。基本早出晚归。昨晚回来的早些,起先也独自在书房里处置公务。后来有些晚了,见他还没回房,小乔给他送了碗点心过去。回房后告诉小乔,说因为临时有事,今天要去数百里外的涿郡一趟,三两天就回来。小乔一早送走了魏劭,如常在房里抄着经书,随后魏劭派了个亲兵回魏府取东西。说昨晚忘了一卷放在书房柜格里的牍文,请女君取来,让来人带走。 当时小乔去书房送点心的时候,他点心没吃几口,自己倒成了他的入腹点心。后来回房也匆忙,他大概便忘记了。 小乔知他应正等着取了牍文走,急忙到他书房,在指定的柜格屉里找到了魏劭要的文书。 她转身待去,却又微微迟疑,脚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她看到其中的一个柜格里,放置了一个匣子。 之前,她刚到魏家,住进如今这间屋子的第一天,因为无意地动过这个匣,魏劭当时还质问过她,随后次日,他就拿走了。 当时她就猜想,这个匣子里装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一定具有特殊的意义,所以他连碰也不让之碰一下。 小乔的视线落到匣子上,看了片刻。 她知道不应该动。但修养终究不够,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匣子从屉里取了出来。 匣子上锁,不是普通的锁,而是九宫格,类似于密码锁。 匣子不重。木头本身应该就已经占了重量的大比。小乔抱靠到耳边,轻轻晃了晃,感觉里面装的,应该是类似于书信或纸张的东西。 出于直觉,小乔眼前就浮现出了在中山国里曾遇到过的苏女的样子。 前世魏劭宠她多年,大乔死了没多久,就封她为后。 这个曾陪伴魏劭成长的大了他两岁的女人,对于魏劭来说,应该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 确实,那样一个丰艳双绝,又媚到了骨子里的女人,连她见的第一眼都有些入神。 小乔原本对自己容貌也算满意,但和这个女人一比,容貌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身条更不能比。至于风情,大约她这辈子都修炼不出来了。 何况是男人? 小乔将匣子照原样轻轻地放了回去,匆匆转身出来,将取出的牍文交给亲兵带走。 …… 第二天,得到信报,乔越派来的使者杨奉和乔慈一行人快抵达渔阳。随从有二三十人,打着兖州刺史的旗号。 徐夫人十分重视。指派魏俨出城去迎。随后又让小乔也一道去。 马上就要见到弟弟的面了,小乔心情既期待又高兴。换好正装出来到大门外,看到魏俨已经带人在等着了,侧旁停了一辆夏日乘坐的双辕辎车,顶上带蓬盖,左右后三面环着轻纱帷幕,既防风遮阳,也为避开路人的无礼注目。马车通体装饰极其华丽,连前头拉车的那匹枣红马也是神骏,精神昂扬,毛色油亮整齐,不带半分的杂质,马额佩以黄金打造的卢当,颈项挂了缀有九只小金铛的项圈,随马匹晃动脑袋,小金铛发出一串悦耳的轻微撞击之声。 这样的宝马香车,也就只有像小乔这样身份地位的列侯之妇才有资格乘坐了。 魏俨似乎已经等了有片刻的功夫了,却不见半分的不耐,坐马背上气定神闲。见到小乔身影渐渐从大门里现身,翻身下马迎了上来,笑着请她登上马车,道:“方才报讯,还有不到二十里的路。弟妹随我迎到城门之外,料想令弟也就到了。” “大伯费心了。” 小乔朝他微微笑了笑,转身提起裙裾登上马车。魏俨命随从前后持护上路,自己上马跟于小乔马车侧旁稍后,出发去往南城门。 小乔嫁给魏劭,来到渔阳虽然时日也不算短了,但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上回去王母殿题字,来回坐厢式马车,渔阳民众少有机会能见到君侯之妻。今日这辆发自魏府大门的宝马香车刚一上路,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车上虽有三面帷幕,但前头中空,马车行动起来,也会被风卷扬而起。 飘飘卷卷的轻纱帷幕间,远远看到马车上坐了一位华服盛容的绝代佳人,吸引了无数目光,传开知她便是魏府女君,路人更是激动,不少人开始追随去往南门。从前在信都出城时的一幕,似又要上演一遍。 魏俨见道路两旁民众越来越多,唯恐冲撞了小乔,命随从严加守护,自己也驱马靠近了些,一路望着她在轻纱幔间时隐时现的一段背影,最后出城,将行驾停在了数里之外的石亭之侧。石亭三面也早用帷幕拉起,内设坐墩,魏俨请小乔下马车入石亭暂歇,等着兖州一行人的到来。 魏俨考虑倒是细致。石亭里还摆有两盘洗过的新鲜果子,两样精致糕点,还有茶水。小乔只想快些见到阿弟,无心吃东西,只感到有点口渴,见正好有茶水,慢慢地喝了一盏。续到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看到远处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列人马的影子。 小乔一阵激动,放下茶盏出了石亭,站在路边手搭凉亭翘首观看,远处那群人马渐渐地近了,她已经能看到打出来的兖州旗号,再近些,看清前方有一匹红马,弟弟乔慈坐于马上,正往自己的方向行来。 间隔一箭之地,乔慈也看到了路边正向自己挥手的小乔。大喜。立刻催马出列朝着阿姐飞驰而来,到了跟前飞身下马,奔到了她的面前。 “阿姐!”“阿弟!” 小乔两手紧紧抓住弟弟的胳膊,一阵激动,胸口一热,眼眶都有些红了。仔细打量阔别了半年多的弟弟。 他的个头拔高了不少。记得出嫁前,他也就比自己高上小半个头,这半年多,自己身量长了些,但他长的更快,只比魏劭稍矮,自己都要仰头看他了,而且肩膀也更宽阔,站在面前,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大人的样子。 乔慈对自己的阿姐也很是想念。从她出嫁后,就总觉得魏家娶乔家女儿不怀好意,时刻担心阿姐到了这边遭虐,所以这回乔越派遣使者北上,他也一定要跟随前来。也打量着阿姐。 小乔比去年稍长了些个,身上衣裳华美,面庞气血盈泽。出嫁前是闺阁少女的清丽单纯之美,如今眉目之间,比从前又添了微微几分的妩媚小妇人韵味。乔慈只觉得阿姐比去年仿佛更好看了。但好看在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总之看到她似乎过的不错,路上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才放了下来。忽然见她眼眶似乎又微微泛红,顿时手足无措,慌忙问道:“阿姐,你哭什么?” “你的阿姐见你比从前愈发英姿飒爽,小小年纪便在阵前杀一敌二,气概英雄,心里欢喜才高兴落泪。” 小乔还没回答,魏俨已经靠近,对乔慈笑道。 乔慈看了眼魏俨,微微一怔。第一感觉以为这男子是魏劭,再一眼又觉得不对。听闻魏劭二十出头,这男子长身而立,虽然也是出众,但年龄仿佛稍大了些。看向小乔。 小乔飞快拭了下眼睛,随即笑道:“他是你姐夫的表兄魏使君,代郡郡公,朝廷三品轻车将军。奉祖母之命,特意出城来迎你一行。” 乔慈恍然。稍稍打量了下魏俨。见此人仪容不俗,令他感到精明强干,却又笑容满面,态度十分亲切。 他在来时,已经做好了要被魏家人冷遇的准备。此刻却出乎意料之外。又想他刚才提及了自己在巨野城外阵前交锋的事,口吻里带了夸赞,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心里难免也感到高兴,一下子对他印象就很好。听小乔介绍了,肃然起敬,急忙向魏俨见礼,呼他“使君”。 魏俨笑道:“你是弟妹的亲弟,与我便也如一家。不必如此见外,唤我一声表兄便可。” 乔慈毕竟也才十六不到,人虽长的高大,心性却还是个半大小孩儿,见魏俨这么随和,也不客气了,直接就唤他魏表兄。两人称兄道弟,一见之下,就跟忘年之交似的。 阿弟还没进城,才一个照面,就和魏俨打的这么火热。小乔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况且,对魏俨这个人,她的厌恶之感虽没一开始那么强烈了,但总觉得此人颇有城府,下意识地,并不想阿弟和他靠的这么近。当然,这种情况之下,她也不会说什么。 片刻后,被乔慈落在后的兖州使者杨奉和一众随从抵达了。 小乔从前见过杨奉。是伯父的长史,通儒学,也算是兖州的名士。杨奉下马,魏俨迎上前,相互见礼寒暄之后,小乔再次登上马车,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迤逦榻上归程。 杨奉此行,除了带着乔越的亲笔书简,一同还有丰厚的谢礼。各赠徐夫人、朱夫人的锦绣绮衣、黄金饰具,丝、绸、锦、缎、绮各两百共计一千匹,另外还有满满十车的兖州当地所产。 一行人马车驾在渔阳民众的注目和议论纷纷之下穿街而行。魏俨安排杨奉落榻于驿舍,解释魏劭昨日恰好有事离开渔阳,不日便归,请他安心先行歇息,随后便带着乔慈抵达了魏府。 乔慈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望魏劭的祖母和母亲。他到了住处,洗去一路的风尘,换上正式装束。 小乔在他屋外等着。见阿弟出来,精神焕发,被一身玄色阔袖新衣衬的面如冠玉,英气勃勃,心里极是欣慰,如同一种“我家阿弟初成长”的隐隐骄傲之感。 小乔亲自带乔慈去往北屋。路上许多魏府的年轻侍女见了女君之弟,无不纷纷侧目。 徐夫人和朱氏已经就位。魏俨在旁。乔慈被小乔领进去后,分别向徐夫人和朱夫人行礼拜见。 乔慈虽不满十六,乔家如今也日暮西山,但毕竟是世家老族,场面见客的礼仪,从小就受过严格教导,岂会出错。一板一眼礼节过后,乔慈起身,徐夫人显得十分欢喜,夸赞他姿容出众,雏鹰翔于穹空,命钟媪赐下见面之礼,一柄刀鞘镶着华丽猫眼宝石的短刀。 朱夫人一眼看到乔慈,见他英姿焕发,如玉山在前,立刻想到当年自己去了的丈夫和长子,如今仇家之子非但长大成人,还被当做上宾迎接进门,心中厌恶之情,非笔墨能够叙述。但这样的场合,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她好歹也做了几十年的侯府主母,又怎敢露出半分的失礼?勉强压下厌恨,命人也赐下了礼物。 乔慈双手奉过,再次道谢起身。徐夫人唤他到自己近旁,亲切地问了几句家常,留他在此多住些时日,随后对着魏俨道:“不巧你二弟正好有事不在城中,这两天外祖母还要派你事,你代你二弟领他出去逛逛。我们北地虽不及南面风光秀丽,但也有几分苍雄之景。” 魏俨笑道:“不消外祖母吩咐,孙儿自然也会代为效劳。” 第49章 26 乔慈拜完徐夫人和朱氏,小乔也向她二人以及魏俨道过谢,随后带着阿弟到自己的西屋。 春娘早早就在半道张望,远远看到乔慈和小乔并肩而来,迎了上去,笑眯眯地故意道:“公子,可记得婢?” 从前在东郡,论相处的时间,小乔和春娘其实也不过两年,乔慈却是实打实从小被春娘看大的。乔家家主虽庸碌无能,但有一点却是别的世家难以企及,那就是对治下民众和家中的下人,一向宽和。乔慈也是如此,和春娘感情很好,看见她,上去便道:“春娘比先前还要年轻几分,我都认不得了。” 春娘知道小公子是在逗自己高兴,却也真也被他哄的高兴了。欢欢喜喜地接了他,一路说着闲话,回到了西屋。小乔问父亲以及伯父伯母的身体安康。乔慈道:“父亲身体康健,来之前,也特意吩咐我带话,叫阿姐你无须牵挂,自己这边过好便可。倒是伯父,前些时候薛泰来攻,他愁的病倒了下去。后来薛泰退兵,养了几天又好了。伯母一向也好。” 小乔听到父亲安康,也放了心。 春娘在旁陪话片刻,知道他俩应当还有别话要说,先出去了。留下小乔乔慈姐弟二人。 …… 魏家人,无论是祖母还是阿姐的婆母,竟然都这么客气,更不用说那位魏表哥的殷勤接待,简直无微不至。如此看来阿姐误打误撞嫁到这里也算因祸得福,过的很是不错。只要阿姐过的好,比自己过得好还还重要。乔慈收获意外之喜,心情大好,等春娘一出去,立刻兴冲冲问:“阿姐,我姐夫何日归来?我去城外迎他!” 小乔想起了魏劭临走前那晚,对自己提及他次日要去涿郡时的对话寥寥的一幕。 其实小乔倒并没觉得魏劭是为了特意避开迎接自己弟弟和兖州来人而去涿郡的。 虽然目前为止,她也谈不上对他有多深的了解。但总觉得以魏劭的身份和他自负的性格,就算他真的不想接待来客,置之不理便是,他也不是干不出来,根本无需选择躲避这样的方式。 或许他真的恰好这时候,需要过去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凑巧,这些时日,对于乔慈的到来,魏劭给她的感觉,就是冷淡、消极。类似于“祖母怎样便让她怎样,与我何干”的感觉。 倘若他对自己一直就是刚开始的那种冷漠厌恶的态度,她当然无所谓。 但现在,两人亲密的什么都做过了。看他的样子,对自己似乎也挺着迷的,当时在书房里,说那话的前一刻,还强行要她坐他腿上让他摸摸亲亲来着。 这也是当时她得知他在这当口要走,又浑然不在意,连半点解释或至少安慰一下她的意思都没有。 就算她再豁达,再想得开,心里未免也有点堵。 她当然不会奢望魏劭会因为和自己好上就待见起自己的家人。毕竟父兄之仇不共戴天。 但终究,还是会有点意难平。 说直白点,她觉得自己是冠名妻子的魏劭的玩物。犹如以色侍人,如今他贪图新鲜,对自己算是给了几分好颜色,日后谁知道会怎样? 现在见阿弟初来乍到喜出望外,恐怕他把魏劭当成和魏俨差不多的样子,到时候见了真人落差太大,便道:“你姐夫老成持重,向来严肃,和魏使君并不相同。他性格又孤僻,平日不爱和人打交道。你见了他,务必维持必要的礼仪,无需过多热络,免得他误会你在冒犯,对你印象不佳。” 乔慈一怔。看了眼阿姐。见她神情认真,并不像是在说笑。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小乔这才露出笑容,拉着他坐下,问了些他的日常起居。乔慈一一应了,迟疑了下,忽然问道:“阿姐,你如今可有堂姐的消息?” 小乔摇头。 “先前我却遇到了绿眸马奴比彘!” 小乔一愣。 乔慈把当时在巨野城外,父亲率领兖州五万兵马和来犯的薛泰两军对阵预备拼死一敌,自己出阵,先杀薛泰儿子,又对战薛泰帐下两人,危急关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客给救下的经过说了一遍。 “阿姐,当时他将我送回父亲身边,我站在地上,看清了他的脸,就是家中从前那个和堂姐一道不见了的马奴比彘。战事一结束,我就盯上他,拼命追上来他。他停了下来,说他和堂姐已经是夫妻了!我听他口气,仿佛堂姐当初是自己愿意和他一道走的!阿姐,你和堂姐一向亲近,难道事先你半分也不知道?” 小乔之前只知道父亲领兵拒薛泰于巨野城外,薛泰后来听闻大本营被杨信攻打,被迫退兵自救。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样一番经历。听完又惊又喜。 此前一直没有比彘和大乔的消息,乱世人不如太平狗,虽然知道比彘应该能够保护好大乔,但总是有点牵肠挂肚,时不时会想起来。如今从弟弟口中突然得知这个消息,至少说明一点,他两人应该已经落下了脚。比彘也是知道了兖州有难,这才潜回去暗中相助的。 小乔对上弟弟困惑的眼神,道:“我是知道的。非但知道。当初还是我帮他们二人出走的。” 乔慈大吃一惊,呆呆地望着小乔,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乔道:“我知道你不解。日后你就会知道了。阿姐要你记住,比彘绝不仅仅只是我们家的一个旧日马奴那么简单。他极有能力,生逢乱世,若逢机遇,日后未必不能称霸一方。堂姐嫁他是两情相悦,二人天造地设。我是相信你,才把这事情告诉你的。说不定日后兖州和我们乔家上下的身家性命,也需他的助力。你牢记在心。只是回去后,先不要让伯父他们知道,懂吗?” 乔慈对小乔一向言听计从,虽然还是陷入震惊无法自拔,但见阿姐说这话时的神情严肃无比,还是点头,喃喃地道:“我记住了。” 小乔道:“这次薛泰攻兖州,兖州得以保住,是仰仗了别人的恩赐。倘若我们乔家一直这样下去,今日薛泰走了,明日还会有王泰、李泰。乔家自己不振,总寄希望于别人,如何能够延存下去?” 乔慈面露羞愧:“阿姐说的是。当初就是任城周群来攻,我们家男人无能,才将你远嫁到了这里。才半年多过去,又遭薛泰攻伐,战战兢兢,不得安宁!我们乔家若是不立,兖州迟早是要落入旁人之手!” 兖州丢了也就算了,就怕到了最后,连人也一个不剩了。 小乔凝视着弟弟,语气变的柔和了,道:“阿姐知道阿弟有心振兴家业,只是阿弟如今也才十五,纵然有心,也是无力独掌。伯父是不用指望的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父亲奋发。倘若父亲能成乔家砥柱,过两年有阿弟助力,借力我乔家在兖州的民望,三管齐下,何愁不能重振家业?” 乔慈被小乔的描述激动的热血沸腾,脸庞涨得通红:“阿姐放心!我回去就力劝父亲,再也不要盲从伯父!再听伯父的,我们乔家迟早要完!” 小乔笑道:“你要敢这样鲁莽,父亲非但不会听你,反而要打你。不用你劝。你回去前,我给你一封信,你帮我转给父亲。兖州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难,我料父亲也不至于甘心仰人鼻息,乃至坐以待毙。” 乔慈被小乔说的不好意思起来,搔了骚头,应了下来。姐弟又说了片刻的话,乔慈想了起来,乐呵呵地道:“阿姐,那位魏表哥说,等下带我出去踏马兜风,我能去吗?” 小乔其实并不想让乔慈和魏俨过于接近了。只是方才在北屋,徐夫人亲口发过这样的话,让魏俨做东陪客,她要是不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弟弟这会儿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略略迟疑,点了点头。 乔慈高兴了起来。 “不过,凡事都有度。他随态度随和,那是他出于地主之谊,对你客气。你该有的礼节和规矩,要守着。不能和人过于狎近,懂了没?” 乔慈满口应下。 小乔望着弟弟兴高采烈的样子,活脱脱还是个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午饭乔慈在小乔这里用。徐夫人那边打发人送来了一食盒馔菜。姐弟两人吃完了饭,稍事歇息,下人来传话,魏俨已经来了。 小乔将乔慈送到大门口。 魏俨一身行猎的装束,带着十几个同样劲装的随从在等着了,一行人鲜衣怒马,富贵逼人。看到小乔领着乔慈出来,魏俨迎了上来,快步登上台阶,对着小乔道:“弟妹放心,我保管护好阿弟,天黑前归来。” 小乔向他道谢,目送乔慈上了马背,与魏俨并骑朝着城外飞驰而去,一行人的呼喝声渐渐地消失在了耳畔。 …… 天黑前,乔慈果然回来了。第二天又随魏俨打猎。一行人来到渔山猎场,收获颇丰,打了两头狍子,山鸡野兔无数。转眼一个白天过去,日头渐渐开始西斜,魏俨正要呼喝收队回城,忽然看到前方密林里纵出一只受惊的成年鹿,体格丰硕,腹部鼓胀,看似是只怀胎母鹿,立刻拉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奔跑中的母鹿的一条后腿,母鹿哀呦一声滚跌在地,爬起来拖着淌血的伤腿,一瘸一拐依旧奋力逃脱。随从纷纷赶去,捉住了母鹿。魏俨翻身下马,取了个皮囊,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正要割破母鹿喉咙放血接入皮囊,乔慈在旁,见母鹿呦呦悲鸣,于心不忍,说道:“魏表哥,能否放了此物?” 魏俨抬头看他。 乔慈见众多随从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脸憋的通红,支支吾吾道:“我阿姐从前教我,说行猎时若遇怀胎母畜,不可伤害。我见这母鹿腹大如鼓,想必也临产期……” 他一个大男人,说这样的话,实在是羞于齿口,说了半截,便停了下来。 魏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立刻收了匕首丢掉皮囊,命手下从鹿腿拔出箭,取金疮药敷上,放走后,拍了拍面红耳赤的乔慈的肩膀,笑道:“你阿姐所言极是。往后我会记住。” 乔慈原本担心他要嘲笑自己,没想到他态度如此爽快,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对他更是添了一份亲近,急忙道谢。 …… 一行人从渔山归来,朝着城池方向打马而去,快到时,西面的一条驰道之上,由远及近,一队十数人的人马沐浴着夕阳而来。同样是往城池而去,两方渐渐碰头,遇在了岔道路口。 跟随魏俨的随从已经辨认出来,夕阳中驰近的这支人马,正是三天前去了涿郡的君侯魏劭。 随从纷纷停马于路边,下马跪拜迎接。 魏俨慢慢勒马,但并没下去,只垂缰坐于马上,看着魏劭渐渐而来。 乔慈不认得魏劭,自然也没下马,只跟着魏俨停马,注视着对面那队正朝自己疾驰而来的人马。他看到当先的那个男子十分年轻,面容英俊,神情坚毅,双目直视着前方,晚风袭他袍袂,衣角翻飞,纵马转眼便驰到了近前。 第50章 27 魏劭纵马距离不过半箭之路了,魏俨才驱马上前迎去,放声道:“二弟,巧了,我刚行猎归来,竟在此相遇!” 魏劭早看到了魏俨一行人,缓缓停马于驰道中间,两匹大马错头,脸上也露出笑容:“今日获猎如何?” “二弟自己看!” 魏俨转头,指着身后随从那些挂在马匹身侧晃晃荡荡着的猎物。 魏劭看了一眼,赞道:“果然收获颇丰!” 魏俨笑道:“二弟若得空,再来我家,咱们兄弟上次喝酒喝的尽兴,这回拿野味下酒,想必更助酒兴!” 魏劭道:“正合我意!”一边说着话,两道目光已经掠往魏俨身后的乔慈。 乔慈起先还愣愣地坐在马上,听了魏俨和这年轻男子的几句对话,他再呆,也猜出来人应该就是燕侯魏劭,自己的那个姐夫了。见他两道目光扫向自己,脸上虽还带着与魏俨说话时的笑容,投来的目光却觉不出半分的笑意,急忙翻身下马,站在了地上。 魏俨顺着魏劭目光扭头,随即笑道:“他就是弟妹之弟,兖州乔家公子,二弟你的小舅子。昨两日你恰好出城,我便奉外祖母之言,带着乔公子略尽地主之谊。刚从渔山行猎归来,恰好这里遇到。” 魏俨说话时,乔慈见魏劭目光一直看着自己,有些冷淡,不禁想起昨天阿姐对自己再三叮嘱过的那番话,说姐夫老成持重,性格孤僻,现在一见,果然没错,神情也就变得拘谨起来,迟疑了下,往前走了两步,冲魏劭见了个礼,叫他一声“姐夫”,接着就没话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魏劭四岁开始跟随父亲拉弓习箭,箭法精绝,练就目力也如鹰隼过人,方才其实他远远就看到和魏俨并排而来的这个少年。见面容和眉目轮廓与小乔肖似,立刻就猜到应该是自己的妻弟乔慈到了。 就魏劭的想法,对于兖州派来的使者的这趟北上之行,他非但没半点期待,反而带了点淡淡厌烦。 在他的潜意识里,是半点也不想与除小乔外的任何乔家人再有什么来往瓜葛的。 但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当初,不管是出于祖母之命还是利用兖州地理的目的,他已经娶了乔女,当日婚礼更没人拿刀剑架他脖子,才过去这么些时候,至少目前,他不可能完全做的到与乔家彻底划清界限的。 所以数日前,在兖州一行人快要到渔阳时,涿郡忽然传来消息,出了点意外,需要他亲自尽快过去处理。他便理所当然,并且毫无任何心理压力地离开,去做他觉得更重要的事。 离开前的那晚,在书房里,他告诉小乔这个消息时,其实也不是没觉察到她那双明眸里一掠而过的失望之色。 当时确实也踌躇了下的。想是不是跟她解释一声。但这踌躇不过一闪就过去了。 他不屑,并且也觉得完全没必要为这种巧合去向她解释什么。 随后他就去了涿郡。第一天白天一切正常,到了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总浮现出昨晚她望着自己的带了失望之色的那双眼睛,还有最后她冲自己微笑的样子。心里好像有点空的,并且孤枕难眠。 第二个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最难眠的时候,他起身出来,独自去外面骑了一圈的马,回来时是半夜了。推门而入,看见床上多了一个美人。原来是新被提拔上来才几个月的涿郡郡守颇为“识趣”,在他出房后亲自往他房里送来的。 魏劭从前绰号“小霸王”,除了行事暴戾,舍我其谁外,翻脸比翻书快也是一个引,进来后盯着躺自己床上的美人,也不知道被戳中了哪根肺管子,当场勃然大怒,拔出佩剑,一剑下去就砍断了床柱,床顶呼啦啦地榻了一半下来,吓的美人连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屋。 今天一大早,魏劭撤了那个马屁拍到马脚的郡守,匆匆了结了事,立刻动身往回赶。直到傍晚这时候才抵达。没想到这里就遇到了妻弟。刚才看他和魏俨远远并排骑马而来,十分的亲密,和他说说笑笑的,等见了自己,就变得生疏,肺管子莫名像又被戳了一下,脸色也就好不起来了,也没下马,只朝乔慈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何时来的?” “昨日正午。” 乔慈应。心想阿姐说的确实没错。这个姐夫确实高高在上,倨傲不近人情,和魏表哥完全不同。幸好得过阿姐事先的叮嘱,否则自己不知道的话,此刻恐怕已经惹人嫌了。 又想阿姐每日要和这样一个男子过日子,想必很不容易。 他毕竟年纪还小,脸上装不住心里的想法,瞅着魏劭,表情就愈发的疏阂。 姐夫小舅子两人没话了。魏劭顿了一顿,转脸对魏俨道:“天不早了,这就一道回吧?晚上设宴替他接个风,兄长也一道来。” 魏俨笑着应。魏劭瞥了乔慈一眼,提了提马缰,驭马便继续前行,魏俨跟上了,一众随从纷纷从地上起来上马追随,乔慈见状,急忙也翻身上马,一行人马,呼啦啦声势浩大,直入城门往魏府而去。 …… 魏劭进门吩咐设宴待客,随后径直入西屋。 他的脚步起先显的匆匆,等入了内院,又恢复了惯常的步伐,最后推门而入,跨进门槛,抬眼望向前方,却没见到小乔像往常那样地迎出来,自己又走了几步进去,撩开帐幔,床上也不见她的人。 魏劭回头,见仆妇已经跟了进来,问:“女君怎不在?” 仆妇躬身道:“金龙寺今日法会,老夫人一早带夫人和女君去了,还没回。” 魏劭顿了一顿。 …… 天将将黑,魏府的侧堂里已经灯火通明,四角燃着熊熊火杖,堂中铺设了一张长方的筵席。傍晚从涿郡回来的君侯魏劭款待远道而来的妻弟乔慈和使者杨奉。陪客除了魏俨,还有李典、魏梁等一干人。魏劭端坐于主位,左侧手边是乔慈,下去杨奉。魏俨列位于魏劭右下手,与乔慈相对,其余李典魏梁等陪客按照序列长幼也各自入座,宾主齐聚一堂,坐满了长长的一张筵案。案上菜馔丰盛,牛、羊、彘、鹿应有尽有,貌美侍女捧着美酒不断为客人加斟。为助酒兴,对面还有赤着精壮上身的武士踩着蓬蓬鼓点作鬼面舞蹈。庭不可不谓明华,宴不可不谓饕餮。 只是这桌饕餮盛宴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兖州使者杨奉开宴之时,双手高奉酒樽,毕恭毕敬地转达着乔越对魏劭的谢辞,称前次引兵助力,犹如救倒悬之难,解火燎之困,拜云天之德,感结草之恩。诸如此类,滔滔不绝。 其实就事论事而言,魏劭此次联杨信攻徐州解了兖州之围,称救了倒悬之难、火燎之困,倒也不算夸大。但被杨奉用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听起来却像是在颂德,奉承气息更是扑面而来。 乔慈听的面红耳赤。见对面魏劭的那一众臣将全都望着自己和杨奉,四下鸦雀无声,只剩杨奉的声音在耳畔响个不停。自己的位置又在魏劭的手边,留意到杨奉刚开始说这些话时,魏劭的目中分明就流露出了厌恶之色,等杨奉长篇大论说个不停,看他就是在强行忍耐,才没有出声打断掉似的,不禁想起昨天和阿姐见面时,她对自己说的那一番求人不如靠己的话,羞惭更甚,面前虽摆满珍馐美酒,却哪里还有心情宴饮? 好不容易等杨奉终于说完了谢辞,魏劭不过虚虚举杯,淡淡应了一下而已。场面顿时尴尬了起来。幸好坐对面的魏俨出声打了圆场,筵席这才得以继续。 乔慈从头到尾,除了应几声必要的问答,余下一句话也无。 魏劭的神色也始终自持,话并不多。 姐夫小舅子不约而同地做了对闷嘴的葫芦,余下陪客自然意兴寥寥。全靠魏俨在旁高谈阔论,李典魏梁等人随声附和,筵席才不至于冷场下去。 但也早早地就散了。 …… 魏劭再次回到西屋。房里的烛火早被下人点亮,祖母却还没带小乔回来。 魏劭改去书房,坐于案前,将自己动身去涿郡前的那晚上还没来得及看完的那卷书简握在了掌心里,专心地浏览。 片刻后,他忽然转头看了眼窗外。“啪嗒”一声,放下书简,起身就快步而去。 反正也是无事,天又晚了,他决定还是亲自去接祖母回来为好。 魏劭才迈出书房门槛,听到前方道通往卧房的走廊的尽头,传来了隐隐几声妇人的说话声,其中夹杂了春娘的声音。 魏劭便退了回来。再次入座,终于翻完了手中的那卷书简,重新整整齐齐地卷了起来,搁回到原位,这才起身,回了卧房。 …… 小乔一早跟随徐夫人来到了城北的金龙寺。 生逢乱世,佛、道乃至巫、仙反而空前兴旺。金龙寺的法会从早持续到晚,善男信女虔诚听讲。一天下来,就在中午时略小憩了下,到了这会儿,别说朱氏心不在此,就是小乔也觉得吃力了。 她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徐夫人。发现她竟然还专心致志,至少,神色里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疲态。 终于等到法会结束,徐夫人奉了香油,被禅师恭送出来,这才动身回了魏府。 在外停了一天,小乔刚换掉外裳,坐于梳妆台净面卸妆,拆着鬟髻时,身后的门被推开,扭头,见魏劭进来了。 她也没露出什么别的表情。因鬟髻刚拆到一半,没起身,只朝他略笑了笑,用平常那种口吻道:“夫君回了?稍等我便服侍夫君更衣。” 魏劭走了进来,停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目光落在她于铜镜中映出的一张面庞,拂了拂手。边上原本围着小乔的几个侍女便纷纷起来,朝魏劭躬身,随后出了房门。 魏劭来到了小乔的身后,跪坐,抬手抽出了插在她发髻里的一枚金钩钗。 满头青丝立刻如瀑布般跌落,魏劭另只手掌摊开接住,将一束凉滑的青丝捏在了手掌心里,慢慢揉了几下。 魏劭身躯高大雄伟,二人这样前后同坐,他也高出了她大半个头。 小乔没有转身,也没有动,只抬起眼睛,望着铜镜里照出的坐于自己身后的魏劭。 铜镜镜面打磨的平滑若水,清楚地照出了一前一后两张脸庞。连他眉峰上的根根眉向,也看的清清楚楚。 魏劭将掌中的那把青丝送到鼻端下,深深嗅了一口,唇随即附到她耳畔,低语:“我傍晚才回来的。设了家宴,替你阿弟接风了。” 小乔垂下了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我回来就知道了。” 魏劭双手便握住了她腰肢两侧,将她整个人像娃娃一样地抱着转了个方向,让她面对着自己,低头下来,唇碰了碰她如月光般皎洁的额头,慢慢地下移。 他的唇略干,碰她刚用水润过的柔润面颊,带来一种沙沙的略微粗糙的感觉。 他将她两只胳膊拿了过来,搭在自己两侧肩膀上,注视着她的眼睛,命令她,抱紧他的脖颈。 小乔睫毛微微抖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身子一轻,被他凌空地抱了起来。 …… 其实分开也不过两个夜晚而已。 但小乔感觉到了他的急切。仿佛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一样。 和之前他习惯的那种大开大合的方式有点不同的是,他今晚仿佛带了点讨好的意思。虽然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但一开始也没强行就和她结合,等她慢慢地被他撩的也面带红潮,呼吸有了娇喘之意,这才要了她。 整个过程里,小乔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感觉脑袋有点昏昏呼呼的,但四肢百骸很是舒适,到了最后,仿佛被一阵暖流冲刷而过,整个人微微打了哆嗦,脚趾都紧紧地蜷了起来。 甚至可以说,这是和他有了夫妻之实后,她感觉最好的一次。 第51章 “方才可快活?” 云雨甫定,魏劭还抱着小乔咬耳朵,在枕上耳鬓厮磨。 小乔身上懒洋洋的,不大想动弹,就闭着眼睛没有理他。忽然感到臀肉一疼,魏劭大掌重重捏了她那里一把。 她睁开了眼睛,见他盯着自己,咬了咬唇,只好含含糊糊“嗯嗯”了两声。魏劭便笑了,露出些微得意的神色,搂她在怀里。片刻后,说道:“你的阿弟,似对我有成见。”语气淡然。 小乔一怔,观察了下他的神色。 他的表情平静,仿佛只在突然想了起来对她陈述这么一句话而已,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而且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确实令她有点琢磨不定他突然提及的用意,便问:“可是我阿弟礼数不周,冒犯了夫君?” 魏劭顿了一顿:“未曾。” 小乔略松了口气:“既未冒犯,夫君何以说他成见于你?” 魏劭不语。 小乔不大弄得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下,解释道:“我阿弟怎会对夫君有成见?是他素日在家顽劣,又懵懵懂懂,我怕他到这里举止失当惹人笑话,起头特意叮嘱他,须处处恪守礼节,更不能像在家那样口无遮拦妄言妄语,时刻要有大人模样。他听了我的叮嘱,在你面前想必拘束了几分,这才惹你误会吧。” 魏劭听了,看她一眼,只笑了笑,仿佛放过去了这话题,抬手改而卷弄她的长发绕自己的手指,玩弄了片刻,忽然像又想了起来:“那个高渤海,可走了?” 小乔一侧脸颊贴于他的胸膛,闭着眼唔了声:“上月走的。当时来过府里辞拜,祖母还见了他。” 魏劭鼻里哼了一声:“你可答应了让他做你向导,日后去汉中看摩崖书刻?” 小乔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弄的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想起来由,似乎那天在王母殿里自己和高恒闲谈的时候,高恒说了一句罢了,当时魏劭正好过来,大概是被他也听到了,过去这么久,亏他还记得。不禁感到有点好笑,睁开眼睛:“那日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魏劭手掌慢慢抚摩着她还没穿回衣裳的丝缎般的光溜身子,凑到她耳畔道:“汉中云门的那块摩崖书法,成于前朝,确实不凡。可惜如今汉中还在乐正功手中。你若真想欣赏,等日后我拿下了汉中,我把整块摩崖凿下来搬回家,让你看个够。” 小乔嗤的笑出了声,伸手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才不要你做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我要看,日后自己会去看的!” 魏劭稍稍挑眉:“你以为我就一只知打打杀杀的武夫?我五岁进学,七岁学画,当时与表兄同拜曾做过二十年太学博士的孟公为师。‘北孟擅画,南张工书’,孟张又岂是高恒之流所能比肩?你当也听说过北孟之名吧?” 小乔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是我失敬了。原来你深藏不露。早知这样,王母殿的壁画该劳烦君侯亲自绘就,说不定能够流芳后世,成就了一段画名呢。” 魏劭笑道:“你以为我在骗你?我学三两年,无大兴趣,中途停了。表兄倒比我学的久,能绘一手极妙的人物。只是如今少有人知罢了。我书房里似还存了几幅我当年习作,你若不信,我拿来给你看。” 小乔不住地推他:“好啊,你去拿来,让我瞧瞧君侯当年丹青妙手的风采。” 她笑语盈盈,口里催促个不停。 魏劭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自然活泼之态,长发散于枕上,眉眼含笑,神色之娇俏可人,简直难以用笔墨描绘,被她再抬玉掌一推肩膀,骨头都仿佛轻了二两,哪里还应得住激,立刻从床上翻身,跳下了地,一边穿衣一边道:“等着我去拿来给你瞧!非我自夸,孟公当年赞我有灵气,就是我自己不耐烦学,这才中途辍停了的!如今我虽不执画笔,但书画好坏,还是能分辨的出来!” 小乔趴在枕上,双手握拳支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随意套上件中衣,匆匆出了房门离去。留下小乔一个人在床上,想起魏劭刚才自夸懂书画的那种神情,愈发感到好笑,翻了个身,拉高被头蒙住脸,自己吃吃地又笑了起来。 小乔等了片刻,想着魏劭应该取了画回来了,却一直不见他回。渐渐疑惑起来,正想自己也过去瞧瞧他究竟在干什么,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初以为是魏劭,再一听,又不是,门接着被推开,见进来了一个仆妇,躬身说,男君请她亲去书房。 小乔便穿好了衣裳,自己对着镜子,用手指略略梳了下披散的头发,丝带系住松松垂于脑后,出来便往书房去。到了门前,推开虚掩的门,看到魏劭背对自己站在西墙的那个置物格架前,便笑道:“不是说你取来给我瞧吗,怎又要我自己……” 魏劭慢慢回过头,小乔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她看到魏劭面容冷漠,投来的两道目光,看不出半分的温情之色,和片刻前在卧房里的样子,判若两人,突然间换了一张脸似的。 小乔略略迟疑,脸上笑容便也隐去,但还是迈进了书房门槛,朝他走了几步过去,试探道:“方才夫君唤我来?” 魏劭望了她片刻,冷冷道:“你动过我的这个匣子?” 小乔看了眼屉格。 他所指的,就是数日前他去涿郡,忘了带一份简牍,差人回来取,她来书房时,忍不住曾拿出来看过几眼的那个匣子。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照原样放回去了,没想到这样都被他看出动过的痕迹。心里忽然十分后悔,后悔自己那天不该无视他当初的警告,结果这会儿给自己找了个没趣儿。 小乔垂下眼睛,低声道:“实在是我的错。就那日你差人回来取简牍,我过来时,无意看到,一时好奇,就拿了一下……” 她实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惭,脸微微地涨热了。 “但是你放心,我并未打开过盒子……”她吸了一口气,又道。 “恐怕是你打不开吧?” 魏劭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小乔一怔,抬眼看他。见他目光冰冷,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丝厌恶之色在里头。 她已经有些时候,没见到他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眼神了。何况就在片刻前,两人还你侬我侬的,他忽然变成从前的那副样子,没半点的心理准备,一愣,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反应了过来,视线投向那个匣子。看到九宫格锁上竟然多了几道明显的划痕,似乎被人用类似于刀具的工具给强行破开过。只是打不开,这才作罢了似的。 小乔吃了一惊,立刻道:“我承认我当时是动了下这个匣子,但很快就放了回去,我绝对没有动过这九宫格锁,更不曾想要破锁!” 魏劭冷冷地道:“我这书房里,除了你还有谁随意进出?我记得你来我家第一日,我便对你说过,叫你不要碰这东西的!你为何还动?看来我是待你太宽了!” 小乔脸色变得微微苍白,道:“是我不好,不该无视你的告诫动了匣子。我知错了。但我还是那句话,当时我拿了一下,很快便放了回去。至于锁被谁划成这样,我不知晓。” 魏劭盯着她,眉头紧皱,忽然从她身旁走了过去,推开了门,头也没回地出了书房。 等他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耳畔,小乔慢慢地回过了头,看到书房两扇门大开着,外面夜色昏阒,门口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一片烛火投出去的黯淡影子。 小乔的心跳的有点快,背后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两腿渐渐仿佛也发软了起来,站着有些吃力,最后扶着格架,慢慢地坐到了近旁的一张榻上,独自出起了神。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有人跨过门槛飞快进来。 小乔抬起眼睛,见春娘来了。 她径直来到小乔面前,蹲了下去,扶住她的两边胳膊,面露担忧之色:“出何事了?原本好好的,方才男君回房,婢见他神色不好,穿了衣裳也没说半句话便往外去了。女君又一人坐这里!到底出了何事?” 她握住了小乔的手,惊呼:“你的手怎如此的凉?快些随婢回房。” 小乔渐渐已经稳下了心神,抽出自己的手,站了起来,神色如常地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出了点误会罢了。” 春娘是自己的心腹之人,小乔也不瞒她,把刚才触怒了魏劭的原因提了一遍。 春娘大惊,焦急地道:“女君说未开锁,自然就未开锁!男君不信,这才恼怒而去?这可如何是好?” “这几天我们西屋里,可有外人进出?” “前几日婢都在,并未见有外人出入。就只今日,婢随女君陪同老夫人去了金龙寺。”春娘皱眉,“女君先回房,不必担忧。婢这就去盘问。女君等我消息。” 春娘要扶她起来。 小乔点了点头,道了句我无事,自己起身,径直回了卧房。 …… 魏劭出了西屋往外而去,随后命人牵马,翻身上去径直去往衙署。 夜风迎面吹来,他原本有些发热的额头渐渐地降下了温度。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片刻前书房里,乔女对着自己解释时的样子。 她通常和自己说话时,总爱垂下眼睛,教他有些看不清她的目光里到底藏了什么。刚就在刚才,她为她自己辩解时,一双眼睛却是从头到尾地在和自己对视,没有半点迟疑、躲闪或者掩饰的不安。 或者说,是他看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迟疑、躲闪、或掩饰的意味。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她善于谎言,以致于连自己也无法捉得住来自她眼神里的半点纰漏。第二,是她真的没有撬坏过九宫锁。 倘若第一种,乔女太过深沉,心机可怕。 但倘若时第二种可能…… 魏劭的心情忽然有些纷乱,感到无比的郁躁。 快到衙署门前了,他忽然停下了马,调转马头回了魏府。进门后往里而去,到了那个岔道口,他停了下来,眺望了一眼东屋的方向,转过身大步走了过去。 第52章 朱氏背朝外地侧卧于榻上,姜媪为她捶着后腰,另个侍女跪在旁,揉捏着腿脚。 “夫人可觉松快了些?”姜媪轻声细语地问。 朱氏闭眼埋怨道:“她供佛,带着她那个好孙媳去供便是了,何苦定要我也同去。前回去中山国,怎又不见她叫我?我料那乔女在她面前,定没少说我的不是。” 姜媪看了眼侧旁的侍女,示意她下去。等房里只剩自己和朱氏了,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朱氏一下子坐了起来:“真的?” 姜媪点头:“就是照之前郑姝吩咐的那样,婢叫人趁着今日这难得的机会,在上面动了点手脚。只要男君看到,必定会质问。到时看那乔女如何推脱!” 朱氏呼出一口气:“我记得二郎保管这红木匣多年,很是看重,平日西屋里的下人洒扫除尘,也不让轻易挪。连我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我记着几年前,有回我去他屋里,看见了顺口问了一声,他也不告诉我,跟什么稀世宝贝似的。” 姜媪道:“还有什么。想必就是从前苏女给男君的信物呗!说起来,男君也真是长情。这么多年了,还保管的好好的。” 一听到苏女两个字,朱氏便皱眉:“当真是她的东西?” 姜媪道:“否则还会是何物,能让男君多年细心收藏?” 朱氏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出神了片刻,问道:“你事情做的可稳妥?” 姜媪道:“东屋那边院里的粗使下人里头,有个姓孙的,平日暗中得我不少好处,说那匣子如今搁在了男君书房里。从前男君书房除了洒扫之人,不许擅入,最近乔女却频繁自行进出。今日东屋里人空,我便让孙媪趁人不备悄悄进书房,故意在那匣子的锁上留下动过手脚的痕迹。男君一旦发现,必定迁怒乔女。乔女就算不认,男君也不会相信。男君堂堂诸侯,这十年非但不娶,身边连个姬妾也无,不是念着苏女是为了何?如今虽娶了乔女,就算暂时被她美色所惑,心中必定也没拿她和苏女相提并论。乔女又企图破锁偷窥,以男君脾性,岂会轻饶了她?叫那个乔女在老夫人面前诋毁夫人!” 朱氏迟疑地道:“万一二郎被那乔女所迷,听信了她辩解,该当如何?” 姜媪道:“夫人放心。据那孙媪所言,数日前她曾与门外窥到乔女搬过那只匣子,随后放了回去。乔女嫁来魏家半年多了,可见想必知道了苏女从前与男君的情分,也猜到匣子里是何物,这才内心不安,偷窥男君私物,则企图开锁也是顺理成章,有何说不通的?” 朱氏点了点头,眉开眼笑:“天助我也!原来那乔女自己先动过的,那就怨不得我们了!那个孙媪,可万无一失?” 姜媪道:“孙媪从前曾窃东屋财物,如今把柄还在我手上。此事问起来,她自会出面指证乔女曾独自进了书房,动过那个匣子。有人证,男君的心头病又被触动,焉能不信?” 朱氏道:“甚好。辛苦你了。楚玉走了后,我边上也就只剩你这么一个知心人肯为我打算了。前次为了我的事,还叫你吃了大苦头,躺了许久腿脚才算能立。” 姜媪十分感激,诚惶诚恐:“婢从前蒙难之时,若非得过夫人恩情将我收留于身边,如今早成了一孤坟野鬼,何来存活于世?只要夫人顺心,婢甘愿以死相报!” 朱氏听了颇是感动,命她不必再替自己捶腰,早些下去歇息了。这时侍女来报,君侯来了。 姜媪立刻面露惶色。朱氏知她吃了前次的苦头,如今心有余悸,远远看到自己儿子就避,也怕她此刻在跟前再触怒儿子,忙让她下去。 姜媪匆忙爬了起来,才到门口,抬头就见魏劭身影大步而来,橐橐步伐声里,一个错眼间,他人已经到了门外,躲也躲不开了,慌忙接连后退了几步,朝魏劭躬了躬身,随后急忙要走,听到魏侯喝了一声“你留下”,打了个哆嗦,不得已停了下来,慢慢地挨着墙边站了过去。 魏劭走到朱氏面前,望着已经起身坐于榻上的自己的母亲,神情严肃,一语不发。 朱氏见他神色仿佛不善,被看的有些心虚,勉强笑道:“我儿忽然来此,可是有事?天也不早,我正想歇下去了。” 魏劭缓缓跪于朱氏面前,道:“儿子过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母亲。” “何事?” “我书房里有一匣子,下人都知不得擅动。今日发现锁上留有划痕,可见有人试图开锁。我想问母亲,可知道此事?” 朱氏装出讶色,怒道:“何人敢如此大胆!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她顿了一下,“你可去问那乔女。你那屋里,下人定是不敢动的,何况还留划痕?她是西屋主母,出如此之事,她心中应最清楚了。” 魏劭凝视朱氏:“母亲言下之意,是她强行破锁?” 朱氏干咳了一声,道:“并非我不信她。只这实在难讲。她仗着你先前给了她几分颜色,难免心生骄纵,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更是企图刺探你的私密之事。世上女子浅薄,大多如此。” 魏劭笑了笑:“母亲有所不知,那只匣子原本装了些我的旧物,后来我将里头东西移出,便空了出来。前些时候,她见匣子的九宫格锁有趣,管我讨要。母亲也知我颇宠她,她要,我自然送她,顺道也告知了她解锁之法。她玩了几天解锁之法,没了起头新鲜,随手往匣里放了些首饰金银便留于我书房了。今日发现锁被人强行撬过。” 魏劭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声音也变冷了:“我想来想去,若非有谁别有用心,便是我西屋里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便是匣内并无财物,只空匣一只,也绝容不下下人如此犯上,胆敢窥伺主人隐秘。母亲当家多年,当知道出这种事的应对之法吧?儿子过来,便是想请教此事处置之法!” 魏劭方才说自己曾将匣子送给小乔,并告知她解锁之法时,朱氏脸色便变了一变,频频看向站在墙边的姜媪,姜媪也是变了面色。等魏劭说完话,朱氏已经如坐针毡,勉强定下神,搪塞着应:“此事我知晓了,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就处置……” 魏劭注视着自己的母亲,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含了些失望的复杂之色,缓缓道:“如此儿子就把事情交给母亲了,望母亲尽快给出一个交代。若母亲无计,我便转到钟媪面前,叫她帮一帮母亲。” 钟媪的手段,阖府下人无人不知,也无人不带敬畏。 魏劭两道刀一样的目光扫向一旁听到钟媪之名便脸色大变的姜媪,从地上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 魏劭离去后,小乔在房里托腮对着烛火独坐,陷入了沉思。半晌春娘入内,说是盘问过白天留下的几个平日向心于女君的仆妇,连那林媪在内,都说没见到有外人进来过。 “女君,应是西屋里出了内奸。定有下人受人指使行离间之计,意欲挑拨女君与君侯的关系。西屋里共有仆妇侍女三十二名,嫌疑最大便是能出入男君书房的洒扫仆妇。只我又听林媪言,今天白天,她恍惚看到有人在男君书房门前的走廊上晃了一晃。当时也未多留意,如今仔细回想,说那背影看着仿似院中轮值的孙媪。方才我问孙媪,她却矢口否认。我已叫人将她看了起来。女君,此事可大可小。以我之见,不如明日去禀了老夫人,请老夫人明断。” 小乔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是,此事可大可小。老夫人那边先不用惊动。你去书房,帮我把那个匣子拿来。” 春娘一愣:“女君这是何意?” 小乔道:“你拿来给我就是。” 春娘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出去,片刻后,将匣子抱了过来,轻轻放到小乔面前。 小乔盯着匣子,让她出去。 春娘犹豫道:“女君,男君不是不让动这匣子吗?你这是……” 小乔仿佛没有听到,目光落到那道九宫格锁上,一动不动。 春娘见她仿佛入神了。 这两年多来,春娘渐渐也知道,女君平日遇到小事虽爱在自己面前撒娇求抚慰,但真有了大事,却一向极有主张。看她此刻样子,也不像是伤心所致的贸然举动,似乎另有所想,便站在一旁陪着,见女君抬起手,轻轻拨了一格九宫格锁上以天干代表的一个数字格子。 …… 夜渐渐深了。 魏劭终于回到了西屋的门前。远远看到卧房的那扇窗户里,依旧亮着灯火。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春娘和另几个仆妇还守在一旁那间耳旁的门厅里,看到他终于现身,纷纷迎了上来。 “女君可在里头?” 虽然问的有点困难,但魏劭最后还是问道。 春娘轻声道:“女君在内。” 魏劭不语,径直跨上台阶推开了门,进去后,抬头第一眼,便愣了一愣。 小乔跪坐于对面榻上,身前那张案几,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匣子。 正是他那个不准让她碰触的匣子。 魏劭的目光在那只匣子上停了一停,随即转回到她的脸上,与她四目相对。 他的神情微微凝固,目光里带了疑惑。 虽然已经极力保持着平和的心情,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忍不住又新生出了一丝隐隐的新的不满。 他实在是不明白。 他已经一而再地向她表达了自己不希望她碰触这匣子的意思。虽然他也有点后悔起今晚刚开始时冲她发了那么大的火,并且刚才就在进来时,他还在想着,自己起先应当确实吓到了她,进去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能让她尽快消除今晚那段不愉快经历给她造成的惊吓。 但此刻进来后,入目的一幕,实在令他忍不住又要控制不住了。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和自己作对,不听他的话。难道真的是如他的母亲朱氏说的那样,女子一旦得宠多了,难免就会恃宠生骄,不把夫君放在眼里? “你这是何意?” 顿了一顿,他问道,朝她走了过去。 小乔抬手,手指熟练地移动着九宫格锁上的九宫位置,很快,匣子里传来“啪”的轻微响动,那是弹锁机关被正确触发发出声音。 魏劭露出惊诧之色,仿佛有点不敢相信。 小乔的手却离开了匣子,交放于自己的膝上,维持成一个标准的坐姿,抬起眼睛望着魏劭道:“夫君,九宫锁上的天干代表数字,排列数阵,无论纵向、横向、斜项,三个方向的数字相加,其和数皆等于十五,其中以五居中,又可以变换出八种不同的幻方。这并不难,只要学过筹算便能解开。我当着你的面解锁,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确实没有动过锁。倘若我真控制不住自己想看匣子里的东西,我早就已经背着你偷偷打开,又何须留下刮痕让你猜疑到我头上来?” 魏劭立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神色慢慢地难看了起来。 小乔神色却显得很淡定:“我既然能解锁,夫君一定疑心我曾开过、并看过内里之物。我可以对天发誓,方才在你面前,是我第一回开锁。诚然,我不否认我之前确实好奇匣里装的东西。尤其在我随祖母去往中山国遇到了玉楼夫人之后,我更加好奇。这才有了前日机缘巧合正好看到,于是忍不住拿了出来的举动。不瞒你说,当时我还晃过几下,感觉内里是书信纸张类的东西。随后我就放了回去。” 魏劭听到“玉楼夫人”从她口中很是自然地说了出来,眼皮子跳了一跳,神色更加难看了。 “方才我的话,你信或不信,全在于你。我并不强求,也不在意。而我之所以向你澄清我没试图撬锁,也并不是想推脱掉我在这件事上犯下的错。方才你愤怒而去之后,我确实反省了我自己。我的所作所为和撬这个匣,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无视你之前警告,未经你的许可动了属于你的私有之物。确实是我有错在先。我再次认错,并且起誓,往后我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更不会再有半点兴趣,去想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了。” 魏劭一直望着她,神色从刚进来时的缓和变成惊诧,惊诧转为难看,直到现在,才终于又慢慢地有点恢复了过来。 “那么你当着我的面解锁,到底意欲何为?” “我的错我会认。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被人栽赃冤枉。这就是我方才当着夫君之面开锁的原因。” 小乔回答道,语气平静。 第53章 29 魏劭沉默了。他站立,她端坐,他俯视着小乔,小乔却微敛双目并未看他。二人中间不过隔了一张案几,却都仿佛陷入了各自的某种思绪里。室内只剩下了死寂。魏劭甚至仿佛听到了身体里的血液不断冲刷过自己的胸膛、心脏随之搏动所发出的那种声音。 一阵夜风见隙从角落的一道窗缝里钻了进来,烛火摇曳,魏劭投到对面墙上的那道人影也跟着晃了几下。屋里这才终于仿佛现出了一丝活气。魏劭肩膀也终于跟着影子动了一动,抬脚正要朝她走去,小乔已经从榻上站了起来,抬眼温声道:“实在不早了。歇息了吧。” 她下榻,在魏劭注视的目光里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口打开门,低声吩咐仆妇进来服侍魏劭入浴。 …… 魏劭行军在外冬日也以冷水沐浴,何况如今是夏季。 汲自后园那口幽深水井里的水,湃的已经很是清凉了。魏劭闭着眼睛举起整只水桶从头浇灌而下,水流沿着他的头顶、脸庞、肩膀,冲刷而下,哗啦的四溅水声中,他浑身的皮肤感觉到了一阵清凉,但皮肤下血液流动带给他的那种仿佛不断刺着他的灼热感却半点也没有消下去。并且他觉得胸口很闷,被一块破布给堵住了似的。 他的感觉糟糕,很是糟糕。 他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水沿着他的发肤不断往下滴落。 魏劭有点想叫她进来帮自己擦拭。最近每晚他沐浴时,她都会进来在旁服侍他,帮他擦拭头发,身体,有时还会在浴房里和他亲热一下。 他的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有叫,自己扯过静静悬于一旁架子上的一块浴巾,胡乱擦拭了下,套了件衣裳便出去了,看到她没在床上等他了,而是像她刚来这里时那样,站在一旁,应该是要等他先上去。 魏劭迟疑了下,朝她走了过去道:“睡吧,不早了。” 小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过去闩了门,放下悬于床前的两道帐幔。 床前的光线便黯了下来。 魏劭仰躺在床上。她吹灭了灯。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魏劭转脸,看着她在昏暗里背对着自己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留了中衣,最后爬上了床。 她睡了下去,就仿佛一下睡着了,没再翻过一个身,呼吸均匀。 …… 这一天魏劭经历了许多的事。白天从涿郡快马赶回渔阳,傍晚在城外遇到了魏俨乔慈,为乔慈设宴接风,等到她回家,他和她亲热,又冲她发了怒,再去了东屋,最后转了一大圈,他终于再次回来和她一道躺回在了这张床上。 魏劭感到不宁,却不是因为来自身体上的乏。他正当年轻,精力旺盛的如同一只春深季节的公豹。他能够三天三夜不睡觉地行路,次日也依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他的部曲将士的面前。 让他感到不宁的是她给他带来的那种不确定感。 她不过是个女子,他单臂就能将她举起,她的脖颈更经不住他的盛怒一折,倘若她真的完全触怒他。当时他来到书房,突然无意间发现那个匣子有被人动过并且留下刺目划痕的时候,他确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并且无法控制地起了怒意。因为他曾那么清楚地命她不要碰这匣子。并且从心底里,也确实不愿让她碰触。他定了下规矩,她却不去遵守。他感觉到被她无视的冒犯。 如果这是军中,她是他的部下,那么她理当当场就被砍了脑袋。但魏劭不明白的是,原本她分明有错的。因为她确实无视他的吩咐动过他不愿让她碰的东西。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为什么到了此刻,他竟然感觉仿佛完全是自己做错了事。 尤其,他好像不该冲她发那么大的火。 他此刻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她当时被自己叫过来质问时的模样。她片刻前还带着盈盈笑意的花容立刻就失了血色,望着他的一双眼睛里,所流露出的那种惊惶、羞愧和带着恳求般的悔意,他也不是没有看到。 魏劭被自己纠结的情绪折磨的有些难受,并且,从心里也慢慢地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挫折的感觉。 他盛怒之下出门,随后冷静下来去东屋,从自己母亲的反应里,他不难判断她的自辩是真的:她确实碰了那个匣子,但没有做出过彻底激怒了他的企图用撬锁这样的方式来开匣的愚蠢行为。 坦白说,当时他其实是有点松了口气的。回往西屋的路上,他猜想自己怒而出门后,她应该很是惶恐。他也想好了,进去后,他当然不会立刻和她重修于好。因为她确实犯了错,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过。他会让她主动再次反省错误,并保证再没下次之后,再告诉她,他已经帮她查清了原委,要还她一个清白。 她会感激涕零于自己对她的宽大以及主动去为她洗脱嫌疑的举动。并且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必要的教训,想必她从此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更不敢再做类似于这次的阳奉阴违的事。事后想想,虽然他也有点心疼于她当时受了惊吓时露出的惶恐样子,但他不想给她造成一种误解,以为自己会对她的任何行为都无限地容忍下去。 这就类似于他在军中处置一个违反了军令,但还要留用的部将。先威后恩,恩威并济,这样的治下手段,从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他进来后,却看到她端坐于榻,神色平静,三两下地当着他的面就开了锁,用不着他,就给她自己洗去了撬锁的嫌疑。 …… 这个时代里,除了占少数人口的上等阶层,剩余阶层能受到的教育程度极其有限。稍微高深的数算距离绝大多数的人更是遥远。魏劭从小就对算数极感兴趣,他的父亲魏经知道后,特意给他打了一套共两百七十二枚的玉筹,装于袋中,七岁的魏劭就挂在身上随身携带,随时随地可以取出来摆弄。这个木匣用的九宫锁,也是他十岁的时候,根据河图洛书所载的曾引发他极大兴趣的“宇宙魔方”,让锁匠以黄铜精心打造出来的。 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开锁。至少在这个家里,除了他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松就当着他的面开了锁。 世家贵族出身的女子,出嫁前在家中,从小多少也会接受过一些文化方面的教育,包括简单的数算,以日后去了夫家管家苏勇,但绝不可能学到河图洛书这种的程度,至少他没听说过。 魏劭当时,说震惊也不为过,接着,就是隐隐的失望。他感觉自己虽然跨进了这扇门,却仿佛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来自她的闭门羹。 …… 魏劭睡不着觉。他刚才分明感觉到了,虽然她再三向自己赔不是,也依旧对自己笑脸相对,温声细语。但她一下好像有变回了之前那个刚来自己家里时的乔女。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的到。他觉得胸口有点闷涨。 他不喜欢她对着自己时这种样子。 他闭着眼睛,侧耳听着枕畔传来的她的呼吸之声。终于忍不住,朝她伸过去手,试探地轻轻搭在了她的腰肢上。 她仿佛睡了过去,一动不动地没有反应。 魏劭手臂再伸过去一点,直到慢慢地将她腰肢完全地环在了自己臂膀里,接着,身体朝她靠了过去。 小乔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朝里睡去,仿佛只是睡梦里的一个无意翻身。 魏劭迟疑了下,又继续朝她后背贴了过去,最后将她完全地收到了自己的胸膛里,唇贴到她的耳畔,低语道:“我信你了。锁确实不是你动的。” 他停了一停,没见她反应。便收紧了手臂,手掌开始沿着她的腰肢缓缓移动,最后探进了她衣襟里,用温柔的力道轻轻抚摩着她,唇也跟着落到了她后颈上,顺着她的后颈一路亲吻到了肩膀,下巴磨蹭她时,将她衣衫从肩上带落了。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鼻息一阵阵地扑到她裸在外的肌肤上。接着他试图要将她翻身过来面朝自己时,小乔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那只掌心渐渐变得滚烫的手,将它从自己的衣襟里拿了出来。 “夫君,今夜我实在是乏了,容我睡一觉可否?” 小乔在昏帐中睁开眼睛说道。头并未回过来。 她的语气依旧很柔和,但声音听着,确实低沉又乏力。 魏劭那只被她拿掉的手微微顿了一顿。片刻后,他松开了她,朝外翻了个身。 …… 第二天早上,才五更,魏劭就起身走了。 小乔是真的不知道他何时起身走的。她像平常那样醒来,见边上没人,才知道他走了。起身后没多久,还在梳妆之时,忽然听到外头院子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号之声,仿佛出了什么事。 小乔没出去看。过了一会儿,林媪就跑了进来告诉她,说夫人已经查清,昨天胆敢潜入君侯书房破锁欲行不轨之事的人,确实就是自己曾晃到了一眼过的孙媪。方才夫人身边的那个姜媪带着人过来要将那个孙媪绑走。孙媪竟然哭天喊地,姜媪当场叫人拿泥巴塞她嘴里,最后是倒拖着脚给强行拖走的。 林媪描述着时,双目圆睁,比手画脚,显得十分激愤:“女君宽厚,她不思报主,反欺主犯上,竟做如此之事!天理难容!”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乔抬眼,见那个姜媪来了。态度一反常态的毕恭毕敬。站在门外朝小乔躬身道:“禀女君得知,夫人知晓这边出的事,极是震怒,连夜审问,一早将那姓孙的恶婆子查了出来,那婆子供认不讳。方才婢已经捆了她,带过去定会严加惩治。夫人昨夜实在气的,整夜没睡好,一早又去了北屋向老夫人请罪,回来才刚躺下去。夫人说,这几日她那边就不用女君过去了。” 姜媪回完了话才走。小乔这边收拾好了,照常那样去了北屋。 朱氏一大早来过这里,刚走没一会儿。徐夫人见小乔来了,精神看着有些不济,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端详了下她的脸色,道:“方才你婆婆来过我这里,说二郎书房中有个匣被个下人私自破锁,昨夜二郎震怒,要她追责,她一早就将事情处置了,人也查到了?” 小乔道:“婆母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将那个破锁之人捉了出来,我也十分的感激。幸而这回无事,只是虚惊了一场。早上我过来,除了看祖母,顺道也是有件事,想与祖母商议一下。” “你说。” “西屋仆妇人数众多。我记得我刚嫁过来,也就十来位,后来承祖母厚爱,陆续送了些人来,婆母那里也有送过来的。下人不少,服侍的却只有夫君与我二人。夫君白日总是不在,我更用不了那么多的人。我见祖母这里,连上庭院洒扫的也不过十来人而已,夫君与我年轻,辈分也小,更不该靡费至此。正好又出了这样的事。我便想能否减去些不必的人手。一来杜绝人浮于事,二来,也免得下人们无所事事再生是非。” 徐夫人点头:“有理。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不至于计较一二个下人闲懒,但若因闲懒生出昨日那样的是非,则是主妇不察,大大的不该。难得你又不计较排场。你屋里的事,自己做主便是,不必来问我了。” 小乔露出笑容,向徐夫人道谢,又陪坐了片刻才离去。 第54章 徐夫人那边回来,小乔把事情交给了春娘,当天将西屋里的仆妇侍女全部过了一遍。除了原本自己带来的几个侍女和徐夫人那边来的不动之外,剩下的人里,留下平日老实做事的,其余奉承拍马、躲懒偷闲、眼神飘来飘去或是看着不顺眼的全给打发了出去,最后将人数减至一半。一人看门,四人打理庭院,其中指定一人兼洒扫魏劭的书房,其余人一概不许出入,两人留用小厨房,服侍魏劭日常的和以前一样,以林媪为首共三人,还有两名候用随调各处的。清清楚楚把事情分派下去,小乔又自己掏腰包给所有的下人都添了月钱。如此不但院中清静了不少,出入没了在身后看着的眼睛,留下的人也无不庆幸,颇有得到女君赏识的荣耀之感。 小乔刚来这里时,魏家别的房里不知,西屋的下人里,难免也有看不上她的。如今半年多过去,见她不但有徐夫人的看重,连君侯渐渐也与女君亲近了起来。虽然这种大多是房里事,但下人惯能察言观色,时间一长,隔着道门即便看不见,嗅也能嗅的出几分味道。下人与乔家又无不共戴天之仇,连徐夫人和男君都这样了,谁还敢轻视于她。何况女君如今又给自己添了月钱,留下的无不欢喜,争相到春娘面前表忠心。 …… 兖州使者杨奉昨晚虽在接风筵上面见了魏劭,但关于此行的“正事”,照通行的规矩,还要留到今日,有一个带了正式意义的会面。 公孙羊今天一大早来到了衙署,预备君侯和杨奉的会面之事,却意外地发现君侯竟比自己还早,进去时,见他已经坐于堂中,正在阅着案上的简牍,看起来还有些时候了。颇为惊讶,问了一声:“君侯何以如此之早?” 魏劭道:“前几日去了涿郡,堆积下不少事务,须尽早处理完毕。” 公孙羊听了,不禁肃然起敬,心想自己呕心沥血果然没有保错人,君侯舍了家中美妻,一大早就来衙署办公,不近女色勤勉至此,往后何愁大事不成。也不敢再打扰他,向他简要禀了些早上与杨奉的会晤安排。 魏劭不耐烦地道:“我全权委托先生代我出面与那杨奉会上一面,打发他早些回去了便是。与他有何可讲?” 公孙羊道:“主公不见,恐怕乔家会另有所想。况且乔家公子也与杨奉一道同来。主公若无要事,还是见上一面为好。主公若不愿与兖州使者多说话,由我代主公开口便是。” 魏劭不作声了。 公孙羊辅佐魏劭多年,也有些摸到了他的脾气。有时虽暴躁,刚愎不听人言,但若说的在理,即便当时他不接纳,过后很快也总会有所回应。更不用说这几年,随着年岁的渐长,昔日的“小霸王”之气渐渐已经敛了下去。察言观色,见他不作声,便知道是答应了,告了一声,自己先退下去安排不提。 到了辰时,魏劭在会堂见了杨奉、乔慈等兖州一行人。 乔越此次派遣杨奉过来,没什么别的事,不过就是为了趁机拉拢修补两家的关系。会面进行的乏味而无趣。几乎全是公孙羊在和杨奉在对话,说的还都是客套话。魏劭基本就没有开腔,乔慈更无话可说。如坐针毡之时,偷窥自己的那个姐夫,见他端坐于正中,目光散漫,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仿似已经神游到了太虚之外。心知他定是看不上自家伯父的这副嘴脸,不禁更是羞愧。好容易捱到会面结束,乔慈刚松了口气,见魏劭立刻从榻上起身,大步便往外去了。 乔慈心里有些没趣儿。要不是徐夫人和阿姐的挽留,只想今天就回去了。跟着杨奉无精打采地出了衙署大门,忽然有个亲兵模样的人朝自己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抱拳,行了个军中之礼,道:“君侯命我问公子一声,可有兴趣四处走走?君侯可陪公子。” 乔慈一愣,抬眼朝前看去,意外地看到几十步外一箭之地的路边,魏劭正骑坐于马背,扭头似乎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他实在吃惊。和魏劭远远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还是那么冷淡,猜测他应当是出于礼节,这才随口叫人来问一声自己的。阿姐那日的叮嘱始终在心,他哪里会真的这么不上道,敢要他抽空来陪自己闲逛? 再说了,就算真的和闲逛,对着这么一个姐夫,再好的风景恐怕也成了苦差。 乔慈立刻道:“烦请转告姐夫,就说我多谢姐夫的美意,心领了。我知姐夫忙碌,不敢打扰。且前几日,魏表哥已经带我四处逛过了。” 亲兵记下,转身跑向魏劭,到了马前向魏劭禀了一声。 魏劭瞥了乔慈一眼,转过脸,挽起缰绳纵马而去了。 …… 处理完西屋下人的事,一个白天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到了傍晚,小乔等着魏劭回来吃饭时,才得知了个消息,他早上见过了杨奉一行人后,又去了范阳,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范阳是幽州的另一大城池,也是魏劭的屯兵点,常驻就有五六万的人马。距离渔阳不是很远,快马来回也就一个昼夜的路程。 昨天他才刚从涿郡回来,今天又去了范阳,事先也没听他有任何提及。想必又突发有事了。 小乔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想到阿弟乔慈白天都没回来,这会儿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便去了乔慈住的地方看了一眼。 乔慈还是没回。 小乔吩咐了一声下人,让乔慈回来到自己那里通报一声,回去了。 天渐渐暗了,小乔站在门口,仰头看着仆妇将走道上的灯笼一盏盏地渐次点亮,看的入神,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转脸望去。乔慈来了。 乔慈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汗,衣裳上也沾了些干燥的黄泥尘土。连声嚷饿。小乔带他去洗脸洗手,乔慈擦了把汗,洗了洗手,跟着小乔去吃饭。等他狼吞虎咽吃的半饱时,小乔问声他今天的去向。 乔慈说,早上随杨奉从衙署里出来,他要回魏府时,魏表哥派人找他去校场。他去了才知道,原来渔阳城外有一个鹿骊台,专为举办军中演武所筑,每年一次,名鹿骊大会,不论军阶,有能力者人人可参加。内容分骑射搏击两项。骑射胜者可获鹿,搏击胜者可获骊。最终获得鹿骊的二人,不但享有极大荣耀,为众人所佩服,而且能一跃进入魏家亲军虎贲军里担任要职。据说,如今魏劭帐下的大将军李典,二十年前就是以马弓手的身份一战成名,得到了魏劭父亲魏梁的重用,渐渐成为如今威震一方的大将军。 “阿姐,鹿骊大会再过些天就到了。魏表哥叫我再多留几日,到时见识一下大比武的场面。他看了我的骑射,很是夸赞。让我到时候上场去露一手。阿姐,我想上!” 乔慈的表情里,满是跃跃欲试。 乔家如今虽然式微,但好歹曾是一方之主,乔慈出身于世家,身上自然也带了世家子弟的傲气。这才会在阵前受不住别人嘲笑他貌若女子而冲出去拼杀恶战。可惜乔家家主伯父乔越不思进取,对着魏劭一味的卑躬屈膝,昨晚的接风宴上,乔慈就感到了莫大羞辱,早上在衙署的会晤,这羞辱感更进一步。心里原本闷闷不乐。忽然得知有这样可以展露本事的机会,以他少年志气,怎肯错过?回来立刻就告诉了小乔。 小乔迟疑了下。 “阿姐!求你了,别拦我!我只参加骑射!不会出事的!你也知道,以前我在家中,骑射一向就出众,连父亲都夸过我的!” 乔家有马场,乔平从前特意聘请名师教授乔慈和当时还寄居在乔家的刘琰骑射功夫。小乔知道阿弟骑射确实出众。见他用恳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终于还是不忍心拒绝,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小心。更不能为了逞强硬出头。就当参与其中,赢不赢倒在其次。” “多谢阿姐!” 乔慈眉开眼笑。 …… 魏劭第二天没回来。 乔慈白天也不见人,晚上天黑才回,一身的臭汗,说去校场练了一天的骑射。吃了饭躺下去早早睡了。再次日,一大早爬起来,又急匆匆地去了校场。 小乔知道阿弟一心准备着过些天的那场鹿骊大会,也没怎么过问了。 到了魏劭走了后的第三天晚上,天黑了。平常这时间,乔慈应该已经回了,此刻却不见他人。 小乔有些不放心,到西屋外等着。翘首之时,看到乔慈身边的跟班儿,名叫鱼卢的独自回来了,背负着乔慈的弓箭,却不见乔慈与他同行。 鱼卢看到小乔,急忙跑过来躬身。小乔问他乔慈去了哪里。鱼卢道:“魏使君见公子这几日苦练骑射辛苦,带他松散筋骨去了。公子说很快就回。怕女君担忧,差奴先回来告一声。” 这鱼卢是小童开始在乔家养大的,因貌丑,双目鼓瞪如鱼而得名。乔平见他秉性忠诚,将他派给儿子做随身使唤。这趟乔慈出门,他也跟到了渔阳。 小乔见鱼卢说话时,脑袋垂着,不敢看自己的眼睛,心里起了疑窦,问道:“魏使君带公子去了什么地方松散筋骨?” 鱼卢依旧垂着脑袋,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快说!”小乔喝道。 鱼卢终于结结巴巴地道:“去城中什么叫‘罗钟坊’的乐坊松散筋骨去了。”说完眨巴着眼睛,担心地看着面露不快的小乔。 小乔来渔阳这么久,自然也听说过罗钟坊,其实就是个供有钱男人逍遥作乐的高级会所。一听魏俨竟带自己的弟弟去了那种地方,心里立刻恼火了,回房换了身衣服,带上春娘、林媪和另个孔武仆妇,立刻出门坐上马车,直接找去了罗钟坊。 罗钟坊位于城西的繁华地段,附近都是酒楼妓馆。比起一般妓馆,这家可谓销金窟,出入其中的客人非富即贵,所谓千金买个一醉,卧于酥脯不归,自然,这里面的女子也比别家要多才多艺,艳帜更盛。 小乔赶到了罗钟坊,正是一天中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楼下大堂里灯火辉煌,有乐妓分坐两侧,丝竹之声,绵绵入耳。浓妆艳抹的美姬身上裹着来自江南的美丽绫罗,面带迷人笑容,迎送着着往来不绝的寻欢之客。 小乔的马车停在了坊前大门之侧,自己并没下车,让春娘和林媪进去叫人出来。 门人见门外停下了一辆马车,下来两个看似出自大户的仆妇,待要问询,早被林媪一掌给推开去。门人见这两个仆妇气势汹汹,仿佛来者不善,也不敢再阻拦,急忙问寻何人。听春娘报了魏俨,更不敢怠慢了,急忙指点方向。 小乔坐在马车里,透过望窗,目送春娘身影入内。等了片刻,便看到乔慈匆匆从里面赶了出来,跑到了自己的马车前,低头一语不发。 小乔盯着乔慈,见他面颊通红,仿佛喝了不少的酒了,脖子上似乎还留有一团可疑的口脂痕迹,心里生气,正要开口,忽然大门里面又飞快追出来一个人,抬眼望去,见是魏俨追了出来。 魏俨跑到了小乔的马车前,看了眼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的乔慈,安慰般地拍了拍他肩膀,随即转身,对着望窗里露出了半张脸的小乔道:“弟妹勿责备乔公子。实在是我的不是。见他这几日在校场里苦练,便强行叫他到了这里喝酒,松散松散筋骨,并无别的意思。陪坐的几个女孩儿也都是干净的。弟妹勿担心。” 小乔心里实在生气,虽然极力忍着了,神色里还是透出了些恼意,冷冷地道:“我知道阿弟来了后,这些天大伯费心,多方照顾。原本我该向大伯致谢才对。今晚我也知大伯是出于好意,更不该来这里败坏兴致。只是我家阿弟还未成年,从前在东郡时,我父亲也严加管教弟弟,未成年前不许他出入风月场所。方才我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伯海涵。大伯请自便。我先带我阿弟回去了。” 她说完,朝魏俨略略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还垂着头的乔慈,皱眉道:“还不去把马牵来,跟我回去?” 乔慈哎了一声,匆忙牵来马,翻身爬了上去。 小乔放下望窗帘子,马车跟了上去。 魏俨目送小乔的马车渐渐远去,神色怔忪,一个人在原地,立了许久。 …… 小乔看着乔慈在前骑马,一路无话地回了魏府。一进门,立刻将他带进自己屋里,叫春娘和林媪等人都出去。 乔慈的脸被夜风一路吹下来,这会儿酒色已经散了不少,但依旧红红的。他偷偷看了眼双眉蹙着的阿姐,心里不禁惊慌起来,求救般地看向春娘。 春娘劝道:“女君,公子这也是初犯,再说……” “春娘你出去。” 春娘摇了摇头,只好出去了。 “那种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门一关,小乔便责备,“从前在家时,我是怎么教你的?你才多大?十六岁都不到,你竟然就敢去那种地方!” 乔慈脸庞因为羞愧变得再次通红,嗫嚅地道:“阿姐,我错了……我原本也不去的,只是魏表哥叫时,边上都是在校场里处了几日的弟兄们,一个个全都看着我,我……” 他停了下来,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小乔。 …… 其实目下世家大族里的少年,像乔慈这样十六未到的年纪,娶妻虽还有一两年,但私底下早就和家中侍女私通的并不在少数。像乔慈这样的反而是异数。只因乔慈秉性单纯,人也懵懵懂懂,从前于这方面一直不大上心。小乔来了之后,把乔慈边上那些看着不老实的侍女都给赶走,平日也有意识地给弟弟灌输一生一世一双人,婚前不得和别的女子亲近的观念。 她倒并不是非要把乔慈培养成能以二十一世纪标准去衡量的好男人。毕竟,大环境就摆在这里。但现在,自己能教导几分,还是要教导几分的。至于以后,等弟弟成年了,娶妻立业之后,他要如何,她也管不到那么远了。 但是现在,她是绝不允许他出入像罗钟坊这样的风月场所的。 …… 小乔听了乔慈的解释,忽然仿佛有些明白了。 阿弟自己应该也是不想去的。只是魏俨叫了,边上又那么多的人,他大约怕拒绝会被人嘲笑。 小乔对上弟弟那双生的很是好看的眼睛,刚才生出的闷气,渐渐地有些消了下去。 “阿姐!你别生我气了。我保证,下次我再也不敢去了——” 乔慈可怜巴巴地恳求着。 “其实阿姐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如今十六岁还没到——”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过一件小事罢了,何至于这么大的动静?” 小乔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接着,门被“啪”的推开。 小乔转头,见前天去了范阳的魏劭抬脚跨了进来,大步往里,一边走,用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如此说道。 乔慈见姐夫突然回来了,听他语气,似乎在为自己说话。有些惊讶,微微张着嘴。 小乔一愣,随即微微蹙眉,冷冷道:“我在管教我的阿弟,君侯这也要插手?” 魏劭仿佛没有听到,径直走到乔慈面前,道:“你回去吧。小事一桩罢了。下回若回来晚,记得早些带口信回来就是了。” 乔慈看了眼自己的姐夫,再偷偷看一眼边上沉着脸的阿姐,忽然感到后颈似有一阵凉风吹过,缩了缩脖子,急忙低头溜了出去。 第55章 30 乔慈出去了,小乔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着眼睛瞅着魏劭,神色淡淡的。 魏劭摸了摸下巴,朝她走近道:“春娘都与我说了,不过是表兄见他这几日在校场里摸爬滚打辛苦,叫他过去略微散松散筋骨,吃了两杯酒吗?你至于大动肝火亲自过去叫人,回来了还发这么大的火?” 小乔注视了魏劭半晌,方冷笑一声:“原来君侯素日乏了松散筋骨也是去的那种地方?同道中人,难怪开口维护,还不让我教我自己的阿弟学好!” 魏劭不以为然地道:“我是不大去的。只是你阿弟也不小了,日后这种场合应酬也是难免。偶尔为之,怎就不学好了?且这也不算大不了的事,你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他似乎终于留意到小乔盯着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大好,顿了一顿,停了下来。 小乔淡淡地道:“你道我小题大做也是无妨。我不管别人如何,别人如何我也管不了。我自己的阿弟,如今他还未成年,我是不喜他出入那种场所的。下回若再有这种事情,望夫君莫再插手。” 她说到“别人”、“我自己的阿弟”时,一字一字,语气微微加重。 魏劭看了她半晌,忽然朝她凑过去脸些,平白似地道了一句:“和你处了有些时日了,我还一直道你性子温柔,头回见你发如此的火……” “夫君忘了我的乳名为何?父母取名,总是有它缘由的。” 小乔淡淡一声,躲开他靠过来的那张脸。 “我不晓得夫君今晚回,夫君也没派人传个话先。晚饭我自己已用过了。夫君饭吃了没?若没吃,我叫人再预备。” “预备下去吧。还没吃。” 魏劭仿佛没趣了,站直身说道,也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小乔便从他身边走过,打开门吩咐了下去。 …… 魏劭先沐浴,换了身衣裳,出来饭也预备好了。 他应该真的饿了,一口气吃下去了三大碗的饭。 小乔坐在边上陪伺,等他吃完放下筷箸,给他递过去用以漱口的温水时,感到小腹处起了一阵胀痛,肩膀微微动了动,抬起的胳膊便在空中滞了一下。 魏劭接过杯子,似乎留意到了她的那点异常,看了她一眼。 小乔很快就恢复了。等他漱完口,放下了杯,起身走了出去,自己双手才扶着那张食案,撑着上身,慢慢地起来。 几年前自己来到这里成为小乔后,她就发现现在这个身子,每逢来了月事就会腰膝酸软,不止这样,月事起头的一两天还会腹痛,最严重的一次,痛的小腹犹如抽筋,脸色苍白、额头冒冷汗,人根本就直不起腰,极折磨人。在家时也断断续续有吃一些调理气血的药,但不见什么大效。直到最近这大半年,疼痛倒有所减缓了,但每次来月事,身子依旧不大爽利。 最近这些时日和魏劭的床事十分频繁。一旦起了个头,以他在床上的那个折腾劲头,她就是想停,也是停不下来。 起先小乔隐隐担心,唯恐自己现在就受了孕。 倒不是她拒绝生孩子。而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现在马上怀孕生孩子,似乎都不是个好时机。别的不论,光从生理角度来说,这身体也没发育完全,并不适合孕育孩子。 古代女人之所以寿命不长,早早就生孩子也是一个原因。而且即便生了下来,孩子也不好养。 她担心了些天,昨天终于见到了月事,才松了口气。 刚才这种名为坐、实际和跪差不多,又要直挺挺地支着腰身伺候别人的身体姿势,平时还行,今天就感觉有点累了。 春娘知道小乔来了月事,方才又出了趟门,身体想必乏软,一直等在外,见魏劭出去了,急忙进来,见她两手扶着食案要起身,忙上去帮扶站了起来。 “女君可好?” 她看了眼小乔的脸色。 小乔点了点头:“我无妨。” “女君回房早些歇下去。”春娘陪着小乔回了房。 魏劭简单说了声,说自己有事要去衙署,稍晚就回来, 他说完,看了眼小乔。 小乔没说什么,只送他到了门口。 …… 小乔等到亥时,魏劭还没回来。感到后腰酸胀,整理了下,和衣先躺靠到了床上。 房里很静。她今天也确实感到有些累了。阖着眼睛,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时,春娘推门轻手轻脚进来,叫醒小乔道:“东屋方才打发了个人来,说夫人心口疼痛难耐,问男君回否,婢说男君未回。” 春娘说这话时,眉头是皱着的,表情有点不高兴。 小乔揉了揉眼睛,慢慢坐了起来,发了片刻的呆,便穿鞋下地,让春娘给自己换身衣服。 朱氏是婆母,还这样打发人来叫儿子了,亲儿子不在,她这个儿媳妇,便是腿断了一条,跳也是跳过去的。 春娘见她神色平静,也不见丝毫怨色,自己嘀咕了两声,无奈取了衣裳帮她换上。 小乔去东屋前,打发了个人去衙署找魏劭,随后来到东屋朱氏的房。 朱氏看起来倒不是在装病。头发蓬乱,躺那里捂着胸口哼哼唧唧,眼睛闭着,脸色确实有点白。边上是那个姜媪,斜目见小乔来了,凑到朱氏耳畔道了一声。 小乔跪拜下去道:“夫君傍晚回来,用过饭又出去,此刻尚未归。我来的也晚了,心内不安。不知婆母如何了?” 朱氏不吭声,小乔便一直跪着。半晌,才听她冷冷道:“你身子金贵,如何劳动你来服侍我。” 小乔道:“婆母言重。婆母身体不适,我身为下辈,但凡能有事孝之处,只要婆母不嫌弃我笨,必定是不敢怠慢的。” 朱氏道:“我儿呢?去了何处?” 小乔道:“夫君出门前未曾说与我知道。应当是去了衙署。方才听到婆母身体不适来叫,我便派人去衙署通知了。衙署离家也不远,想必夫君很快就会回了。” 朱氏盯着跪在地上的小乔。半晌,哼道:“你走吧。我这里不用你服侍。” 小乔便朝她行了个辞拜礼,从地上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也了无睡意,靠坐在床头出起了神。约摸两刻钟后,春娘进来了,说男君已经被叫了回来,方才已经去了东屋那边。 小乔也不再睡了。坐等了没多久,大约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听到门外脚步声起,魏劭回来了。 小乔扶着床头下了地,如常那样朝他迎了过去。 魏劭看着似乎不再要出去的样子了,自己解开腰带,随手投掷到了近旁的置衣案上,望着小乔问:“我母亲方才可为难你了?” 小乔到他身前,接过他自己脱下的外衣,眼睛齐平望着他胸膛道:“未曾。方才你不在,婆母那边打发人叫你,说心口疼,你不在,我去了。婆母也未要我服侍,我不过站了一站,就回来了。” 她刚才在朱氏面前的那一番应答,听着简单。其实也是考量过的。知道朱氏不喜欢儿子和自己近亲,就说魏劭出门前没告诉自己去向,只猜想他去了衙署。再提到已经打发人去叫,很快就能回来。 以朱氏的心理,必定不愿儿子回来探望她时,看到儿媳妇也在她跟前“事孝”。果然如她所料,朱氏很快就放了她回来“婆母如何了?” 小乔说完,问了一句。 “老毛病。方才睡下去了。”魏劭简单应了一句,双目一直停在她脸上。 小乔点了点头,避开他双目的注视,拿了衣裳转过身要走,肩膀却稍稍一沉,停下脚步,见他抬起手搭在了上头,人也朝自己迈了一步过来。两人距离一下就贴近了。 “我母亲……”他迟疑了下,“如今性子比从前越发不好相与了。我若不在家,她给了你委屈受,你多担待些。” 小乔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夫君放心,我有数的。” 亥时末,这个一天终于得以结束。小乔熄灯后躺了下去,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没一会儿,魏劭果然就又朝她靠了过来,一只手也探进了她的衣裳里。 小乔闭着眼睛道:“今日别碰我了。我身上不干净。” …… 乔慈被突然而至的小乔这样给叫走,魏俨也无心再留下了,目送那辆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转身进去,和同桌其余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另有事先行离开,请诸位尽兴,今晚这里由他做东,随后便回了家中。 载着小乔的那辆马车早已经远去。想必此刻已经将她送回了家中。 魏俨手里握着一只酒壶,凭栏吹着夜风,眼前总还不停地浮现出方才她在车中露出脸,和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罗钟坊大门前的那排灯火明亮,照着望窗中她的面庞。不过半张侧脸,她神情中又带着嗔怒,双眉微蹙。但就是这样的一种神情,反令他感到愈发的不可自持。 直到此刻,闭着眼睛还不停地回想。 她对着自己时,除了一开始的厌恶,之后每回遇到,便只剩下了冷淡和客气。 魏俨还是第一回,见到她在自己面前现出她本来的真性情。 即便她的嗔怒,也令他甘之如饴,甚至如同获得意外之喜。 …… 她是自己的弟妹,魏俨也记得这一点。外祖母待他恩比山高,魏劭与他一起长大。 魏俨其实亦是自负之人。他的才干,也确实不凡。 他比魏劭年长。魏劭还是个孩童时,成长为少年的他就已经纵马驰骋在魏经之后了。 但是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就是辅助魏家的继承者成就大业。对此他一直没有任何疑虑。 直到有一天,那是三年之前的某一天,一个匈奴人找到了他,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来历。原来他的生身之父,并不是像外祖母告诉他的那样,是个入赘到了魏家,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勇士。 他的父亲是如今匈奴单于的弟弟,日逐王乌珠屈。他的身体里,除了魏家人的血,还流着匈奴血。而那个日逐王,现在在渴望着他能回去。 这个认知给他造成的困扰,有一度,曾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他敌对了多年,从骨子里仇恨的匈奴人,原来竟是自己的族人。而他一直敬爱的外祖母,却隐瞒了他的身世! 一段时间的痛苦过后,魏俨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他不打算认回自己的匈奴父亲。 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渐渐地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公。 偶尔,他也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仅仅是因为出身的不同,他的弟弟魏劭就注定是魏家家主。而他只能是以魏劭身边的一个辅助者而存在着。哪怕他的能力并不在他之下。 但很快,他也总是能压下自己心里这种不该有的念头。 直到现在,他又遇到了这个乔女。 他接受儒学教育而长大。外祖母当年没有舍弃他,对他有养育之恩,魏劭更是他处了多年的兄弟手足。 一个女子,如何抵得过兄弟之情? 但是魏俨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他为此感到过羞愧,但与此同时,心底里,因为爱慕这个不能得到的女子,又令他有一种自己根本无法能抑制的住的快感。 夜已经深了。或许是不断喝下腹的酒水作祟,魏俨心中只觉爱她爱的简直入骨了。终于忍不住丢掉酒壶,快步回了屋,命房里还在等他的姬妾出去,自己磨墨蘸了笔,站在床边,在墙上开始挥洒涂抹。 他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浑身发热,手中笔尖更如灵蛇般在墙上游走,一气呵成,墙上很快跃然现出了一个簪花女郎的背影。那女郎仿佛迎风而行,衣袂飘然,应是听到了身后有人呼唤,含笑回眸,神情娇俏,动人无比。 魏俨画完,一把丢掉了画笔,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墙面,整个人犹如喝醉了酒,面庞赤红,呼吸急促。 他忽然撩起了衣摆,呼吸之声变得愈发浑浊,被身后烛火投在了画墙之上的那道身影仿佛在微微颤抖。片刻后,随着一阵仿佛终于得到了释放般的长长呼气之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的这间屋,往后谁也不许进来!若被我知道擅入,杀无赦。” 片刻后,魏俨出去,对着外面的姬妾说道。 他的神色很是平淡。声音中的厉色却呼之欲出。 虽然是夏夜,姬妾却仿佛感到了一丝透骨冷意,慌忙低头应是。 第56章 魏劭微微一怔。手终于慢慢地从她身上抽离。 帐帷里的光线昏暗。但不难看出她的身子弓了起来,叫他感觉和往常有些不同。 “你身子可有不适?” 他终于问了一声。 “没有。” “你……还在生我的气?” 片刻后,他又问。 “怎会?方才说了,只是月事来,故不能侍奉夫君了。” 小乔回答道,声音很平静。 魏劭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房里便安静了下来。魏劭却没法睡的着觉,就跟前头那几个他跑到范阳去的晚上一样。 应该说,他这会儿心情很低落,有点觉得还不如继续待在范阳不要回来,眼不见为净才好。 他也知道她那天晚上生他的气了。所以后来他想借和她亲热言归于好的时候,被她拒绝了。虽然当时她的语气很是婉转,但拒绝就是拒绝,他当然感觉的到。 他有些接受不了她对自己这样,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所以第二天趁她还睡着,早早就起身走了。衙署里的事情都完了,该回家时,他犹豫了起来,最后临时决定,还是先去范阳过上几天再说。 反正他从前娶妻前,也经常这里跑那里跑的,祖母她们早习以为常了。 于是他一跑就是三天。 这三天过的还挺慢。终于过去了。他觉着她就算有再大的火气也该消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当时确实没对她怎么样,不过就是一时控制不住脾气,对她发了下火而已。 他可是她的夫君!遇到那样的事,做丈夫能对妻子容忍到像他那个地步的,应该也不算多了。 所以他今天就回来了。 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是原来的样子!看着对自己服侍周到,挑不出什么错处,其实从一进门开始,他就立马感觉到她对自己扑面而来的冷淡。尤其是,竟然当着乔慈的面把自己的话给顶了回去。 魏劭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话! 对此,魏劭感到很不快,并且十分的困惑,但是想想那天大概自己确实凶到了她,她不过就一个女人,他也就不和她计较那么多了。 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不领情? 她动了自己不让她动的东西,自己发现后,不过说了她几句而已,都过去三天了,今天他回家,还拉下脸皮主动再次向她求好! 魏劭躺在床上,心里的那股子气闷却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了,慢慢坐了起来,掀开帐子下地后,套上件衣服就往外去了。 他需要出去透口气儿。否则他这样睡不着觉,枕畔的那个女人却好像睡了过去,他真的要被闷死的。 …… 男君和女君三天前因为那个匣子的事闹了不好,春娘当时胆战心惊,第二天一大早君侯出去,三天后的今晚才回来。偏偏不巧,男君一回来,女君就又因为公子的事,和他似乎起了几句争辩。 春娘心里更加没底。也不知道他两人今晚相处的如何,这会儿也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干脆起身出去解了个手。回来时,影影绰绰看到庭院里仿佛有个人影在踯躅,起先吓了一吓,再看一眼,认出是男君的背影,心里立刻一阵突突,唯恐是女君和他起了争执,男君这才深夜不睡出了房,匆匆上去,唤了一声君侯。 魏劭正双手负于身后,对着天上半轮明月在出神,扭头见是春娘。 春娘压下心里忐忑,试探着轻声问道:“如此深夜,男君怎还不回房歇息?” 魏劭吐出胸口一阵闷气,淡淡道:“房里闷,出来透口气。” 春娘见他神色不豫,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了,朝他躬了躬身便往回去。走了几步,听到身后魏劭道:“我有话问你。” 春娘急忙停下脚步,转过身。见君侯朝自己走了几步过来,停下,又不说话。 “君侯想问什么,尽管开口。婢无所不告。”春娘道。 魏劭点了点头,终于道:“她今日身子可有不适?方才我问她,她也不跟我说。” 春娘的一颗心,原本还悬着,听到君侯问了这么一句,心便咯噔落地,忙道:“女君今日来了月事,身子确实不舒适。若有顶撞了君侯的地方,还请君侯多多担待。” 魏劭沉默不语。 春娘见他似乎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心想既然开了口,索性借这机会再多说几句。便上去了一步,又低声道:“君侯有所不知,我家女君身子一向娇弱,从前在东郡时,每逢来了月事,便腹痛难忍,抱肚下不了地,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这大半年倒是好了些,只每回来的时候,难免还是腰酸腹胀,原本应当卧床休息为宜。今日女君得知了小公子之事,自己赶了过去,回来婢见她便乏了,待要歇下去,夫人那边又来传唤。女君听闻夫人心口疼痛,不敢怠慢,当即就过去了……” 春娘说着,停了下来。 魏劭见她停了,微微皱了皱眉:“怎不说下去了?” 春娘望了他一眼,低声道:“下面的,婢就不好说了。” 魏劭哼了声:“说!” 春娘应了声,吞吞吐吐地道:“婢陪着女君去了夫人那里。路上女君都要我搀着胳膊的。到了夫人跟前,夫人……有些不喜女君,女君便跪了许久才得以起身。婢见女君爬起来时很是吃力,有心想上去扶一把的,又恐给女君招来不是,也不敢……后来出来了,婢陪女君回房,见她十分疲倦,很是心疼,就劝她早些歇下去。只是男君那会儿还没回房,女君不肯自己先歇,硬要坐那里等着男君……” 春娘还没说完,面前人影一晃,见魏劭已经抬脚从自己身旁经过,匆匆往正房方向而去。急忙跟了上去。见他三两步跨上台阶,推开门进去了。 春娘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 小乔虽然身体疲倦,但腰腹酸痛,加上还有魏劭在自己边上躺着,其实也睡不着觉。只是闭着眼睛而已。等魏劭出去了,一个人睡了些时候,慢慢地调匀呼吸,渐渐终于心平气静下来,困意也随之袭来,打了个瞌睡的时候,感觉到眼皮子前头仿佛有团亮光在晃,终于被晃醒,朦朦胧胧间,微张开眼,见是魏劭回来了,爬上了床,手里拿了支烛台,在照自己似的,便重新闭上眼睛,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皮,口里带了些微的埋怨似的,含含糊糊地道:“你做什么……” 魏劭将她遮挡住眼睛的那只手拿开,继续端详了闭着眼睛的她一会儿,忽然“噗”的吹灭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小乔感觉到他重新躺了下来,那条胳膊又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移到她的肚子上,掌心贴着,轻轻地抚揉。 被他这么一折腾,小乔刚才的那点困意早就没了。 她人本来就不舒服,都这样了,见他还不放过,心里又起了烦躁,捉住他的手腕,正要拒绝,听到魏劭自己自己耳畔低声道:“你人不舒服,我回来时怎不和我说?还强行撑着伺候我吃饭?我又不是非要你伺候不可的。” 小乔一怔。 魏劭说完,便沉默了下去。只那只手掌在她小腹上继续轻轻抚揉着。 “很难受吗?” 片刻后,听到他在耳畔又轻轻问了一声。语调竟然有些温柔。 小乔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我已经好多了。你自己睡吧。” 魏劭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让她完全地和他贴靠在了一起。 “往后要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不许瞒我。你不说,我又怎知道?” 昏暗中他的语气仿佛带了点不高兴的味道。 小乔咬了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 魏俨从一场被饿狼追逐的噩梦中醒来,胸腔内的心脏还在噗噗地剧烈跳动,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微白,天已经亮了,而自己就醉倒在了屋里床前的地上,仰面这样睡了一夜。 他的头有些胀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的事,一幕一幕,全都涌上了心头。 他记得昨天傍晚,他带着乔慈去了罗钟坊,刚坐下没多久乔女就来了,将乔慈叫走。自己出去向她告解,她十分生气,说了他一顿就走了。他回来后自己在庭中独自喝酒,恍惚醉酒之时,回到屋内…… 他猛地坐了起来,看到对面的那面墙上,昨夜自己绘就的那个美貌女子依旧还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碰触过画笔了。但昨晚画她时,半醉半醒,浑身血液沸腾涌流,竟然一气呵成。 魏俨想起了全部的事情。充血的一双眼睛盯着墙上那个裙裾飘飘面貌栩栩的女子,心跳的更加厉害。 他依稀记得,昨夜后来自己似乎出去吩咐过不许任何人入这屋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让她就这样留在这面墙上。 他竟然对自己兄弟的妻子,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丑事,倘若被人过目…… 魏俨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顿时冷汗涔涔,心跳的几乎跃出喉咙,从地上一个鱼跃而起,拔出丢于地上的那把佩剑,快步到了墙前,抬剑正要刮掉,剑尖指着墙上的那个人儿,却又凝固住了。 他实在不舍就这样用剑尖刮花她那张如花般的容颜。 他迟疑着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跟随了他多年的随从朱权,隔着门道:“使君,代郡今早送来信报,使君请过目。” 魏俨目光微微一动,应了声“稍等”,收剑迅速奔去,将原本靠在西墙的几个箱橱搬来依次叠加,直到挡住墙上的美人。随后闭合了窗。环顾一圈,见无异状,出去打开了门。 “使君,信报在此。” 朱权递上了一个信袋。 他年近四十,为人谨小慎微,看着魏俨长大,魏俨对他很是信任。 魏俨接了过来。 …… 小乔这一觉睡过去,醒来就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魏劭也还没起床。两人依旧是昨晚那样他抱着她,她缩在他怀里的姿势。又几乎是一起睁开眼睛的。因为她才稍稍一动,他也就跟着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仿佛都有点不好意思。 小乔垂下眼睛,从他怀里滚了出来。魏劭干咳一声,就从床上跳了下去进了浴房。 小乔其实已经瞄到了他下面支了帐篷。当然,装作没看见。两人随后各自起身。收拾好了,一道去北屋看徐夫人。 魏劭人高腿长,走路步子习惯迈的很大,以前小乔和他同行,总是要被他丢在后头,落下一大截。 早上他却一反常态,就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的边上。两人最后一起进了徐夫人的屋时,意外地看到魏俨也在,正跪坐在徐夫人的边上,陪着徐夫人一道在吃早饭。 看到魏劭和小乔一起来了,徐夫人很高兴,让他俩也一道落座用早饭。 刚才出来时,因为起身稍晚了些,两人还没吃早饭。到了这里,魏劭自然不会跟自己的祖母客气,过去就坐到了魏俨的对面。看了眼魏俨,见他眼睛里还带着些红血丝的残余,随口笑道:“兄长昨夜可是没睡好?” 徐夫人望了眼魏俨,用带了点责备的慈爱语气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爱喝酒。往后不许再宿醉,伤了自己身体。” 魏俨道:“外祖母教训的是。孙儿谨记在心。往后不敢了。” “要真记住才好!”徐夫人抬眼,见小乔辞谢不来,招手让她坐到自己对面,一面叫人添加碗箸,微笑道:“我这里还讲什么规矩,都是自家人。” 小乔只好向徐夫人道谢,上榻后抚平裙褶,也跪坐了下去。右手边就是魏俨。 她心里对魏俨昨晚带了自己弟弟去罗钟坊的事还是有点芥蒂,坐下去后,当着徐夫人的面,自然也不好再给他脸色看,见他望过来,便神色若常地唤了声大伯。 魏俨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不敢再看她了,挪开了目光。 早饭安静地吃完。各自漱口,食案也被撤下后,魏俨朝徐夫人叩拜,说道:“孙儿今早过来,是想向祖母暂辞。前次为祖母大寿孙儿来到渔阳,停留已数月,走之前代郡还有几件事悬着,想着不如趁这两日空闲先回去把事情处置了。今日便动身,是故一早来向祖母告辞。” 徐夫人点头:“你若有事,尽管回去。我很好,无须你多记挂。” 魏劭道:“兄长怎这时候回去?过些天便是鹿骊大会了。不能少了兄长。” 魏俨笑道:“代郡事后,我便尽快赶回来。鹿骊大会岂能错过?” “如此甚好!”魏劭点头,“兄长何时动身,我送你出城。”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57章 1 魏俨从魏府回到家中,朱权已为他收拾好了简单行装。 魏俨的三个姬妾,此刻也已经等在了抱厦里。 从前他外出,有时独行,有时也会择一人带走。故今早见他要走,三人都是一番精心装扮,盼能被他择中同行。稍顷听到脚步声传来,三女闪目齐齐看了过去,并不见魏俨身影,却是朱权从里头走了出来,手里抱了只看似颇有分量的长匣,停在三女面前道:“使君说,往后无须再要你们服侍了。这匣里的金,你三人自取分了,今日走吧。” 朱权将匣子置于地上,打开了盖。里面满满一匣金饼,灿灿耀目。 突然得知要被遣散,三女起先都是惊呆,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急忙跪下去恳求。那个去年才被收了过来的朱姬泣道:“不知妾哪里做错,使君竟如此狠心对待?” 朱权摇头:“使君之言,你们并无错处,只是使君如今不需你们服侍了。且取了金走吧。” 朱姬和另位王姬都出身教坊,从前是能歌善舞的乐妓,被魏俨看中带了回来。侍奉他至今,知他性情阴沉,并非温柔男子,平日虽委婉承欢,心里对他其实多少带了些惧怕的。见他连面也不露,听朱权语气,遣散自己等人已是定局了,再苦苦强留,恐怕便要触怒于他,只好抹了眼泪,各自取了金饼回房收拾行装,商议了下,只能再回教坊重操旧业。好在两女年轻貌美,魏俨又给了丰厚帛资,往后若遇良人便嫁,寻不到依靠,有了这笔资财,一生衣食也能无忧。 朱姬王姬去了,剩下那个名叫兰云的宠姬却依旧立在原地不走。 她是三年前到魏俨身边的。当时魏俨与一支来犯匈奴对仗,匈奴去后,魏俨解救了一批被掠走的妇女,兰云就在其中,自诉父母双亡,恳求魏俨收留。魏俨见她貌美楚楚,当晚收用了。兰云不但貌美,颇能揣摩男子心思,于床帷间也多姿态,不觉三年过去,魏俨身边女子换了又换,这兰云却始终得以长随。 朱权见她神色呆滞,还立在那里不肯走,摇了摇头。 片刻后魏俨步履匆匆从房内出来行到门外,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待上马时,兰云从后飞奔了出来,拦在魏俨的身前,流泪道:“妾侍奉使君三载,自问并无懈怠之处,使君何以一夕变颜,竟弃妾于不顾?” 魏俨看向朱权。 朱权面露尴尬,忙解释:“方才我已转达使君之意,只她死活不肯离去,我也无奈。” 魏俨道:“你再添她些金帛。她若没去处,你代她寻个人家嫁了。”说完翻身上马,马蹄橐橐声中,一行人转眼去了个干干净净。 兰云怔怔望着魏俨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双目流泪不止。 …… 魏劭亲自送魏俨出了北城之门,又出十余里地,最后停下,二人下马站于路边话别。 “到时祖母也将赴会,睹我幽州健儿之耀武扬威。兄长更不可少。” 魏俨道:“二弟放心,代郡事毕,我必定赶来。” 魏劭点头。魏俨见他欲言又止,便笑道:“二弟可还有话?” 魏劭迟疑了下,转头看了眼身后,见随从相去甚远,低声道:“也并无别事。只是想请教下长兄,女子大多喜好何物?” 魏俨一怔,转念间便明白了。 他也知道魏劭于女子事生疏。忽然问自己这个,想要讨好的,必是乔女了。 魏劭强自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她嫁来有些时候了,我见她侍奉祖母和我母亲颇是周到,所谓投桃报李,想着送她些东西。我见她似乎对财帛也不上心。只是除了财帛,我却想不出还有何物可送,是故向长兄讨教。“魏俨压下心里百转千回暗流涌动,沉吟了下,道:“弟妹秉性温柔,心地必定也慈济。二弟不如送她一只可豢养的活物幼崽,想必应能博她欢喜。” 魏劭犹如醍醐灌顶,连声道谢。 魏俨一笑。二人相互道别。魏劭目送魏俨一行人马北去,自己掉转马头回城。 …… 乔慈从那日被小乔当场抓回来后,这几日一门心思在校场里摸爬滚打。过了几天,傍晚回来了,兴冲冲地入了小乔的院。小乔在房里,听到阿弟呼唤自己的声音,似颇兴奋,出去看到乔慈蹲在地上,边上围了几个弯腰的侍女,低声叽喳,仿佛在围观什么。走了过去。 “阿姐你看!” 乔慈抱起地上之物,朝她飞快走了过来。 小乔这才看见他怀里抱了一只幼猫,头圆圆的,小短耳,两只眼睛的瞳色极其纯净,一为蓝,一为琥珀,犹如嵌了两颗宝石,全身毛茸茸像只肉团。被乔慈抱在怀里,仿佛害怕,不停地拨拉着粉红脚掌的小爪子,发出轻微的喵呜喵呜的叫声,十分惹人爱怜。 小乔讶道:“哪里来的?” 乔慈道:“姐夫拿来的。说这东西刚生出来就被丢在路上没人要,姐夫正好遇见了,怪可怜,拣了让我带来交给阿姐养。” 小乔一听就知是鬼话。这猫的品种应来自波斯,如今中原很是少见。也就只有西域商人带去洛阳以高价出售给贵族妇女豢养。物以稀为贵,看这只猫的品相,非重金不能得,他魏劭哪里来的狗屎运,走在路上就能让他平白捡到了一只。 只是猫咪实在可爱。见乔慈递过来给自己,小乔忍不住就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仆妇侍女们闻声也围了过来观看,听到是君侯送给女君的,各自夸赞,又忙着寻布给它做窝堆砂,西屋院里热闹了一番,至天黑才静了下去。 猫咪起初怕生,在屋里躲了一会儿,渐渐大胆出来,小乔和它逗玩了片刻,将它抱到窝里。 魏劭晚饭没回来吃。小乔自己吃过也沐浴了,这时天才将将的黑了下来。 夏夜漫长无事,小乔拨亮烛火坐下继续抄着经文。抄了才没几行,听到外头脚步声起,回头见魏劭已经回了,正要放下笔起身去迎他,魏劭自己已经到了她身后,探头过来看了一眼,赞道:“果然好字!” 小乔莞尔,放下了笔,起身转向他,魏劭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下:“今日我捡回来的那只猫,你可还喜欢?” 小乔见他一本正经的强调“捡来”的猫,心里忍不住感到有点好笑,脸上却憋住,只唔了一声。 魏劭说要去看。小乔便带他到外间临时安放了猫窝的那个角落。猫咪蜷在窝里正在睡觉。 魏劭刚一进去,立刻打了个喷嚏。到了猫窝前,盯着猫咪看了片刻,终于伸出一只手,碰了碰猫咪脊背,点头道:“你喜欢就好。我不在家时,它陪你玩耍……” 话还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小乔这下是看出来了,魏劭大概是过敏体质。他自己却还浑然未觉,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感到有点困惑,揉了揉鼻。 小乔忙道:“我知道了。你别碰它了。赶紧走吧!” 魏劭被她推了出去。小乔让仆妇进来服侍他入浴,想了想,只好先将猫窝搬到了春娘的屋里,才刚回房,就听见魏劭的声音从浴房里传了出来,大声呼她进去,仿佛出了什么大事。 小乔吓了一跳,急忙到浴房门口掀开帘子:“夫君何事?” 魏劭嚷道:“痒!” 小乔一愣,走了进去靠近些看了一眼。见他胳膊肩膀的皮肤上竟又起了些红色的针头点点。 魏劭不住地嚷着痒,小乔急忙制止他抓,叫他出来先穿上衣服,自己管春娘讨了止痒的药膏,回来让他躺下去。 魏劭老老实实地躺了下去。看着她给自己擦药膏。 小乔坐在边上,一边抹药膏,一边说道:“你和猫冲撞。家里是不能养它了。你哪里买来,若能还,明日还回去吧——” 魏劭摇了摇头,凛然道:“只要你喜欢,我痒死了也没干系!” 小乔心里冲他翻了个白眼,哼了声:“我可没那么大的脸面,为了养只猫,让君侯每天不得安宁……” 小乔话还没说完,手被魏劭拽了一下,人就扑到了他胸膛上,魏劭一把揽住她,翻了个身就将她压在了枕上。 魏劭附到她耳边吹气似的道:“今晚可以了吗?我都好几个晚上没碰你!” 小乔岂有不明白他意思的道理?心里其实还堵着个疙瘩,口中却实在说不出不。况且今天身上已经干净了,料想便是她说不,魏劭也不会再顺她了。 小乔顺手将指上还没擦完的一点残余药膏抹在了他的脸上,哼了一声:“君侯身上又不痒了?” 魏劭被她这一指头刮过了面颊,心神荡漾,也不顾她手指头还沾着药味,张嘴一口咬住,舔着她手指含含混混地道:“还痒的很,你给我好好摸摸,我才能好——” …… 这一晚上,小乔又被魏劭来回折腾了很久,腰都简直要断了。 以前还不知道,原来魏劭一旦放飞,什么无耻的话、不要脸的要求都说的出口,而且说的面不改色。不但他自己说,还非逼着她说给他听。 最后那一次,她被他弄的已经嘤嘤地低声哭了,他却还不放过她,兴奋的要死的样子,非逼她回答他那个“可否喜欢我这样待你?”的愚蠢问题不可。 小乔一点儿不想和他说话,也没力气再说话,最好再丢给他一坨能糊住他那张嘴的东西,就更好了。 可是她没底气。不顺他的意思,他那架势看着就是要熬到天亮了。 “喜欢——”小乔哭。 “喜欢什么?” “喜欢……夫君这样待我——” “下次还让不让我碰你?” “让——” “不让的话怎办?” “我不知道——” “你得都听我的!我是你夫君!” “嗯嗯——”小乔哭。 承蒙魏君侯获得生理心理上的两方面极大满足,最后终于发了善心收了场。小乔闭着眼睛得以睡过去前,脑海里模模糊糊地跳出了一个念头。 以前在信都,刚认识他的时候,她白天在檀台上,经常看他进进出出,还觉得他忙的像条狗。 现在好了,轮到自己晚上累成狗了。 这样的日子,可怎么才能到头啊! 第58章 魏俨赶到代郡,当夜三更出城,独自候于荒郊,眺望远处山岚之上升于深蓝色夜空中的一轮皎月,身影一动不动。 没片刻,在他身后方向,渐渐骑来两匹快马。到了近前,其中一人先下了马,朝魏俨飞快行来,到了近前,对他纳头而拜。正是此前曾被魏俨放走过的匈奴千骑长呼衍列。 魏俨怒道:“你好大的胆,竟带着人马在边境巡游!真到兵戎相交的一刻,你以为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呼衍列叩拜:“少主人息怒。绝无滋事之意。实在是此前数次给少主人去信,奈何杳无回音,迫于无奈,这才想到以此来与少主人见上一面。少主人有所不知,王于上月屠和节庆之时遭到刺杀,胸口中了淬箭,幸而当时内穿护甲,这才侥幸逃过一劫,但也受伤不轻,至今尚未痊愈。左贤王步步逼进,欲置王于死地,匈奴四大名族,除了呼衍家族忠于王,兰氏摇摆,须卜氏、何氏都听命于左贤王。王亟需少主人回去助力!”说完磕头。 魏俨沉默了片刻,冷冷道:“他又不是没有子嗣相助,何必定要逼我过去?” 呼衍列回头望向身后。魏俨随他视线转脸,月光之下,看见另匹马上的那个男子翻身而下朝自己走来。走的近了,渐渐看的清楚,对方黑衣麂靴,身形微微消瘦,虽然人过中年,但面容轮廓依旧挺秀,年轻时候应当更加俊朗。 此人自然也匈奴人,但若换上汉袍,风仪想必也是过人。 呼衍列起身后退了一步,再朝那中年男子行了个跪礼,呼一声“我王”。 魏俨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和呼衍列同行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日逐王乌珠屈。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下,和他四目相对,神色渐渐地变得僵硬了起来。 月光之下,乌珠屈的脸色稍稍带了点苍白,他凝视着魏俨,眼睛一眨不眨,神情显得激动了起来,忽然朝他靠了一步过去,叫了魏俨一声“我儿”,朝他伸手出去,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掌。 魏俨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并无匈奴人的父亲。我父在我二十八年前出生之前,便已经去世。” 乌珠屈停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放了回去,沉默了片刻,道:“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我。我此次冒险越境而来,也不是为了要将你强行认回。当年你母亲确实是被我强行掳去匈奴的。我与她共处了三年,第三年,她终于怀上了你。她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当时大月氏叛乱,我前去平叛,只能将她留在东王庭。等我四个月后回来,我才知道魏经袭了东王庭,将她夺了回去。我曾两次谋划将她夺回,奈何魏经阻挠,我又去信求和,他也置之不理,反杀了我的使者。我考虑当时她快要临盆,万般无奈,只能暂时缓下,想着等她生完孩子,日后再寻时机将她与孩子一道接回。不想过后竟得到她难产而死的消息……” 乌珠屈顿了一顿,双目之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我见到她时,当时也才不过十八岁。你的母亲极美,我第一眼就被她打动。她是我的第一个妻子。她去世后五年,我才遵了父王之命另娶了呼衍家的女子,生了另外两个儿子。你可以恨我,但你的母亲,我知道她对我必定是有情的。否则她被魏经带回去后,大可不必将你生下来。她却生下了你,自己丢了性命!” “这二十八年来,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早就想将你接回。奈何汉国匈奴对立,我亦身受掣肘,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年纪愈大,我愈发想你归来,除了助我臂力,也是盼着我和心爱女子所生的儿子能回到我的身边。我儿,当年你母亲刚怀你时,我便替你取过名字。你的名字叫做呼屠昆!意思是天空里飞翔的苍鹰。你并非汉人!你的父亲是我,你便也是我们匈奴天空里飞翔的苍鹰……” 乌珠屈说着,神情激动起来,忽然面露痛苦,抬手捂住了一侧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慢慢挂出了一丝血丝。 一旁的呼衍列急忙扶住他,转脸对魏俨道:“少主人!王受伤未愈,冒险越境来此,只为见你一面,少主人竟铁石心肠至此地步?” 魏俨神色紧结,整个人宛如僵石,盯着乌珠屈,忽然掉头上马,纵马便疾驰而去,月光之下,身影很快就缩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乌珠屈的咳嗽渐渐地停歇下来,掏帕擦拭嘴角血痕。 “王!少主人强硬至此,王为何不在渔阳散布少主人真实身份的消息?反而如此大费周折,甚至自己冒险越境?只要人人都知道少主人非汉人,魏家他自然不能再留了,到时除了投奔王,少主人再无别的去路!” 呼衍列神情焦灼里带着无奈。 乌珠屈望着魏俨离去的方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要的是儿子。不是一个恨我的仇敌。” 呼衍列沉默了。 乌珠屈出神了片刻,忽然问:“三年前派去服侍我儿的那个兰家之女,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 每年这个时候,只要不逢战事,鹿骊大会便会在渔阳城外的鹿骊台如期召开。 不仅仅只是为了一战成名继而平步青云。毕竟,有底气能站出来上台的还是少数人。对于大多数中下层军官和军士来说,鹿骊大会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全军娱乐活动,人人期待。更不巧的是,前年这时候,魏劭大军在冀州打仗,去年这时候,他和陈翔争地。已经接连两年落空,今年终于遇到了好时机。上月洛阳幸逊和青州袁赭他们打架,如今正打的焦头烂额,魏劭闭门养病,病还没好,出不了门,自然就把精力放到鹿骊大会这项全军娱乐的大事上了。 还有三天大会就要举行。从今天开始,不止渔阳,从范阳、涿郡、高阳、信都等各地军营里遴选出来的健儿也陆续抵达了,街道更加热闹,城里民众谈的最多的,也是过几天的大会。 他们感兴趣的,除了看军人比武,还有君侯家中的女眷。 每一次的大会,徐夫人必定亲自出席,为比武的健儿们擂鼓助威。 今年君侯新娶了夫人。全城人都知道女君美若天仙。平日难得有机会见,那天想必女君会露面的。 有能够近距离满足眼福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 魏劭最近很忙。 自从知道了和她睡觉的滋味之后,他的满脑子就都是这件事了。 抱她一起睡觉给他带来的那种销魂的满足感,甚至渐渐有点快赶上夺下一座城池后的成就感了。 老实说,最近他确实,没空再去想自己以前怎么讨厌她,怎么恨乔家了。 即便不小心想起来,他也能很快就把那念头从脑子里给赶出去。 他最近只忙着想,怎么才能弄出更多的时间好躺床上用各种姿势和她睡觉。 可是幽州本来就很大,加上后来打下来的冀州,还有几个月前新弄到手的并州,那么多的城池,就算各地不出添乱的大事,每天随便需要他定夺的一两件事,总还是有的,一起送到渔阳,到他手上就是一大堆了。 原来他在外打仗,幽州衙署里的公文,就由魏俨处理。 魏俨若不在,有公孙羊和长史卫权。 可惜卫权被派去了晋阳。公孙羊最近又犯了咳嗽的老毛病。听他坐那里,咳的仿佛快把肺都给吐出来了,魏劭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逼他早晚到衙署报道。交给别人又不合适。他只能自己处理。 白天恨长,夜里恨短,这是魏劭最近的深刻体会。 所以这天傍晚,当他终于从案牍里解脱出来,走出衙署大门的时候,健步如飞。 早上出门前,他和小乔说好,晚上自己要早点回来和她一起吃晚饭的。刚才他被一件事情稍微耽搁了下,起身比预想的要晚了。 魏劭几步下了衙署大门口的大石台阶,接了马缰要上马时,看到对面走来了一个貌甚美的年轻女人。 他见过这女人,表兄魏俨的一个宠姬。跟他好像也有三两年了。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见她停在了自己面前,猜想是来问魏俨,径直道:“我兄长这两日应就回了。”说完上马。 兰云朝魏劭躬身道:“多谢君侯相告。我名叫兰云。我不是来问魏君归期的。他归期也与我无干了。他这次去代郡前,已经将我遣走,不要我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魏俨身边女人时常有变,魏劭也知道。这个自称兰云的女人留的时间最久,所以他才有印象。 听她这么说,魏劭略微颔首,说了声“你若有事,等他回来再寻他说。”说完打马要走。 兰云道:“君侯有所不知,我来寻君侯,是要告诉君侯一件事。您的长兄魏使君,他对您的夫人有所不敬。” 魏劭微微一怔,坐于马上,低头盯了她一眼,眉头随即皱了起来,声音也变冷了。 “你可知道,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兰云道:“我之所言,句句是真。魏君罔顾人伦,肖想一个他本该呼为‘弟妹’的女子!” 魏劭双眸泛出奇异的冰冷之色,盯了兰云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看你是找死,竟敢如此从中挑拨!” 兰云蓦地跪了下去:“君侯若不信,可随我去。君侯见了一样东西,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魏劭神色阴沉,没有理会兰云,从她身旁绕过,纵马而去。 他纵马已经奔出去了数丈之外,忽然又停下了马,慢慢地回过了头。 兰云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若有半点不实,我必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魏劭冷冰冰的声音在兰云耳边响了起来。 …… 魏俨去代郡,遣散了家中姬妾。现在只剩朱权和几个下人还留着。 家中没了主人,下人这几日便陆续为私出门,只剩朱权一人。方才有人来叫朱权吃酒。朱权推却不过,锁了大门离去。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兰云以匙打开了门锁,魏劭一语不发,大步朝里而去。径直来到魏俨那间卧房门前。 魏俨出门之前,卧房的门也反锁。门上一只铁将军把守着。 他冷眼看着兰云摸出另一把钥匙,顺利地打开锁,轻轻推开了门。 魏劭大步往里走去,最后停在了一面墙壁之前。 墙壁之上,悬挂了一幅长条山水。运笔洒脱,意境空灵。 兰云点亮一盏烛火,端在手上,走了过来在旁照明。 魏劭盯了那副山水片刻,终于慢慢地抬起手,朝那副悬画伸了过去。 他的神色异常凝重,手仿佛重比千钧,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一把撩开了山水画幅。 他面庞上的肌肉立刻僵硬。视线定在了墙上,身影亦如同凝固。身畔兰云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魏君最近和往常很是不同。召我陪寝少了。往往回来就自己入房不出,有时独自喝酒。从前他并非如此的。我便疑心他看上了别的女子,故而平常多有留意他的举动……” 她说着,神情里露出了一丝怨艾。 “那天晚上,魏君归家,先是独自在庭院中独自饮酒,不叫我们作陪,后来忽然独自回房闭门,他却忘了将窗闭严,我心中疑虑,悄悄潜到了窗下,窥到他于墙上画了这幅美人图……” “从前有一回,我恰好在街上远远看到过女君一面。实在风华绝代,我一见难以忘怀。魏君画笔又惟妙惟肖,我一见便认了出来。惊惧莫可言状,我怕被他觉察,正要走的时候,竟然看到魏君……” 兰云顿了一顿,“我看到魏君撩起他的衣摆,对着墙便自己弄了出来……当时情状,他如痴如醉……” 魏劭猛地转身,抬手一把扫掉了兰云手中的烛台。 烛台掉落在地,随着一阵轻微的怪异响声,滚到了墙角。 其时窗外暮色浓重,却还能够辨认人脸。 兰云看到魏劭双眸冰冷,却又仿佛有怒光闪动,面容狰狞,神色可怖。 尽管这是她所希望的。但真面对这样的一幕,兰云依旧感到心惊胆战,双腿一软,不由地便跪了下去,低头不敢看他。 魏劭僵在原地,死寂的屋子里,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息之声。 第59章 2 朱权原本是魏家下人。魏俨小时候起就开始服侍他的生活起居。魏俨十七岁娶妻搬出魏家后,他也跟了出来。一年后魏俨丧妻,此后未再续娶。 于治军和边务这一方面,魏俨无疑治军有道,边务清肃,毫无可指摘之处。但独身后,他便开始过起了放荡的私生活,于男女事颇放得开,身边女人更如走马灯的换。一年里留在渔阳的日子也不多,犹如无根之浮萍。徐夫人关切,有时会将朱权唤去,询问关于魏俨的种种。朱权回来后,偶也会劝魏俨续娶,如此方能安定下来。 魏俨通常也不恼,一笑置之罢了。 这回魏俨动身又去了代郡,走的有些仓促,且那日临走又将姬妾打发了。朱权想起魏俨这段时日,比起从前,回家后仿佛有些抑郁,心里也是不宁。方才被一个老相识叫走吃酒,推却不了,跟着去了几条街外的一间酒肆,坐下才饮了几杯,留意到酒肆门外的道上,不断有人往一个方向跑去,口中呼着“起火”,出去察看,望见远处自己来的方向,果然隐隐有火光冲天,心里放不下去匆匆赶了回去。才跑到街口,远远看到竟果真是自家的宅子失了火,火势不小,熊熊冲天。 朱权大惊失色,慌忙呼人救火。只是北方的夏日本就燥炙,如今虽渐入秋,天气依旧热,加上多日没有下雨,火又已经烧了起来,如何还能压的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渐渐将整座房子吞没。幸好魏俨性子孤僻,当初择选房屋时,不喜与旁人相邻,房子左右都无民居,这才没有波及开来,等火势终于小了,最后被扑灭,房子也早面目全非,屋顶坍塌,只剩了一个空壳,内里一应的器物家什,全都被烧了个精光。 朱权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屋内并未留下火种的。也不知道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唯一可能,要门就是灶膛里的残余火星没有盖住,这才蔓延了出来引燃了大火。 朱权悔恨不已,自责不该出去吃酒误事,自己一边收拾火场,又派人去向徐夫人禀告不提。 …… 魏劭一早出门时,和小乔你侬我侬,依依不舍,约好说晚上赶回来吃饭。 到了傍晚,小乔沐浴新出,换了身新裁的以淡香薰过的樱草色轻罗衣衫,对镜稍稍点染了细香胭脂。 镜中之人双眉若裁,秋波横卧,面若芙蓉,色羡云霞,连她自己见了也是愉悦。 小乔开始等魏劭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已经过了约好的饭点,却迟迟不见魏劭回来。 小乔渐渐有些不放心起来。想衙署也不远,正要打发个人过去看看,有个魏劭的亲兵来了,传了句话,说君侯有事,不回来吃饭了,叫夫人不必再等。 魏劭平日事务繁忙,临时有事也是经常,小乔不疑有它,自己先去吃了饭。 魏劭对猫敏感。那只猫咪虽还没被送走,但小乔洗过澡了,晚上也不敢再去和它玩耍,唯恐不小心沾到了猫毛或者猫唾引发魏劭不适,回房后无心做别的,静下心后,坐下去继续抄着经文。 屋里宁静一片,偶有案头灯花爆裂发出的轻微噼啪一声。 小乔静心凝气,右手握笔,随着笔尖勾提挑捺,细腻洁白的帛面之上,渐渐地写满了一行行的娟秀雅丽的字。写到“譬如大海一人斗量,经历劫数尚可穷底。人有至心求道,精进不止,会当克果,何愿不得”的时候,她双眸注视着这一行字,慢慢地停了笔,最后将笔搁到架上,支颐对着案头的烛火,渐渐地出起了神。 魏劭无疑是喜欢她的。最近甚至渐渐让她感觉到了迷恋的程度。至于他喜欢,或者迷恋的是她的脸肉还是她这个人,坦白说,小乔并不知道。因为两人在一起,哪怕是白天,魏劭对她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摆弄她,和她做男女的那么点事儿。 除此之外,小乔就想不出来,两人之间还有过关于别的什么内容的谈话。 有时情浓之时,她其实有点想问,却没有底气去问。更没有底气去试探:到了有一天,他会不会放过乔家。 小乔知道这种想法既幼稚又可笑。希望男人因为一个女人而放下心底里的仇恨,这个女人是要有多伟大,才能化解去男人心中的原本被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恨? 大约也就只有佛祖,才有如此普渡众生的大能了。 “心常谛住度世之道。于一切万物,随意自在。” 她记得前几天抄时,经文里还有这样一句话。 她不过一普罗凡人,不知何为心里谛住度世之道,但时刻提醒自己,心常住着度己之道,能够度己了,倘若可以,再想和这个男人的关于一辈子的事,或许也是不迟。 …… 魏劭迟迟未归。 夜深,小乔在房里留着灯,自己先上了床。 她心里有些挂着魏劭,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一直过了凌晨,应该已经是子时了,朦朦胧胧梦到了大乔和比彘。 梦是片段零散的。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却对上了一双闪着微微幽光的眼睛。 魏劭不知何时竟已经回房了,没发出什么动静,也不上床,竟就站在床前,仿佛刚才一直这样盯着自己在看。 小乔被吓了一跳,轻轻拍了下胸口,呼出一口气,从枕上爬坐了起来,看着他带了娇音地埋怨:“你是想吓死我吗?回来怎么也没声音。” 魏劭收回了注视她的目光,转过身,自己开始脱衣,道:“见你睡着了,便没叫醒。你自管睡吧。” 他脱了衣裳去了浴房。片刻后就出来了。小乔问他肚子饿不饿,他说不饿。随即吹了灯,上床躺了下去。 刚才他转过身的时候,小乔其实就觉察到了他的神色有些异样。和早上出门前,判若两人。 现在他这个样子,小乔更加觉得他有点奇怪。和他并肩躺了片刻,也没见他搂抱自己,只仰面躺在那里,仿佛睡了过去似的,实在死反常,终于忍不住问了声:“今日衙署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晚饭也回不来吃。” “小事。只是繁琐,故费了些神。”魏劭应道。 小乔听出他声音似乎带了些疲倦,有心事的样子。迟疑了下,朝他靠过去了些,柔声问道:“你怎么了?我觉着你好像不大高兴。早上出去也不是这样的。” “无。”魏劭道,“只是今日事多,这会儿有些乏。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小乔听了出来,他此刻似乎也不大愿意和自己多说什么似的,便沉默了。 当夜小乔平添了几分心思,睡的很浅。魏劭却始终一动不动,更不像之前那样,睡梦里也要伸手过来摸摸抱抱她。也不知道他是睡的太沉了,还是如何。如此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两人起了身。小乔觉得有些精神不济,看魏劭,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两人收拾妥了,出门去徐夫人那里。走下台阶时,那只暂时还养在春娘房里的猫咪从走廊上一路撒欢地跑了过来,跑到小乔的脚边,钻到她的裙下,绕来绕去地蹭着,喵呜喵呜地轻声撒娇。 魏劭停下了脚步。 小乔见他两只眼睛盯着猫咪,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里露出了些僵硬,疑心他是上回过敏了,对猫感到厌恶。 只是这厌恶,就和昨晚他回房后的沉默一样,来的有些平白,让她摸不到头脑。 前两天也没见他如此。 小乔急忙一把抱了猫咪起来,交给追上来的一个侍女,叮嘱她看好。 魏劭已经抬脚往前去了。小乔跟上了他。两人一起到了北屋。 今天是十五。朱氏也来了。比魏劭和小乔稍早到的。原本向徐夫人问完安,已经要走了,见儿子来了,便又停了下来。 进了北屋后,魏劭终于一改昨晚回来后便开始的沉默,显得正常了起来,和徐夫人应对时,脸上也露出微笑。和小乔向徐夫人叩安,闲话了三两句,徐夫人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夜你表兄的房子也不知如何竟失了火,朱权说烧的精光。幸好没伤及人命,也未波及邻坊。他这两日回来,叫他住家里吧。从前我就不高兴他搬出去,出了这事,正好叫他回来。” 小乔感到有点意外。看了眼身旁的魏劭。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双眸微敛,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倒是朱氏,听到魏俨要回来住,脸上便露出厌恶之色。虽然已经在极力遮掩,但眉梢眼底,还是掩饰不住。 徐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她便有些讪讪,低下了头。 这一幕落入了小乔的眼。小乔心里也是有点感触。 和朱氏这个婆婆处了这么久了,也打过多次交道,其实多少也有点摸到了朱氏脾性。 一个人的眼界心态,与出身以及因为出身而在小时能得到的教育有着很大的关系。但这也并非必然。倘若怀了一颗开阔的心怀,出身教育方面不足而导致的眼界狭窄也会随着后来的阅历而慢慢地打开,积淀到一定时候,人也必然脱胎换骨。 可惜朱氏不是这样。即便到了现在,她似乎一直没有找准自己侯府夫人的身份定位。 小乔当然没资格可怜她。对这个婆婆,也没到深恶痛绝的地步。 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过两日便是鹿骊大会,听说你阿弟也要参加骑射?” 徐夫人转而问小乔,显得兴致勃勃。 小乔笑应了声是:“也没想他到时候出风头。难得遇到这样的盛会,少年人难免心向往之。故我也没拦。” 徐夫人笑道:“为何要拦?少年人本就该有好胜之心。好胜方能夺胜。我往年都会亲自赴会。今年你初来我家,也当露个面。到时与我同去。” 小乔在朱氏的目光下躬身道谢。 “对了,你小舅子可有称心的坐骑?”临告辞前,徐夫人想了起来,又问了魏劭一句,“若无,你给他选一匹好的,趁还有两天加紧练练。” “禀祖母,表兄之前已经赠过一匹青駹马给他了。” 魏劭应道。语气淡淡。 徐夫人放心了,点头笑道:“我就知道他办事细心。你小舅子刚来那两天你不在,还全是他替你接待。等这阵子大家都忙过去了,你得好好谢谢你长兄。” 魏劭微微一笑。 第60章 三人出了北屋。小乔稍稍落后,前头魏劭随他母亲朱氏并排同行。到了那个三岔路口,魏劭停了停,小乔便走了上去。 “你回房吧。我送我母亲回屋便可。” 他眼睛也没看着小乔,说了一声,便往东屋那条道走去。 小乔立于岔道口,目送他陪他母亲而去的背影,默默转身,自己回了西屋。 “他那房子,好端端的怎会烧了?” 路上朱氏开始抱怨起来,“你这个表兄,我见了他就浑身不得劲!这下住回来也不知道要住多久了!” 魏劭双目平视着前方,神色淡漠,并无任何回应。 朱氏见儿子似乎心不在焉,回头看了眼,身后随行的仆妇都隔了些路,一咬牙又道:“非我不容他。只是从他小时候起,我见了他那双眼睛,就觉得心里发憷。他是要和你争这魏家东西的!我见你和他关系好,从前也只是心里担忧罢了,说不出口。这回索性提醒下你。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哪天要是真出了事,后悔也晚了!” 魏劭看了眼朱氏,依旧不置一词。很快送朱氏到了东屋门口,停下脚步道:“儿子送母亲到这里了。外头还有正事,先走了。” “你等等!”朱氏见儿子似乎没听进去,心里不甘,又真的着急。 她的心里包藏了一个将近三十年前的秘密。那时候她刚嫁来魏家。这个秘密,如今或许只有她与徐夫人两个人知道了。这不可说的秘密,她一藏就是几十年。 以她的性格,藏的实在很辛苦。每当她想对自己的儿子说出来时,只要想到徐夫人那只冷冷看着自己的独目,就会不自觉地从心底里发冷,然后就把到了口边的那句话给吞回去。 魏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朱氏。 朱氏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吞了回去,勉强笑道:“无事。你去吧。莫过于劳累,早些回来。若想吃我做的饭食,不愿来我这里也无妨,遣个人来说一声,我做好了让人给你送去西屋。” 魏劭顿了一顿,点头道:“劳烦母亲费心。母亲进去吧。” 朱氏应了一声,被身后上来的仆妇簇着往里去了。 …… 魏劭出了魏家,径直来到衙署。公孙羊和李典魏梁等人已在等他。 几日前得讯,青州袁赭派了来使,人今日到。虽还未见面,推断应是与幸逊此时在汜水的交战有关。议定后,由魏梁出城迎接。至午,袁赭的亲弟袁代一行人入城。 魏劭于衙署设宴接风。 当下天下诸侯,若以地域划分,兵强马壮而声名显赫者,唯数三家:北魏劭、汉中乐正功,中腹之地,则有山东袁赭。 说句大逆的,当今逐鹿天下的这场大戏,如果没有意外,有实力杀幸逊灭诸侯夺传国玉玺的,也就在这几个人中了。 其余人等,不过是在陪唱罢了。 袁赭数代经营,早有俾睨天下之心。幸逊数月前改立幼帝,他觉得时机已到,按捺不住,纠合了广平刘楷等人发兵洛阳,原本想一鼓作气伐下洛阳,杀幸逊取而代之。 但幸逊既然能混到今日“国父”的地步,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本就实力雄厚,双方交兵在汜水一带,互有胜负,如今隔水相峙,暂时按兵不动,改而打起了口水仗,各自檄文满天飞。 幸逊以汉帝之名骂袁赭公然兴兵作乱,号召天下人共伐之。袁赭骂幸逊挟天子令诸侯,意图谋朝篡位,号召诸侯和自己一道勤王。两人骂的不亦乐乎。骂着骂着,袁赭想到了魏劭,于是派了弟弟袁代来渔阳,以长辈的口吻说,当年老叔我曾施恩于你爹魏经,如今爹不在了,这个人情就管你这个儿子要了。老叔我正和幸逊打架,你得来和我一起打。 袁赭当年和魏经同在洛阳做中郎将时,有次魏经带了数人出京,路过中牟这个地方时,遇到一伙几十人的流贼,正好袁赭经过,二人一起杀了流贼。 这事虽然不假,但袁赭倚老卖老,袁代也跟着趾高气扬,看似颇有想在魏劭这个乳臭未干的北方新霸主面前树立威仪的架势。对面的魏梁当场就怒目而起,抬脚“哗啦”一声踹翻了自己面前酒案,酒肉倾覆在地。魏梁疾走到了袁代面前,拔剑指着他的鼻子,厉声斥道:“中牟之恩,先主公早已加倍相报!主公见你远道而来,不忘两家旧情,今日才抱病亲自设宴接风。你哪里来的脸面,敢在我主公面前大放厥词!” 袁代身后站了同行而来的袁赭干儿丁屈,以凶悍著称,见状忙拔出佩剑,喝道:“丁屈在此,谁敢无礼?” 魏梁冷笑,呼啸一声,门口涌入了几十名执戈武士,转眼将袁代和丁屈团团包围起来,刀戈雪亮,杀气腾腾。 魏家十年前的变故之后,袁赭原本以为魏家就此一蹶不振,根本没放眼里,数年后魏劭掌军,袁赭听闻他才不过十七岁而已,当时还讥笑了一番。没想到才几年的功夫,魏劭势力大涨,先吞冀州,不久前又灭陈翔得了并州,不但实际统一了北方,声望也大有赶超自己之势。袁赭这才心慌起来,恨当年没有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彻底剪除。这也是他此次为什么急着想灭幸逊取而代之的原因之一。计划受阻,便又想出了这个以上辈之恩来挟魏劭的计策。 魏劭若遵,他都来助战,其余诸侯自然纷纷效仿,则自己名正言顺为盟主。魏劭若不遵,魏家便是幸逊同党,且忘恩负义。这才派了袁代过来。 袁代原本也只是想倚老卖老,在这个年轻的后起之秀面前来个先声夺人罢了,没先到刚开筵席,魏梁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里是魏劭地盘,他若真起杀心,十个丁屈也保不住自己,不禁胆战心惊,十分后悔,看向魏劭。见他面南跽坐,便似置身度外,慌忙道:“君侯明鉴!我奉兄命前来联谊,所转也不过是我兄长之言。燕侯若有异议,我尽可以代为回传。两国交战且不伤来使,将军如此以剑怒对,是何道理?” 魏劭神色阴沉,岿然不动。 堂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人,此刻却死静一片。袁代额头有冷汗慢慢地滚下,却连抬袖擦也不敢,唯恐一个动作,便招来杀身之祸。 片刻,魏劭拂了拂手。魏梁这才收剑。兵甲碰擦声中,军士纷纷退下。又有人弯腰进来,迅速撤换了魏梁面前刚才被踹翻的残案,其余人谈笑风生,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袁代心还噗噗地跳,暗觑了一眼正中神色依旧沉静若水的魏劭,慢慢吁出一口气,再不敢露出分毫的自大之色。 公孙羊这才慢悠悠地道:“袁使君有所不知,我主公如今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冀州、并州各地兵营空虚。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本还想向袁公借兵一用,只是开不了口罢了。如今使君既然远道而来先开了口,两家又有旧交,主公也辞不去襄助之责,等收拢了兵源,必定尽快发兵襄助。” 袁代再不敢露半分不豫,不住点头称谢。 公孙羊笑道:“使君来的巧。再两日便是我幽州鹿骊大会,使君若得空,也可前去一观。” …… 袁代一行人被送去驿舍落脚不提。傍晚魏劭回了魏府,进门便得知魏俨下午从代郡回来了,已经被徐夫人叫着住了进来。 魏劭未置一词,径直入西屋。院里只有是三两个侍女,见他回了,纷纷躬身。魏劭往正房去,步上台阶到了门口,略一迟疑,推门而入,屋里却不见小乔,转头问了一声。一个侍女道:“猫儿方才跑不见了,女君恐它窜丢,方才亲自去找了,春媪她们也去了,留我们看屋。” 魏劭眉头皱了皱。立在阶下,犹豫了片刻,抬脚大步出去。沿着甬道往前走去,走到通往北屋大门的一个拐角,远远看到前头那堵院墙畔,海棠枝旁露出了一片淡淡绯红色的纤袅背影,正是小乔。她的边上站了几个仆妇侍女,几人都在仰头望着花墙的墙头。 那只猫正高高蹲在墙头上,也不知道它是如何上去的,此刻仿佛下不地了。 侍女叽叽喳喳,有说拿竹竿接,有说拿梯子爬上去抱。 魏劭正要过去,脚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他看到魏俨正从北屋里出来,往墙这边而行。 小乔边上的一个仆妇先看到了他,跑了上去,指着蹲在花墙墙头的那只猫说了几句。魏俨望了一眼小乔,立刻快步走了过来,来到花墙墙下后,仰头看了一眼墙头,先往后退了几步,再朝前疾奔两步,借着冲力,人就像头壁虎似的,一个腾挪就攀上了丈高的墙头,伸手捉住那只猫,随即从墙头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身姿矫健,侍女仆妇欢呼了一声。 魏俨面上露出微微笑容,望了眼小乔,顿了一顿,随即抱着猫朝她走来。 小乔急忙迎了上去。魏俨伸手要递给她时,那只猫咪许是方才被惊吓到了,忽然一个爪子挠了出去,魏俨猝不及防,手背被它挠了一下,立刻多出了几道长长的血痕。猫咪也从魏俨手中纵身一跃,跳下了地。近旁的仆妇侍女唯恐它又跑了,急忙一窝蜂地追了上去。 猫咪虽未成年,但伸出来的勾爪却锋利异常。前几天见它十分温驯,小乔也没想着将它爪子剪掉。不曾想这会儿却伤了魏俨。见他手背伤口里迅速渗出几滴血珠,有些过意不去,忙向他道谢,又赔礼。 “如何?可要叫人来包扎下?” 魏俨微笑道:“无妨,小伤口罢了,何须劳师动众。”说着甩了甩手。 小乔再次向他道歉。 这时魏劭忽然从后现身,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小乔也看到魏劭了,见他最后停在自己的边上,视线落到了魏俨的那只手上,忙把方才魏俨攀上前头替自己捉猫的经过简单叙了一边,歉然地道:“都怪我不好,没看好猫,倒害大伯伤了手。” 魏劭微微一笑,看着魏俨,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后温声道:“有劳长兄了。我捉了只猫给蛮蛮养,陪着她玩。倒害你手被抓了。我也代蛮蛮,给长兄赔个好。” 魏俨的心绪,忽然变得有些不宁了。 倘若说,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心中还因为得到了这个偶然又珍贵的能够得以与乔女近距离地说上话的机会,甚至还得到她的感激而感到隐隐欢欣的话,这一刻,随着他弟弟的现身,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听着他用无比亲昵的称呼为他的妻向自己赔礼,原本的那种暗暗欣喜的情愫迅速地从他的心头褪去。最后绞成了带着些微涩意和惆怅的如同乱麻的一团东西。 他的心绪也变得不宁了。 这是一种敏锐的直觉。无法以言语描述。但此时此刻,他真切感觉到了。 他的弟弟魏劭,他和平常有些不同。 魏俨的脑海里,此刻忽然迅速地又掠过了白天回来得知房屋失火的事。 当时,当他回来看到满目的焦黑,那堵原本隐藏了他心底里的最不可告人的隐秘的墙也随了大火倒地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就如同他的身上生了一个能够让他致命的溃痈。他自己却无法割去。现在这个溃痈被人割掉了。 他甚至感谢这场来的有点突然,让他之前毫无准备的大火。 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那场火,起的有些蹊跷。 魏俨的心跳蓦然加快。手心迅速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注视着魏劭,片刻后,终于也微笑地道:“小事一桩。二弟无须客气。” 魏劭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随即转脸看向小乔,柔声道:“走吧,我们也该回房了。” 小乔错愕着。 魏劭会在房里叫她的乳名,譬如床上,和她动情欢爱的时候。 但下了床,她从没听他用乳名唤过自己。 此刻却忽然莫名其妙地从他口里说了出来,还对着魏俨说的。 这便算了,他态度转变之快,也令她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又变成了一个温柔爱人的模样? 这样的魏劭,非但没有令她动容,反而,令她感到了异常的陌生。 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魏劭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哪怕他们之前关系最亲密的时候。 小乔压下心里涌出的那种不适之感,迎上他注视自己的温柔目光,朝他微微一笑,跟着他走了。 …… 魏俨立在原地,目送魏劭和她并肩渐渐远去的一双背影,直到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眼前唯余半树海棠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魏俨慢慢地捏了捏拳。 手背上那几道被猫挠伤了的伤口,忽然仿佛变得刺痛了起来。 第61章 3 魏劭起先和小乔并排而行,渐渐地,脚步迈的越来越快,撇下了她,等两人回到西屋的内院,尽管小乔刻意在追他了,依然还是被他落下了丈许的距离。 小乔最后缓了自己的脚步,看着他几步登上台阶,身影消失在了那扇门里。 春娘和在走廊里的侍女见他二人回了,过来相迎。小乔问了声猫咪,得知已经抱回来了,点了点头,让往后看的牢些,不要再教它独自跑了。否则魏府那么大,找起来也是费事。 侍女应了。春娘问是否可以用饭了。 暮色渐浓,小乔还没吃晚饭。猜想魏劭应该也没吃。让预备下去,自己便往房门口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房里此刻还没掌灯,光线有些暗。只有一缕带着烟青的暮色从闭着的那扇西窗里筛了些进来,给房中的器具物什蒙上了一层昏昏的微光。 她第一眼没看到魏劭。往里走了几步,停在那架屏风侧,试探地叫了声“夫君,用饭了。”忽然身后毫无预警地伸过来一只手臂钳住了她的腰肢,她还没反应过来,人竟倒着悬空被魏劭一把挂上了肩,扛着就送到了床上。 小乔几乎像条面袋似的被他从肩上给甩到床上的。 虽然床上铺着软衾她并没摔痛,但趴着的模样却有些狼狈,而且受了点惊。当她爬起来扭头时,看到魏劭双腿分立地站在床前,忽然抬起一只手,开始解他的腰带。 他解着腰带,两只眼睛看着床上的她,起初动作还是慢吞吞的,但忽然就似乎躁了起来,一把扯掉,接着又扯开了他自己的衣襟。 这来的太过莫名了。而且,小乔也觉察到了他的气场不对。 她立刻试图从床上下去。但是魏劭已经甩掉他刚脱下的衣裳,将她一把推了回去,接着他的一侧膝盖跪上床,另条腿压在了她的小腹上,她便动弹不了了。 小乔立刻摇头:“晚饭预备好了——” 魏劭一只手伸了过来,五指分开捏住她的面颊,制止她的摇头。 小乔两颊被他捏住,便止了说话。 她睁大眼睛,略带恐惧地看着魏劭压坐在她小腹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他仿佛在端详她。如同此前不认识她似的。 “夫君——” 小乔双眸望他,含含糊糊地,勉强唤了一声他。 小乔真的感到害怕了。如同新婚之夜她不小心将他吵醒,他从枕下拔出长剑指着她面门时的那种带着透骨冰凉的恐惧之感,再一次地朝她袭了过来。 魏劭喉结动了一动,松开了她的面颊,接着,他沉重的身躯就压了下来,将她压在他的身下。 从前他也有要她要的很急的时候,甚至因为动作粗鲁而弄疼过她。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待她丝毫不见怜惜。小乔看到他的面庞绷的几乎到了扭曲的地步,神色也随之变得露出了一丝狰狞。 屋里暮色昏暗,半遮半掩的床帐内,光线更是黯淡。但他俯视着她的双目之中,却眸光大炙,那是一种混杂着兴奋、欲色以及别的小乔也看不懂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幽幽的暗芒。 小乔下意识地开始挣扎,两手推捶他的肩膀。他便咬住了小乔的唇。咬的她疼痛无比。 小乔紧紧咬着牙关。魏劭便离开了她的唇,手跟着一把扯开她的衣襟,低头下来,口手齐在她宛若凝脂的温暖胸脯上施虐。胸脯的雪肤很快起了触目红痕,小乔痛楚呜咽一声:“我做错什么……” 魏劭双眸欲光更盛,一语不发,大手钳她一侧大腿屈了起来。 遭到如此野蛮对待,想这两天他的反复无常,从前情浓之时缱绻更如讽刺。 房中有些秋老虎的闷热,方才那样一番事情下来,她的身上也沁出了热汗,小乔心底里的那丝寒意却在扩展,隐隐的怒意也在慢慢地攀升。 在他喘着灼热浊气,要强行入她时,她抬手将他的那张脸扳到了自己面前,强迫他看着她的眼睛。 “我要你说个清楚,何以如此对我?”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已经大汗淋淋,面庞酡色,如同醉酒,双眸里也隐隐如有血色泛涌。 “天下男子都想着如我这般得到你,你方心满意足否?旁人便算了,连我魏家男子,也尽要为你裙下之臣?” 他顿了一顿,咬牙切齿地道。 就在电光火石的那个一瞬之间,小乔忽然明白了过来,心底骇异至极。 “你竟疑心我与你表兄有瓜葛?” 魏劭眼皮跳动,不语,仿佛也不想再与她说话了,赤红双目再次落到她的唇上,低头压下,用力吮啮。 “放开!” 小乔奋力推开了他的脸。 他一语不发,神色愈发阴鸷,转回来再次狠狠衔住。 她的唇已经被他弄的有些肿胀了。 小乔再次奋力推开他。 他第三次要咬下来时,小乔抬手便狠狠抓住了他的头发,魏劭低低地嘶了一声,竟然不顾被撕扯了发根的疼痛,再次回脸啮吮她的嘴。 疼痛和来自心底的愤怒,令小乔再也忍耐不住了,松开了他的头发,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啪”的响亮一声。 仿佛中了定身法似的,魏劭突然就停了下来,整个人凝滞住了。 慢慢地,他回过脸,摸了一摸自己左侧面颊,随即盯着她,目中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般的气急败坏之色。 方才和他纠缠间,小乔早已经累的气吁,鬓发也散乱的不行,见他这样盯着自己,喘了一口气,怒道:“别的什么,我都可以容忍。唯这一条,我绝不容你心胸狭隘至此地步,竟强加于我身上!” 她顿了顿,讥道,“我再水性,你魏家的男子,未必也就能入的了我的眼!” 魏劭神色一滞。 小乔不再说话,也彻底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神色变得平静无比。 魏劭死死地盯着她平静闭目的样子,喘息更甚。 一道热汗沿着他的额头滚落,啪的滴溅到了她的眉心正中,漾了开来,片刻后,渐渐与她额上渗出的水光融成了一片。 小乔忽然感到身上一轻。张开眼睛,看到魏劭从她身上而起,一把撩起帐子下了地。 帐子被他臂膀力道所带,发出了清脆的一道裂帛之声。 魏劭背对着她,迅速穿回方才被他自己甩在了地上的衣物,大步离去。 小乔心跳得如同擂起了小鼓点,听着门外走廊上脚步叠起,春娘询他是否用饭,接着,声音就断了,安静了下来。 小乔慢慢地从枕上坐了起来,手还在微微发抖。定了定神,低头整理着自己方才被他扯的七零八落的衣裳。 春娘进来了。脚步起先带了迟疑。看到小乔坐在床上的样子,吃了一惊,随即飞快地跑了上来。 “我和他方才起了点小纠纷。君侯一时想不开,出去走走而已。” 小乔阻止了春娘已经张开的嘴,自己下地来到镜前,对镜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春娘跟到了她的身后,神色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 “春娘,我腹饿了,吃饭去吧。” 片刻后,小乔理好鬓发,转身对她说道。 …… 魏劭当晚没有回房。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他回房时,小乔已经起身,刚梳妆完毕。 魏劭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到她似的。洗漱完毕换了衣裳往北屋去。小乔默默跟上了他。两人到了徐夫人面前。徐夫人说魏俨刚走,就和他们前脚后步,明日就是鹿骊大会了,从前都是由他一手经办的,这回他去了代郡,昨天刚回,今天就有事找上他,今日一天想必他都十分忙碌。 徐夫人说话时,魏劭神色始终如常,小乔更是全程面带微笑。两人一起出来,走到那个岔道口,魏劭脚步没有停留,撇下她径直继续往前头大门的方向走去时,小乔叫住了他。 他看似非常勉强地停了下来,转回半张脸,向她投来一瞥。 小乔走到他面前,开口说道:“也并无别的事。就是关于那只西域猫。原本是你送我的。既然你不能碰触,我见你似乎又厌恶于它,我也不方便养了,你最好拿回去。或若嫌麻烦,我另寻个愿意收养的人家将它送了。因是你的东西,故而处置前,先告你一声。” 她其实颇喜欢它,也很想养下去。只是确实觉得,这猫似乎和这家里姓魏的两个人都犯冲,自己再养下去,似乎不妥。 “一只畜生罢了!我既送了你,你要养便养。我虽狭隘,也不至会和一头畜生过不去!” 魏劭冷冷道,转身而去。 小乔停了停,目送他背影消失,转身回了房。回房后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不能养了。 这猫金贵,日常主食自然是肉。寻常人家必定养不起,小乔也不忍让它流落颠沛。便吩咐了下去,让打听合适的人家给送了。林媪等人都诧异不已。心想分明是君侯送给女君讨她欢心的玩物,何以才过几天,女君便要将它送走。虽然都喜欢它肉绒绒的样子,只知道自己便是拿回家中也是养不起的,万一养死,还怕不好交待。没想这么巧,到了傍晚,北屋那边来了个仆妇,说徐夫人得知,让把猫抱过去让她养。 小乔急忙亲自抱了猫儿过去。徐夫人见了猫,十分喜欢。那只猫似乎也和她颇为投缘,被徐夫人抱住,抚摸了几下脑袋,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便蜷在她的膝上一动不动。 “说是二郎特意送你的养的,才几天,怎又要将它送走?”徐夫人抱了一会儿的猫,问道。 小乔道:“原本也舍不得的。夫君送来了,才知道引他不适。”便将那天他进了猫舍打喷嚏,后来又身上起了红点发痒的事提了下。 徐夫人恍然,点头:“原来如此。我说呢!你那边是不能养了。往后便放我这里吧。我见它和我似乎投缘。正好也能做个伴。” 小乔笑道:“原本孙媳妇愁寻不到好的去处容它。这会儿祖母接了养,那就是它的福了,比我养要好多,我也放心了。” 徐夫人笑,低头摸了摸猫儿,仿似无意地道:“仲麟可是惹你生气了?” 小乔微微一怔,抬眼见徐夫人那只独目望着自己,虽含着温和笑意,却十分明亮。便猜应当被她是看出了什么。 果然,徐夫人又笑道:“一早你们来,我一见就觉得不对。往常你们来看我,和我说个没两句话,我就见你俩望来望去的,早上却只我那个孙儿望你,我见你连眼角风都没扫一下他。我就想,不是他得罪你了,还会是什么。” 第62章 小乔感到微微尴尬。知再强瞒也瞒不过去了,心念电转间,便低下头道:“全是孙媳妇不好。昨晚在房里,为了点鸡毛蒜皮事和他闹了点性子。还请祖母勿怪。” 小乔昨夜后来自己想了大半宿,确定魏劭这两天突然变得阴阳怪气,就是和他说出口的那句“连我魏家男子,也尽要为你裙下之臣”有关。 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这么武断地给自己脑门贴了张潘金莲的标签,在遇到魏俨的时候强行拉自己秀恩爱,一转身跑到自己跟前撒起了疯。 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他认为魏俨和自己有不正当的关系。 当时她也确实被他流露出来的这个想法给恶心坏了,一时控制不住,也不管后果如何就给他了一耳光子,顺利把他给打跑了。不过,魏劭今早还回来,和自己一起到徐夫人面前装相,可见他不愿让这种“家丑”外扬,所以徐夫人这会儿突然问起,小乔自然不敢多说半句,只这样含含糊糊地拿“房里”、“鸡毛蒜皮事”来推挡。料以徐夫人的辈分,就算她再好奇,或者说,再不相信,也不至于打破砂锅要问到底。 果然徐夫人没再追问下去。只点了点头,道:“唇齿尚有擦碰,何况少年夫妻?虽然你方才说是你不好,我却知道必定是他得罪于你。他从小就是只皮猴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了跟他再好好说,他也就吃记性了。” 小乔觉得徐夫人话里似乎含了些别意,一时也没空咀嚼,只想快些度过这阵尴尬,便胡乱点头应声。 徐夫人笑道:“明日鹿骊大会,须得一早出门,这会儿也不早了,猫儿留下,你且回房吧,好好准备明日之事,养足精神。他回来若还跟你置气,你尽管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做主。” 小乔恭敬应了退出去,回到西屋。魏劭自然是不在的。小乔也不再等他吃饭了,自己去吃了,回房后,静下心来,在脑海里一遍遍地过着明早自己要做之事的每一个细节,以确保到时候不会出任何的纰漏。随后上床去睡了。 她需要养好精神。 魏劭是在半夜回来的。轻手轻脚的,仿佛怕吵醒了她。小乔其实还是被他吵醒了。但装作睡着。 魏劭从浴房里出来,熄灯爬上了床。当夜两人各睡各的。小乔睡的很安稳。次日早,被边上的动静给弄醒了。 魏劭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才刚刚泛出点灰白的颜色。照现在的时令,估计五更还不到。还早。 但今天有鹿骊大会,他确实理应也当提早出门的。 小乔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儿,看到了魏劭坐在床上对着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 他坐着没动,仿佛在出神,忽然转过些脸,瞥了眼枕上的小乔。 小乔还有点没完全睡醒,半眯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仿佛不屑,转回了头,撩被便下了床。 虽然闹了那样一场,生分了,但既然人已经醒了,该当做的事,小乔也会做的。打了个哈欠跟着他起了床。如常那样开门,叫人进来服侍洗漱穿衣。 整个过程没有人发出半句声,就只听到仆妇进出的脚步声和铜盆水盥被轻微碰撞发出的响声。随后小厨房的人抬进来放了早饭的食案。小乔也跪坐在旁陪着。 先前两人好的蜜里调油时,魏劭早和她同桌而食了。 现在就像自动恢复到了游戏初级状态。 魏劭全程无表情脸,小乔服侍他吃完了早饭,送他出了门,看他背影消失在了微白的晨曦里,进来后自己也不再睡了,梳洗完毕,春娘帮她取出今天要穿的衣裳。 今天算是她嫁入魏家后的第一次公开场合露面,穿什么衣裳,多日前就开始费思量了。 鹿骊台不是什么魏家七大姑八大姨的聚会,面对的是渔阳世家大族、魏家部曲将吏、幽州万众军士。小乔原本已经够美了,该强调的不再是美,而是她第一次以魏家第三代女君身份现于众人面前时能与身份相持的风度与气场。 为此,春娘特意私下去请教钟媪。钟媪说,徐夫人当天穿酱紫,女君可着纁红。既相配,又出众。 春娘欢喜,谢过钟媪,回来便改制衣裳。 她一手好女工。昨天终于将衣裳备好。 小乔穿上纁红地刺绣玄色龙凤蔓草纹的礼衣,裙裾曳地,大袖垂膝,腰带阔七寸,绣繁复精美的金丝茱萸联云纹,腰中镶嵌如意美玉,一头青丝高高绾成凌云盘桓髻,两旁各插一支嵌宝衔珠双鸾金簪。 比起去年刚出嫁时,如今大半年过去,小乔不但个头长了一些,身段也渐渐开始脱去少女青稚,发育更显匀亭。穿上这样的礼服,盛妆过后,从头到脚佩环交映,金玉葳蕤,气韵华贵,又不失清丽,连徐夫人见到了,也端详她许久,最后笑道:“有如此佳妇,我孙儿之福也!” 这日天高云淡,一早便朝霞灿烂。辰时中,魏梁奉命来接魏府女眷。小乔和徐夫人登上马车。朱氏也一道去了,出城数里之地便是鹿骊台。 鹿骊名为台,实际是一座高高建于夯土基上的观景楼。坐北朝南,长宽各数十丈,高三层,四面无遮,气势雄伟,视野极佳。鹿骊台的对面,就是一座可同时容纳万人的大校场,东西南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门,四门两侧又各开一拱卫小门,四门之上也各建有一稍矮的观台,随四门而命名,分别为青龙台、白虎台、朱雀台、玄武台,是为受邀而来的各地太守和其余贵客所备的。 将近巳时,大校场里旌旗遮天,兵甲耀目,数以万计的各路人马已经齐聚。 徐夫人的马车渐渐靠近青龙门时,四门炮声响起,魏劭魏俨带着渔阳和各地太守以及世家贵族疾步出来,列队相迎。 徐夫人一头华发梳的溜光整齐,身穿酱紫衣裳,从马车上下来,一手拄着龙头拐杖,另边胳膊被小乔搀着,身后朱氏相随,朝着青龙门走去。 魏劭和魏俨抢上前去行礼,其余太守等人也纷纷施礼。 鹿骊大会除了选拔人才、耀武扬威的目的,也是魏家与各地太守相互联络,促进联合的一个场合。 今日这些受邀前来的各地太守,无不是魏劭父亲在时便有的老人。前几日起,魏劭便相继与赶来的这些人会过面了。他们自然也都与徐夫人打过交道,盼着与她会面。只是徐夫人如今不大见客。此刻见她终于露面,争相上前向她问好。 徐夫人精神矍铄,面带笑容,与人一一寒暄,见众人目光随后落到小乔身上,笑道:“老身年已迈,幸而我魏家中馈继承有人,此我孙儿新妇乔氏,深得我心。今日便由乔氏代老身击响金鼓,为我幽州健儿鼓舞声势!” 小乔在众人略微的惊讶目光注视之下,不疾不徐往前一步,面带微笑道:“我来之前,祖母便告我,云今日到场的,无不是英俊豪杰、魏家肱股,叮嘱我万万不可失礼,当以叔伯拜之。诸位叔伯,纳我一礼。”说完向三面各施一礼。 众人见她年纪虽不大,却容色绝代,举动风华,应答大方,气度过人,不过一个照面,都觉眼前一亮,徐夫人如此荐她,何况她的身份还是魏劭之妻,不敢托大卖老,各自向她回礼。 徐夫人心情极好,大笑声中,复让小乔挽着自己的手臂,携她步入青龙门。 校场里的万众军士见徐夫人现身,万岁呼声四起。 徐夫人满面笑容,带着小乔,身后随了朱氏,在魏劭魏俨兄弟的陪护之下,登上鹿骊台列位。各地太守、贵族、以及受邀而来的客也纷纷各自登上四门观台列坐。两日前到的袁代、丁屈也被引入座位不提。 鹿骊台的视野极好,四面大风吹扬,从台上俯瞰脚下,但见巨大校场之内,军士方阵罗列一字排开,兵甲森严,武风雄浑,心胸也不由随之升起一阵激荡之感。 小乔知道魏俨魏劭兄弟就在近旁,四目正观着自己,心中对这两个魏家男人实在膈应,却丝毫没有分心,眼中更看不到这两个人。她只望向徐夫人。在徐夫人带着鼓励的目光之中,深深呼吸,吐完胸中浊气,迈着稳稳的步伐,走向设在鹿骊台中央的那座巨大金鼓之前,从一个军士手中接过绑饰了红缨的铜槌,在万众瞩目之下,稳稳地挥臂击鼓,三声之后,伴着尚未消去的嗡嗡鼓振,朗声道:脐彼公堂,称彼篁觥!蒙我勇士,安守四方!万寿无疆! 彼时大风吹扬,合着鼓振之声,她清朗又充满了元气的声音,随风传送到了校场的四方上空之上。 “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校场起先沉静,片刻后,忽然再次爆发出了一阵合着她朗诵之辞的“万寿无疆”声,声来自四面,几乎震动云霄。 小乔将铜槌放回托盘,如来时那样,稳稳地走了回来。 她看向徐夫人,从徐夫人含笑的双眸中,她知道自己应该通过了这次于她自己来说其实是个并不容易的“考验”。 她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神色看着平静,实则心脏还在飞快跳动,手心里也捏出了一层汗。 而今女人地位虽然普遍低下,但在魏家,却有过女人主政的一段岁月,也是靠着当时的徐夫人,魏家才渡过那段飘摇低谷,为后来的魏劭主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在魏家徐夫人的面前,根本就没有所谓女子不能走出内堂之说。 小乔深知,以自己的资历,原本根本不可能以如此高的姿态,站在名为鹿骊台的这个地方的这个位置上,受着来自脚下万众的欢呼之声。 从她的本心来说,她也没有渴盼过去获得这样的荣耀——她从不觉得自己配得。并且更重要的,她的内心有些惶恐——自己今日受了这样的荣耀,日后却不能对等报答的惶恐。 但是徐夫人却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她无法拒绝。 小乔其实也不知道徐夫人为何如此看重自己。既然蒙她看重,今日之事也无法推却了,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尽己之力,不要辜负了徐夫人的期待。 现在看起来,她完成的似乎还算可以。至少,应该是没有丢脸。 徐夫人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做的很好。” 小乔道:“蒙祖母的厚爱鼓励,我才幸不辱使命。” …… 金鼓之后,鹿骊大会正式开始。校场里军士威武之声四下此起彼伏,纷纷为隶属自己军团的出场健儿壮大声势。 魏劭魏俨二人要下去到校场里。来徐夫人面前辞了一声。 魏俨面带笑容,神色自若。 看着魏俨,小乔忍不住就想起魏劭那比女人还要女人的疑心病。 虽然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怀疑上自己和魏俨有一腿的那个结论,但想起第一次遇到魏俨时,他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再看这两个人都在自己的跟前,心里忽然也膈应了起来。 小乔忍不住看了眼魏劭。见他正好盯着自己。便也不避让他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和他对盯了一眼。 魏劭仿佛一顿,脸色随之沉了沉,转身便走了。 魏俨随之,也下了鹿骊台。 这两只瘟神都走了,小乔终于觉得舒坦了起来,立刻寻找校场里阿弟乔慈的身影。 今天两场比武。骑射和搏击。先比的是骑射,也就是乔慈参加的项目。 比赛的内容,是将“骑”和“射”结合起来。在场地的终点设一用绳索悬挂的金钟。出战的所有武士从起点骑马出发,谁能避开对手阻挠,第一个以弓箭射下金钟,便是胜利者。不可击打对手的马匹,除此之外,可用采用任何手段阻挠对方。对于参赛武士的骑术、箭术,以及格斗能力,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参加射钟的武士共有三十二人,除了乔慈,全部都是来自各地军营中的骑射佼佼者。已经各自纵马来到了出发点,等待着比赛开始。 小乔很快看到了自己的阿弟乔慈。 他今天十分精神。面若银盘,双眉如剑。一身白袍银甲,肩上挎着宝弓,腰间悬了宝剑,高高坐于胯下的那匹青骢马上。 小乔心里欢喜,紧紧地望着乔慈。乔慈似乎感觉到了来自于小乔的目光,忽然转头看向身后的鹿骊台,冲她一笑,少年英雄的一股抖擞猛力之气,扑面而来。 第63章 4 鹿骊台位置显眼,万众瞩目,小乔知道此刻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见阿弟在台下和自己致意,鉴于自己身份,为避嫌起见,只望着他回了一笑,并无过多情绪表露,但双目中的鼓励之色却尽显无疑。 就在这时,小乔听到登阶方向,传来一阵仿佛带了韵律的木屐踏过石阶的脚步之声,于是转头望了一眼。 鹿骊台的阶上,现出了一个渐渐清晰的妃色身影。 她认了出来。是苏娥皇。 苏娥皇只手微提裙裾,拾级而上,身后左右相随了两个侍女,妃色身影映着青色石阶,摇曳婀娜,正往徐夫人的方向走来。 到了近前,她被拦了下来,停下了脚步。 鹿骊台的守卫走了过来,向徐夫人禀,说左冯翊公夫人苏氏到了,乞拜见老夫人。 徐夫人早已经瞥到了苏娥皇,却不动声色,也没转头去望,只道让她过来。 朱氏听到左冯翊公夫人苏氏,霍然转头,果然看到苏娥皇就立于那里,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守卫回去,放行了苏娥皇。苏娥皇来到徐夫人面前,先朝她恭敬下拜。 徐夫人微微笑了笑,叫她无须多礼。 苏娥皇再拜朱氏。 朱氏瓮声道:“起来吧。你虽寡妇,从前也是左冯翊公夫人,我不过一乡鄙妇人,如何受的起你如此大礼。” 她说话时,脸是微微扭向一边的。 苏娥皇面上依旧带笑,起身最后转向坐于徐夫人右手边的小乔,含笑道:“前次卢奴别后,我便时常想念妹妹,盼着能再与妹妹相见。今日方如愿以偿。” 小乔亦露出笑容,微微点头,道:“蒙夫人记挂,我甚感激。” 她两人说话时,朱夫人道:“你何时来的渔阳?竟也不提前知照一声,倒显的我们怠慢了。” 苏娥皇忙道:“夫人有所不知。鹿骊乃英雄大会,我有一侄儿名苏信,为中山校尉,骑射出众,有幸前来赴会。我此番前来,一为侄儿助威,二来,我虽多年未踏足渔阳,但心中时常记挂外姑祖母和夫人。故也借此机会,特意来拜望外姑祖母和夫人。昨日到的迟了,恨不能当即过府拜望,又怕扰了外姑祖母和夫人休息,是故未敢登门,想着今日一早来此拜望,也是便宜。” 朱夫人唇角微微勾了勾,不语。 台下校场正中,设作骑射之赛的场地已经圈定,起,点处,三十二武士各自跨上骏马,臂搭弯弓,跃跃欲试,正预备听号令出发。 苏娥皇指着中间一个身高臂长的紫袍青年,笑道:“他便是我侄儿苏信,虽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在中山军中历练磋磨也有几年了,此番奋力拼杀,也得上司赏识,这才有幸来渔阳献技,贻笑大方了。” 小乔望了一眼。 苏信年纪二十出头,身高臂长,骑一匹乌骓马,鞍辔华丽,嵌着宝石,阳光下熠熠生辉,在一众武士当中很是显眼。他昂首挺胸,高高坐于马背之上,显得信心满满。 徐夫人亦看了一眼,点头道:“也是个少年英雄。” 苏娥皇忙谢她夸赞,略一迟疑,闪目之间,朝徐夫人走了一步,方抬脚,却听朱夫人道:“不知你今早也要来,这里便未替你设下位子。我见下头骑射就要开令了,你既为侄儿助威而来,还不过去玄武台入座?” 玄武台在鹿骊台的侧旁,专为渔阳城中前来观战的贵族妇女而设。 苏娥皇脚步停了下来,盯了朱氏一眼,随即笑道:“多谢夫人安排。如此我便下去了。待稍晚些,我再登门拜望外姑祖母于夫人。”说罢朝徐夫人和朱氏再盈盈一拜,又与小乔道了声别,这才转身,带了侍女,依旧袅袅婷婷地去了。 苏娥皇走了,徐夫人神色如常,朱氏冲她背影露出了一丝鄙色,鼻里淡淡哼了一声。 小乔看她一眼,面上丝毫没有表露,心里难免诧异。 没人比她更深刻感受过来自于朱氏的杀伤力,所以,她倒不是诧异于朱氏最后做出几乎是赶走了苏娥皇的这样的举动。 只是诧异于这个接人接物其实真的丝毫叫人挑不出错处的苏女,何以竟会这么招来朱氏的不待见。 朱氏说话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看来在她心目之中,除了自己,苏女也是个排的上号的厌恶对象了。 此时校场里的喧嚣慢慢静止了下来,全场屏声敛气,看向骑射场内蓄势待发的三十二骑武士。 小乔知道比赛要开始,也无暇再想别的了,专心观战,寻着弟弟的身影。 令号声中,三十二骑齐齐扬蹄出发,争相往百丈之外那个悬了金钟的终点纵马而去。起先三十二骑各行其道,等冲了将近二三十丈出去,马头渐分前后,冲在最前的一匹赤马之上的武士搭弓瞄准金钟,紧随其后的白马武士一棍扫去,赤马武士俯身避过,抽戟反刺,二人便缠斗在了一起。 历来规则,每人身上只限带三支羽箭,若羽箭射完未中金钟,或者落马下地,则视为出局。 有人既然开了个头,剩余武士便也效仿。何况规则也是允许。人人都想阻拦对手,自己及早冲出包围第一个射落金钟。和着急若骤雨的紧密鼓点,在校场观战军士的齐声呐喊助威声中,跑马道上展开了你走我拦,你追我赶的恶斗。很快,相继有人不敌落马。 路程过半的时候,原本的三十二骑只剩一半不到。其余或受伤落马,或被人夺走弓箭,或已经射完三箭却未中标。 乔慈惯常使用的兵器是双戟。他从小醉心武艺,每日早晚于家中的小校场里苦练,寒冬酷暑,风雨无阻,又天生一副习武筋骨,多年下来,得心应手,胯下这匹魏俨送他的青骢也是千里挑一的骏马,虽骑用不久,但颇通灵性,今日人马合一,路程还未过半,隐隐便有脱颖之势。 他方击败了一个从后追赶而上试图夺走他弓箭的武士,最后以戟杖将对方击落下马。 这已是他击败的第三个对手了。 魏劭军中武风历来彪悍,鹿骊大会虽是兄弟军营之间的武功较量,但全部真枪实刀,武士以甲护身。 乔慈在众武士中年纪最小,人材英俊,校场内的不少军士也知他是女君之弟,马匹刚出发便引来众人瞩目。等赛程过半,见他骑术精绝,武艺出众,接连击败缠斗住他的三名武士,且出手颇为克制,并不似其余有些武士,一心为求胜利,出手阴辣,招招攻击对手要害。见他和对方在马上斗了十几个回合,最后压住对方,反手改戟头为戟杖击对方掉落下马,不由地心生敬重,开始纷纷为他叫好助威。 阿弟英姿焕发,又有大家之风,博得了校场里众人的喝彩。小乔虽然欢喜,心里却更紧张。双目圆睁,紧紧地跟随着他驰骋马上的背影,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乔慈击落那个武士之后,立刻夹紧马腹。胯下青骢也感应到了来自主人的意念,全速奔驰冲往终点,迅速超越了前头几人,就在他挽弓搭箭,在全场注目之下要射出第一支箭时,耳畔一阵刀风,斜劈下来一把大刀,乔慈忙收弓避让,转头见追上来了一骑武士,乌骓紫袍,双目闪闪,隐露悍色,正是来自中山的苏信。 苏信又劈来第二刀。乔慈立刻抽出双戟迎上,两人在四周军士的震天呐喊声中你来我往,转眼已经过了二十来招。 苏信是苏娥皇长兄长子,因苏娥皇长兄大她许多,是以姑侄年纪相差不大。十年前幸逊还没入洛阳时,他的姑姑苏娥皇初嫁刘利,名满洛阳,苏家也曾风光一时。到如今却门庭败落,子弟也多凋零。苏信一心显耀门庭,因他长于骑射,今日远道而来,只为在鹿骊台一战成名,是以方才出发后就出手凶狠,接连伤了数人,杀出一条路来,看见乔慈勇猛,心里便将这白袍小将视为劲敌,见他冲到最前了,眼看就要发箭,哪里肯让他拔得头筹,奋力追了上来阻他势头。两人这样斗了二十来个回来,乔慈越战越勇,苏信渐渐不敌,见身后又有武士追赶而上,心中焦虑,生出一计,乔慈一戟下来,他突然大叫一声,面露痛苦之色,身形也摇摇欲坠,便似受伤要坠下马背。 乔慈立刻收手,不想眨眼之间,苏信却从马腹之侧抽出一柄事先暗藏起来还未用过的短刀,朝着乔慈一挥而去。乔慈看到锋芒,迅速躲避,却事出突然,还是没有完全躲过,一侧的臂膀被利刃划过,幸好穿有护甲,但护袖也被划出一道口子,一阵疼痛,低头见血已经流了出来,染红了身上白袍。 这里距离鹿骊台已有些距离了。但小乔依稀还是看到情况不对。心猛地一跳,也不顾旁的了,从位置上起身奔到护栏之前,睁大眼睛看着。 乔慈与苏信大战,明明就要压过,不料苏信突然使诈,反而令乔慈挂彩,两旁军士立刻大喝倒彩。苏信却恍若未闻,逼开乔慈之后,咬牙猛地调转马头就朝终点冲去。渐近,他瞄准前方,挽弓发箭。 第一箭射出,未中。勘勘从挂着金钟的那根绳索之旁擦过。 苏信心里懊恼,急忙再搭弓,瞄准后预备射出第二支箭。 然,就在此时,另一支饰有白羽的羽箭已经离弦从后追赶而上,从他身畔破风而过,如奔雷迅电般地朝着数十丈外的金钟笔直射去。 箭是他身后的乔慈所发。 校场里顷刻间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支白羽之箭。 羽箭撕裂空气阻力,奔至终点,不偏不倚,穿绳而过,最后钉入了一面阻靶之上。 绳索断裂,悬不住沉重的金钟,金钟晃了几下,掉落在了接于下的一面铜锣之上。 “当”的一声,发出一声清越而绵长的金属撞击之声。 苏信僵住了,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袍小将纵马从自己身畔如风般飞驰而过,到了终点之处,翻身下马,疾步走到靶前,拔下了羽箭,然后跳上了高台,高举羽箭,向四面挥手致意。 校场里爆发出了如雷般的喝彩之声。玄武台上那群渔阳贵妇,更是看着乔慈,纷纷交头接耳。 小乔原本悬到了嗓子眼里的心,此刻终于落下。 秋阳艳光的照射之下,她远远看到阿弟举臂立于高台,白袍银甲,意气风发。 而巨大的校场里,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为他的英姿而欢呼呐喊。 小乔激动的鼻子发酸,忍不住抬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魏劭此刻正立于距离高台不远的一处观台上。他的目光从高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挪开,眺向对面的鹿骊台。 他看到她凭栏而立,双手掩面,显是要喜极而泣了。 魏劭唇角微微勾了勾。忽然,他下意识又将目光瞥向距离自己不远的长兄魏俨。 魏俨正将目光投向鹿骊台的那个方向。他微微仰着头颅,似乎在出神,神情仿佛陷入了某种飘忽不定的思绪之中。 大校场里,高台上的乔慈是万人瞩目的焦点。他的近旁,目睹了全程的大将军李典正在对公孙羊说,此凤雏麟子,又有仁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没有谁会留意来自魏俨的这一道不经意的视线。 魏劭敛目,神色平淡。 第64章 第一场骑射结束。鹿魁最后被外来的乔慈所得。 这个结果虽然意外,但在场的幽州军士却没人觉得丢脸,反而兴高采烈。 乔慈是君侯妻的弟弟,就是君侯的内弟。既然是君侯内弟,也就是大半个幽州人了,他夺魁和和幽州人夺魁又有什么两样?何况方才他所展的大家风范,尤其是最后那一箭的逆转,实在太过精彩,目睹之人,无不心折。 军士纷纷议论着方才一幕,翘首等待下一场搏击开始。 搏击便是擂台,两人对阵,败者下台,胜者继续接受挑战,以此循环,最后获胜者为骊魁。对于武功、体力、乃至意志,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擂台除了禁用飞镖流星暗器,其余不受限制。 就行伍打仗而言,骑射其实更为实用。 但这是乱世。乱世只崇英雄。 单从尚武精神而言,擂台搏击更能充分体现个人英雄主义的魅力。故,对这场实打实的擂台比拼,人人期待。 …… 鹿骊台的视野极好,能将校场正中所设的那个大擂台上的全景看个一清二楚。 但乔慈骑射一结束,小乔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 虽然知道阿弟下去后应该会处置臂伤了,但心里还是有些牵挂。对看人在台上逞勇恶斗更是兴致寥寥。坐那里,难免便开始走起了神。 她先瞥了眼玄武台。 玄武台在鹿骊台侧旁不远,位置矮于鹿骊台,望下去一目了然。 苏娥皇坐在一群渔阳贵妇人的边上,坐姿雅丽,神色端凝,目光落向校场的中央。 方才她侄儿苏信惹全场喝倒彩的一幕似乎也未给她带去多少的影响。她不和近旁的渔阳贵妇们搭话。渔阳贵妇对这个出自中山国、嫁刘利、成为寡妇,如今又从洛阳回到渔阳的带了点传奇色彩的著名的“玉楼夫人”似乎也不亲近。也没人主动和她搭讪。只或明或暗地里看她一两眼,在心里审视她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梳出的发型,发里插戴的步摇,身上穿上的裙裳,以及坐那里,也从头到脚流露的似要把自己这些人给压下去的那种“洛阳范儿”。然后和近旁的妇人交头接耳,低语上几句。 苏娥皇却始终如一,不管边上人如何的眼光,稳稳当当。 看完了苏娥皇,小乔再看魏劭。 他和公孙羊、李典等人高居于擂台对面的一个观台上,佩剑端坐于中央,宽肩蜂腰,十分的显眼,几乎不用费什么眼力,第一眼就看到他那个熟悉的侧影了。 小乔忽然有些好奇。苏娥皇仿佛从天而降地这么出现在了这里,魏劭现在知不知道她也在,就正坐在距离他不远的身后的那个玄武台上? 她暗暗地观察了魏劭片刻。见他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擂台上正在对打的两个武士身上,偶尔会侧身过去,和坐他边上的李典或者公孙羊说上一两句话,似乎是在评价台上武士的身手。 小乔看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回头过去。 小乔下了结论,他应该还不知道。 这时擂台上的一个武士获胜了。他的对手被无情地摔下了擂台,爬起来后羞惭离去。胜利的武士站在台上,接受着来自四面的喝彩。 小乔被吸引了注意力,刚要把目光挪向擂台,就看到魏劭忽然转过了头。 虽然隔的有点远,但小乔直觉,他的两道目光应该就是投向自己的这个方向。 小乔顿时有一种在背后偷窥被抓包的心虚之感,立刻看向擂台,目不斜视。 魏劭远远地眺了眼正襟危坐的小乔,收回了视线。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要把注意力放到擂台上的他的武士的精彩对决上。 不要再去费神留意坐于他身侧不远的他的长兄魏俨,此刻到底在看着什么,他的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否则,若是让他再看到像先前魏俨远眺她的那样的一幕,他唯恐自己就要彻底控制不住情绪,当场就发作出来了。 每一次,当他想到那个兰云当时对自己说出口的阴私,魏劭就觉得自己身体皮肤下血管里的血在沸腾,有无数个针尖,在密密地扎他。 他不愿相信。但他知道兰云这个女人,不管她到底处于什么目的,她说的是真的。 他和表兄魏俨,有着将近二十年的兄弟之情。因为他比自己大了数岁,行事一向稳健可靠,从没有出过半点岔子,对他更是有着一种天然的信任。 也是因为如此,在突然得知兄长不但对他的妻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竟还亵渎于她,他才感到了出离的愤怒,以及深深陷入一种完全超乎了他从前所有认知的巨大的难以自拔的耻辱感里。 倘换成别人,大卸八块也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十个也早被他给斩成了肉酱。 但这人却偏偏是他的长兄。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他也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但就在这一刻,当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一幕,魏劭忽然又觉得,血液里流动起了一根根的针棘,开始扎刺他,令他无法专心。 “君侯可看到了?这位便是我方才对你提及的俊才。姓史名俊,德州盘云人氏,祖传枪-法,臂力过人。祖上英豪,曾为荥阳令,后家道中落回乡务农,我亦是无意听人举荐,这才寻访了他来……” 李典靠了些过来,指着擂台上一个正与对手搏斗的武士,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个武士二十出头,壮硕雄伟,使一杆丈八的精铁长矛,身手不凡,枪枪挂风,正将对手逼的步步后退,周围喝彩声不断。 魏劭听到李典和自己说话,终于回过来了神儿,将脑海里画面强行给驱赶了出去,再次集中起了精神,将视线投向了擂台。 …… 史俊果然武艺高强,又勇猛过人,没有辜负李典期待,连将上台挑战的七人打了下去,看的校场里的军士如痴如狂。将最后一个挑战者挑下了擂台,史俊猛地一顿铁枪,喝道:“尚有何人不服?盘云史俊在此恭候!” 他一双环目四顾,台下竟无人再敢上去应战。 李典爱才,见状欣喜,正要喝彩,忽见对面白虎台上倏然立起一人,纵身从丈高的观台上一跃而下,朝着擂台便流星大步而来,转眼到了近前。身高七尺,豹肩猿背,年二十七八,不是别人,正是前日随袁代同来的袁赭义子丁屈。 丁屈一个翻身上了擂台,放声道:“我乃下密丁屈!前日随家叔到了渔阳,承蒙款待留至今日。我从前在山东时候,也听闻过幽州鹿骊大会,今日有幸目睹。方才见史盘云身手不凡,又出言挑战,我一时技痒,这才登台,只是不知这鹿骊大会,可容我一外来之人献丑乎?” 他挺着手中长戟迎风而立,神色颇是倨傲。 …… 丁屈,下密人氏,投袁赭后,迅速扬名立万。去岁袁赭于北海作战,中计入了圈套,身陷重围,幸得到丁屈杀入力保,竟从包围中再次杀了出来,侥幸逃命。从此对他大为赏识,遂收为螟蛉子,出入必带身边。这次袁代来幽州,丁屈被派来相随。前日宴饮之时,竟遭遇到了下马威。丁屈当时不敢发作,心中却愤愤,记下了这羞辱。早就存了力压众人,要在幽州万众军士面前替自己拿回颜面的心思。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按捺不住跳了出来现身,上台应战。放声说完,双目又不禁望向对面正高高坐于鹿骊台上的那个倩影。 世上男子,十有八九,皆为好色之徒。这丁屈也未能免俗。一早随袁代来此,下马之时,正好看到小乔随徐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当时便猜她应是魏劭之妻。 幽州魏劭去岁娶兖州乔女,乔女貌美多姿。丁屈早有耳闻。见这小妇人盛装华服,竟是生平所未见之美丽,当时忍不住就多看了好几眼,入座后又见美人现身高台,击鼓诵词,风华绝代,令人难忘,心里方才又回味许久,此刻跳出来,除了一雪前耻,也未免不是没有想借此机会在美人面前展露一番真本事的卖弄之心。 小乔哪里知道自己无意间又入了别人的眼。坐了许久,终于见那史俊无敌,本以为就此结束,没想到变生不测,忽然又跳出来一个人,听他言辞里隐隐有挑衅之意,顿时聚精会神,双目紧紧望着,关切了起来。 …… 李典看了眼魏劭,见他神色平淡,无任何的意思表示。 这样的场合之下,这丁屈既然应战了,自己这边作为东道,也无不应的道理,当下简单说了规则,鼓声再起,史俊丁屈二人便斗在了一起。 这丁屈果然不负袁赭军中冠军之名,猛悍过人。史俊虽也武艺超群,但阅历浅薄,远不及丁屈身经百战,不过十来个回来,被丁屈一杖重重击在后背之上,口吐鲜血,败下阵来。 袁赭洋洋得意,以戟挑起史俊落在地上的长枪,高高举着,绕擂台阔步走了一圈,大笑道:“什么盘云铁枪,还不是我丁屈手下败将!” 朱氏面露怒色,从位上站起了身。 小乔一颗心也微微地悬了起来。转头望了眼身旁的徐夫人。见她不动,更没起身。唯独目望下去的目光,比之方才略显凝重而已。 …… 四面的幽州军士,方才呐喊声还震天,转眼收了声。见丁屈狂傲至此地步,台下顿时嗡嗡声四起,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怒色。 史俊满面羞愧,奔到魏劭观台之前,下跪谢罪。 魏劭目中精光暴涨,面上却无愠色,只眯了眯眼,微微扬了扬下巴。 李典会意,说道:“胜败乃常事,你何罪之有?且下去先疗伤。” 史俊低头而去。台上丁屈方站定,再次望了眼鹿骊台上的佳人倩影,又朝对面观台道:“我听闻幽州燕侯,武冠三军,素有战神之名,在山东时候,就有心讨教。奈何不得相遇。今日便宜,值此良机,燕侯可不吝赐教否?” 这话简直狂妄无礼至极。便是李典身经百战,极具涵养,听了也怒从心头起,正要起身,侧旁一个人影已缓缓起身。 魏俨道:“汝何人?不过袁赭座下一供差遣之犬马,侥幸胜了一场,竟以为化作人乎?何来的资格,能与统领我四十万幽州将士之君侯过招?我乃代郡魏俨,不才,愿与你过上几招。你若赢我,再作别论!” 魏俨纵身约下高台,行至兵器架前,取了一根铁棍,随即快步登上擂台。 军士见到魏俨登台,群情立刻再次激动了起来。 丁屈见他不过取了铁棒为兵,显然是没将自己放在眼中。微微一怔,随即怒道:“也好。是你自己讨辱,莫怪我不留情面。”挺戟上来迎战。 …… 擂台上的魏俨与丁屈对战,徐夫人坐于高台,独目一直紧紧地盯着。 起先她的神色凝重,渐渐地缓了下来。 再片刻,小乔望她,她神色已经如常,转头对小乔道:“这厮讨打。竟到我幽州家门口撒野至此。让俨儿杀杀他的锐气也好。” 徐夫人话音刚落,小乔就听到校场里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循声而去,看到一柄长戟悬空飞了出来,魏俨铁棍横扫,迅如闪电,如法炮制,效仿了方才丁屈重击史俊的手法,重重一棍击在他的后背之上,丁屈当即被打的趴在了擂台之上,口中狂喷出了一口血。 丁屈羞愤交加。挣扎爬起来要再战。魏俨手中铁棍棍头已经重重压在了他的咽喉,恶声道:“谅我不敢杀你?袁赭再凶暴,又能奈我何?” 丁屈喉咙被锁,动弹不得,早有那袁代见势不妙,慌忙下台,急匆匆奔到近前,对着魏劭连声道:“燕侯息怒。实在是他过于鲁莽,方才不听我的劝告,胡闹了一场,望燕侯看在我兄长之面,且饶他一命。我带回去后,必定如实禀我兄长,遣使具礼,前来致歉!” 魏劭抬起视线,看向对面擂台上的魏俨,神色平静。 魏俨与他对望片刻,慢慢地收了铁棍。 袁代急忙命人上台将丁屈抬走。 魏俨在全场将士的欢呼声中下了擂台。至此,鹿骊大会结束。过程虽一波三折,场面却惊心动魄,不但决出乔慈、史俊这样的年少俊杰,最后魏俨力战丁屈,更是奋武扬威,军士无不兴高采烈,豪迈歌声此起彼伏。 徐夫人远远见到魏劭魏俨两兄弟朝鹿骊台走来,知他二人是来接自己的,便从位置起了身,在小乔和朱氏左右搀扶之下,下了台阶,最后与迎面行来接她的两兄弟相遇。 徐夫人面露欣慰之色,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幽州有你兄弟二人,我心甚慰!” 第65章 5 听到徐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乔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睛。 她知道这应该只是徐夫人为方才的那一幕而发出的一句感叹而已。 但她却忽然有些不敢看此刻对面魏劭,乃至魏俨的表情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更不敢对上徐夫人此刻那只流露出了欢喜之色的独目。 虽然,直到这一刻为止,她依旧还是不清楚魏劭魏俨这两兄弟之间到底发生过具体为何的事。 但有一点她知道,这两人的中间必定起了心病,心病还不小。而原因,大抵就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了。 坦白说,魏俨即便真的对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念头,继而激怒魏劭,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如同那个晚上,魏劭因此而羞辱于她,她何其无辜。 但是就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感到有些惶恐了。 并非她脸大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而是她怕。 徐夫人方才的说的那句话,突然就提醒了她。 倘若万一,这两个姓魏的兄弟,真的因为她而翻脸决裂,事情闹到了徐夫人面前的话,徐夫人将会怎么看待她?她往后又如何在魏家继续立足? 再矫情点地说,从她如履薄冰嫁入魏家来到渔阳见到徐夫人的第一面起,她就对待自己不薄。倘她知道两兄弟因为自己起了嫌隙,她的心情又将会是如何?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句千古名言,本该遭到鄙视和唾弃。 但现在她却希望如此。宁可魏劭视她为一件衣服,也不愿徐夫人对自己产生哪怕是一点点的误会,或者因此而感到伤心和难过;同理,倘若魏劭仅仅只是因为别的男子对自己单方面起意就把事情弄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兄长,除了鲁莽和无脑,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评价了。 原本这两天,关于这件事,她更多的还只是在为魏劭所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和恶劣对待而感到委屈,乃至于在心内置气。 但忽然,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脑子清醒了过来。 倘若处置不当,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将会导致她所无法承担的后果。 心念电闪之间,小乔迅速抬起眼睛,望向对面的魏劭。 她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此刻的眼神。 但是此刻,魏劭却并没看她。 他双目平视望着她身边的徐夫人,神情看起来恭敬而平静。 他说道:“祖母一早辛苦,孙儿送祖母回城。” 城中会有鹿骊大宴,东西南北四门军营里的营宴也将开始,不到深夜,恐怕不散。 徐夫人知他和魏俨这天接下来还非常忙碌,怎会真要他两兄弟送回去。如早上来时候那样,在他二人和众多太守们的相送中出了青龙门。 乔慈也在列,随众人站在外。他臂膀上的伤处已经裹好,看起来应无大碍。 小乔这才放下了心,见阿弟隔着人墙望向自己,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徐夫人看到了乔慈,招手让他过来。众人忙给他让出了条道。 徐夫人询问他的伤情。 乔慈躬身:“小子无碍,谢老祖母关爱。” 徐夫人道:“我都看到了。英雄出年少。至于中正纯仁,则更难得。”她转向小乔,“你的兄弟很好,可见素有家风。”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乔慈俊脸微微泛红,露出忸怩之色,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地道:“老祖母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徐夫人含笑点头。 小乔忙也向徐夫人道谢,和朱氏一道左右搀她上了马车。 这样的场合里,小乔无法和他能够单独说上什么话。 她弯腰跟进马车的时候,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魏劭。这回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她和他对望了一眼,随即入了马车。 晚上等他回来,她决定和他谈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小乔心里想道。 …… 魏劭目送载着家中女眷的马车渐渐远去,与近旁的太守们叙话,请他们先行入城,盛宴将开。 李典带着神色跃跃的乔慈过来,军礼后笑道:“我是特来向主公借人的。乔小公子校场扬名,一众兄弟都要与他喝酒结交。不知主公放人否?” 李典是当世能绝对排的上前三的名将。乔慈从前在兖州时就知道他的名字。见他竟然亲自来接自己,惶恐之余,心中也是十分欢喜,千百分地愿意亲近,眼中不自觉便放出了期待之色。 魏劭看了他一眼,道:“得大将军如此赏识,还不道谢?” 乔慈忙向李典道谢。 李典哈哈一笑,领他而去。 魏劭望着两人背影远去,再一次地,将视线投向了他的兄长魏俨。 从擂台下来后,他就沉默着。方才虽然和他一道送了徐夫人到此,但他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他已独自离开。 校场的青龙门外,到处都是人。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攒动的人群里。 …… 这一日,渔阳城内城外,热闹一直持续到了天黑。 魏劭终于从持续的宴乐中脱开了身,独自骑上一匹马,往城西而去。 渔阳城中有限令,为避扰民,若非紧急军情,不得在街道之上纵马奔行,违者要受笞刑。 这限令还是魏劭自己在几年前颁布的。颁布之初,一个轻车将军犯令,纵马行于闹市,被他命人于衙署打了三十军棍。自此令行禁止,再无人敢犯。 这一刻他自己却犯了。 他纵马疾驰,钉了铁掌的马蹄如同雨点急促落击着平整而宽阔的石头街面,惊动晚归路人。 路人已经许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景象了,纷纷驻足,看着一人一马穿破远处夜色,如风般从身侧疾驰而过,转眼再次消失在了夜色的尽头里。 天色已经昏黑,路人并未看清马上那个人的模样,抱怨了几声。 魏劭听不到来自身后的抱怨声。 这一刻他也浑不在意这些。 白天里,他几乎没吃下去什么东西,只喝了许多的酒。一肚子的酒。 他感觉自己浑身滚烫,连脚步也开始踉跄了。 但他的意识依然十分的清晰。 喝下去的酒水越多,他的意识就越发的清晰,引燃在他胸膛里的那把暗火也烧的越来越大。 他没有片刻的停顿,越骑越快,最后几乎冲到了罗钟坊那扇灯火辉煌的大门之前,翻身下了马背,朝着里面疾步而入。 门人从前在街上看到过君侯骑马入城,对他面貌印象深刻,何况此刻他身上的着装。一个照面就认了出来。急忙相迎。却闻到他满身的酒气,似乎醉酒而来。又见他神色不善,未免心中惊慌。被魏劭一把揪住了衣襟:“魏俨可在?” “郡公?” 门人立刻反应了过来,慌忙点头,领着魏劭往楼内而去。 大堂内的乐妓们见了吃惊,不敢再作乐,停了下来望着。门人爬梯时太过惊慌,一脚踩空,跌了一跤,也不顾疼痛,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楼梯,最后停在一扇镂花门前,躬身小声道:“郡公就在里头。” 镂花门紧紧闭着。依稀能听到里面传出婉转丝竹,中间夹杂着女子调笑的欢声细语。 魏劭在门口站立了片刻,忽然抬起脚,“砰”的一声,一脚踹开了门。惊动门边坐着的两个乐妓。乐妓惊叫,抱着怀里琵琶后退,惊恐地望着突然现身在了门口的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见他神色阴沉至极,双目盯着房内榻上的那位贵客。 魏俨正斜斜地靠于榻上,身上衣衫齐整,双目闭着,似乎醉酒睡了过去。他的面前是张酒案,案上杯盘草草,地上也凌乱倒着几只空了的酒瓶,左右各陪一个妙龄女郎,女郎一红衫,一黄衫,胸乳半露,面颊泛红,目带春潮,正说说笑笑间,忽听门被人一脚破开,吃惊回头,睁大眼睛望着。屋内嘈声便静止了下来。 魏俨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门口的魏劭,神色也无惊讶,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道:“今日事多,二弟怎会来我这里?” 魏劭冷冷道:“随我来。”说完转身而去。 魏俨出神了片刻,推开了左右两个女郎,从榻上站立而起,下榻的时候,脚步略微一个踉跄,红衣女急忙过来相扶。 魏俨推开,自己扶着墙走了出去。 魏劭魏俨一前一后出了罗钟坊,各自上马。魏劭在前,往城东方向而去。魏俨在后随着,出了城门又继续出去十来里地,将那座王母殿也抛在了身后,最后才停在了一块旷野地上。 远处西边蓝紫色的夜空里,正慢慢地升起一轮淡淡的上弦弯月。旷野里四下静阒,只有脚边野草被夜风吹过,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 魏劭下马,立于旷野之畔,背影一动不动。 魏俨也跟着下了马,在他身后停了片刻,朝他走了过去,道:“二弟叫我来此,所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魏劭忽然转过了身,握起拳头,一记便狠狠地朝他的面门挥了过来。 魏俨猝不及防,面门遭了重重一击,血从鼻中喷涌而出,整个人也往后仰去,倒在了地上。他的两边耳朵,起初嗡嗡作响,片刻后,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魏劭单膝跪在自己的面前,怒容满面,咬牙切齿地道:“我向来视你为兄长,你也确是我的兄长。世上女子何其多,你为何单单要对她不敬?” 魏俨闭了闭眼,抬手抹去鼻中不断涌出的血。 魏劭冷笑:“我想了一天,终于有点想明白了。你我虽是兄弟,你应当也是对我心怀不满吧?故我索性叫了你出来,有什么话,说个明白,想打,就痛快地打上一架!” 他盯着魏俨。 魏俨和他对视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忽然大吼一声,如他方才击打自己那样的,一拳朝着魏劭挥了过去。 魏劭被他打在了地上,擦去嘴角流出的血,一跃而起,恶虎般地朝着魏俨扑了过来。 两人起先还你来我往,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泄愤般的扭打,下手毫不留情,拳拳到肉,很快就各自受伤。 魏劭被魏俨给压住了,腹部重重吃了他的两拳,肺腑痛彻如同移位,怒吼了一声,整个人翻挺过来,反将魏俨双手反剪在了身后,牢牢压制在自己的身下。 他们已经战了许久,两人都气喘如牛,原本接近筋疲力尽了。 但此刻,魏俨却觉到自己的双臂被他折的传来了一阵濒将骨断的痛楚。 魏劭的双目赤红,猛地曲起手肘,肘端朝着魏俨的太阳穴砸下,就要重重击落之时,忽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停在距离不过一寸的上方之地。 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于魏劭的凌厉杀气,却无法躲避。他被魏劭死死制住,感到身体里的力气已经随了疼痛在慢慢地流失而去。 他闻到了死亡将近的气息。 但很奇怪,这一刻,他却没有半点恐惧。内心反而觉得异常平静,如同解脱了般的平静。 他闭上眼睛,等着承受来自于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君侯的携着巨大怒火的最后重重一击。 但那一击却并没有如同预期中的到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魏劭慢慢地收了臂,忽然一把松开他。 他立刻扑到了地上。 “此事就此揭过,往后我不会再提,也不会再放心上。我说到做到。二十年的兄弟,往后要不要再做下去,全在于你。” 魏劭大口地喘息着,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起先有些蹒跚,但越走越快,最后来到马匹边上,翻身上马,纵马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旷野尽头。 魏俨一直躺在野地之上,双眼望着头顶缀满了繁星的深蓝色夜空,犹如睡过了似的,一动不动。 …… 白天回家后,小乔便一直在等魏劭回来。 她知道他今天事忙,即便回来,应该也会很晚。 没想到才亥时不到,他就回来了。 更叫她吃惊的,是他竟然带着伤而回来的。额角、唇角都破了,流出来的血有些凝干,手背也破了。至于身上,一时还看不出来。 小乔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慌忙迎了上去问道:“你怎么了?怎会这般模样?” 魏劭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有些怪异。 小乔被他看得渐渐发慌,定了定神,朝他又靠了一步过去:“你到底被谁给打成这样的?” 魏劭终于道:“我被他给打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乔一怔,忽然就明白了。心里顿时一凉。 “不过,他被我打的更惨。” 魏劭忽然却又微微一笑,望着她慢吞吞地道。 第66章 小乔错愕间,魏劭忽然弯腰下去,抬手撑住了腰腹,微微蹙眉,面露痛苦之色。 小乔一惊,急忙上去一把扶住他,正要叫人进来,手腕被魏劭一把反握住了。 “不要叫人知道!”魏劭道,“传到祖母和我母亲跟前,徒增担忧而已。况且我也无大碍,只是些皮肉伤。你帮我处置便可。” 小乔和他对视一眼。视线继而落到他青肿的额、破的唇角、凝着血的手背上。慢慢地呼了一口气。 …… 他除了受了些伤,身上衣裳也沾满泥草,看起来就跟刚在地里打过滚儿似的。 小乔先送他进浴房洗了洗,出来让他坐于榻上。见他额头处的破口又开始慢慢地渗出血迹,取洁净帕子,抬手轻轻沾擦。 魏劭微微“嘶”了一声,皱眉呲牙,似乎很疼的样子。 小乔手立刻停了下来:“我笨手笨脚,恐弄疼你。我让春娘进来……” 魏劭立刻摇头:“我忍的住。” 他的右手手背裂了一道不算浅的口子,似是被石头刮擦出来的,洗干净伤口后,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小乔小心地帮他上了药,再用绷带缠好。 “疼吗?”她问他。 魏劭安静地坐着,双目看着她,摇了摇头。忽然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带了点试探般地,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小乔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拦。取玉棒挑了些消肿止血的伤药,替他继续轻轻均匀地抹于额头和唇角的受伤之处,轻轻揉擦。 他的手掌便贴于她的腰肢,隔着衣物,摩挲了几下,微微收了收臂膀,小乔便跌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脖颈也破了道口子,尚未擦……” 小乔略微挣扎了下,想站起来。 “勿动。” 魏劭道。 小乔便不动了。 魏劭拿掉了她手上的小玉棒,脸朝她凑了过来,一侧面颊与她柔软的面庞轻轻擦摩。 他在回来前,她刚沐浴完毕。全身还带着清新而馨甜的芬芳。 魏劭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一口来自她头发和脖颈里的香气。 他闻了一会儿,低头开始亲她。很是温柔。 小乔并没有拒绝,依在了他的胸膛,头也靠他的肩膀上,让他亲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问:“这两日到底出了何事?你总也得告我一声吧?” 魏劭正低头亲吻她的脖颈,忽然听到她发问。停了一下。 “无它。我已解决。无事了。” 他含糊地道了一句,继续亲吻她。那只手也渐渐往上,最后覆在了她养的比刚嫁过来时鼓了些的胸前。 小乔拿开了他的手,从他怀里站了起来,道:“你忙了一天,喝酒,又和人打了一架,想必也乏,你自己早些去睡吧。” 一只手从后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乔回头。看到他微微仰脸,望着自己。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 魏劭轻轻一拽,小乔就再次坐回了他的腿上。 这次他从后,两条胳膊抱住了她的腰腹,将她完全地搂住,让她的后背紧紧地贴着他的前胸。 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小乔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他的胳膊。 “你不想再提,我亦不逼迫。可是你当时那样待我,我很怕,也很伤心。到此刻还是伤心。就仿佛在你眼中,全都是我的错。” 小乔忽然自己转头,凝视着他,慢慢地说道。 魏劭继续沉默着。就在小乔心里渐渐感到有些失望时,他忽然抱起她,将她整个人转过了身,让她跪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乔直起腰身,就能和他平视。 “往后我若再管不住脾气,你如前回那样,打我便是了。” 他终于说道。脸慢慢地憋的有点红了起来,说话仿佛也有些吃力。 小乔一怔,接着哼了一声,翘了翘嘴巴:“君侯高高在上。上回也只是侥幸,蒙你不和我计较。过后我后怕不已。下回何来的胆子,敢再打君侯?” “我叫你打,你打便是。” “你真不怪罪?” 魏劭摇了摇头。 “也保证不还手?” “你怎经得起我还手?”他不以为然。 “我也舍不得打你。” 他顿了一下,又轻声说了一句。 小乔望他。他也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 室内烛火轻轻摇曳,周遭安静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 …… 他说这句话时,此刻的眼神看着倒像是真切。 但是这个男人,他该是有多骄傲。 他不肯在她面前多说关于他魏家男人之间的隐私事,她也可以理解。 但她希望能听到他向自己认个错,他却偏不说。 小乔迟疑着。 虽然还是不知道今晚他是怎么和魏俨打起来的。但从他晚上回来后的种种迹象来看,她觉得这问题应该是解决了的。 至少,不会像她先前担心的那样,再闹大了。 原本她的期待,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现在不用等到自己说,他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尤其是,和前两天他的态度相比,今晚的他,其实已经是个意外的惊喜了。 小乔想了想,终于决定暂时还是不再去逼他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要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下回你若再对我胡乱发脾气,惹我生气,我决不轻饶你!” 她说道。 魏劭唔了一声。微微低头,两人便额对额地触到了一起。 他的呼吸有点热,掺杂了酒气,还有一点她刚帮他涂上去的药的气味。 但她并没觉得反感。当他张嘴含住她的唇瓣时,她闭上了眼睛,温顺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仰头配合让他亲了一会儿自己的嘴唇。最后抱他,另只小手,悄悄地穿过他的衣襟,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其实他肌肉紧实,皮肤光滑,充满了年轻男性的力量感,脱了衣服更是性感。无论胸膛、后背、腹部、臀部,还是大腿,摸起来都很舒服,手感超级的好。 魏劭也喜欢她摸自己。并且,反应特别的强烈。每次她抚他,尤其,抚他敏感之处时,他就露出一副兴奋的快要死的表情。 这其实也让小乔挺有成就感的。 但小乔以前就不怎么主动抚他。也就应他的要求,那么摸几下而已,基本属于被动。 今晚可能是他鼻青脸肿的模样激发了她的母爱。认错态度虽然并不让她感到满意,但好歹,也拐弯抹角算是服了软。 所以小乔决定摸摸他,以资鼓励。 她柔软的小手在他衣襟里慢慢地游移。抚摸过他胸膛,又到了小腹。 魏劭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 “男君,夫人到了!” 忽然,门外传来仆妇的一道声音。 小乔一惊。手便停在了魏劭的小腹上。 魏劭一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神色里露出不悦。 小乔看了他一眼。 她来到渔阳魏家,也有半年多了。从前有什么事,朱夫人都是打发人来,传唤她或者魏劭过去的。 还是头回,朱夫人亲自跑到这边的西屋里来。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乔急忙从他大腿上爬了下来,扯了扯自己的衣裙。见魏劭身上只穿着件中衣,衣襟还被自己刚才给弄的有点敞了,慌忙帮他整理了回去,又飞快拿了外衣过来。 魏劭懒洋洋地起了身,让小乔服侍着,穿了外衣。 小乔帮他整理着衣襟。他抬手,摸了摸她垂下的秀发。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就听朱氏的声音响了起来:“劭儿,你出来。”带着焦急和担心。 魏劭转身,去开了门。 朱氏站在门口,就着灯火看了眼魏劭,立刻惊呼:“果然!是谁把你给打成如此模样?” 魏劭道:“酒喝多了,回来骑马时不小心坠落,摔了一跤……” “胡说!”朱氏怒了,“你当我目盲?这是摔出来的?方才我听屋里一个仆妇说,看到你回来面带伤痕,我还不信。不想竟是真的!到底哪个大胆包天,竟敢将你殴成这般模样?” 朱氏两道目光立刻射向了里头的小乔。 小乔一吓。 “他不说,你难道也就不问?不去我那里告一声?”朱氏呵斥。 小乔不吭声。 魏劭面露愠色:“母亲,你休要无理取闹了!不过些许的皮肉伤,何至于大惊小怪?我还是送母亲回房,早些歇息吧。” 魏劭跨出房门,催促朱氏回房。朱氏见儿子已经大步往外去,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魏劭送朱氏到了东屋门外道:“母亲进去歇息。儿子今日有些乏了,也早些去睡。”说完转身。 朱氏望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白天不断在脑海里回旋的一幕,对儿子的关爱焦虑之情,终于还是压过了徐夫人这二十年来带给她的压力,按捺不住,疾步出去叫住了魏劭。 魏劭无奈再次停下脚步,回头道:“母亲有何吩咐?” 朱氏望了下四周,见无人,压低声:“劭儿,我有一话,在心中已藏多年,原本也是不愿说出来的。只是如今,我见那人越发的不对。想来想去,还是悄悄说与你知道为好,叫你心里有数,及早做个提防。否则万一日后出事,后悔不及!” 魏劭叹了口气:“母亲还要说何事?” “你的那个表兄,他和我们不同。他不是汉人!他是匈奴子!” 朱氏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一怔,极力压下心里越来越重的不快,冷冷道::“母亲何以如此说话?” 朱氏冷笑道:“你当他的父亲真是入赘我魏家的女婿?你且听好,全不过是你的好祖母捏出来的鬼话!当年之事,我最清楚不过了。那时我刚和你父亲成亲没几年,你的那个姑姑在边城时被匈奴的日逐王掳走,三年后你父亲将她夺回来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匈奴人的种!当时也才五个月大,我苦劝她不要留下。她却不听,一意孤行定要生下来。生出的便是你的那个好表哥!你的姑姑生他后便没了!” 朱氏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我便知道,这杂种儿出世起就是个冤孽。我当时也说,既然母亲没了,不如将他送回,还给那个匈奴人养。你的祖母偏生要留下来自己养。一养就是这么多年。还将此事瞒的死死,连你也不许告诉!劭儿,母亲全是为了你的好。非我不容他。你的表哥他非我汉人,迟早要生异心!你若不知情,也不加以防范,日后必定祸患无穷!今日鹿骊大会,他何以急不可耐上台争出风头?还不是想要压你一头,日后图谋你的君侯之位?劭儿你想想,我们魏家先祖父起,数代镇守幽州,与匈奴人势不两立,偏偏家中却养了一个匈奴子,这若传了出去……” 朱氏叙说着时,魏劭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起来,忽然撇下朱氏,掉头疾步而去。 朱氏一愣,急忙追了上去:“我儿!此事你的祖母不许我说出去的,你千万莫要在她面前提及,说我已经告知你了……” 她话音未落,魏劭的背影已经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朱氏慢慢地停下脚步,独自立于幽暗的甬道之上,出神了片刻。 埋藏在心底里的这个秘密,她今晚终于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出来。 朱氏此刻的心情,就如同生下了个一个怀胎了三十年的怪胎,说不出来的轻松。但是轻松过后,又有点害怕。 她害怕被徐夫人知道。 但是很快,母亲的那种天性又战胜了恐惧。 我全不过是为了儿子。只要他好,我有什么不能舍出去的? 朱氏在心里,对着自己这样说道。 第67章 6 魏劭已经走了,魏俨就一直这样躺在旷野的地上,如同一个将死之人。 方才他用尽全力去击倒魏劭。魏劭也是一样。下手没有留力。 他的鼻里到了此刻,依旧还在慢慢地往外淌血。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温热的血柱慢慢地沿着他的面庞往下流淌,渐渐渗入他后脑枕下的泥地里。 天已经大半月未曾下雨了,野地泥土干燥。 魏俨的鼻息里,充满了一种杂着泥土腥气的血腥恶味。但这气味却叫他感到了一种快意般的宣泄。 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从旷野的远处,现出了一列寻常汉人装扮的七八人的影子,朝他方向疾奔而来。到了近前,那个领头的奔到魏俨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为他止血。 魏俨将来人一把推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蹒跚着脚步,朝前而去。 “少主人!” 呼衍列在他身后跪了下来。与他同行的七八匈奴武士也纷纷下跪,齐声唤他。 魏俨仿佛没有听到,继续朝前晃晃荡荡而行。 呼衍列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了上去。 “少主人!魏劭已与少主人有隙!少主人竟真难道甘心受他制掣一世?少主人竟真分毫不念父子血亲?” 魏俨慢慢停住了脚步。 旷野里夜风飒飒,黯淡月光之下,他的背影仿佛凝化成了一尊石像。突然,他转过了身,咆哮一声,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挥拳就朝呼衍列击了过来。 呼衍列被他一拳打的扑在了地上。爬起来又道:“少主人血统高贵,如今不过蚌中之珠,迟早终将为世人所知……” 魏俨朝着呼衍列的胸口,再次重重挥拳一击。 呼衍列再次扑倒,口里吐出了血。他呻吟着,挣扎从地上第三次爬了起来,道:“少主人一旦回归,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魏俨双目血红,神色狰狞,一把抽出呼衍列的腰刀,朝他当头便劈斩而下。 呼衍列丝毫不见惧色:“当日桑干河畔我落入魏劭之手,若非少主人留情搭救,呼衍列早已埋骨河沙之下,今日焉能立于此处?呼衍家族誓忠日逐之王,少主人杀我,呼衍列甘愿受死!” “少主人!” 身后那一排匈奴武士围住魏俨,齐齐跪了下来。 刀刃定在了呼衍列的头顶之上。月光在镂了面獠牙狼头的刀刃反射出一道如水的泠泠白光。 魏俨喘息急促,显映刀光的双眸目光狂乱,两边肩膀微微颤抖,喉咙慢慢格格作响,忽然竟“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少主人——” 呼衍列大惊,急忙上前相扶。就在这时,他的身形定住了。他看到远处数十步外,竟立有一个人。魁伟修长。月光将他身影投地,他一动不动,也不知何时来的,竟然毫无觉察。 那人忽然迈开脚步,大步走了过来。渐渐行近,月光照出一张呼衍列闭上眼睛也能摹刻而出的面庞。 “魏劭!” 他惊呼一声,地上匈奴武士立刻起身,拔刀列队挡在了最前,作势待发。 魏劭行至七八步外之地,停了下来,双目投向魏俨。 魏俨慢慢地直起腰身,隔着挡在他面前的那一排匈奴武士,亦看向魏劭。 二人四目相对。 脚下荒草被风刮的倒伏在地。耳畔有呼衍列因为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之声。远处寂寂,只剩夜风刮过山峦发出的呜鸣之声。 良久,魏劭道:“你与匈奴人何时开始往来?” 他的声音并不带丝毫的怒气。声音沉着。仿佛只在问询一件平常小事而已。 魏俨仰头,面朝深蓝夜空,长长地呼入了一口渔阳城外带了秋夜萧瑟凉意的空气,闭上了眼睛。 “我自会去见祖母,给她一个交待。” 他猛地掷了手中的腰刀,睁开眼睛,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迈步离去。 “少主人!” 呼衍列冲着魏俨背影喊了一声,见他没有回头。他又看向魏劭,双目戒备地盯着,终究还是慢慢地后退,退出十几步后,领着匈奴武士迅速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的旷野之中。 魏劭缓缓转头,盯着魏俨离去的背影,忽然疾奔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你要交待什么?交待你和匈奴人早暗中往来?你是想要气死祖母吗?” 魏劭咬牙切齿地道。 魏俨身形僵立片刻,缓缓地回过了头。 “你纵然可以不计我的冒犯,我却无地自容。祖母大仁大智,一切交她定夺便是。” 他的神色惨淡,一如夜空之上的那轮弦月。 魏劭脸色铁青,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猛地握起那只还缠着纱布的手掌,重重一记,又将魏俨打的翻倒在了地上。 “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闯到祖母面前胡言乱语!我更不容你生出二心!” 魏劭说道。 …… 魏劭又是一去不归。 半夜的时候,等不到他的小乔也打发了人,悄悄去东屋那边看了下,回来说并无异常,东屋里灯都灭了,男君不可能此时还留在那边。 小乔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不出来他送朱氏回东屋后到底又出了什么事,竟然彻夜不归。 她有点心神不宁。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发人去衙署。回来却说魏劭昨夜也没去过衙署。 今天是乔慈等人辞行回往兖州的日子。魏劭不归,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小乔无可奈何,自己收拾好,唤了乔慈过来,领他先去北屋那里拜别徐夫人。 她带着乔慈进去的时候,原本还想着徐夫人说不定知道魏劭昨晚去了哪里。 但徐夫人显然也不清楚他的行踪。没看到魏劭同行,问小乔。小乔便将昨夜朱氏来房里,魏劭送她回东屋,然后一去不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夫人问:“早上可去衙署看过?” “打发过人了。回来说夫君不在。昨夜也未曾去过。” 徐夫人微微沉吟,随即看向乔慈,微笑道:“今日你回兖州,你姊夫本当送你一程。想是昨夜事出有因,他竟此时还未归来。你且稍等,祖母这就再打发人去寻。” 乔慈忙道:“姊夫想必临时有要事缠身,这才未归。此番前来,多有叨扰。蒙祖母、姐夫、表兄等人厚爱,小子十分感激。昨夜又有幸蒙李大将军等人践行。今早姐夫有事,不必再特意相送。” 徐夫人让小乔留他再说会儿话。等小乔带走乔慈,自己打发人分别问朱氏和公孙羊。 朱氏很快就来到了北屋,说昨晚听闻儿子回来脸上青肿,不放心过去探了一眼,随后儿子送她回东屋,她到后他就走了。她也不知道又出了何事,以致于他整夜未归。 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不敢对徐夫人的目光,一直低着头。 徐夫人看了她片刻,让她走了。 去问公孙羊的人也回了。说昨傍晚君侯离席去后,他就未见过了。衙署里也无任何紧急意外的新到讯报。 徐夫人独自沉吟之时,一个仆妇忽然进来,面带欢喜地说,男君方才回了,往老夫人这边来了。 徐夫人松了口气。没片刻,就听到熟悉脚步声近,一个人影入了屋,正是魏劭,进来便向徐夫人进礼。 徐夫人忙让他起身。端详了下,如朱氏所言,他脸上果然带了伤痕,忍不住发问。 魏劭神色自若,笑道:“昨夜醉酒厉害,不慎坠马擦伤。不过些许皮肉小伤,祖母不必介怀。” 徐夫人心下疑虑,见他不说实话,也不再追问这个了。又问他昨夜去了哪里。 魏劭道:“昨日白天事忙,客人众多。想起衙署有事未竟,想过去先处置,路遇一旧友,盛情邀约,却之不恭,便去吃了几杯酒,不想竟醉了一夜,今早才回。惹祖母牵挂,是孙儿不孝。” 徐夫人望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内弟今日辞行,你且去送一程吧。来时未迎,去更当送。” 魏劭应是,起身离去。徐夫人望着他背影,忽然道:“你表兄昨日起怎也不见他人?我听说他昨夜也一夜未回。他与乔小公子一向处的来,怎今日不来送送?他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魏劭脚步微微一个迟疑,随即停下,转过身笑道:“昨夜当真是吃酒误事。既摔了自己的脸,连这事也忘了禀告祖母。兄长昨夜连夜奔赴代郡。因怕扰了祖母休息,是以未曾前来辞别,托我见了祖母代他告声罪。” 徐夫人关切道:“代郡出了何事?可要紧?” “祖母放心,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要他亲自处置罢了。”魏劭忙道。 徐夫人沉吟了下,面露微笑:“时辰也差不多了。你且先去吧。” 魏劭恭敬应声,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 小乔左等右等,一直等不到魏劭回来,见时辰也不早了,虽然又留缺憾,但不好再叫乔慈一行人空等,整装了便待出发。临走前,又忽得知魏劭回来了。果然没片刻,见他身影匆匆出现,这才吁了口气。忙迎他入房,服侍他换上出行的衣裳。 小乔帮他穿衣,见他站那里一直沉默不语,神情冷淡,仿佛陷入了他自己的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与昨夜出去前和她亲昵缱绻之时大相径庭。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这回起先也没扰他。直到最后帮他系着腰带时,才轻声问道:“夫君昨夜又出了何事?走了便一夜未归。我担心了一晚上。” 她问完,便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见魏劭这才仿佛魂归了七窍,回过神似的,哦了一声,低头对上她的目光,顿了一顿,道:“无甚大事。”语调依旧甚是冷淡。 小乔见他这样子,便知他不愿和自己说。不再追问了。服侍他穿完衣裳,随他一道出门。走到门口,魏劭忽然又停了停,转过身,朝她伸过来双臂,将她抱了抱,方松开,用带了点歉然的语气道:“昨夜让你担心了。我这就送你阿弟出城去。” 小乔微微一笑,道:“多谢夫君。有劳夫君了。” 第68章 昨日鹿骊大会,若论风头最劲,当属乔慈。不但勇夺鹿魁,大家风范折服人心,他于骑射场中双戟白袍的翩翩美少年英姿,更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渔阳。一行人出城经过大街的时候,风闻昨日鹿魁女君阿弟今日离开,无数的女子争相涌上街头,只为看一眼乔慈美少年风姿。一路被人这样看出城去,乔慈风头甚至压过了他的那个君侯姐夫。 出了城门,魏劭便止步。等兖州使杨奉说完了一番表示感激主人这些时日周到接待的套话后,乔慈也向魏劭表了谢意。只是他对自己的这个姐夫,始终是生不出亲近之感,观他对着自己也是淡淡,中间便似有着一层隔阂,谢意表完,也就无话了。心里倒是有些挂着魏俨。想起昨日鹿骊大会后,自己在筵中就就没见到他了。忍不住往城门口的里头方向张望了几下。 魏劭猜他应是在找魏俨,面上却没有分毫表露,只道了声路上保重。乔慈只得上马掉头。一行人离开了渔阳,踏上回往兖州的南下之路。 …… 魏劭走后,徐夫人派人将朱权召来,询问魏俨的下落。听他说昨日起也没见到过魏俨的面了,问道:“你近身服侍,最近可有觉察他与平常不同之处?” 朱权道:“禀老夫人。奴这几日也想着过来禀一声的。郡公最近这些时日,确实和从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全部道来,不要遗漏。” “郡公最近不常与姬妾亲近,我见他仿佛心思重重。前些天去往代郡之前,更将家中的三个女子都打发走了。又将他卧房之门反锁,严令不得擅入。” “你可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 “奴实在不知。”朱权摇头,“也是巧了,几天后房子便失火。” 徐夫人沉吟了下,“除此,可还有别的不同?譬如有无与人异常交往?” “郡公最近深居简出。奴未见有异常。夜间回来,也自己一人饮酒。” “他平常都去什么地方?你可去问过,有无人见到过他?” 朱权道:“禀老夫人,我见郡公一夜未归,想他从前常去罗钟坊,今早便找了过去。倒听说了一件事……” 他露出迟疑之色,停了下来。 “何事?”徐夫人独目望了过去。 “我听门人讲,昨夜天黑后,君侯竟去那里找过郡公。据门人言,君侯当时仿佛喝醉了酒,径直闯了进去,房门也是被君侯踹开的,当时似乎与郡公起了冲突。随后君侯和郡公前后出门离去,再后来如何,便不知了。” 徐夫人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朱权屏声敛气。片刻后,徐夫人道:“我晓得了。你且下去吧。” 朱权应声退下后,徐夫人独自出神片刻,又让人去将朱夫人传来。 朱氏昨夜一时冲动将那事情说给了儿子,起初虽然心里释然,但过后细想,终究还是感到有些惶恐。一夜也没睡好觉。早上刚被徐夫人传过一次问话,回来还没坐热屁股,见那边又来话叫自己过去,疑心昨夜之事已经被徐夫人知道了,大为惶恐,踌躇再三后,知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下拜道:“婆母唤我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道:“昨夜你去西屋看劭儿,他脸上伤口,是如何说与你的?” 朱夫人听是问这个,松了口气,忙将魏劭话复述一遍,愤愤道:“我却不信。看他脸上伤情,分明就是被人打出来的!我问他,他却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自己骑马所伤。也不知道哪个熊心豹子胆,竟敢伤了我儿,若叫我知道,定不轻饶!” 徐夫人恍若未闻,只问:“后来劭儿送你回房,你们可又说过别的?” 朱夫人心里一跳。对上徐夫人那只正望过来的独目,强自镇定道:“未曾。他送我到了后,便回了。”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心虚。更不敢和徐夫人对视,说完便垂下了视线。 房里只有她婆媳二人,此刻静的似能听到针落地的声儿。 朱夫人知道对面的徐夫人在看,屏住呼吸,连口大气也不敢透。半晌,听到徐夫人冷冷的声音传来:“昨夜你是见过劭儿最后一面的人。我早上听孙媳妇说,他被你叫出门前还好好的。怎送了你一趟,转头就一夜见不着人了?我实话说与你,我都已经知道了!是你告诉他俨儿之事了吧?” 朱夫人肩膀微微一抖,抬眼见徐夫人独目死死盯着自己,神色冰冷。立刻想到今早儿子回来到过北屋,应是他没听昨夜后来自己的叮嘱,已经把事情说与徐夫人了。心口不禁一阵乱跳,面露惊慌,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夫人原本也只是有这一层的疑虑。早上第一次叫朱氏来时,就见她目光不定。几十年相处下来,一眼就看出她有所隐瞒。方才才又将她叫来。见到她这般的反应,心里坐实了猜测。不禁勃然大怒,猛地拍案,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竟敢背我在劭儿面前胡言乱语,离间兄弟!” 这几十年来,徐夫人虽对朱氏不大待见,但平常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厉声疾色怒斥。至于在外人面前,更是给足她应有面子的。朱氏惊的脸色焦黄,差点跪坐不住,眼中便含了泪,俯伏在地辩解道:“婆母息怒,容我辩一声。非我存心想要离间兄弟。这都快三十年了,我若一向存恶心,也不会等到如今才说的。婆母不知,我实在担心,劭儿为人忠直,从不设防于人。若是别事也就罢了,那魏俨却来历复杂,我魏家养一匈奴子,一养便是三十年,迟早祸患。劭儿若分毫不知,我怕日后要吃了大亏……” “哗啦”一声,徐夫人怒不可遏,竟将手边的那张沉重的香实木案几猛地撂翻在地,一桌之物尽数砸落,皿盂瓶罐,在地上碎裂跳走。响声惊动门外的钟媪,慌忙入内,看到朱氏趴在地上,那边厢的徐夫人却脸色煞白,手指头指着地上的朱氏,一口气仿佛要透不出似的,大惊失色,抢上去一把扶住了,不住揉她胸口后背,半晌,徐夫人喉咙里长长地啊出了一声,才缓出一口气来,颤声道:“叫她出去!” 钟媪看了眼朱氏,见她已经吓的瑟瑟发抖,忙请她先行避退。朱氏手软脚软,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含愧仓皇离去不提。钟媪和另个仆妇将徐夫人搀至床前,躺了下去。命仆妇出去。自己在旁相陪。良久,见徐夫人原本煞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血色,这才稍稍放心。正要问她饮食所需,忽见徐夫人缓缓张开了眼,道:“备车。我要出去。” 她的声音里虽还带着些疲乏,但已是她一贯的平定了。 钟媪应是。 …… 魏劭送乔慈出城,回来后已过午,径直去罗钟坊。 白天罗钟坊清淡无人。他从后门而入,穿过一道青森森树木遮阴的走廊,停在了一处清幽房舍门口,推开虚掩的门,跨了进去。 魏俨从昨夜起就在这里了。屋子左右大窗对开,风从南北穿室而过。他盘膝坐于中间一张榻上,头发未梳,身上只着松松的一件白色中衣,衣襟大敞,双目闭着,面颊生出了一层短短的凌乱髭须,状极落魄,全无平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潇洒风流。听到门开魏劭脚步声近,慢慢睁了眼睛。见他一身诸侯正服,站在己对面,原本魁伟修长的身形被正服衬的愈发端正威凛,出般地看了片刻,忽然道:“你已知我与匈奴人暗中交通,就这样把我留在这里,不怕我逃了?” 魏劭到他对面,与他隔案而坐,道:“你若存心就这样逃了,我便当我没了一个二十年的兄弟。” 魏俨不语。 魏劭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从此斩断和匈奴的往来。则过去如何,往后还是如何。” “过去如何,往后如何……” 魏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出神,忽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连我爱慕乃至背着你亵辱你妻之罪,你也不再与我计较了?” 他凝视着魏劭,慢吞吞地道。 魏劭眸中迅速涌出一丝暗沉的阴霾之色,神情却依旧无波。 “安能将天下得罪我之人尽数杀戮乎?” 他淡淡地道。 魏俨一怔,忽然哈哈狂笑,乃至前仰后合:“二弟,从前我虽奉你为君侯,心底却一直不肯服你。也是如今,我才知道,就凭你能说出的这句话,魏家家主之位,也非你莫属!” 他一直在笑,姿态狂放,笑得眼泪都似出来。 魏劭一直看着他。等他止住,方道:“如何?你可想好了?” 魏俨面上方才狂笑之态渐渐褪去,转头望着南窗口从树影里投入的一片斑驳树影,出神了片刻,转回头,缓缓地道:“二弟,你可以不计较我对你妻的冒犯,你也可以不计较我体里天生的卑劣匈奴血统,只是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是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做不成那个以佐你为天命的长兄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 “否则你是如何?” 门外忽然一个苍老声音响起,接着门便应声而开。 魏劭魏俨齐齐看去,看见徐夫人不知何时竟然拄着拐杖立于门外。两人都齐怔住了。 魏劭很快反应过来,忙起身相迎,神色略显紧张。 “祖母,你如何会来这里……” 徐夫人却没有看他。径自跨入了书房,从魏劭的身前走过,独目望着还坐在榻上神色僵硬的魏俨,向他走去,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否则你是如何?” 徐夫人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复又逼问了一声,独目射出寒光,令人不敢直视。 魏俨终于慢慢地起身。忽然再次跪了下去,行大礼,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不孝外孙俨,斗胆恳请外祖母成全于我,放我而去。”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魏劭面露怒色,额角青筋隐隐暴起。 徐夫人盯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魏俨,神色起先转怒,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良久,她面上的怒容渐渐地消去。 “说得好。”她说道,“你叫我成全于你。我成全于你,谁又来成全我的心?” 她的声音带着疲乏,透出了一丝无奈般的悲凉。 魏俨慢慢地抬头,对上了徐夫人的目光。 “外祖母这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你,俨儿。我的错,错不在养了你,而在我误教了你!” 魏俨沉默。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片刻后道:“俨儿,你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爱她若掌上明珠。偏却不幸被匈奴王掳去抢占,三年后归来,她腹中已经孕育了你,生产又撒手人寰。我明知你父乃是对立之人,明知日后你的身世或将会成隐患,我亦将你留下养大。这并非错。倘若重回当初你母亲生产你的那一刻,我亦会做如此决定。你是你母在世上唯一所剩的骨血,不管你父是谁,你便是我的外孙,我是绝不会将你舍弃的。我的错,在于我对你的教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汉与匈奴两立,一直以来,攻伐不断。汉人丧于匈奴铁蹄之下的冤魂无数,匈奴牧民被汉人诛杀者亦等同。我一直担心,倘若叫你知道了你的身世,将会令你无所适从,乃至心生疑虑,是故在你小时,我将此事紧紧隐瞒。心想等你再大些,我再细细说与你知道。等到你大些了,我见你意气风发,无忧无虑,又不忍开口增你困扰。等你再大些,到十四五岁,你已经追随你的舅父杀起了匈奴。那时我更向你开不了口,你与那些被你砍下了头颅的匈奴人竟是同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外祖母怀着迟疑侥幸,而你已经长大,直至今日!” “俨儿!我不该误教了你,让你误以为你是汉人。我当及早让你知晓,你虽有一半血统来自异族,但你永生永世,是我魏家之人!及至今日一切,全是我铸成之错!你如今要走,莫非是惩罚外祖母的教养之错?” 徐夫人说到情动之处,落下双行之泪。 魏俨目中亦有隐隐泪光。 “外祖母!你非但教养无责,对我反有养育之恩!我亦知你乃出于关爱,这才乱了心神迟迟未教我得知!我感恩不及,何来惩罚之说?今日之错,实在全错于我己身!与外祖母又有何干!” 徐夫人道:“你既不怪我,何以定要一意孤行?” 魏俨闭了闭眼。睁开道:“错全在我,在我血脉里的天生邪恶和不正心术!外祖母,你从不知道,从我懂事之时起,我就想为何我同姓魏,我年长了二弟,我之才干亦得旁人认同,为何二弟天生注定便是家主,而我只能是一旁家臣?这念头十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如蛇般钻入我心,我纵然痛恨,却驱之不去!从前我尚能克制。三年之前,当我从找到了我的匈奴人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之后,这恶念便日益滋生,我再也无法摆脱!” 徐夫人面露震惊。一旁魏劭也定定望着魏俨,神情微僵。 “我妒忌二弟,我亦恨造化不公!二弟天生家主,才干出众,娶妻佳人,我却有什么?” 魏俨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外祖母,我从小,你就聘请洛阳太学博士对我谆谆教授。我却只记住了一句话,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外祖母,是孙儿辜负了你。我父系血脉的邪恶,注定我将无法安耽于魏家家臣的身份!我也不是君子!我的心术令我从来都做不成所谓君子!如今事已至此,纵然外祖母和二弟不计前嫌,我自己是无颜再留。勉强留下,我也再难做回从前的那个魏俨了!我也将遭受日日夜夜的折磨痛苦。外祖母,孙儿求你,不如放我离开,叫我得以释放。” “长兄!”魏劭猛地出声喝止,“你竟敢在祖母面前如此大放厥词!” 魏俨转头,望着魏俨,露出一丝苦笑:“二弟,我和你不同。你有大家之风。我若天生为凶徒,便走不来那君子正道。” 他转向徐夫人,重重地叩头:“恳请外祖母成全!” 徐夫人那只蒙了白翳的目中,此刻亦布满了泪光,望着地上向自己叩头的魏俨:“你以为去了异族,你便真能如你所愿,从此随心所欲,为王称霸?” “成,我之幸。不成,我之命。虽死而无憾。”魏俨道。 魏劭猛地拔出长剑,剑尖抵向了魏俨咽喉,双目血红,一字一字地道:“你竟以为我会活着放你去匈奴?” 魏俨闭目,宛若求死之态。 魏劭呼吸渐急,剑尖一寸寸地刺向魏俨咽喉,微微发颤。 徐夫人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道:“罢了,人各有志。他一心求去,强留不下。” 魏劭霍然转头,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目中依旧蕴泪,神色却渐渐变的冷凝,盯着魏俨,慢慢地道:“你要走,我不阻拦你。人生而在世,郁郁不得志,确生不如死。往后你若愿意认我,我也是你的外祖母。只是有句话,我要和你说个清楚。倘若有一日,你干戈反向,助匈奴人残虐汉人,我便是化为鬼,也绝不谅解!” 魏俨左手平放于桌案,五指摊开,右手拔出靴中一柄短匕,寒光闪过,竟将小指连根斩下。 他脸色微白,小指断口血如泉涌,神色却一动不动,道:“俨以此断指发誓,外祖母有生之年,俨绝不伤汉人一丁一口!日后祖母百年,倘若俨有幸得志,汉人若不犯我,我也必不先犯!” 徐夫人默立片刻,转身慢慢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脚步迟钝,背影在这一瞬之间,仿似已经佝偻了无数。 魏劭定定地望着魏俨,忽然怒吼一声,挥剑朝着魏俨当头就劈了下去。 魏俨依旧不动。 剑锋从他头顶斜斜擦过,一剑斩断魏俨身前那张案几一角,地上也随之慢慢飘落了一绺发丝。 “咣当”一声,魏劭掷剑于地,转身疾步而去。 第69章 7 魏俨是在当天傍晚离开渔阳的。 他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八载,而今离开,只剩一人独马。 他独行到了城北魏府的那扇青铜双狮大门之前,面朝大门双膝跪地,叩首后起身离去。 夜幕渐渐降临。魏俨牵马走过渔阳街道。街道两旁尽是急于归家行色匆匆的路人。路边一扇半开的门前,传出妇人唤孩童入家吃饭的呼声。那孩童四五岁大,本蹲在门前抓着石子玩耍,听到母亲呼唤,应一声起来低头便跑,恰正一头撞到了魏俨身上,反弹跌坐到了地上,因屁股跌痛了,正要哭,看到这个停下望着自己的大人神情有些奇怪,和自己平常见到的人仿佛不同,心里感到恐惧,一下止住哭,只用害怕的目光望着他。 魏俨目光定定落于孩童身上片刻。蹲了下去,朝他伸出了手。 孩童更加害怕,慌忙爬起来要跑。见这个男人似乎微微一怔。接着便从他身上的褡裢里抓出了一大把的钱,放在地上,朝自己僵硬地扯了扯嘴巴,似乎是在朝自己笑。 母亲唤不回孩童,出来寻,忽见他坐于地上,面前蹲了一个生脸汉子,立刻喝道:“你何人?”觉汉子怪异,似带邪气,心里不安,慌忙回头又高声唤丈夫出来。 魏俨站了起来,牵马继续朝前而去。 孩童忘记了恐惧,坐地上转头,呆呆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黑夜渐重,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渐次点亮。 魏俨在万家灯火点遍半城的时刻,停在了那间裱红铺子的对面。 铺子正要关门。还是从前的那个掌柜,此刻正在门口一扇扇地上着壁门。依稀可见内里布置,犹如那日他第一次遇到她时的情景。 魏俨定定地望了片刻。忽然翻身上马,纵马疾驰去往城门口的方向。 他求走。对他们说,为的是求一个顺心和快意。 魏家也应他求,放他去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无所归,晃晃荡荡,何为顺心,何为快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这下半生,无论去往哪里,都将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 两天后,魏俨抵达桑干河畔。 淌过这条被默认为边界的沙河,就是匈奴的境地了。 魏俨看到河口之畔的草甸地上,远远有一人放马坐于马上,仿佛在这里等了已经有些时候。 他渐渐地放慢马速,朝着那人行去,最后停了下来,注视着那人,面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二弟,没想到你还肯来送我最后一程。” 魏劭面无表情,抬胳膊挥了挥,他的身后,便有两个军士抬了条大口袋过来,放在草甸地上。 口袋口子扎住,里面仿佛是件不小的活物,在袋子里扭动挣扎。 “知我为何一把火烧了你的住所吗?”魏劭冷冷道,“我不欲你我兄弟心生嫌隙。有人却希望你我反目。不幸被人奸计得逞,而今我也无话可说。这个兰姬,我本欲杀之,想到是你的女人,还是留了,交由你自己处置。我来这里最后送你一程,也算全了二十年的兄弟相交。往后如何,各听天命。” 袋口开了,里面露出一个正在挣扎的女人,披头散发,模样狼狈,正是魏俨从前身边的那个宠姬兰云。 兰云双手被缚,口亦被塞,无法说话,忽然得见天日,看到魏俨竟在自己面前,正坐于马上,面露惊喜,待要求救,又见他虽投来了一道目光,双眸却冰冷无情,顿时又生恐惧,怔怔地望着他。 魏俨慢慢抬眼,最后落于魏劭的面上。二人各自坐于马上,四目相对,并无人再发一声。 魏劭目光阴沉,和魏俨对望了片刻,忽然挽起马缰,喝了一声,掉马便去。 不远之外,他的一众随从立刻跟了上去。一行人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草甸的尽头。 …… 阿弟离开,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天。而魏劭那天送阿弟出城,随后就没有回来过了。 小乔知道徐夫人当天也出去了。后来回了府,当天便躺了下去。 小乔去看她的时候,见她精神委顿,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就苍老无数。 小乔的心情很是沉重。 她隐隐猜到,应该是魏俨那边出了问题。 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徐夫人为什么一回来就卧床不起,魏劭这几天到底又是去了哪里,她是半点分寸也没有。 唯一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几天魏家不但出了事,而且,出的事还很严重。 既然是和魏俨有关,小乔的反应就是她本以为揭过去了的所谓魏俨爱慕自己的事情大白于天了。 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会是什么。 她的心情忐忑又沉重,如同自己是个罪人一般。这日的傍晚,魏劭还没回来。她去北屋服侍徐夫人。 夕阳下沉。白天光线总是很好的这间屋子,此刻渐渐也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影。钟媪进来掌灯,床上的徐夫人动了动,仿佛醒了过来,小乔急忙上前,和钟媪一道扶起了她。 徐夫人靠坐起来,目光落到小乔的脸上,仿佛在想什么。 小乔心跳的厉害,有些不敢和她对望。片刻后,听到她说腹中饥饿,想吃东西。小乔忙起身,徐夫人道:“叫钟媪去吧。” 钟媪便去了。房里只剩下了小乔。徐夫人让小乔坐到自己的床边,问魏劭。小乔说他出去三天未回了。徐夫人出神了片刻,道:“他是去送他的长兄了。” “他的表兄,去了匈奴之地。”徐夫人又道。 小乔大吃一惊。 徐夫人沉默了片刻:“你是劭儿之妻,有些事也该叫你知道。俨儿身世特殊,父亲是匈奴人。如今他要过去,我留不下他了,只能放他去了。” 小乔怔怔地望着徐夫人。 徐夫人凝视着暮色笼罩里的小乔。 “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啊!难怪……” 她叹息一声。 小乔顿时心脏狂跳,立刻跪在了床前,低头道:“全是我的错,求祖母饶恕!” 徐夫人转头,望着她跪在自己床前的身影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怪你做什么?你也无错。三十年前我自己埋下的祸根,而今结果罢了。命使然。” 小乔慢慢地抬头,看向徐夫人。 她的神色疲倦,目光也不再落于自己,而是越过了她的头顶,投向西窗之外的那缕夕阳。 “劭儿回来,你且宽慰些他。” 徐夫人最后道。语气温和。 …… 徐夫人吃了些东西,坐了片刻,又躺了下去。 小乔一直陪在她侧旁,直到她睡了过去,这才回了西屋。 这几天她一直没看到朱氏。她那边如今也不要她过去。小乔也没心思管她那么多,北屋回来后,在房里发呆时候,忽然听到外头院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跑了出去。 魏劭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路上大约也没打理过容仪,两边面颊上冒出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人看起来疲倦而困顿。 小乔迎他入了房。问他先吃饭还是先沐浴。他说沐浴。小乔便让人备水。很快预备好了,她跟了进去,亲自服侍。 魏劭浸于浴桶里,水漫到了他两边的肩膀。他双臂分搭在浴桶边缘,头往后仰着,闭着双目。 小乔跪坐于他身后,解开了他的发,用清水淋湿,打上散发着玫瑰香气的发膏,指尖按压他的头皮,轻轻地用手掌揉出沫子,用清水淋洗干净,再取干布巾擦渗去湿润的水分,最后帮他重新将发绾了回去,用根玉簪簪别住了。 他仿佛睡了过去,双目闭着,神色平静,一动不动。 小乔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颊上还沾了点方才自己不小心擦上去的玫瑰沫子,便伸手擦拭。 她的指腹碰到他的面颊,他眼睫毛颤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 小乔便默默服侍他穿衣。 他穿了套便服,对小乔说自己去衙署处置前几天堆下来的公务,叫她早些歇了,不必等他。说完走了。 小乔一直等他。等到将近戌时。想起他回来时一脸倦容。犹豫了下,还是换了身衣裳,吩咐备车,载着自己去了衙署。到了门口,守卫军士认得她,急忙过来迎接。小乔问君侯在否,军士说,君侯傍晚入内后,便一直未曾出来过。 小乔提着手里的食盒入内,来到了上次她去过一次的位于后堂的他的那间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透出灯火。 小乔停在门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轻轻叩门,道:“夫君,我能进来否?” 她说完话,推开了虚掩的门,迎面看到魏劭端坐在那张大案之后。手中悬笔,正伏案疾书。案角堆满了高高低低的卷帛和牍简。见他抬眼望了过来,神色仿佛一怔,便露出笑容,走了过去,跪坐在他对面,说道:“我见夫君迟迟不归,恐怕案牍繁重,怕你腹中饥饿,想着反正路不远,晚上衙署里应当人也少,便过来给你送些吃食。” 她打开食盒,端出还散着余温热气的碗,打开盖,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取了调羹递过去。 纤润的一段玉指,轻轻捏着洁白的调羹,送到了魏劭的面前。 魏劭抬目,再次看了她一眼。起先并没有接。 小乔对上他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等你吃了我便走,不扰你的事。” 魏劭接过调羹,低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了。小乔递过去一块手帕。他接过擦了擦。小乔收回空碗放在食盒里,起身道:“如此我先回了。夫君也早些回,勿过疲。” 她朝依旧还坐在案后的魏劭微微躬了躬身,俯身提起食盒,转身往门口去。 才走了几步,忽听到身后起了微微动静,转头,见魏劭已经从案后起身赶了上来,手臂伸出,一下便将她从后揽入了他的臂膀里,紧紧地箍住,随后将她抱了起来,疾步回到他方才坐的那张榻边,将她放躺了下去。 第70章 魏劭的欲,望来的又快又急,在小乔看来,甚至措手不及。因为就在她转身前的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看起来也是持重而克制的。 但是他却忽然就这么要起了她,就在衙署后堂的他的这间书房的坐榻上。 这其实绝不是小乔夜入衙署给他送吃食的目的。 在知道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后,傍晚看到魏劭回来时候的疲倦模样,即便没有祖母提点她的那一句话,她的心里,也确实有些为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些怜惜。 何况,他的祖母是真好。在知道了那件事情后,原本以她立场,她是有充分的理由去厌恶自己的。但,不管她心里对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至少面上待自己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遇到这样的祖母,即便只是出于对宽容的回报,她也该做些什么。 所以她很体贴地服侍她的孙子沐浴、穿衣,见他这么晚了还没回,有些记挂,忍不住就来给他送了夜宵。 也只是如此而已。 小乔起先拒了一拒。毕竟这里不是个做这种事的好地方。但他却犹如一座压制了许久忽然爆发出来的火山,令她完全无法拒绝。 他一抵达她那又紧又软又暖的温柔之乡,便闭了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榻高于地面一尺,这样的高度,正好能令他单膝跪在了她的身前,将她嫩生生的两腿高架于他的肩膀。来自他的每一次的撞击,都将她顶的往前送去几寸,她便如散了一次的架。她咬牙忍受,指甲已经抓伤了他的臂膀,留下丝丝的抓痕,到了后来,她两支藕臂连抓他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被他撞的魂飞魄散,意识飘飘荡荡,身儿乱颤,喉里不由自主低低地发出颤泣声。 她记得自己一开始是在榻上的,后来意识混沌,觉他仿佛抬手扫下了大案上的帛卷和简牍,将她放了上去。再后来,她又被他转抱回榻上,压着她不知疲倦般地要。 先前两人做这事时候,他兴起爱时不时的说些让她听了脸红耳热的私话。 但今晚他却一语不发,只是闷头要她,不停地要。 秋夜衙署后堂的这个僻静的院里,紧闭着的门窗内,隐隐地飘荡出了断断续续的此间男主人的粗浊呻,吟和他的女子的呜咽之声。 一阵激烈的啪啪声后,魏劭喘息如牛,随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一动不动。 两人并头横卧在那张宽大的榻的中间。 小乔蜷缩着身子,靠在他的近旁。心依旧跳的如同擂鼓。胸口和雪背无一处不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沁出的汗水,还是来自于他的。 她闭了片刻的目,等到心跳慢慢地平息了些,轻轻抬起一支藕臂,搭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低声地道:“这几日你表兄的事,我都知道了。祖母告诉我了。她也有些担心你……” 魏劭没有回应,耳畔传来了呼噜声。 小乔睁开眼睛,看到他闭上了眼,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道仿佛还带着他炙热体温的晶莹的汗,正从额头沿着他英挺的鼻梁往下滚落。 睡梦里他的神情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显得很是平静。 小乔看着他,随后慢慢地伸展开自己蜷曲的身子,略微吃力地坐了起来,发呆了片刻后,从凌乱掉落的衣服堆里找回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了回去。下榻时候腿有点软,差点站立不住,停了停,才稳住了脚。 小乔最后拿了件他的衣裳,盖在了他的身上。吹灭灯,提了食盒开门,定了定神,拖着酸软的腰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春娘和林媪还在衙署门外等她。等了这许久,见她出来了,春娘忙迎上去。晃了眼她身后,不见魏劭,便问男君。 小乔微笑道:“他事还忙。吃了东西,说了两句话,他说再留一会儿,要把事情处置完。叫我先回。” 春娘不疑,接过小乔手里食盒,和林媪搀她上了马车。林媪笑道:“男君一向就是这个脾气,做事极是上心。” 小乔只笑而不语。一路无话回了府,进西屋便让春娘等人各自去歇了,不必再服侍了。自己进房。门一关,方才面上带着的笑容便消失了,面露乏色,拖着腿坐到床边,出了片刻的神,又感到浑身滑腻腻的不大舒服,便起身自己去浴房胡乱擦了擦,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趴在枕上便闭上了眼。 她只想快些睡过去才好。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说不定也就忘了方才在衙署那间书房里发生的事。 这种感觉太差劲了。 她其实能理解他的情绪。 二十年的兄弟不但忽然就这样散了,还变成了敌对。更尴尬的是,中间还夹杂了与自己妻子有关的阴私事。 任是谁,一时都无法坦然接受。 小乔也愿意去理解,他刚才对自己做的那种近乎发泄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确实没法控制住自己恶劣的心情。 她闭着眼睛,在脑海里极力地去想大乔和比彘。想阿弟带着自己那封信回去,父亲看了之后会是如何反应。想寻个机会,她一定要亲自回东郡一趟。 最后,她忽然想到了这两天卧病的徐夫人。 …… 她是去年冬嫁入魏家的,如今已经是第二年的秋了。 小乔回忆着前世里的那个自己和大乔的那次会面。 那是两姐妹各自出嫁后的唯一一次见面。当时魏劭还未称帝,但势力已经无人可挡。当时小乔的丈夫刘琰也未被拥为后帝,与魏劭并不算敌对。魏劭那时候在别的地方。大乔独自留在渔阳。所以千方百计小乔终于得以到了渔阳,和大乔见上了也是上辈子的最后一面。 当时姐妹两人都说了什么,如今的小乔已经不能记起全部内容了。她只记得大乔提及了苏女,说苏女当时随了魏劭在别的城池,所以没在渔阳。 说这个的时候,大乔的神情是平静无波的。 然后她又提了一句,次日便是去世多年的魏家祖母徐夫人的忌日。往年魏劭若在渔阳,总会亲自去陵墓祭拜一番。 徐夫人待她好。可惜在她嫁入魏家的第一年冬,便匆匆去世了。 说起这个,大乔当时的神情很是怀念。 小乔闭着眼睛使劲地回忆,终于有点想了起来。 她记起大乔当时似乎还说,徐夫人是在那年的秋,染了场风寒。本以为无碍,及时请医吃药,病情也开始慢慢好转,没想到随后又加重,最后竟然不治死去。 当时魏劭在外征战,得知噩耗,虽立刻就赶了回来,但因路途遥远,送信耽误,足足两个月后,才赶回了渔阳,发了丧事。 那事之后,魏劭对大乔更加的厌恶,责备她没有尽到下辈照顾长辈的责任。 也是那之后,苏女渐渐入了他的眼。随后在徐夫人去世的第三年,他纳她为姬。伺候随伺于他。颇得宠爱。 …… 黑暗里小乔再也睡不着了。 前世的轨迹,因为今生自己和大乔的易嫁,从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完全相同了。 但是小乔总觉得,冥冥中,总有那么一些事,上辈子如何,这辈子或许还会是如何的。 譬如魏劭对乔家的恨。譬如魏劭和苏女之间的那点事儿。 又譬如,关于徐夫人这位老妇人的命运。 算算日子,仿佛距离从前大乔说的徐夫人出事的时间点也差不多了。 而且更巧的是,徐夫人如今恰就卧病了。 虽然上辈子大乔说徐夫人是因为染了场风寒而卧床的,如今病因不同。 但生病却是相同的事情。 难道这辈子,徐夫人也会逃不过命定里的劫数,就这么去了? 小乔一阵心惊肉跳。更加睡不着觉了。 她想着心事,倒渐渐忘了还在衙署里的魏劭。一直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异常痛快而酣畅的强烈快感过后,魏劭睡了沉沉的一觉。 他实在太累了。先前的那三天,他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不止身体,他所感受到的焦躁和痛苦,也有些类似于十年前父兄噩耗的那一次。 魏俨的最后决定,让他无比的失望,也无比的痛恨。他一度甚至起了宁可杀死他,也不愿就此放他归往匈奴的念头。 他并非惧怕匈奴就此多了一个熟悉魏家军情和边防备战的敌人。这些他都能克服,不过付出更多一些的代价而已。他付的起… 他只是从深心里无法接受他的亲人,竟就这么抛下这里的一切,站到了和自己为敌的那一面去了。 但最后魏劭还是说服自己放他离开了。 说服他的,或许是来自于魏俨口中的那句“造化不公”。 诚然,他的兄长,有不逊于自己的才干,更有和自己一样的勃勃野心。 他既然做不到将这里的一切拱手相让,则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踏上他向往的那另一条道路? 往后如何,各归天命。正如他送别他时说的这最后一句话,这大约就是他们兄弟一场的最后宿命了。 他是在凌晨四更时候醒来的。 窗外天还是黑的。书房里前半夜燃的新烛也将要燃尽,火渐渐地黯了下去。 他慢慢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头,见盖在自己全裸身体上的一件衣裳沿着肩膀滑了下去。 魏劭抬手揉了揉额,略微茫然地环顾了一眼四周。最后,他的视线盯着地上那些凌乱扫落下来的载着军政民情的帛卷和简牍,神情间,慢慢地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般的古怪之色。 他的脑海里,跳出了上半夜的一切事情。 第71章 8 她来衙署为他送吃食,温声软语,体贴细致,靠近时候,身上的清幽香气若有似无地钻入他鼻,他望她行将出门离去的袅娜身影,这些天来压在他心里的种种郁躁仿佛终于遇了释放的口。他忽然极其想要再次体味她能给他带去的那种仿佛送他登上极乐,忘却了其余一切烦扰的消魂,于是他克制不住,兽性大发…… 魏劭猛地从榻上跳了起来,低头才见自己浑身光溜溜的不着一物,环顾一眼,见自己脱下的衣物已被她收拾了整齐放置在一旁,飞快地穿上了身,随即大步而去,出了衙署大门,也未骑马,往家赶去。 此时五更未到。半轮圆月斜斜挂在东方深蓝色的天际里,星子寥寥,唯一颗启明金星熠熠生辉。街面上空空荡荡,两旁房舍也漆黑一片,耳畔只传来远处不知何家的一两声犬吠之声。 魏劭步伐匆匆,独自行于五更黎明前的渔阳街道之上。快到魏府大门时候,他的脚步却又缓了下来,最后停住,远远望着已经入了视线的家门口前高悬着的两盏照明灯笼,出神了片刻。 就在这几日间,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深刻体味到了乔女对于自己心神的影响。她的喜怒哀乐,竟仿佛能够牵动他的喜怒和哀乐,以致于为了让她欢喜,他一时冲动竟会在她面前脱口说出允许她打自己的之类的疯话。这在从前,简直匪夷所思。 至于魏俨事发之后毅然求去一事,更令魏劭抑郁不已。这几日间,魏劭更曾问了自己,倘若不是他当时盛怒之下寻到魏俨,将那原本不足为人道的腐败溃痈揭开,甚至和他打了一架,是否后头就不会有他不愿看到的那些事情发生? 魏劭也知自己这样念头对她极是不公。 魏俨身世非常,他又心生去意,即便没有她为引子,迟早,或许也会有别事出来,引发兄弟决裂。 但一个女子,还是他少年时曾歃血发誓要灭尽阖家的出自仇家的一个女儿,对他情绪乃至行为影响竟如此之大,这让他感到惶惑不安,并且仿佛有了一种鄙夷自己行径的自责之感。 这也是今日他终于回家,虽人已极其疲倦,身体里的那根神经几乎绷了极致,但却依然克制,并不想在她面前有过多情绪表露的原因。 便如此刻,魏劭惊觉自己这般匆匆赶了回来,方才心里想的竟是怕她为昨夜之事委屈难过,想要去哄她欢喜的念头。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给绊住了脚步,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便如此伫立在了大门之外,迟疑良久,忽然看到那扇大门开了,露出门房的半个身影,他竟仿佛做贼心虚似的,转身立刻便走。 天快亮了。那门房如平常那样,手拿一柄长勾,正从门后慢吞吞地出来,预备降下灯笼灭了火种。抬眼看到大门不远之外立了一个人影,见自己出来便走,定睛看了一看,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四周昏暗,没等他看清楚,那背影已经消失。 门房打了个哈欠,收回目光。 …… 小乔心里装了心事,睡到天亮时候,早早便也醒了过来。觉得头有些胀痛,身子也没完全从昨夜交欢留下的酸软里恢复过来,拥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下地开门预备起身之事。 洗漱收拾停当,春娘说小厨房里早饭预备好。她却没什么胃口,不过喝了碗小火慢慢熬出来的细米温汤,要去北屋时候,一个仆妇进来,说刚一早有人来到大门外给女君送信。说着递上来一个封口的竹筒信封。 小乔一时有些茫然,想不出来会是谁在这时候给自己来信。接过竹筒,以刀慢慢撬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卷卷了起来的羊皮纸,展开,一看到羊皮纸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体,眼睛立刻便睁大,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乔写来的! 大乔说,她和比彘结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灵璧。 数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征兖州,遭到杨信从后攻伐,仓促回战,如今两方彻底交恶,还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带大乱,连她和比彘所居的偏远山村也不得安宁。前些时候竟来了一小队薛泰官军入山抓丁抢粮。村民哀肯放过,官军如狼似虎,竟伤了当初将她和比彘引入村里的一位年长老叟,比彘一怒,杀尽官军,收械后组织村民于入山口设卡,阻拦外人入内。村民对他十分敬服,言听计从。附近又有许多同被官军逼的走投无路的乡民听闻消息,也纷纷携家带口前来相投,恳求庇护。比彘收容。为防备官军盗贼再次来袭,择壮丁操练成军。上月比彘又亲自带人荡平了附近一个为患已久的贼寨。名声更是传扬。如今村中已经聚集千众,皆听比彘号令,秩序井然。 大乔说,原本她有些恐惧,不愿比彘聚众反官。但东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别地,比彘如今身负罪名,被薛泰于城墙贴像悬赏,天下之大,他们恐也难寻一个能长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离民众又都苦苦恳求,实在不忍抛下,如今也就只能先这样圈地自保。她知小乔人在渔阳,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况。 她说自己其实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当初说想另行择嫁,不过只是个劝服自己的借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比彘对阿妹当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传了这信,除了报上平安,也叫她代传口信,往后若有所需,请阿妹尽管开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乔的信写的很长,写满了满满一面的羊皮纸。虽有浅浅忧虑,但字里行间,小乔却仿佛处处读到了她对丈夫比彘的爱意流露。 末尾,她告诉小乔,她上月已经有了身孕,现在一切都好,请小乔不要记挂,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后能有机会,及早相聚,到时再细述离情。 …… 小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把大乔的信反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双目放光,心潮几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开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过的很好,这样的乱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样,终究还是不能泯然于众人。虽然如今在官府看来,只是一名贼首,也远未达成气候。但小乔知道,以比彘前世后来的作为,今生再逢群雄争霸,他既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来必定不同凡响。 这些都还罢了,最叫她感到兴奋的,还是大乔怀孕的消息。 虽然她语句寥寥,并未以文字长篇大幅细述心情,但小乔却从她的叙述里,仿佛体味到了她当时写下这些字时候的那种娇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连带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这些时日以来,积压在她心头的种种阴霾,忽然间仿佛拨云见日,消失不见了。 嫁入魏家以来,虽然有魏劭祖母的爱护,但小乔日常几乎如履薄冰,察言观色,小心应对。乔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对等和她嫁入魏家为妇的方式,决定了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有底气,能将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与其说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说是一个她需要完全压抑天性去应对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对她流露出了悦色,乃至和她床帏相戏这样的亲密时刻,于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总也有一道声音在时时提醒,不可沉沦。 然而她终究也是肉胎凡身,难以定心定性,超脱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爱戴,丈夫魏劭虽时时不可理喻,然待她,终究也非绝情到底,相处久了,她不可能不带出丝毫的感情。这才难免在试图与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后,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连遭妻子被长兄觊觎,一波未平,继而又不得不面对兄弟决裂的困境,情绪难免异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倾诉于己。又恰好自己过去,机缘巧合这才引他那样对待。所以当时虽然心中不愿,依然还是尽量配合于他。 只是过后他的反应不在她的期待之内,所以那种失落再次朝她袭来,以致于心情恶劣,不愿直面。 但此刻,大乔这封犹如从天而降的书信,却忽然令小乔精神大振。多日以来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尽都退去。 魏乔两家仇怨就摆在那里。她入魏家,头尾还不到一年。如今的境况,比起前世的大乔,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记得当初刚出嫁时,她便告诉过自己,接下来的路必定会是艰难。 既早就有了这样的认知,如今稍遇不顺,便自怜自哀,不是作茧自缚,愚蠢之极,又是什么? 魏劭之可恶,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坚,她又非大火熔炉,怎可能顷刻化水。何必为此要与自己过不去? 如今当务之急,第一是照顾好病中祖母,绝不能让她如前世那样有失。等祖母康复之后,她再寻个借口回往东郡一趟。若再能与比彘大乔夫妇见上一面,则更完美。 至于魏劭此人,太过可恶。他爱作,让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懒怠再小心奉承于他了。 小乔想妥,顿觉心胸大开,郁闷全舒。仔细将书信藏好,对镜照了照,便出门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归,一早起床,春娘见小乔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里也是牵挂。忽然来了一信,她将自己关于屋内,出来便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春娘也是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信的来历。 在春娘面前,小乔也没什么可隐瞒。略思忖了下,便将大乔比彘的消息说了。但只说他二人安好,大乔有孕。旁的未提。 小乔从前也曾告诉过春娘大乔随比彘而去的事。听了这消息,欢喜异常。一路伴着小乔,快到北屋,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道:“婢昨日得了个东屋那边的消息,说夫人前几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当时老夫人怒的将桌案都掀了,赶走了夫人。夫人这几日惊惧,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于到底何事触怒老夫人,一时却还打听不到。” 东屋朱氏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里,有个也算体面的老人黄媪,因与姜媪不和,姜媪常在朱氏面前进言,渐渐就被朱氏所厌。黄媪心里愤愤,被春娘看了出来,渐渐以恩惠相诱,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东屋那边的耳目,时常会有些消息出来。 春娘这么一说,结合这几天出的事,小乔便猜到应是和魏俨身世有关。只是此事过于隐秘,虽然魏俨人已经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却还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儿子面前说了出来,连她身边姜媪她也不敢提半句。内情传不出来,也是正常。 小乔便不语。北屋也到了,加快脚步入内。 徐夫人早上还未下榻,但醒了。小乔见她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着比头两天倒好了些。钟媪正在旁服侍进药。那只猫咪蹲在窗台角落打着瞌睡。听到小乔进来脚步声,睁眼看了一眼,伸了个懒腰,纵身越下窗台,奔到小乔脚边蹭了几下。 徐夫人吃了药。小乔从钟媪手中接过空碗,正递下去时,徐夫人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劭儿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后,说去衙署有事,回来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见他来?” 小乔正要应话,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口仆妇道:“男君到。” 小乔微微回头,瞥了一眼,见一个身影在门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来了。 第72章 魏劭目不斜视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询问她今早的病情用药。 一旁钟媪代应,说老夫人前两日的胸闷头疼已有所好转,早上也方吃过药,稍晚会有医士入府复诊。 魏劭观祖母气色,看着确实精神还好,便转头向钟媪道:“有劳阿姆费心。” 钟媪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这几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于榻前,昨日煎药都她亲自在炉前守着。很是用心。” 小乔见他自入房后,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对了眼他的目光,视线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无需牵挂。衙署里既然事多,尽管忙去。”又看向小乔,微笑道,“这两日你也跟着受累了,见你早上一来,张小脸儿便白白的,眼窝子也凹了些进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这里暂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乔其实心里并不想走。 徐夫人病体没痊愈前,她恨不得搬过来同住,早晚日夜守着才放心。只徐夫人都这样开口了,今早精神看着也还好,自己若再坚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并不累。多谢祖母的垂爱。如此我先回房了。等医士到,孙媳妇再来。”说完便与魏劭并肩告辞。二人一走出房门,她双目便望着前方,没看边上的魏劭,更没像平日那样等他先行,径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门口停了一停,和候着上前搭讪的春娘说了两句话。一扭头,见小乔竟没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摆,下了台阶,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着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乔很快出了北屋,不紧不慢地走在那条甬道上。春娘见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后头。 魏劭紧走几步,追上了小乔,和她并排,看了她侧脸一眼,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小乔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实在没做什么。” 魏劭见她双目始终望着前方,虽然也与自己说着话,却未曾转头看自己一眼。心里便觉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没意思起来。闭嘴也不再说话了,加快脚步越过了她,自己走在前头。行到那个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迟疑,还是拐往了西屋。 小乔进了房,见魏劭站屋里,面无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众,确实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乔亲自替他做这种事。他去衙署要穿什么,平常要穿什么,以致于内外靴袜腰带搭配,小乔早已经了然在心。见他站那里一动不动又充大爷的样子,心下厌烦,转身欲叫仆妇一道入内,却听他道:“我不要旁人。头油气味太重,冲鼻!” 西屋里林媪,包括春娘,以及另几个年轻侍女在内,都喜欢用一种散着浓郁香气的发油。她们洗头洗澡也不似小乔那么勤快,发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气确实有些冲鼻。只不过小乔早晚和她们处在一起,闻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他挑剔。小乔盯他一眼,自己过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来。 小乔到他身前帮他换衣时候,魏劭一直低头注视着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见你笑过。” 小乔冷脸道:“祖母身体欠安,我何来心情调笑?” 魏劭一顿。 小乔命他转身。魏劭便依她转身。转回来后,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时走的?我醒来便不见你了。” 他这回说话声音却放低了,带了些小心似的。 小乔依旧没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还留那里等你醒来再继续伺候?” 魏劭顿时想起昨夜衙署书房里的狂乱,咽了下唾,便无话了。 小乔帮他换好衣裳。取了条黑色皮弁腰带,嵌上镶了五颗蓝、赭、褐、红、绿宝石为饰的带钩,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质鱼符,装入一条玄色绣金丝的鱼袋,连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宝剑,悬于腰间。 “妥了……” 小乔说道,最后捋了捋剑缨,却见魏劭忽然抬起了一边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将她脸抬了起来朝向他,拇指轻轻摩擦她一侧的面颊皮肤,俯身下来,将他的脸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儿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脸都白了,眼窝儿也凹进去了。祖母都瞧出来了。北屋那里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乔终于抬眼,见他两只眼睛俯视自己,里头黑黝黝的目光看着似乎倒挺关切的。把脸稍稍扭了扭,离开他的手,这才笑了笑道:“谢夫君。我自己也晓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终于伺机将方才一番酝酿了些时候,自以为很是柔情的话说出了口,却见她不冷不热,无甚大反应,便如热脸贴到冷屁股,心里又感发闷。此刻衣裳也换好,没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数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确实无暇再耽搁,正了正色,恢复成平日那张君侯脸,转身便出去了。 小乔送了他几步,出房门后,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马去衙署。 他在渔阳城里时候,平常日常几乎是魏府与衙署早晚两点一线的往来,如无特殊,早上路过在这街的辰点也准的很,一般辰时初,上下不会超出一刻钟。是以街道两旁居民和商贩都认得君侯,见他今早又这时候高坐马背,身后跟了左右随行,远远来了,纷纷便停下手边的事情,站于街道两旁行礼致意。 魏劭情绪不高,心不在焉,没催马,一路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快走完这条街,离衙署没多远,对面忽然一阵清脆叮当声响,渐渐驶来一辆华丽的轻便马车。车前以紫色烟纱笼罩,左右双角悬着一对别致金铛,离的近了,隐隐可见烟纱内仿佛坐了一位女郎。马车前行,金铛发出不断的叮叮当当悦耳声音,吸引了路上许多的注视目光。 魏劭身为君侯,在渔阳行路,自然习惯走中央。那马车也行中道。等近了些,便要相遇在道中。 魏劭一缕飘荡到不知哪里去了的君侯英魂,终于被那金铛声给唤了回来。抬头看到迎面是辆马车要挡自己的路了,感到不悦,皱了皱眉,忽见那辆马车停了下来,一只中指戴着枚硕大宛若鸽蛋鲜亮红宝石戒指的玉手从那面紫色烟纱侧探了出来,轻轻掠起轻纱,接着,马车里露出一张鲜艳的少妇面孔。但见她绿鬓翠眉,唇点朱丹,一张芙蓉美面,双眸如水含情,鬓发侧插了一支精致步摇,随她探头动作,金玉乱撞,发出窸窸窣窣的相撞之声。 这少妇打扮美丽,风姿出众,头一探出来,道旁许多目光便投向了她。她的眸光却独独望向对面马背之上的魏劭,面上露惊喜,竟脱口唤了一声“二郎!” 魏劭的视线落向对面少妇,目光顿了一顿,略露诧异之色,一时间停下了马。 甫唤出了口,这少妇随即仿佛又意识到不妥,忙改口:“多年未见,不知今日竟如此遇到了故人,实是万幸。妾身不便下车,只能在车中一拜,望君侯勿怪失礼。” 她说话时候,早有行于马车旁的侍女过来将轻纱打了起来。少妇果在车里,朝马上的魏劭虚拜了一拜,旋即盈盈起身,一双明眸再次投了过去。 美且艳的一个少妇,却有这样一把和她外表极不相称的沙音,仿佛流露着欲说还休的一段憔悴沧桑。大凡男子听到了,总是难免会在心底里情不自禁地怜惜起来,想要知道她这憔悴沧桑背后的那些遭遇故事。 魏劭望着面前这个和他少年记忆深处里的那个影子仿佛已经重合不起来的美艳少妇,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夫人何时到的渔阳?我竟不知。” 苏娥皇道:“便是数日前的鹿骊大会,妾有一内侄名苏信,亦前来参会。妾同行而来,本是为他助威。” 魏劭听到苏信二字,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蹙了蹙眉。 苏娥皇微微仰脸,望着他又道:“妾的侄儿因了求胜心切,当日风度全无,竟出手伤了乔小公子。我当时坐于观台,见的一清二楚,这几日心下惭愧,原本想次日便带了侄儿前去致歉,不巧那两日我头痛旧疾发作,只能停于驿舍静养身子。及至昨日,人方好了些,才得知乔小公子已经回了兖州,心下更是愧疚难安。昨夜竟一夜无眠,今日登门,一是拜望外姑祖母,二来,要向女君致歉。” 马车后跟随着的一匹马上,下来了一个青年,正是那日的苏信。 苏信面带惭色,到了魏劭的马前自责认错个不停,貌极忏悔。 魏劭瞥苏信一眼,淡淡道:“致歉免了罢,我夫人也未放心上。” “多谢君侯大量,妾身甚是感激。” 苏娥皇眸光微动,落于魏劭面上:“如此则我去拜望外姑祖母。” 魏劭道:“祖母这两日小恙,恐不方便见客。夫人可择日再来。” 苏娥皇露出关切之色:“外姑祖母染了何恙?可要紧?如此妾身更要去探望老人家了。犹记从前小时,妾身在渔阳的那几年里,多蒙外姑祖母照看,出入贵府,便如己家。从前种种的旧事,犹如昨日,妾时常记挂于心头。如今既到了渔阳,又知她老人家体有不适,妾身岂能过门明知而不入?” 魏劭仿佛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道:“你若实在要去探望,去一下也好。只不必停留过久。免得扰了祖母休息。” 苏娥皇仿佛松了口气,忙应下,又向他深深地致谢。 魏劭向她略微颔首,打马从马车旁经过去了。 苏娥皇转头,透过望窗目送魏劭身影远去,放下轻纱,吩咐了一声。 马车继续往前,在金铛叮叮当当的伴随声中往前而去。 快到魏府门前,苏娥皇取出座下的一面铜镜,对着铜镜以帕擦去面唇之上的一层胭脂。又拔去发间那支耀丽步摇。对镜端详一番,方放了回去。 第73章 9 医士于辰时中如约来到魏府。 医士本姬姓,乐陵郡人,数年前为避战祸奔至渔阳,医术出众,又有仁心,在城中渐渐扬名,人以乐陵医而称之,本名倒渐渐不显。数日前被请至魏府,得知徐夫人体有不适,精心诊治。 徐夫人原本身体康健。只是毕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伤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经过数日调治,病情渐渐有所缓。 乐陵医此刻复诊,一番望闻问切后,于旧方做了一番增删,叮嘱照方吃药,随后离去。小乔亲自送出,乐陵医忙称不敢,女君止步。 小乔又送出了几步,见近旁无仆妇侍女,低声问他关于徐夫人的病情:“确无大碍乎?” 乐陵医答道:“老夫人郁火滞心,血脉不调,是故一病不起。此番虽病势汹汹,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调理,十天半月,应能痊愈。女君但请放心。” 乐陵医语气笃定,态度也颇实恳,不像信口漫言,小乔终于觉得稍放了些心。表过谢意让仆妇带着医士出去,自己返屋,这时一个仆妇入内,称左冯翊公夫人苏氏来拜望老夫人。 徐夫人卧于枕上,小乔见她闭目片刻,缓缓道:“说我睡着,不便见客。请她回罢!” 仆妇喏声,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睁开眼睛,改口道:“叫她进来罢!” 仆妇去后,徐夫人便叫小乔扶自己坐起来。小乔扶好她,往她身后垫了腰垫。钟媪取骨梳,将老妇人的头发梳通,在脑后绾了整齐的发髻,小乔服侍换了外衣,妥当后,小乔正欲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乔一只手,命她坐床边,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乔依言坐于床榻之侧。钟媪命仆妇传唤。稍顷,随着一阵轻悄步声,门口晃出紫色身影,小乔抬目,看到苏女入内。 她今日装扮甚是简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侄孙女叩请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让她起来。苏娥皇起身道:“那日鹿骊台别后,侄孙女因侄儿苏信莽撞失礼伤了女君之弟,心中难安,早想前来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颠簸,头疾又犯,在驿舍留了几日,今日方得以出门。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见之时,方知外姑祖母体有不适。侄孙女牵心,想来探望,又恐打扰外姑祖母静养。幸君侯允了,侄孙女这才贸然而来。也不知外姑祖母体况如何了?可延医请药?”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道:“我无碍。你也有心了。” 苏娥皇关切地注目了徐夫人片刻,方吁了一口气,微笑道:“外姑祖母无事,我便安心了。”说完目光落向始终坐于徐夫人榻边的小乔,稍上前一步,恳切道:“那日侄儿苏信误伤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无颜入内,此刻正负荆候跪于大门之外。若侥幸得妹妹许可,我便叫他来请罪。” 小乔道:“刀枪无眼,手一时收不住,误伤也是有的。我阿弟当时便无责怨之意,我更不会放在心上。夫人礼重,不必挂怀…” 苏娥皇眸光落在小乔面上,略停了一停,随即笑道:“妹妹不责备就好。否则我真是难辞其咎。” 小乔笑了一笑,未再开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于榻前服侍几日?” 苏娥皇复又转向徐夫人:“多年来侄孙女奔波在外,有心无力。此番逢了鹿骊大会之机回来渔阳,心中感慨万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尽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情。” 徐夫人独目落于苏娥皇的面庞之上,静静地注视了她片刻。 从方才苏娥皇入内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此刻这样望着她,面上的那一缕淡笑,却开始渐渐地消失。 “我这里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领了。渔阳无甚值得流连之美景。地处北边,时令渐入严冬,一场雪下,道路阻隔。我记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亲也来见过我。我见她体况也弱。你还是早些归去中山家中罢,空滞在此,家人恐怕记挂。” 徐夫人最后缓缓地道。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迫人之力。 苏娥皇垂下了眼睛:“谢外姑祖母的提点。侄孙女记下了。” 徐夫人点了点头。 小乔见她仿佛要躺下去的样子,忙倾身扶住肩臂,助她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阖上眼睛。 苏娥皇道:“不敢再扰外姑祖母静养,侄孙女先行叩退。”如来时那样恭恭敬敬地叩辞。 徐夫人闭目道:“钟媪,你送送她。” 苏娥皇起身,目光最后掠过徐夫人和小乔一眼,微笑转身被钟媪送了出去。片刻后钟媪回来,徐夫人睁目问道:“走了?” “说再去拜望下夫人。” 徐夫人道:“她礼数一向足。”语气淡淡。随即又问:“东屋那边,这两天都在做什么?” 钟媪道:“夫人这几日一直于房内卧病。打发了姜媪来过,说怕将病气延于老夫人,不敢前来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她既卧病在床,家中一应中馈恐怕也难顾及周到。你去传我的话,叫她分些事出来,叫孙媳妇帮她处置。族里祭田农庄诸事,你也叫账房讲于孙媳妇听。” 小乔微微一惊。急忙站了起来,正要开口推辞,徐夫人看向她微笑道:“你进门将近一年,各处渐渐熟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里一堆的糊涂账,我年纪大不想管了。你婆母精力不济,你帮她些忙也是应该。若有不知,问钟媪便是。” 小乔只得道:“我必尽心尽力,不敢辜负祖母厚爱。”又向钟媪道谢:“我年轻不懂事,会有许多不周之处,请阿姆不吝指教。” 钟媪含笑点头:“女君言重。婢定尽力。” …… 苏娥皇来到东屋,静静立于门外。等了片刻,姜媪身边伴着个仆妇从里头出来了,冷淡地道:“夫人不欲见你。叫你速去。这里也非你久留之地。” 苏娥皇道:“多谢阿媪代传话。夫人教诲,一字一句,我必铭记在心,不敢相忘。”说罢转身,如同来时那样,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门,候着的苏信飞奔而来,问道:“姑母,人可见了?如何说?” 苏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容终于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骊大会上崭露头角,你却替我丢人现眼!你道里头的人还能如何说?” 苏信面露羞惭,垂头丧气不敢应。 苏娥皇瞥他一眼,神色稍缓,又道:“罢了!事既出,再怪你也无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脸面不要,替你在她们跟前说了好话,代你陪不是。好在还有些早年交情在,事便就此揭过了,你不必再担心。” 苏信当日并不知道和自己同为敌手的那个白袍小将便是魏劭内弟。这几日惶恐不安。忽然听她这么说,想必事情确实是揭了过去,大喜,忙躬身赔笑:“多谢姑母。我就知道姑母一向疼爱于我。往后侄儿再不敢如此鲁莽。” 苏娥皇面上方露出些笑意,哼了声:“知道姑母疼你就好。走吧。” 苏信忙命马车驾来。自己亲引苏娥皇到了马车前,给她打起了轻纱:“姑母请上坐。” 苏娥皇登上马车之前,转头望了最后一眼在身后紧闭的魏府大门。回身后,神色已经平静无波,弯腰坐进了马车。悦耳叮当声中,马车渐渐离去。 …… 小乔在钟媪随同下去了东屋。 朱氏本在房里正与姜媪鄙薄着方被自己赶走的苏娥皇,忽然听到她二人来了,急忙上床躺了下去,拉被盖到脖颈,面朝里一动不动。等小乔上前向她问安过了,才有气没力地转过头问她何事。钟媪便将徐夫人的意思说了。朱氏大吃一惊,一下从枕上坐了起来。半晌才勉强地应了下来。 等小乔和钟媪一走,朱氏便克制不住,又气又羞愧,将桌、案之上一应器具扫落在地。 众仆妇见她发飙,房内稀里哗啦不断,都不敢靠近。最后还是姜媪进来,再三地劝,朱氏方慢慢地停住,手撑额头,白着脸道:“那老妇非但替我儿子娶了仇家女,如今眼里更越发只有乔女了。她在,这魏家往后恐怕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了!” …… 当天小乔事忙起来。接了食、布两间库房的钥匙并账目。在管事仆妇陪伴下草草看了一圈出来,叫人先把账目送去自己房里。 她心里最记挂的还是徐夫人的病体。临傍晚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了饭后,再去小厨房里看药。 煎药的郭媪见她来了,忙迎,未等小乔开口,便道:“药快妥了。女君放心,我亲自看的火,一刻也不离。” 这个郭媪也是服侍徐夫人多年的老媪,很是忠心。因先前得过小乔特意叮嘱,春娘也以女君见她辛苦为由给她递过些赏钱,是以更加用心。药出来后,端了送进房里。徐夫人吃了药,坐片刻,药性发上来,躺下便沉沉睡了过去。 天擦黑时候,小乔回了西屋。魏劭还没回。 这一天事够多的。她腹中此刻也饥肠辘辘,自己去吃了饭,回房坐下便翻起了库房的出入账目。 如今纸张已经面世。但质地粗糙,不堪久用,文人墨客著书立言或寻常的记账,多还采用简册。光是食库,才三个月的账目,这里堆起来就有差不多一箩筐了。 小乔翻着一打打的简册,心想日后有机会,去找工匠造些经久耐用的好纸出来,取代这些简册记账才好,省得连搬动都要几人抬。 魏劭比平常稍晚一些回来。一进屋,见小乔坐于案后忙忙碌碌,连脑袋都被她面前堆起来的简册要给挡住了,微微一怔。到近前瞥了一眼。 朱氏识字不多。徐夫人这几年于这些琐碎之事早已不问。下头库房里的账目难免凌乱。小乔看的有些吃力。忽魏劭回了,抬头见他站在案前看着自己,便搁下笔起身迎他。 小乔服侍魏劭换外衣时,顺便提了句,白天徐夫人让自己帮朱氏分担家务的事。 “我也无这念头的。只是长辈吩咐,不得已为之。过些时候等婆母身体养好,我便听她差遣。” 魏劭唔了一声:“祖母既然吩咐了,你做便是。” 小乔笑了笑,问他得知还没吃饭,便转去用饭。到了饭堂,依旧是小乔陪在一旁服侍。 她脑子里还飞着方才那大笔的稀里糊涂账,眼神便有点发滞,心不在焉的样子。 魏劭吃了两口饭,看她一眼。忽然道:“你也一道用吧,不必等了。” 小乔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夫君自管用吧。我方才饥饿,已经吃过了。” 魏劭再看她一眼,不再言语。闷头很快吃完饭回房,说自己去书房。 小乔送他到门口。 自从前次那个盒子事后,西屋他的那间书房,小乔便一步也没踏入过了。 魏劭跨出门槛,将将要去的样子,忽像是想了起来,转头问:“今日家里可来过人?” 小乔斜斜地靠于门框,和他四目对了一眼。 走廊上已经点起灯笼。一阵晚风恰从走廊口里涌来,拂掠着头顶那片照下的昏红灯光。魏劭的眸底之下,仿佛也蒙了层不定的暗翳。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小乔的唇角微微翘了翘:“不知夫君问的是何人?今日家里来过不少的人。” 第74章 晚风将她耳畔一缕垂漏下来的碎发丝儿给撩了起来,沾在白玉似的半边儿面颊上,唇角弯弯,透着股调皮的劲儿。 魏劭看着,忽然心里头一痒,便似被什么给轻轻挠痒了下似的。强忍着,神色变得更加一本正经:“你晓得我说谁的。” “今日家里真来了不少人。我真不晓得夫君指谁。乐陵医、二姑奶奶、三姑婆、镇国公夫人打发来问病的,哦,对了,还有一位中山国来的夫人……” 小乔睁大了眼睛:“莫非你问的,就是中山国夫人?” 魏劭微微眯了眯眼,盯了她片刻。 “你从前可是听说过了什么?”他道。 “夫君觉得我听说了什么?” 面颊被发丝撩的有点痒痒,小乔抬手将发丝儿捋到了耳后,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魏劭一顿。 “能会有什么?” 他反问了一句。许是被她这言辞和态度给激的有点不高兴了。哼了一声,转身就往书房走去。 小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转身关了门,回到她那张堆满了简册的桌案之后,照白天钟媪指点的那样,继续慢慢地对着账目。 亥时正,魏劭从书房回来了,起先没管小乔,自己脱了衣裳便躺了下去。 小乔手头那卷简册上的账目剩下不多了,出于强迫症习惯,想对完了再睡。还没片刻,就听到帷帐里传来魏劭的声音:“不早了,祖母只叫你管事,没叫你半夜还点灯赶着对账!” 小乔暗自翻了个白眼。为免影响他休息。起身后去洗了洗手,回来熄灯上了床。 起先两人没说话,也各睡各的。魏劭翻了好几个的身。小乔只闭上眼睛不作声。 忽听他道:“我过两日就要出门了。” 小乔一怔,睁开眼。 “夫君要去哪里?” “前次石邑一战陈翔走脱,逃去河东,向他故交曹瑾借兵买粮,妄图回攻并州。如今在上党一带。虽不足为患,但必除之。我亲自去。” 小乔心惊肉跳,一下从枕上坐了起来。 她记得前世里大乔说过,徐夫人病去时候,魏劭人并不在渔阳,外出打仗了。 她起先还庆幸,现世并非如此。因这些时日,魏劭一直在家。 这本也让小乔感到放心了些。 却没有想到,他忽然说要走了,而且这两天就走。 又多了一个和前世符合的情状!难道事情真的一步步要朝前世那个既定的果发展下去? 昏暗中,魏劭影影绰绰见她忽然坐了起来,便下榻亮灯。 “夫君能否不要去?”小乔慢慢抬眸望着他,问道。 她拥被坐于身旁,神色呆呆,两眼发直,仿佛被他的那句话给吓到了似的。 魏劭从没见她在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还问出如此幼稚的话。不知为何,非但不恼,心里反而慢慢涌出了一种怜惜的柔情。早上起便一直郁结到此刻的胸中那股闷气,仿佛也消去了些。 魏劭道:“恐怕……” “夫君不要去!” 小乔扑了过去,将他一下扑到了枕上。 “你帐下不是还有李大将军魏梁他们吗?让他们代你去!” 魏劭猝不及防,仰面地被她扑倒在了枕上。 她几乎整个人都扑在自己胸膛上,两条玉璧攀他肩膀,胸前两只粉嘟嘟的肉团儿也压住了他,漂亮的双眸睁的像只猫儿的圆眼,目光带着焦色地望他。 魏劭两手笔直,躺着一动不动,任她压着自己,迟疑了下,道:“今日已经议妥事了……” “夫君求你了!”小乔打断他的话,两只小手不停晃他肩膀,“我真不想你现在又出去打仗!求你了!留下来!” 魏劭只觉肉浮骨酥。明知已经改不了,竟无法断然拒绝,被她再晃几下肩膀,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有个声音说道:“……容我明日再去商议一番……” 小乔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这才觉自己压他,放开他肩膀,从他身上爬了下去。 魏劭抬胳膊一把揽住她,翻身便反压她在自己身下:“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走?” 他的拇指捏着她的下巴,语气是带了点轻狂和得意的调笑。 小乔见他那张脸就在自己面庞上方,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黑黢黢的双眸,咬了咬唇,嗯了一声。 “既如此,一早起为何对我冷脸相对?”魏劭逼问她。 小乔忍着就要冒出来的满身鸡皮疙瘩,避开他目光,两只眼睛盯着他的喉结,含含糊糊地道:“谁叫你昨晚那样待我……” 魏劭觉得她是在娇嗔自己,浑身舒爽,手捧着她脸,低声道:“我是太累了,力气都用在了你身上,你何时走的才不知道……” 魏劭不过二十出头,精力旺盛,和小乔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时候,如食髓知味,于她身子妙处渐渐欲罢不能,恨不得天天回来和她睡一起才好。可惜于床笫之事,她对自己总似乎不大热络,从无主动。难得今晚竟被她给这样扑倒在了枕上,还恳求自己不要离开,简直如坠梦境,说了几句话,视线落到她红润润的双唇上,低头便吻住了。 小乔呜呜了几声,奋力挣脱开:“说好了,你要留下的,不能骗我……” 魏劭边解她衣裳,边吻她胸颈:“……唔……我晓得……” …… 昨晚上后来,一个是得意洋洋存心讨好,一个另有所想有求于他。二人抱在一块儿厮磨了许久,倒是罕见的郎情妾意,“蛮蛮”“蛮蛮”的叫了不知道多少声,缱绻不已。 魏劭心满意足睡去后,接连两夜应付他的小乔也实在是累了,蜷在他边上,合眼便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一大早魏劭出去。小乔如常侍病于北屋,午后回来也无心做别的了,就只眼巴巴等着魏劭回来。等到了天黑,一直没见他人。心里慢慢地便觉得忐忑起来。 小乔等到了亥时中,才听到外头院里传来脚步声,接着仆妇唤“男君”。立刻跑出去迎接,见魏劭快步登上台阶,两人相遇在了门口。 她一见到他的神色,心便咯噔一下。 “夫君,怎么说?” 虽然心里已经断定,昨晚是被他给骗了。但还是心存了最后一点侥幸。小乔望着他问。 魏劭进屋起先没立刻答她的话,叫仆妇都出去了,才正色道:“非我不愿留下陪你。而是实在脱不开身。上党地理重要,东去两百里便是壶关,扼太行,绝不能有失。何况边防这几日也在做大的调整,我也须得留足守将护卫幽州。” 他的语气和昨晚在床上的时候相比,简直不要太过一本正经了。 小乔咬着唇,站他面前,望他不说话。 魏劭对上她两道暗含幽怨的眼神,略微不自在般地干咳了一声,随即抬脚往浴房走去,口里道:“今日事实在是多,我也乏了。早些安置了吧。” 小乔盯着他的背影,甚至怀疑他今天早上一出房门,就没把昨晚在床上答应过自己的事放心上了。心里又是郁闷又是懊恼。 只也明白,倘若别事,自己说不定还可以和他再闹一下,遇到行军打仗调兵遣将的安排,倘若自己再揪着昨晚他在床上答应的话不放过去,恐怕下一刻,他就要怪自己无理取闹了。 小乔不再言语。见时候也不早了,自己上床先躺了下去。 魏劭浴房里出来,见她闭目躺着,心思重重的样子,爬上去抱住她,哄道:“我知你舍不得我,我也不舍和你分开。只是这回我是真的脱不开身。等这个仗打完了,我必定尽早回家陪你。” 小乔心知事情已经不可改变了,压下心里的失望、懊恼、惶惑,以及一丝恼怒,懒得再看他那副嘴脸,翻了个身背对,扯了被子蒙住头。 …… 魏劭是在三天后的五更卯时,发兵离开渔阳的。 这些年来,像这样的发兵出征,虽然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徐夫人还是不顾病体未愈,穿好整齐的衣裳,坚持亲送魏劭到了大门之外。 朱氏也终于从东屋里露了脸,出来相送。 如前次他征石邑那样,城外大军此刻已经整军待发,火杖熊熊的照明之中,一众部将精神抖擞地分列于魏府大门的两侧之外。 魏劭衣甲鲜明,在门口熊熊火杖的映照之下,英伟若战神降世。他转身,请徐夫人止步,和徐夫人辞了别,目光又落到搀着徐夫人臂膀的小乔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大踏步跨出门槛,翻身上了战马。 小乔和徐夫人并肩立在大门内正中,目送魏劭和一众部将骑马渐渐远去的背影,等一行人马完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那最后一团暗影里,方转过了身。 还很早,方过了五更卯时。北方的深秋,此刻天还未大亮,但远处东方的天际,已隐隐有黎明前的一片鱼肚白浮了上来。 小乔依旧挽着身边这个老妇人的臂膀,搀她慢慢地朝里行去。钟媪等跟随在后。 徐夫人虽病体未愈,又一早起身,但精神看起来却是这些天里最好的时刻。 她的一只手搭在小乔的手上。小乔感到了来自于她枯瘦手心传过来的一缕温暖。 “你大约还不晓得,”徐夫人慢慢地走在铺就平整青石为路面的甬道上,对小乔说道,“从劭儿十七岁亲自掌军开始,到现在,这么些年来,每回他从渔阳出征,我必定送,回来,必定迎。今早,是第二十一次了。” 小乔沉默着。 徐夫人的唇角边,带着一丝隐隐含了骄傲的微笑:“他受过两次大伤,小伤无数,也曾身陷困境,所幸他意志坚忍,行权立断,又有列祖列宗护佑,每每能够化险为夷。” “我老了。往后等到有一日,若我不在,无论是胜是败,你要替我继续送他出征,迎他归来,便如今日一样。你可愿意?” 小乔看向徐夫人,见她转头,含笑地望着自己。心里慢慢地涌出一阵热意。 以徐夫人这样的精神状态,加上那日乐陵医的话,小乔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倘若不是有外因,她好端端就会像前世那样,突然病情加重离世!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徐夫人那只枯瘦的手,一字一字道:“祖母,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迎送夫君。我要和祖母一道,像今日这样送他出征,再迎他归来!” 徐夫人一怔,借着黎明的微光,注视了小乔片刻,笑了起来。 “是。说的是!祖母要活到百岁,还等着抱重孙哪!” 她欣笑道。 第75章 10 东屋。 朱夫人扶额坐于榻上,双目呆滞。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方才送儿子出行前的一幕:儿子和他祖母郑重辞别,敬重无比。和自己话别时,却不过叫她勿牵挂,寥寥数语而已。 这便罢了,二十年下来,她也知道那个老太太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本也没指望要压过一头去。 但在最后临行前,朱夫人却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乔女的脸上。 儿子看着乔女的那种目光,令朱氏在内心深处,再一次深深地觉到了愤怒和失落。 她不敢放任自己去徐夫人。但对于地位和自己天然不对等的儿媳妇,她自然无所顾忌。 一个仇家的女儿,凭什么,竟在儿子那里也要压过自己一头? 朱氏越想越生气,头疼,心口也隐隐发疼。身后脚步声近,转头,姜媪来了。 姜媪给朱氏送来一盏熬好的雪蛤。朱氏喝了两口,便放了下去。 姜媪劝道:“夫人这些日辛苦了。雪蛤养神定心再好不过,多吃几口。” 朱氏将杯盏推开,摇头道:“我实在吃不下东西。看那乔女装模作样,我便胸闷难忍。” 姜媪叹气:“婢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也不知她在老夫人那里说了什么,如今老夫人眼里独独只有她一人了。昨日食库石媪来向婢诉,道女君虽还未撤她管事位,却另用旁人做事管账。这才几日功夫,她便动起了夫人的人。再给她些时日,恐怕夫人也无立足之地了。” 朱氏被戳中心事,心口突突地跳,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才道:“她有盲媪撑腰,我能如何?” 姜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俯过去低声道:“夫人,婢前些日照夫人的话去探望了郑姝,当时回来,有些话也不忍讲于夫人。怕夫人伤心。” 朱氏道:“何话?快讲!” 姜媪这才叹息:“郑姝当初回家,家中叔母惧于老夫人施压,匆匆替她找了户人家出嫁,丈夫粗暴,不懂贴心,如今郑姝日子甚是难过,见我之时,哭泣不止。我当时回来,怕夫人听了伤心,是故不敢提及。” 朱氏面露心痛:“是我害了侄女!” 姜媪道:“干夫人何事?郑姝提及夫人,依旧百般感恩。唯只提及……” 她停了停,朝西屋方向嘬了嘬嘴,“提及那屋里的那位,痛恨不已。” 朱氏咬牙道:“我何尝不恨!偏能奈何!” 姜媪目光微动:“也不是没法子。就看夫人你下不下的去手了。” 朱氏一怔:“何法?” 姜媪附耳过去:“大巫通巫咒之法。我听闻,只要获人生辰八字制作人偶,由大巫施咒作法,加以足够怨念,十天半月,其人必定暴病而亡,更妙之处,在于毫无殊态,旁人绝不会另有所疑。” 朱氏吓了一跳:“你叫我害命乔女?” 姜媪慌忙下跪:“夫人恕罪!婢也只是出于一时激愤,胡言乱语!夫人若不忍,便当婢没说过!” 朱氏摆了摆手:“我未怪罪!”她心烦意乱,难以决定。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觉得姜媪此计,极是合她心意。转念又觉战战兢兢,不敢下手。 姜媪看了眼她脸色,低声道:“夫人,非婢多嘴。乔家本就与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除之以祭先主、先少主在天之英灵。夫人慈济,乔女非但不感恩夫人,反而处处作对。也就只有夫人这样才能容她了,自己反倒被逼的步步后退。” 朱氏猛地捏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里,咬牙切齿道:“你所言不无道理!我再退让,只怕让她最后给逼进绝路!” 姜媪道:“并非夫人不容她,不过是为当日亡去的先主人先少主复仇罢了!” 朱氏一想到当日丧夫丧子之痛,便心如刀绞,转脸看姜媪:“此事如何做,才能妥当?” 姜媪压低声道:“实不相瞒,此计非婢所出,乃郑姝之意。夫人若首肯,婢再出府一趟,将此事交给郑姝,由她暗地去做,才掩人耳目。若真见效了,也绝不会叫人怀疑到夫人这里!” 朱氏听到是侄女的意思,更觉同心,遂不再犹豫。点头道:“如此甚好。这两日你看个时机再走一趟,把我的话带过去,叫她务必小心行事,不要授人以把柄。” 姜媪应了。 …… 城南靠近城门一带,有户姓柳的人家。虽祖上不显,小门小户,但家有三进房屋,百十亩地,家中亦不缺奴仆。去岁,儿子又因孝名得到地方举荐,在临近昌县衙府里做了主记室,也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清白殷实人家。 半年之前,有媒婆上门做媒,将一户郑姓人家里的侄女说给柳家的儿子。柳家父母打听到郑姝虽父母双亡,但有一姨母,却是君侯魏府的当家主母。郑姝回家之前,曾在魏府里住过多年。虽不知道郑姝为何大龄未嫁,如今又这样孑然回了郑家。但若能借此机会攀上魏府这门亲戚,旁的一时也管不了了,非但没有半点迟疑,反觉得自家高攀,当时一口答应了婚事。三个月后郑姝进门。柳家父母见郑姝容貌出众,嫁妆丰厚,心里欢喜,又因她和魏府的那一层关系,哪敢在她面前摆长辈架子,恨不得小心供奉起来才好。那柳家儿子爱新婚之妻貌秀,也是心悦。 柳家原以为天降良缘,平白得道了一门好姻亲。却万万没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郑姝便开始变脸,每日里不是嫌弃饮食粗陋难以下咽,便责罚奴仆粗手笨脚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着,心想她在魏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里,一时不能习惯,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应。哪想郑姝吃定柳家不敢对自己如何,将从前被赶出魏府的怨恨不满全都发泄到了夫家,再过些时候,非但动辄叱骂家仆,连公婆也顶撞了起来,至于丈夫,更是冷讽热嘲,骂他无用,房里来兴时和他睡上一睡,厌恶时闭门不让上床。如今到了这时候,柳家父母方后悔不迭。恨当初自己贪图富贵,种下了苦果。那郑姝动不动就搬出魏府主母压人,哪敢做别想。至于柳家儿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县里,一个月也不回来几趟,家里全成了郑姝的天下。 这日已经日上三竿,郑姝昨夜饮醉,睡到此时方醒。懒洋洋起身,被伺候着梳头之时,外头柳家父母看到门口停下一辆青毡骡车,车里下来一个老媪,腿脚略微显跛,认得是前些日魏府来过的一个体面老媪,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媪眼里哪里有柳家父母,不过淡淡打了个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内。房里郑姝听到姜媪来了,露出喜色,忙亲自将她迎进房里,叫仆妇献上茶果子,笑道:“前几日阿姆方来过看我,我还道下回不知何时才能又见面呢!” 姜媪笑嘻嘻应了几句,朝她丢眼色。郑姝知她应有话说,将房里下人屏退出去,紧闭房门,问道:“阿姆去而复返,可是有话?” 姜媪将她招到身边,耳语一番,郑姝听完,脸色微变,迟疑之时,姜媪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乔女之苦,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苦于自己不便出面,把你当成贴心的人,才将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从前若非被那乔女所害,你又怎会被赶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这样一户破落人家?”说着,用鄙夷目光环视一圈房内摆设。 郑姝被触动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极是!” 姜媪面露笑容,道:“夫人说了,只要办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这回来,夫人先就给了些方便钱。”说着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只钱袋,解开,里面露出金饼。 郑姝原本就痛恨乔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姨母突然竟设计要除去乔女,正投她心意,又打发了心腹姜媪来让她做事,岂有不应?思忖了一番,便下了决心,道:“钱我先收下,打点大巫那里要用。大巫轻易不肯出手。好在我从前与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静待消息。” 姜媪欢喜。二人各自叮嘱绝不能走漏风声,低声再三密谋,议定之后,郑姝这才若无其事地送了姜媪出去。 …… 魏劭出兵离开渔阳,转眼三天过去了。 少了个魏劭,小乔没了侍奉夫君的一项职责,行动就自由多了。这三天里,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处置,她早上睁眼就去北屋,晚间则等到徐夫人安寝下去,这才回来。 这日晚,徐夫人吃了药,歇下去前,微笑着,叫小乔明日起不必再这样守着自己了。 小乔道:“夫君出征,西屋里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里也没意思。不如来这里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脚反而碍事。” 徐夫人摇头,呵呵笑道:“怎会?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过吃力。且陪我这个老媪,实在也无甚意思,我心里知道的。” 小乔微笑道:“祖母慈颜,我只亲近不够,怎会没意思?等到祖母痊愈,到时不用祖母赶我,我自己也会偷懒了。到时候还望祖母勿怪。” 一旁钟媪道:“女君一片孝心。且这也是应该。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几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罢。孙儿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孙媳的福吧。” 小乔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后,在旁陪着,见她渐渐睡了过去,这才起身,被钟媪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觉得疲乏。入浴房泡了个热水澡,出来穿了衣裳,独自坐于灯前。 已经有些晚了。白日喧嚣隐去。偌大的一个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宁静。 小乔自己慢慢擦拭干了长发,出神之时,忽然春娘进来,附耳说了一声话。小乔让她带人进来。片刻后,东屋的黄媪便遮遮掩掩地入内,进了房门,向小乔见礼。 小乔让她免礼,又让座。黄媪连称不敢。 小乔微笑道:“春娘说你有事要说?” 黄媪便上前,压低声道:“这几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时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媪动作。今日午后,夫人睡去,那姜媪换了身衣裳,悄悄从后门出了府,未坐车,也未带人同行。婢见形迹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处?” 黄媪顿了一顿。见小乔投来目光,压低声道:“她去了城西的一处高墙大户宅第,我跟过去时,见她在后门里一闪,仿佛里头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见了。我不方便靠近,只远远在后头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见她鬼鬼祟祟出来,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觉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过来禀告。” 小乔问:“你可知道那户人家是谁?” 黄媪道:“婢在渔阳几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乡侯孀妇的居所。” 小乔叫她将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细细地盘问,见应无遗漏,叫春娘递给黄媪赏钱。黄媪推脱几下,接了过去,感激不尽。 小乔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后不要走漏风声。若有任何异动,再来告诉我。” 黄媪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爱。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觉。” 小乔含笑点头。等黄媪去了,沉吟片刻,问春娘道:“前日你帮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还在?” 春娘道:“应还在的。我听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渔阳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盘桓数日访友,过些时日再回。” 春娘应完,见小乔沉默,仿佛出神在想着什么,起先不敢打扰,后实在忍不住,问道:“婢见女君这些时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问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数日前代比彘大乔传书到渔阳的那人。大乔在信里也提过一句,说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与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习武,少年为游侠儿,仗剑游走四方。数月前回到徐州,刺杀薛泰未果,受伤遇险之时,恰被比彘所救。游侠儿向来重诺,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当即发誓效力,以报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妇欲送信北上到渔阳,说自己少年时,也曾远游去过,渔阳尚有一二故交。愿意代为送信。 如今乱世,道上处处险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离人家书丢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诺,大乔当即写了家书,拜请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乔在信里还提了一句,说若有回书,也放心交宗忌带回。是以前日小乔写了回书,让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栈。 此刻听春娘问自己,小乔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见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于他。” 第76章 次日午后,北屋回来,小乔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水浅葱色衣裳,褪去钗环,装扮若寻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顶遮面幂蓠,在春娘林媪陪伴下,坐马车到了城中的悦福客栈。留林媪在马车里等。带春娘入内,自己向堂倌打听到数日前落脚下来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来了三五访友,叫在后堂空地上设一酒席。正要过去添酒。” 春娘给了门房十个大钱:“我与他是旧识,正寻他有事。我顺道代你送酒过去。” 堂倌见这头戴围纱帽的夫人虽衣装不显,但这个跟着的仆妇,站出来却比寻常人家里的主母看似还有气派,又有钱得,怎会不肯,一口答应。 小乔照方才堂倌指点,来到了后堂。 这悦福客栈在城中也算有名,为附风雅,于后堂辟了一个小庭院,种几杆黄槽竹。如今虽入了深秋,天气渐冷,但这黄槽竹耐寒,竿叶黄中泛青,于风中飒飒作响,也有几分江南的韵味。 小乔沿着一道走廊往后堂去,听到隐隐有笑声随风传来,稍近,看到一丛竹子侧旁,四五个男子正席地宴饮,或坐或卧,均二十上下的年纪,中最大者,也不过二十五六,姿态俱都疏狂。听到坐于北向的一个年稍长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于临清县令,为他门客。某日一库房督贼曹一早兴冲冲来拜县令,云己昨夜做梦,梦到使君升官发财,特来禀报。县令起初欣喜,奖赏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责此人。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余几人冥思,纷纷不得解时,忽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库房督贼曹的职责应是夜间缉盗,他去睡觉做梦,如此失职,受责也是应当。不知我猜的,对是不对?” 席地数人一怔,顿觉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过头去,见不远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说话的女子。她头戴一顶幂蓠,面被绢纱覆盖,身后伴了个中年仆妇。不知是何方来人,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青衫男子,与魏劭相仿的年纪,长身而立,腰佩长剑,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头认出了春娘,从地上起来,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点头,唤了声“郎君安”,递上壶酒。 小乔隔绢见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间带了疑惑,便道:“贸然来访,甚是失礼。前日多蒙足下千里传书,十分感激。今日路过,特来致谢。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宗忌听她一开口,便知她的身份,应是魏府里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见礼。其余几位他的友人见状,知这妇人应是有事来访。酒宴进行至此,也差不多尽兴了,纷纷起身告辞离去。经过小乔近旁,虽因幂蓠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颜,但薄绢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个年轻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语解破了作乐谜题,可见聪敏,甚是好奇,经过忍不住都多看了几眼。 宗忌送友外出,几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渔阳没几日,何时竟就结交了这样一位出众佳人,瞒而不报,下回定要作酒为罚。 宗忌既已猜到那妇人的身份,岂敢亵渎,忙矢口否认,迅速送友离去后返回。到了小乔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亲驾来此,有失远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处?但有,尽管吩咐。” 当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报。听比彘夫妇谈及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当初有恩于他二人,心下便也将她等同视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无别事,也不会特意亲自来这里见自己的,是故开口便这般说道。 小乔让春娘先行避开,后道:“我阿姐于信中特意提及足下,云足下交游甚广,为可信赖之人。故我贸然前来。实不相瞒,确实有求于足下。” 说着,掀开幂蓠遮面,露出面庞,向宗忌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宗忌视线落于她的脸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竟不敢再与她一双眼睛对望,只道:“蒙女君谬赞。但凡有事,女君尽管吩咐。宗忌肝脑涂地,以报答恩主当日相救之恩!” …… 小乔从悦福客栈出来,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黄媪密报姜媪鬼祟行踪一事,令小乔原本就紧张的神经再次绷的紧紧。 前世里,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乔、朱氏、朱氏身边的姜媪,还有那个首次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李姓乡侯夫人…… 这么多的人,似乎应该是能够穿成一条线的。 姜媪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个李姓乡侯夫人是渔阳城中的贵妇,两人过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媪上门,也是说得通。 但是小乔的直觉却又告诉她,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光从昨晚黄媪的描述来看,现在还不能判断姜媪悄悄去李姓乡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还是瞒着朱氏私自行动。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离家的这个当口,姜媪做出这样一件近乎鬼祟的事,这太值得怀疑了。 但中间,却又仿佛少了什么似的,令她始终无法将这些人的关系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还有那个李姓乡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来渔阳将近一年了。渔阳贵妇,小乔大多都见过。 她的记性不错。见过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会忘记。 但这个乡侯夫人,小乔确定,她没有来魏府走动过。 出于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简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现在,既然她在这当口以这种方式闯入了自己的视线,小乔便不打算放过。 所以她亲自找到了那个宗忌,请求他帮忙,帮自己盯牢这个乡侯夫人,不能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其实小乔如今也有能差遣办事的男仆。但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难以盯的出什么名堂。那位宗忌却不一样。大乔信里描述,他是个游侠儿。 游侠从春秋时代起,便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存在群体。重义轻利,一诺千金,甚至不惜以死报知己者。 倘若这位游侠宗忌愿意出手帮忙,效果必定好过她将事情交给普通人。 但这种江湖游侠儿,很难以金钱收买。看大乔信中所言,这位宗忌似乎也颇重义气。便想凭着自己和比彘大乔的关系,开口请他帮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这样上门,过于贸然。 没想到宗忌一口就答应,看他态度,也非勉强。 这让小乔终于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转到了徐夫人吃的药上。 先前她反复想过,假设一切都还和前世一样,原本正在康复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么最有可能,就是吃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 所以她在确定北屋那个负责煎药的郭媪没问题后,再三吩咐,务必要她保证每次煎药,从头到尾都要盯着,不能离开一步。 原本觉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因为这个意外,让小乔更加紧张。 她一回到魏府,就吩咐春娘不必管自己了,接下来在徐夫人痊愈停药之前,去和那个郭媪一道煎药。 春娘有些莫名。但女君这几日的情绪也感染到了她。并未多问,当即应下了。 “逢煎药时候,你借故过去留在炉前,保证汤药干净便可。不必叫人晓得是我又特意派你去盯。” 小乔思忖了下,又吩咐一声。 …… 春娘走后,小乔沉吟良久,决定往东屋走一趟。 前些天魏俨那事之后,朱夫人除了几天前送行魏劭露了下脸,其余时间都将自己关在东屋,也不要小乔去问安。 小乔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她想去试探下,看看姜媪悄悄去乡侯夫人家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小乔到了东屋,等了半晌,连姜媪的面都没见着,一个仆妇出来,说夫人不见,让她回去。 小乔无可奈何,只得打消了念头。 …… 她其实也想过,索性就把有人可能想对徐夫人不利的消息透漏给钟媪,让她一道帮忙防范。 但是考虑再三后,终究还是下不了决心。 倘若告诉钟媪,钟媪必定会问原因以及怀疑对象。 到时自己怎么说? 毕竟,到目前为止,一切只是自己的怀疑,或者说,捕风捉影。 她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朱氏。因为只有朱氏才有动机和下手的可能。 但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朱氏是魏家的主母,魏劭的母亲。自己这样无凭无据地去怀疑她要害死徐夫人,于轻是她失心疯,在徐夫人面前离间,说重了,就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测。 无论从人伦还是常理来说,没有确凿证据,她是不可能胡乱透漏一点风声出去的。 所以现在她能做的也就是尽自己一切所能去防范于未然。 如此而已。 …… 春娘去了北屋。小乔将林媪唤来,让她再去详细打听那个李姓乡侯夫人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林媪在魏府多年了,是地地道道的渔阳人,人也机灵。打听这种当地人家,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林媪应了,匆匆离去。到了次日的傍晚,小乔从徐夫人那里回到西屋,一进去,见林媪迎了上来。知她应有消息了,入房关门后,问道:“怎样?可打听到什么?” 林媪道:“回女君,那位乡侯夫人一年前丧夫,为守孝,才回了渔阳的祖宅。早先一直居于洛阳。回来后便深居简出,风评极佳。只知道家中有一幼子。其余实在打听不出来了。” 小乔让林媪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洛阳…… 她第一时刻,脑海里便跳出了一个名字:苏娥皇。 难道苏娥皇和乡侯夫人认识,又通过乡侯夫人和姜媪见面? 但姜媪是朱氏的心腹,而朱氏对苏娥皇,显然是深恶痛绝的。 这里面,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何况,苏娥皇现在人已经离开了渔阳,这一点她是能确定的。因为她曾亲耳听到钟媪对徐夫人说,驿舍的人,亲自送她出城二十里外。 除非她不顾冒着惹怒徐夫人的风险又折了回来,停留在了那个乡侯夫人的家中。 难道…… 姜媪其实也是苏娥皇的人? 小乔被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念头给吓了一大跳。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这些天来一直困扰自己的那条连不起来的线上的一个环节就补充完整了。 徐夫人、朱氏、姜媪、苏娥皇…… 也就是说,怀疑对象,除了朱氏,现在又多了一个苏娥皇。 她虽然人不在魏府里,但姜媪如果是她的人,也不是没有机会对徐夫人下手。 朱夫人有怨恨徐夫人的动机。苏娥皇似乎也有。 小乔顿时感到心惊肉跳,手心沁出了汗。 …… 这一个晚上,朱氏,苏娥皇,姜媪,一张张脸走马灯似的不断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顶了个黑眼圈起身,收拾了正要去北屋,春娘进来,悄悄告诉小乔,说一早那位宗郎君传来消息,请女君再去客栈,他有事情面告女君。 小乔精神一震,知他应是探听到了什么,急忙换了衣裳,如前次那样带了春娘和林媪,匆匆去了客栈。 客栈里,宗忌已在等候了。 第77章 11 宗忌与小乔互见礼后,道:“先前蒙女君信赖,委我以事,诚为荣幸。昨夜算是探听到了些事,也不知于女君是否有助。怕万一耽误女君正事,是故一早请来相见,盼未相扰。” 小乔:“足下用心了。洗耳恭听。” 宗忌便道:“前日女君走后,我便找去那户乡侯人家。雇乞儿守在前门,我于后门观望。一天下来,并无动静,门扉始终紧闭。及至昨日天黑,我才见到一男子从后门匆匆入内。见他行迹可疑。等无人便翻墙入内,终于叫我听到了些私密……” 宗忌望了眼小乔。见她凝神细听,神色专注,自己倒是微微顿了一下。 昨夜他翻墙入了乡侯高墙之内后,借夜色掩护,避开仆下,循灯火最后到了主屋一间房外,于暗处窥内,见到那个从后门入的男子正在此间房内,已脱光衣裳光溜溜地爬上了床,正与床上一个裸,身妇人调笑。 那个妇人年纪三十不到,有些姿色,看她的居所,应当是此间的女主人。二人行周公之事,淫,声浪语不停,一听便知苟合。宗忌在外静候。等房内事毕了,再侧耳细听房内男女说话,终于听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对着魏府的这位女君,宗忌自然不会将昨夜自己前头所见的那段描述出来,只含糊带了一句过去,随后道:“那二人说话间,妇人称己手中有一罕见du药,名菩提善,传自身毒国(印度),精炼于蛇,毒,奇,毒无比,无色无臭,只需一滴点入食物,中药者咽下困难,全身麻痹,意念清晰,却口不能言,三天后方慢慢停止呼吸死去,最妙的是,外观并无任何异样,便似突发风病所致。男子好奇,要求观看。妇人取出一枚小小瓷瓶,称前些日已经用出去了一些,因实在舍不得如此奇药,才留了这一点在手上。” 事实上,是昨晚那对男女事后打情骂俏,妇人笑唾世上男子大多负心,称日后这男子若敢有负于自己,便用这奇毒yao他。男子自然发誓赌咒,又要看这du药,妇人起先大约也只是信口而出,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的样子,后来架不住男子央求,还是披衣起身,从一秘匣里拿出du药给男子观看。 宗忌望向小乔,继续说道:“那二人看完du药,收回便睡了下去。我再候了片刻,料应无别事了,翻墙而出。恐女君心中记挂,是故一早请女君来见,将昨夜所见事情一一相告。” 小乔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抬眸问道:“那男子是何人,你可知道?” 宗忌道:“男子不过二十出头,身高体长,鹰鼻,穿紫袍……”他又仔细回忆了下,“是了,我听妇人曾以‘苏郎’称之。其余便不得而知了。” 宗忌描述那男子形貌的时候,小乔的脑海里就跳出了苏信的模样。等听到“苏郎”的称呼,更加确定无疑。 宗忌口中的那个妇人,年近三十,自然不可能是苏娥皇。想必就是孀居的李姓乡侯夫人。 看起来,自己昨夜串出来的那条线并没有错。苏娥皇确实应该已经离开渔阳了。但她的侄儿苏信却留了下来,还和乡侯夫人勾搭在了一起。 来自印度的蛇毒……苏信和乡侯夫人的不可告人关系……几天前姜媪来过李家……乡侯夫人说du药曾用出去过一些…… 之前的困扰和疑团,一刹那间突然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苏娥皇隐身在后,操纵着前头的姜媪、乡侯夫人,以及她的侄儿苏信。 唯一不解的,便是姜媪为何会甘心被苏娥皇所用,成为她将己手伸入魏府的傀儡。 据小乔所知,姜媪二十年前便到了朱氏的身边。那时候苏娥皇也才四五岁大,不可能如此早就埋下了人。仿佛朱氏早年还曾有恩于姜媪。并且,姜媪如今似也无夫、无子女,不过一个老寡妇而已,按说,她是没有理由背叛朱氏为苏娥皇做事的。 但小乔此刻无暇再细想这个了。 她已经明白了这条线上所有人的关系,心头砰砰直跳。 宗忌说完话望着小乔。见她神色微变,唇也仿若淡淡失了些血色,迟疑了下,道:“女君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若有,尽管吩咐,我极愿听差遣。” 他的语气,很是诚恳。 小乔被他唤回神,忙向他微笑致谢:“多谢宗郎君了!这几日实在辛苦。方才你之所言,帮了我极大的忙!我之感激,无以言表。日后若有机会,必定相报!此刻暂无别事,我家中还令有事,我这就先行告辞。” 小乔向他深深行了一个谢礼,转身离去。 宗忌不由跟送了她几步,最后停在门外,注目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地出了神。 …… 郑姝动作麻利,才没两天,就从大巫那里获了据说被镇压过的人偶,悄悄送过来转给姜媪。姜媪带入魏府,昨日拿给了朱氏,道,大巫所言,人偶已下符咒,越近被诅之人,效果更好。须朱氏再往人偶眉心滴一滴自己身上的血,加以祷祝,施加怨念后,面向西屋暗藏在东北角,便可起效,再静待东屋那边动静便可。 朱氏深信不疑。盯着那只心口写有乔女生辰八字的面目怪异的人偶,心脏一阵狂跳,抖着手咬牙取针,也不怕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人偶眉心后,心里祝祷:夫君在天之灵,大儿在天之灵,我今日为你二人报仇雪恨,盼你二人有灵,助我除去乔家之女。反复念了几遍之后,照着姜媪所言,将人偶放好。昨夜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又是不安,一夜没有睡着,一大早起来两眼光凌凌的,头也没梳就打发人悄悄去对面西屋探听消息,回来说那边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朱氏难免失望,姜媪叫人出去了,笑道:“夫人别急。这才一夜功夫,哪里那么快?夫人没事便在心里多祝祷,大巫说了,怨念愈重,则见效越好,再等几天,必定起效。” 朱氏原本就眼界有限。当年靠着恩情嫁入魏家,虽百般讨好于徐夫人,却一直不得她的青眼。丈夫于她,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丈夫在世之时,她日日担心丈夫纳宠,丈夫长子身死,她才不过三十多岁,一夜之间,满心充满了怨恨。此后这十年,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次子魏劭的身上。偏这个儿子,孝虽孝,却与她不贴心,十七岁起又时常不在家中,朱氏精神空虚,无所寄托,将惯能哄自己顺心的侄女郑姝接来身边后,在郑姝灌输下,渐渐便沉迷于巫蛊。 巫道同邪教,深信之后,如同洗脑,所爱愈爱,所恨也被放大十倍百倍。多年下来,朱氏已经不可自拔,原本有的那么一点心智也荡然无存。听了姜媪的劝,也觉有理,点头道:“是我心急了。” 姜媪道:“北屋那边,夫人也有些天未曾踏足过了,该去露个脸,免得老夫人觉着夫人眼里无她。” 自从魏俨事后,朱氏心虚恐惧,一直没再露面。徐夫人生病她也不敢过去,拿自己也生病、怕过了病气为由,北屋一次也没去过。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忐忑,怕徐夫人见怪。被姜媪说了出来,迟疑了下,为难地道:“老盲媪厌我,恐怕我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姜媪耐心劝道:“婢听说那个乔女最近早晚都在老夫人跟前晃,摆出一副恨不得搬过去同住的模样,借机讨老夫人的欢心。夫人就是太过实诚,从不做这些门脸事,这才吃了大亏。平日便罢了,如今老夫人卧病,合该过去尽孝。夫人不必担心老夫人给你脸子。婢有一计,夫人若照婢之所言而行,老夫人必定会和夫人冰释前嫌。” 朱氏道:“老盲媪对我成见极深,我再如何费心讨好,她也不会领情。” 姜媪道:“夫人照我吩咐做,便知究竟。” …… 徐夫人今早醒来,自觉精神比前些天要好了不少。因前久躺,有些腰酸背痛,便下地穿了衣裳要出庭院里走动走动。 钟媪见她气色不错,便没劝阻,穿好衣裳,见天冷,取了件紫羔绒斗篷替披她肩上,扶着要出去,那只猫咪过来,徐夫人命一个侍女抱了同行,想起今早还没见到小乔来,问了一句。 钟媪道:“一早女君那边打发人来说过一声,女君今早另有些事,稍晚再来服侍。” 徐夫人想起这些天她早晚伺候在这里,且多少也看了些出来,她似乎对自己特别的紧张,倒像恨不得一直黏在自己跟前似的。倒没往别的上头想,只以为自己这一病,必是吓到了她,心里也是疼惜,便笑道:“她这些天辛苦,你等下打发个人过去说一声,就说我好多了,叫她不必再早晚守着,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钟媪应了,取了徐夫人的拐杖递过去,连那抱猫侍女一道,慢慢往庭院去。才走出门,远远便见消失了多日的朱氏来了,亲手端了个托盘,上有一只连盖碗,不知道里头盛了什么。身后跟了姜媪。 徐夫人神色便淡了下来,停在台阶上,望着朱氏飞快过来,将托盘给了姜媪,上前拜见。 徐夫人便转身入内,坐了下去。朱氏跟了进来,再次恭恭敬敬跪叩,问徐夫人的安。 徐夫人淡淡道:“我很好。听说你也病了。病了便该好生养着。且回吧。” 朱氏面露愧色,俯伏久久不起,道:“恳请婆母恕儿媳的罪!不敢再隐瞒下去了。前些日我并非生病,实是无颜再来见婆母,更怕婆母责怪于我,这才假托生病避在房里一步未出。那日一早送劭儿出征,劭儿去后,婆母返身在前,我心里含愧,不敢靠近,虽远远随于身后,却也听到了婆母与我儿媳的一番所言。婆母虽非与我讲话,但字字句句,却实在敲击入了我心。有句话,说出来我也不怕婆母责备了。我入门至今,有三十载,婆母向来与我冷淡。儿媳入门一年不到,婆母却十分亲近。从前我也不是没有暗地怨怪过婆母偏心。那日回房后,我反复思量,这才惊觉这十年间,自从痛失夫君长子,我深陷悲恸,难以自拔,言行举止,无不失度。原来并非婆母存心与我疏远,而是我自己愚顽不堪,深陷执念,犹如画地为牢,自绝于人!想我劭儿一向孝顺,如今竟也日渐与我疏远。不是我自己之责,还会是谁?” 方才这一番话,虽是姜媪引导过的,但朱氏说着,说着,想到这几十年来自己的不易,忍不住也涕泪交加,声音哽咽,一度无法再说下去了,只跪在地上,流泪不停。 一旁钟媪面露讶色,示意房里仆妇出去,自己也悄悄退到了门口。 徐夫人起先神色冷淡。等朱氏说完了这一番话,注视她半晌,神色慢慢地,终于也缓和了下来,垂目默然了片刻,方缓缓地道:“朱氏,你入我魏家之门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我也并非完全未记在心上。非我刻意不与你亲近。从前你若也有这等认知,我何以会对你失望至此?盼你今日所言确系出自你心。往后多些智慧,则也是劭儿的福分。” 这些年来,朱氏还是头回遇到徐夫人如此肯给自己脸色,心里一松,忙掏帕子拭去面上泪痕道:“婆母所言我牢记在心。往后我痛改前非,时时记取婆母教诲。” 徐夫人点头:“有这样的心便好。起来吧。” 朱氏从地上起来,亲手端来托盘,送到了徐夫人的面前,陪着笑脸,小心地道:“婆母这些天卧病,想必也无牙口吃东西。媳妇本想做些补品送来。只是补品又须以病后进补方为好。我便想着,婆母来自中山,中山出龙须面。家乡味道许对胃口。清早我便亲手擀面,做了这一小碗送过来。也不多,只几口。婆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若好,下回我多做些。若不好,与媳妇说,媳妇改进。”说着打开了碗盖。 碗盏里,清汤还冒着热气。汤里卧了一小束面。细若龙须,根根相连。配上嫩芽青芦,看着十分可口。 徐夫人本无胃口。只是见朱氏殷勤看着自己的样子,想了下,道:“也罢,是你一番心意。端上来吧。” 朱氏大喜,捧了碗盏就要送过去。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朱氏回头,见小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小乔怀中抱着猫咪,朝里快步径直而入,靠朱氏近了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她没有抱牢,胳膊动了一下,还没看清,她怀里的猫咪竟朝朱氏飞扑了过去。朱氏猝不及防,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托盘被飞过来的猫给扑翻了。连盘带碗,“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碗碎成了两半,那碗面也撒了出来,地上狼藉一片。 第78章 猫咪跳到地上,凑到残面上闻了闻,“喵呜”一声,伸出舌头要舔的时候,小乔俯身,一把将它抱了起来,随即送到门口,放了出去。 她抬起头的时候,扫了一眼正等候在走廊里的姜媪,将她神色收入眼中,随即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到了屋内。 房里一下静了下来。 朱氏望着地上夹杂在碎碗片中间的那坨面,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猛地抬起眼睛,怒望小乔,便似要发作,又强行忍着的时候,钟媪压下心中疑惑,忙先上前打了圆场:“这猫儿实在调皮,也是被宠坏,抱手上也钻来钻去,方才眼见它自己竟就跳了出来,恰好打翻托盘。夫人莫怪。” 徐夫人望了小乔一眼。见她神色依旧坦然,仿佛若无其事,竟也不向朱氏解释什么,对她的这种反常反应,心中也感蹊跷。只也没往深处想。留意到朱氏脸色难看极了,想发作,只大约在己面前,这才不敢的样子,暗叹一口气,心道“心性终究还是偏于阨狭”,便开口道:“罢了,不过一只无灵活物而已,打了便打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下回等我想吃,我再叫你做来吧!早上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朱氏心里暗恨小乔,疑心她是故意放猫打翻自己托盘,不让自己在徐夫人面前尽孝。只连徐夫人都这么说,语气分明带了些偏袒的意思,更是愤愤。脸上极力忍住,应了一声,告退后出去,和不断回头的姜媪一道离开。 钟媪叫了仆妇进来,收拾地上的残面连同汤汤水水。自己服侍徐夫人再躺回了床上。 小乔在旁看着,等那仆妇收好,要出去的时候,向钟媪道:“阿姆可借一步说话?” 钟媪望她一眼,应了。告了徐夫人一声,二人便出了房。 一出房,小乔便命方才那个扫地仆妇将扫起来的残汤冷面一道带了,跟随而来。钟媪心下疑惑,忍着没问,只随小乔到了庭院的一处空地。小乔命仆妇放下残面先去。四下无人了,方道:“阿姆想必方才看出来了,其实我是故意放了猫儿,撞翻了夫人手中的托盘。” 钟媪自然也瞧了出来。当时虽也疑惑,但还是出面打了圆场。见她主动提起,便道:“女君为何如此?” 小乔径直道:“我疑心这汤面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钟媪微惊。看向小乔:“女君可知你这话中之意?” 小乔深深呼了一口气,道:“我自然知道。不相瞒,我并无十分的把握。但既然有了疑心,出于祖母安危考虑,便是明知此举不当,少不得也先做了。” 钟媪望了她片刻,神色渐渐舒缓,点头道:“女君做的是。但凡有疑,不管是否干净,都不能递给老夫人。女君平日也是极有章法的人。今日既然出手,又将我唤来,想必事出有因。女君请讲。” 小乔道:“阿姆也知,我自进门后便一直不得婆母欢心,她身边那个得用的姜媪,更是处处挑唆婆母针对于我。我也不瞒阿姆,我知自己出自乔家,乔魏两家从前又有怨隙,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便让我的乳母结交东屋里的黄媪,委她平日多留意姜媪动作,若有异常,便来相告,也好早做准备。便是数日之前,黄媪来报,称姜媪悄悄从后门出了府邸,去了城西的李姓乡侯府中,侧门不走,偏也从后门入,不过盏茶功夫便出来,行迹诡异。我打听了下,婆母与那位乡侯夫人平日应当无多大的往来。我便上了心,委人留意那位乡侯夫人。便是今早,得到消息,称乡侯夫人手头藏有来自身毒国的奇绝蛇毒,一滴便可毙命。想到姜媪竟可能瞒着夫人与那乡侯夫人私下往来,我心中不安,匆匆赶回了家,往这边来时,恰好见到姜媪人在门外,又见婆母正递吃食给祖母,唯恐万一有个不好,一时情急,也未多想,便纵抬猫儿出去,打翻了托盘。” 随了小乔的言语,钟媪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小乔道:“阿姆,方才我也说了。我并不知晓姜媪去乡侯府上到底是否取了蛇毒回来,即便取了,她要药倒何人,我也无从得知。方才一切只是我的直觉罢了!是故我也不敢在祖母面前声张,只将阿姆唤了出来说话。不管这碗面是否干净,这个姜媪,往后阿姆定要留意才好!” 钟媪盯着地上那坨收在簸箕里的残面,忽然拿了,快步走到庭院角落那只养了金鲤的碗缸里,将残面连同汤汁一并倒了下去。 小乔上前,屏住呼吸,和姜媪一并,睁大眼睛望着。 缸里金鱼见到投食,起先游来争相啄食,片刻后,游水变的迟缓,再片刻,一只,两只,里面的五六尾养了多年的大金鱼竟都慢慢浮上水面翻了肚皮。 小乔看了一眼钟媪。 钟媪双目死死地盯着翻了肚皮的金鱼,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双目如起怒火,霍然转身,飞快往徐夫人房中奔去。 …… 姜媪随了朱氏回到东屋,心情其实忐忑无比。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眼看那碗汤面就要送到徐夫人的手上了,竟然会被一只突然飞了出去的猫给撞翻在地。 想起乔女送猫出门时候,朝自己投来了的那一瞥,她就忍不住,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乔女是不可能知道这碗面的内情的。 但为什么会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却飞了出去,恰好坏了精心筹划的大事? 按照先前的约定,后门之外,此刻应该有个人,正在等着她送去消息。 她感到坐立不安,后背犹如阴风吹过。想快些出去把消息递出去。偏朱氏不住地和她说话,在她面前骂乔女居心险恶,见不得徐夫人待见自己半分。 姜媪耐着心性劝说,终于将朱氏稍稍安抚下去,送她回房。自己匆匆正要赶去后门时候,听见院中一阵脚步声起,抬头,见钟媪领了七八个婆子进来了。 钟媪站在那里,两道目光犹如生满倒刺的冰柱,从头到脚,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番,并没说什么,她身后的两个仆妇便上来,将僵立在了门口的姜媪反手捉了起来。 朱氏在房里,出神了片刻,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阵纷乱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的人,心里烦乱,起身正要出去呵斥,忽见门被人推开,钟媪出现在了门口。 朱氏一愣:“你来做什么?” 钟媪凝视着朱氏,道:“老夫人叫我请你过去,有事要问。” 朱氏不明所以。隐隐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她立刻想到了藏在自己房里的那个镇压人偶。心便突突地跳了起来。但转念一想,此事隐秘,不可能会让人知晓的。最后勉强定住心神,慢慢地起身,笑道:“可知是何事?” 钟媪淡淡道:“夫人去了便知。” 朱氏忐忑再次去往北屋,人一走,钟媪扫视了一眼屋子,吩咐下人:“把这屋里的人全部带去看起来。仔细搜查,一个角落也不能放过。” “不许声张。” 最后她这么叮嘱了一句。 …… 朱氏到了北屋。起先并没被允许入主屋。 她被仆妇带去侧旁一间耳房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不耐烦起来。几次起身要出去,竟都被门口的仆妇给拦住。 第三次被拦下的时候,朱氏终于发怒:“好大的的胆!莫非我的儿子不是魏府里的男君?竟如此慢待于我!” “夫人请来。” 一个侍在徐夫人身边的仆妇忽然走了过来,说道。 朱氏恨恨盯了一眼方才阻拦自己出去的仆妇,往主屋而去。 她入内,看到房里只有徐夫人一人坐在榻上,闭目犹如入定。 朱氏停在距离她数步之外的案旁,望了她片刻,一时也不敢先发声。再等片刻,终于按捺不住了,小心问道:“不知婆母将我唤来,所为何事?” 徐夫人慢慢地睁开眼睛,独目盯着朱氏,始终一语不发。 朱氏心惊肉跳。 “你既不知,我这个老婆子就告诉你罢。钟媪,把东西都拿进来,给她看看。” 徐夫人淡淡地说道。 钟媪立刻应声入内,将东西摆在了朱氏面前的地上。 左边是一只装了死鱼的盘,右边是只人偶。人偶眉心,点染了一滴颜色发暗的血迹,看起来古怪而阴森。 朱氏一瞥到人偶,脸色立刻发白。 “这几条鱼,养在院中缸里已经数年。方才我往缸里倒入你一早捧来的龙须面,鱼便被毒死翻白。” “这只巫蛊人偶,也是方才从你屋里找出的,上头正合老夫人的生辰八字!” “你竟如此谋害老夫人。居心之险恶,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钟媪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来,冷冰冰的。 朱氏眼睛睁的滚圆,视线从那几条早已经死僵了的鱼身上挪到人偶上,又从人偶挪到死鱼上,如此反复了数遍,整个人开始发抖,抖的越来越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腿脚了,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号之声,猛地扑跪到了地上。 “不是我呀!婆母!我送来的面怎会毒死金鱼?一定是弄错了!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镇的不是婆母你啊!我怎敢对婆母你不利!我没有想害过婆母你呀,婆母你要信我呀——” 朱氏不停地呼号。 徐夫人的面上竟不见半点的怒色,神色平静,只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着她。 “这面不是我做的!面里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姜媪叫我端面来给婆母吃的!” 朱氏仿佛突然想了什么,慌忙道,“快把姜媪叫过来!她一定知道!她能为我作证!” 钟媪道:“姜媪方才就供了,这面里的毒,是你让她去李姓乡侯夫人那里取来下在面里,意欲谋害老夫人的。姜媪还招供,你怕万一毒不了老夫人,又指使你的侄女去大巫那里求来了这个人偶施法镇压!你还有何话可说?” 朱氏如遭雷劈,脸色惨白,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一头栽到了地上。倒下去恢复意识后,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嘶声道:“让那个老虔婆来,我要撕了她!她竟如此陷害于我!是她叫我端面来给婆母你的!我记得清楚,人偶上头是那乔女的生辰八字!不是婆母你呀!那老虔婆害我!” 朱氏忽然仿佛福至心灵,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本也没想到要镇压乔女的,是那老虔婆撺掇我的!我更不敢害婆母你啊!婆母你要为我查明,不能教我担了这个罪名……” 徐夫人听到她口中说出本是要镇压乔女这句话时,眸光中掠过了一丝阴影。 她朝门口方向拂了拂手。 钟媪会意。两个仆妇便飞快入内,将依旧滚在地上不住喊冤的朱氏强行架了下去。 她人被架走了,那一声声的呼号余音,却仿佛还绕在房梁之上,久久回旋不断。 徐夫人定定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忽然闭了闭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钟媪一直望着她,见状慌忙上去,一把扶住。 “婢扶你躺下!请乐陵医来!” …… 入夜,魏府看起来依旧一片安宁。 乐陵医白天来过了。 徐夫人睡醒,钟媪服侍她喝了几口水。精神仿佛慢慢地开始恢复过来。 她的床沿边蜷着那只猫咪,闭目依旧昏昏欲睡。 徐夫人抬手摸了摸猫儿,问在旁的钟媪:“姜媪畏罪自尽前,还一口咬定是受朱氏指使?” 钟媪道:“婢已动大刑。只她当时一口咬定是受夫人指使。婢也派人将郑姝拘来,郑姝亦招,是听了夫人指使,才寻大巫施加镇压之法。” “是婢的疏忽。竟没想到那姜媪如此快便触壁而死。”钟媪甚是自责。 徐夫人的手在猫背上停留片刻,忽道:“你说,以朱氏之胆,她敢如此谋害于我乎?” 钟媪迟疑了下,道:“姜媪自供是受夫人指使,从那李姓乡侯之妇手中获得蛇毒。只是婢听女君所言,似乎姜媪有将夫人玩弄于股掌之意。”见徐夫人看过来,又道,“婢白日派人去拘那李姓乡侯之妇,不料去后才知,妇人今早迟迟不起,家中仆妇起先以为睡着,后入房,见她眼睛睁着,神思仿佛也是清明,却手足麻痹,口不能言,仿似患了风病。忙请医士。医士也束手无策。如今便如个活死人般躺着。” 徐夫人皱了皱眉:“会有如此巧合?” “婢也觉得巧合。已命渔阳令查案。” 徐夫人的手慢慢地继续摸着猫儿。猫儿醒来,伸了个懒腰,纵身跃下了床,出了房门。 徐夫人目送猫儿背影,目光里渐渐流露出一丝柔色。 “我孙媳妇呢?” 她忽然问。 钟媪道:“傍晚老夫人吃了药睡下去,女君还一直陪着。被我好劝,方才回去不久,说明早再来。” “早上若非她来的及时,又机警防备,恐怕我此刻已经命丧我那凶愚儿媳之手了!”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 “老夫人想开些才好,勿动怒伤了己身。” 徐夫人缓缓摇头:“你不知,我有何怒之有?虽连丧子孙,家门不幸,但如今临老,非但有劭儿,还得如此乔女为孙媳。有失必有得,天道总轮回。我当知足才是。” ……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的事。 小乔拖着疲倦的两腿回了房,洗了个澡,扑到床上,就闭上了眼睛。 祖母前世的生死一关,终于有惊无险地渡了过去。 经此一劫,往后祖母和钟媪必定也会有所警觉。那只伸到了魏家家里的黑手,想再下手,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尽管结果还有遗憾,但接下来的往后,至少不用总再为祖母会被人戕害而提心吊胆。 小乔其实也已经满意了。 她闭上眼睛,很快地睡了过去。 第79章 12 出渔阳,过涿郡西南两百里,有一名为易的城池。 苏娥皇离开渔阳的车驾,不疾不徐一路行走,这日行到了这座城池,因人困马乏,身体不适,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几日。 她是曾经的宣帝之弟左冯翊公刘利的遗孀,出身中山国贵族之家,又与魏家沾亲带故,地位高贵,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体不适路停,以礼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侄儿苏信追赶了上来。见到面的第一句话,苏信便道:“我未按约等到人传来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离城。想必姜媪事败。” 苏信的神情,十分沮丧。 苏娥皇一双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过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复如常,淡淡地道:“败便败,何必如此沮丧?世间事不如意居多。我谋划之时,本就做好了事败的准备。“苏信见她如此淡然,沮丧便也一扫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乡侯夫人于睡梦间被我喂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离去。” 想到那个不管事成或事败,都要丧命的妇人,他终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见她对姑母很是奉承,且我与她往来谨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说事成,便是如今事败了,我料她这里也会无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杀她?” 苏娥皇道:“你怎知你与她往来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万一事败,她便不会将我供述出来?杀几人如何了?男子为图霸业权谋,伏尸百万,流血漂杵。我为所想,杀几个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妇人之仁?” 苏信被她教训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说的是。侄儿受教。只可恨姜媪无能,枉费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姑母又怎知那姜媪会为姑母守口如瓶?万一若经不住逼供,将姑母说出,如何是好?” 苏娥皇道:“世上最难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认清一个人真正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纵傀儡。” “这个姜媪,非但不会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应当也自决了,以报我对她的恩情。” 苏娥皇微微一笑,道。 苏信怔怔地望着苏娥皇,半晌问:“姑母一向明谨过人,侄儿极是敬服。但有一事,侄儿不解,盼姑母赐教。此次虽事败,憾未能将魏家老妇除去,极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为何不借姜媪之手直接除去乔女,反而大费周章,苦心除那老妇?” 苏娥皇道:“乔女何人?不过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过也为兖州之地,何足惧?那老妇却不同。她对我成见极深,仲麟又对她言听计从,从无反对。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对我有心,也断不敢靠近。你长于骑射。射人先要射马,这道理当不用我多说。” 苏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维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侄儿五体投地!往后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贵加身,重振我苏家门楣,告慰祖宗!” 苏娥皇微笑不语。 刚才苏信问她为何不先除去乔女,除了她的那个回答之外,她并没有告诉侄儿,她之所以现在还不想动乔女,其实,也是出于一种微妙的,不肯服输的女人之心。 在中山国,苏娥皇第一次遇到了乔女。 见到乔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负的苏娥皇便不得不承认,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轻,貌美更是压过了自己。 至于乔女身上带着的令她难用言语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觉的类似于美到了骨子里的那种特殊气质,更是她这辈子再怎么修炼,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时候苏娥皇的心里便埋下了妒忌的种。及至不久前,她来到渔阳,在鹿骊台下,仰头目睹乔女在万众将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台击响鼋鼓。 彼时,台上大风袭她衣袂,台下万众应她呼声。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苏娥皇的脑海,从此再也挥之不去了。 倘若说,之前的妒意还只是出于天性,那么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对这个乔女做什么了。 仲麟倘若不喜欢她,她要乔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宠于她的夫君,还要拿走原本该当属于她的地位和荣耀。 倘若仲麟喜欢她,她更要将仲麟从她的手中夺来,让她也品尝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苏娥皇从出生起,便背负了“贵不可言”的贵格命论。对此,她自己从来也是深信不疑。为了让贵不可言成真,她亲手斩断少女时代的最后一丝天真情感。从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费思,心血用尽,甚至可谓蝇营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梦,她发现自己心血付诸东流,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甚至,远远不如原点。 她失了青春,梦想落空,整个家族却又寄希望于她一人身上。 对于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可怕? 但这个乔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轻而易举地却拥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东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苏娥皇一直觉得,魏劭的心底里,大了他两岁、如同长姐,又如同启发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给他所留下的影响,绝对是独一无二的。 魏劭对自己始终是怀有旧情的。哪怕当年,十七岁的自己曾和十五岁的他告别,毅然远嫁去了洛阳。 只是他这个人,从小时候起性格就隐忍,习惯将心思隐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经受丧父丧兄的巨大双重打击,性格变得更加深沉,乃至阴晴不定,也是理所当然。 这次她借鹿骊大会机会终于踏入渔阳,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后,制造了那天的那个偶遇。 也是那个偶遇,让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一开始,对于自己来到渔阳已经那么多天,魏劭竟然还分毫不知自己到来之事感到了些挫败。 但这挫败感,很快就过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时,魏劭起先是拒绝的。 但当她再以旧日游说他的时候,她观察他,见他迟疑了下,随后松口,应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这一点,令苏娥皇感到振奋,也更加确定,在魏劭的心里,自己依然是占有一席之地的——或许他只是还没有从当年自己另嫁给他造成的阴影里走出来而已。否则这么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边为何连个姬妾也无? 只要能让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点,然后加以攻心。 没有人比她更擅长做这样的事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设计里,倘若徐夫人如愿死去了,姜媪再设计将朱氏镇压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与祖母的感情,从此朱氏将再无翻身的可能。她再厌恶自己,也不过是条在儿子面前彻底丧失了人母尊严的可怜虫,根本不可能阻挡自己脚步。 顺便,还能狠狠报复一下朱氏当日对自己接二连三的羞辱。 但现在,她的精心谋划却失败了。不但如此,还折损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谓损失惨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备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大约也不得不暂时避开躲过风头。 但她不会就此放弃。 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情,韬光养晦,然后再好好另行谋划。 她在少女时代曾看人,曾看走眼过一次。 过去的十年,虽然竹篮打水,但其实也不算全无收获。 至少,她练就了比从前更加精准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当下这个乱世里,日后绝对是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这一次,她不会再看走眼了。 …… 渔阳令带着乐陵医,亲自来到魏府,向徐夫人禀告乡侯夫人一案。 乡侯夫人昨夜已经死去。 乐陵医说,自己诊治的时候,觉得乡侯夫人的症状看似中风,但指甲绀紫,唇片肿胀,与中风略有不同,且病势远比中风凶猛,加上乡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惯常中风的年纪,所以取了乡侯夫人附于舌苔上的残液,细闻后,觉得应该是中毒。且剂量不小,是故发作迅猛,无药可救。 至于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时还难下定论。 渔阳令讯李家仆从,才知乡侯夫人名守寡,实风流。和家中数个男仆暗中有染。他严刑逼供。但这几个男仆,应该和乡侯夫人之死无关。 因案情进展无果,渔阳令十分惭愧。徐夫人安慰了几声,送走后,自言自语般道:“看来,我这个老不死,是挡了什么人的道了。” 钟媪望了她一眼,不语。 “这乡侯夫人,据说从前在洛阳居留过一些时日?”徐夫人又问。 钟媪应是。 “你派人去洛阳仔细查她从前交游。查的越细越好。”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后吩咐道。 …… 小乔原以为,这件事会给徐夫人带去莫大的打击。如同上次魏俨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险虽然暂时清除,但起先她还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势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乔发现,这件事给徐夫人带来的打击,似乎远没她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过了几天,她的精神,看起来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经常下地走动。 再过些时日,乐陵医来复诊,说可以停药了,只需再静养些时候,身体便能痊愈。 小乔十分欢喜。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此后照顾徐夫人、管事、应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猫儿,晒晒太阳,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转眼,时令就进入了十一月。 这天,小乔收到了来自东郡的一封家书。 信是阿弟乔慈写来的。说他已经平安到家,也将阿姐手书转了父亲。伯父从使者处听得渔阳之行顺利,备受宽待,欣喜异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场病,卧床已有半月。以及其余一些零碎杂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乔慈离开渔阳抵达东郡后便立刻写下的。只是路上传递花费时日,直到现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乔读完信,沉思了良久。这些天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念头变得更加强烈了。 她终于下了决心。换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经过前些时日徐夫人的一病,小乔在北屋的地位,也几乎等同于在西屋了。 仆妇见她来了,十分的恭敬。小乔往徐夫人房里去,在门口,听到徐夫人正在和钟媪说朱氏。 事平后,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东屋。只是原本东屋里的仆妇全都被打发了,只留北屋派过去的几个仆妇。既为服侍,也兼看管之责。 渔山大巫和郑姝已被渔阳令捉去投牢。因事情关乎徐夫人,是以暂时没有处置,只等燕侯回来亲决。 徐夫人在问朱氏这几日的情况。 钟媪应道:“早上我方去看过。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静了不少,看着有些呆滞。”顿了下,又问:“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来再断?” 徐夫人道:“她毕竟是劭儿生母。如何处置,还是等劭儿回来再说。不过一个糊涂心眼人罢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气冷了,她那边供应,你留意着些,也别短缺了。” 钟媪道:“婢知晓。”又道:“男君回来,应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报平安的消息。说战事顺利,年底前应能结束归来。 外头仆妇报女君到。小乔被徐夫人招到身边坐下。 闲话了几句,小乔道:“祖母,我想回东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许成行?” 第80章 小乔见徐夫人似微怔,看向自己,便说道:“我心知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夫君如今在外征战,祖母年事又高,方病一场,好也没几日,我合该安心在家,随祖母等候夫君凯旋才对。只是实在事出有因。今早我收到东郡阿弟的来信,说家中伯母病卧不起,已经有些时日了。我母亲去世的早,从前在东郡家中多蒙伯母的照看,待我犹如亲女。伯母无子,膝下只得一位我的阿姐。去岁我出嫁时候,阿姐那里出了点变故,人也不在家中。如今忽知伯母卧病,我心中很是牵挂。是故虽明知不该开口,依然求到了祖母的膝前。恳请祖母允许我回家一趟,等探过了伯母,我便尽早赶回。” 小乔说完,双眸带着企盼,望向了徐夫人。 徐夫人神色关切,等她说完,立刻道:“此为人之常情,何来不情之说?我生平最恨,便是‘嫁女泼水’之说。倘生养大女儿嫁人,余生便与母家割断往来,人情安在?你去便是,我这里无妨的。你将家中之事,该转的转下去,余者交待内管事。尽快动身。” 稍沉吟,又道:“我唯一所虑,便是你的路上安全。好在幽州南下至冀州,全于劭儿掌属之下,一路必定无碍。待出了冀州,我传信郡守,派军甲持护你渡河,径直送你至兖州。你探病后,及早归来便是。” 兖州幽州,中隔黄河,远不止千里之遥。小乔嫁过来,也不过才一年的功夫,这会儿便想回娘家,她自知也是难以启齿。 只是这个念头,原本就有,在心里已经盘旋许久,加上此时正好又传来伯母卧病的消息,索性借机便提了出来。 小乔也知道,挑了这个时候她开口了,以徐夫人的通达,就算心里不是很乐意,应该也是会允许的。 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而且考虑周到。心里难免也为自己一直揣着的那么一点绝对不能叫魏家人知道的心思而感到愧疚。 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那个令她曾梦魇了无数次,至今也不敢松懈半分下去的前世结局,她便告诉自己,做些防备是没有错的。 祖母是真的好。加上这次的事。她若一直好好活着,于自己或者乔家,应该就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但祖母毕竟年事高了,这次虽然凭自己知晓前世有了提前防范,再加上几分的好运气,逃过了一劫。但日后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万一哪天祖母百年,剩下一个魏劭。就凭自己这一年来和他的相处经验来判断,一旦徐夫人没了,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翻脸,翻脸了又将如何? 可以把事情往乐观的好的方向去想,或者去做。但绝不能不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 哪怕魏劭在床上表露过对她再如何的迷恋,她也时刻不会忘记这一点。 小乔便露出感激的喜色,向徐夫人拜谢。 徐夫人含笑点头:“你且回去收拾行装吧。盼你伯母病体早愈,你也早些归来。我这里也预备些东西,你帮我带去,转赠长辈。” 上回乔慈一行人来的时候,乔家给徐夫人和朱氏都备了厚礼。礼尚往来,她既然要回去,徐夫人回礼,也是常情。 小乔再次拜谢。 …… 忙忙碌碌。因赶着回去探病,也没那么多讲究,准备了一天,次日,这个十一月的初,小乔拜别徐夫人,带着春娘离开渔阳,上了南下的驰道。 魏梁这次随魏劭征战。徐夫人择虎贲郎将贾偲带三十二人护送小乔上路。所有三十二人都选自魏家虎贲亲兵,专护卫之责,极是信靠。出城后白天赶路,夜晚投驿舍。走的是一年前小乔北上送嫁的同一条道。 犹记当时前途叵测,心情忐忑,而今忽忽一年已经过去了,虽日后如何依旧不得而知,但心境与一年前相比,却已大相径庭。依次过范阳、任丘、河间,七八天后,入冀州,再行个差不多小半个月,便抵达了广平。 广平郡守早已经接到徐夫人的快马传报,接小乔一行人继续护送南下,渐渐靠近了黄河大渡。 此时已经出行大半个月,这里也不再是魏劭的属地。越近中原腹地黄河一带,因多年兵乱,争夺不下,今日你来,明日我往,兵若盗贼,经过便刮地三尺,民生愈显凋零。驰道败坏,两旁田地渐废,白骨甚至有露于野。除了城郭,有时行走个半天,也难遇到鸡鸣村舍。即便还有人烟,所剩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罢了。 比之去年小乔北上所见,更要荒芜上了几分。 从犹如太平盛世的幽州出来,见到这样的荒败景象。虽然心知乱世之中,如是情景见惯不怪,但依然难免会有几分感触。直到再下去,渐渐靠近济北,这些地方,虽也动荡,但各处军阀势力相持,即便有战乱发生,也不至于经年累月地持续下去,沿途所见的村舍集镇,生气才渐渐地有所恢复。 一个月后,到了十二月初的这日,小乔这一行人,终于进入了兖州的境地。 第二天的傍晚,还没到达东郡,行在道上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对面来了一支打着乔家旗帜的人马。 乔慈来迎接自己的阿姐了。 贾偲数日前便派快马在前,往兖州的治所东郡送去了消息。乔平收信,得知女儿竟然在这时候不期而归,欣喜若狂,当时就派乔慈上路迎接了。 姐弟终于碰头到一起。 这一个月来,路上风尘仆仆。小乔既记挂伯母丁夫人的病情,又猜测父亲收到自己那封信后的反应,心里其实并不轻松。 但从昨天踏上兖州境地的那一刻开始,小乔一路的疲乏,全都一扫而光了。 乔慈虽刚从渔阳回来也就三两个月,但阿姐此刻竟然不期归家,同样欢喜异常。其实以他心性,倒恨不得阿姐这次回来便留下了她,往后都不要再回渔阳才好。姐弟叙了几句话。小乔便问丁夫人。 其实小乔前次已经叫乔慈将大乔安好、她盼母亲宽心,勿空牵挂她的消息悄悄带去给丁夫人了。得知她如今虽无多大起色,但病况也没有坏下去,只是整天恹恹的,这才稍放了些心。 因天色将晚,赶着要回城,接着便上了路。乔慈竟叫车夫下去,自己坐上了车夫的位置,亲自替小乔赶起了马车。 一路顺遂,深夜,一行人入东郡城门,回到了家。 仆从往里递了公子和女公子抵达的消息,翘首盼望的乔平亲自奔到大门之外相迎。 看到小乔的一刻,见女儿双眸里隐隐似有泪光闪现,听女儿用熟悉的一口娇音唤自己“父亲”,乔平那一刹那,心里也是悲喜交集。只是在下人的面前,极力不予表露,只犹如接了宝贝一样,亲将女儿接了进去。 因晚,大房伯父乔越那边已经歇下了,更不好在这辰点去打扰伯母的休息。乔平让女儿明早再过去拜望,也是不迟。虽然堆了许多话要说,只是心疼女儿这路上颠簸,便让她去休息。又亲自送她到了从前那间闺房的门外。 推开门,小乔环视了一圈自己曾住过的这间熟悉的屋子。见里面的摆设丝毫没有变过,连那只自己亲手绘图的已经褪色变旧的的美人风筝也依旧悬在墙上。心里慢慢感动,回头望着父亲,向他道谢。 女儿远道归家,乔平心情畅快,哈哈大笑:“傻囡儿,有何可道谢?你虽嫁了出去,为父这里,难道就不给你留一间屋子了?” 一年不见,父亲比小乔印象中仿佛又消瘦了些,笑的时候,虽然姿貌依旧风流潇洒,不负他年轻时候“东郡郎君”的美称,但眼角的皱纹,却也更加清晰了。 他实确四十不到,原本正当男子最具岁月积淀魅力的年华,更当一展壮志宏图,却为了辅佐伯父,任劳任怨,辛苦至此地步。 兖州,小乔伯父乔越继承家主地位,把持权力,总揽大纲,和他的门下负责指点江山。具体实施下去的那些征粮纳赋、民情民生、整兵坚垒等等诸多的繁杂实事,几乎都由乔平实施,做好本分,不好,便是失职。 小乔心疼,忍不住道:“父亲当注意身体,勿过于辛劳。我见你比去年我走之前,仿似又老了些。” 乔平望着女儿。烛火映照中,见她出落的比从前在闺阁中还要出挑了几分,容色照人,加上前次儿子从渔阳回来,听他话里话外,女婿魏劭虽冷淡,待女儿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但魏家的老夫人却是个极通达的人,听乔慈的意思,对自己的女儿似也颇为呵护,心才稍放了些下去。此刻见女儿望着自己,神色里表露出关切,便微笑道:“为父晓得。倒是女儿,你在那边自己一人,更要照料好自己。”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81章 13 父女二人说了几句。乔平见夜深了,怕累到女儿,叫她进房歇息。 小乔心中虽有无数话要和父亲讲。只人既然终于到家,便也不急于这一时。点头乖乖地应了。当夜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张床上睡着,心潮起伏,久久难眠。第二天一大早醒了过来。如同从前还未出嫁时候那样,春娘面带笑容地进来,服侍她起身穿衣。梳洗完毕,用了早饭,便在父亲和阿弟的陪伴下,去了大房那边。 乔越一早起来,便听说了侄女归宁消息。起先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侄女得罪魏家,或是魏家要毁婚约,才会这时候突然将侄女遣送归家,如此则糟糕至极!转念再想,前次派去交好的杨奉回来,听他所言,魏家礼数周到,处处以姻亲相待,并无怠慢,才不过数月,自己这边也无得罪,怎会突然毁约将侄女送回?坐立不定,心下忐忑之时,听到乔平领了之女来拜见自己了,忙叫进来,方纳了小乔的见面之礼,开口第一句便问:“侄女出嫁才一年光景,南北路迢,何以此时便归了东郡?” 小乔一眼便看出了这个伯父心里的所想,便道:“并无别事。只是上月收到阿弟家书,得知伯母卧病不起,我心里牵挂,便向祖母求了个情,回来探望伯母病情。” 乔越这才松了一口气,不以为然地道:“你伯母也无大碍。不过是饮食不调,体有不宁罢了。家中延医请药,不曾间断。并无须你此时远道归家,耽误侍奉翁姑,惹出闲气。” 女儿远道归宁,兄长非但不喜,语气反而带了责备,乔平心下不喜,便道:“蛮蛮孝心所在。魏家更非小门小户。如何连这也见怪了?兄长未免想过多了!” 乔越被兄弟驳了话,原本不快。望一眼侄女,见她亭亭立在面前,忽然就想起使者杨奉回来后,说魏家的祖母徐夫人对自己的这个侄女似乎颇为看重。若真如此,则往后一家安宁,都系了在她身。 这么一想,他的脸色便缓了下来,点头道:“回来也好。既已归家,这就去探望你伯母吧。想必她也思念你已久。” 小乔对这个伯父实在没什么好感,他说什么,自然也不会放心上。只是见一向友恭的父亲方才开口顶撞长兄,只为护着自己,心里暖暖,朝父亲微笑点头,转身便和乔慈一道便去丁夫人处。 …… 丁夫人一早醒来,便有仆妇相告,小乔昨夜归宁。 乔越有几房姬妾。是以除了丁夫人所出养大的女儿大乔,早年也陆续得过另外子女,只是后来没养活,中途夭折。如今乔越也才五十不到,但数年前,因一次外出的意外堕马,伤了下体,虽多方调治,却伤及肾水,此后便再无所出。乔越渐渐也只能绝了后嗣之念,把乔慈当儿子养。至于和丁夫人的关系,夫妻原本就无多话,这些年也少有同房,加上去年出了大乔之事,乔越连带怨怒于丁夫人,夫妻二人关系更是冷淡。 丁夫人对丈夫早就不抱什么指望了。只自己暗地里思念担心女儿,渐渐便茶饭不思,夜寐不宁,加上数月之前,不慎染了一场风寒,这才缠绵于榻,一病不起。及至乔慈上回从幽州回来,有一天悄悄见她,说阿姐小乔让他代为传话,大乔如今安好,叫她不必担心,丁夫人这才知道小乔和女儿有所交通,悬着的心虽放了些下去,病况稍有好转,但依旧思念不停。 此刻听到小乔回家,丁夫人惊喜不已,数月不振的精神,仿佛一下提了不少,忙叫人给自己穿衣梳头,人还没下榻,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转头见小乔已经入内。 相见,丁夫人紧紧捉住小乔的一双细腻柔荑,上下打量。见她面庞气血充盈,双眸明若点漆,内着湘色襦裙,外罩一件家常海棠红绵锦小披肩,越发烘的她娇美动人,宛若三月枝头一枝含苞初绽海棠。听她唤自己伯母,丁夫人不禁又想起大乔,叫了一声“蛮蛮我儿”,眼眶红了,便将她一把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小乔头几年刚来东郡时候,丁夫人待她确如亲女,大乔有的,她也必定不会落下,处处关爱。心中对她一直怀了感激。一年不见,见她形容憔悴,人一下老了不少,心中也是难过,任她搂住听她问自己在魏家过的如何,絮念了几句,渐渐擦去眼泪,心知她必想着大乔,便叫乔慈等人都出去,关上了房门,从丁夫人怀里坐了起来,低声道:“伯母,阿弟想必也告诉过你,我阿姐如今安好。前些时候,我也收到了阿姐的信。” 她捡着将大乔信上的内容告诉了丁夫人,略去了比彘圈地自立一事,最后道:“阿姐如今已经有了身孕,一切都好。信里说,也常记挂伯母,又因当初背着父母出走,恐不能见谅于伯父,不敢回来探望慈母,心中也是愧疚。我此番回家,既是探望伯母,也代阿姐传话,请伯母安心,不必再为阿姐牵肠挂肚。往后有机会,阿姐必定来探伯母,到时亲口恳求伯母恕她当日不孝之罪。” 前次乔慈带话,不过简单一两句而已,丁夫人想再问,乔慈也是不知详情。小乔这回却说的十分详尽。丁夫人听到女儿已经有了身孕,愣怔片刻,心里又欢喜,又慢慢酸楚,即便原有的那么最后一丝怨怪,也立刻化为乌有了,道:“我虽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当日何以要抛下父母,竟跟了一个马奴私奔而去。只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只要她自己甘心乐意,那个比彘待她又好,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是放不开的?你下回若再与她通信,记得帮我捎一句话,叫她好生养身子,我只要她好,我便也好。不要牵挂我,更不必这时候回来。她父亲的面前,我如今也还是提不得她半句。” 小乔取帕擦去丁夫人面上泪痕,附耳道:“伯母,实不相瞒,我既然南下了,若便宜,大约也会想法和姐夫阿姐见上一面。你有何要我捎带的东西,可提前备好。我若能成行,便帮伯母带给阿姐。” 丁夫人一怔,反应了过来,惊喜不已,忙点头:“伯母这就悄悄预备去!” 丁夫人心中郁结一朝得解,又知女儿已经有了身孕,病也好了大半,当即下榻起身。 仆妇见她一早醒来还病恹恹的,见了一面归宁的小乔,便精神健旺,走路也不要人搀扶了,都惊呆不提。 …… 小乔探完丁夫人回来。得知父亲还留在书房,并未出去。知他应也有话要和自己说。便过去了。 书房里乔慈也在。父子正说着巨野城的兵事。小乔敲门而入。乔平让儿子暂时出去,道:“如何,你伯母可好些了?” 小乔微笑道:“伯母好多了。” 乔平点头:“如此便好。她从前待你如女。你堂姐不在,你这趟既回家,多多相陪宽解她才好。” 小乔答应。父女二人再说几句家常。乔平便从案格里取出小乔当日让乔慈带回来的那封信,搁于案上,道:“你的信,为父看了。”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小乔知道要进入正题了,注视着父亲。 乔平双手背后,在房里慢慢地踱了几步,忽然道:“蛮蛮,你实话和为父讲,魏劭可是虐待于你了?” 小乔一怔:“并无。他……他待我还算是好的。” 乔平仿佛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皱眉道:“蛮蛮,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隐瞒。为父虽无能,但也不会坐视不管,任你遭受欺凌!”他的语气,听起来颇重。 小乔知道应是自己的那封信让父亲起了这样的疑虑。忙道:“父亲,绝无此事!君侯待我……处处合乎礼仪。我如今在魏家过的很好。” 乔平再端详她片刻,终于慢慢吁出一口气:“如此便好。杨奉当日回来对你伯父也说,幽州之行,魏家以姻亲之礼接待,徐夫人宽厚待人。慈儿所言,也相差无几。故我见了你前次叫慈儿带回的信,难免疑虑。既然如今魏家纳我乔家为亲,女婿也无凌虐,女儿你为何如此忧心忡忡,力劝为父未雨绸缪,要防范魏家日后要对我乔家不利?莫非你是探听到了什么风声?” …… 小乔两个月前来的这封信,对乔平造成的震动,其实可谓不小。 虽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儿过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对己的怨隙。但他从未真正想过是否会有那么一天,燕侯魏劭会无视婚姻盟约的存在,对乔家施加复仇的举动。 他被女儿的这封信点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乔平细思,想到魏劭十八岁时对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肃的情景,不寒而栗。 当时李肃满门被斩于东海之滨,李肃本人遭凌迟,千刀之后被剁成肉糜喂入鱼腹。 十年前魏经父子固然是直接丧命于李肃之手,但当时,乔家也难辞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肃,下了这样骇人听闻的狠手,没有理由仅仅因为乔家嫁去了一个女儿就化干戈为玉帛。 女儿是魏劭的枕边人,朝夕相对,对其人了解,自然要多余外人。 她不但有了隐忧,还出言提醒自己,则绝非杞人忧天,必是觉察到了什么。 从收信后的第一天起,乔平就一直在心里反复思量。此刻女儿回到了家,自然开口询问。 …… 小乔说道:“父亲,女儿心目之中,父亲和阿弟,不能离弃。是故再不敢隐瞒父亲,女儿出嫁前的一晚,曾有过一个梦魇。梦魇真实异常,便如女儿亲历了此后接下来的一生。在梦中,夫婿魏劭日后雄霸天下,对魏乔两家当年的怨隙却依旧耿耿于怀,他施加报复,乔家的下场,也与当年李肃相差无几。女儿自梦中醒来,惊惧不已,深有一梦历尽一生之感,更觉冥冥中犹如启示。当时还不敢告诉父亲。嫁入魏家之后,这一年以来,女儿无时不刻战战兢兢。虽蒙魏家祖母厚爱,多有提携,祖母亦慈济在怀,放开了两家旧事。只女儿观我夫君,他却恨意深刻,恐怕难以彻底化解,何况当初娶我,也非出于他的本心。日后若祖母百年,情况如何,实在不得而知。女儿越想越是担心,唯恐当日梦魇他日成谶。是故下定决心给父亲写了这一封家书。意在提醒父亲,即便魏家不恨,我乔家也要未雨绸缪,多做些防范,总是没有错的。” 乔平怔怔望着女儿,说他此刻心底犹如惊涛掠过,也毫不夸张。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年还未满十六的女儿,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犹如醍醐灌顶,他当场定在了那里。 “父亲,当今乱世,你当比女儿更清楚,唯兵强马壮,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余种种,譬如盟约,不过昙花一现。至于婚约,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为妇,自然会尽我能结好两家关系。但从今开始,父亲更当想方设法招贤纳士,壮大兵马,如此万一日后有变,也能谋一后策,不至于任人鱼肉。” 乔平双眉紧皱,在房里再次踱步,脚步沉重,落地橐橐发声。 小乔屏住呼吸,紧紧地注视着父亲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一字一字道:“女儿,你所言极是!且不论你那梦魇如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兖州乔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却沦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联姻求得苟且偷安,为父从前每每想起,便觉无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点醒,为父如大梦觉醒。女儿你有所不知,兖州我乔家的诸多部曲将吏,也并非全是不思进取之辈。奈何从前你伯父安耽现状,为父也未力争,方日日蹉跎,人心涣散!为父知道该如何做了!” 小乔终于松了口气。 “父亲!儿子终于等到你说出这话了!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 小乔回头,见阿弟旋风般地冲了进来,兴奋无比,径直奔到了乔平的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父亲!儿子愿效命在先!招贤纳士,壮大兵马,为我兖州振兴,若有所用,但凭吩咐!” 乔平哼了一声:“我与你阿姐说话,你如何在外偷听?” 乔慈呃了一声,这才顿悟,忙朝一旁的小乔挤眉弄眼。 小乔一笑,上前让阿弟起来。道:“父亲,我只怕伯父又从中阻拦,父亲束手束脚。” 兖州积弱已久,伯父乔越的身边,除了那些个平日不做实事的门客谋士常给他灌他爱听的迷汤话外,其实早就不得人心了。只是乔平从前一直拘于乔越既为兄长,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头。 乔平道:“他赞成最好。若不赞成,为父此番也决不再盲从!”字字句句,声音振聋发聩。 第82章 当天,乔平就行动了起来。 他先与自己幕僚议定,由幕僚先私会乔家的一些将吏。兖州兵马,实听乔平调遣。无不应允。 乔平随后过去单独会乔越,提出防患于未然,壮大兖州兵马的建议。 乔越对此起先并无多大的兴趣。乔平和他详谈许久,向他分析当今时势。 乔越出身军阀世家,年轻时候也亲自带兵打仗过,并非完全糊涂不知世事,只是性格懦弱,得过且过使然。被乔平劝的摇摆不定之时,堂外涌入十数名的将吏,齐齐跪地,声泪俱下,同声力谏。群情之下,乔越不得已点头,将事情委托给了乔平。乔平随后召了乔家将吏议事,大堂里烛火通明,深夜未灭。 阿弟乔慈也去参加会议了。此刻还未回来休息。 小乔躺在床上,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想着记忆里前世的种种事情,想着今生的比彘和大乔,想着父亲终于开始着手行动了。 既然徐夫人的命运能够被改变,那么乔家只要行动起来,至少,以后应该也不会是坐以待毙的结果。 她越发觉得,自己这趟回来,是非常有必要的。 父亲终于认可了她的劝说,并且着手行动。 小乔的脑子很兴奋,想了这个想那个。想了一大堆的事。直到深夜,渐渐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前,她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庞。 好像是魏劭的那张脸……他似乎应该快回了…… 小乔也想起来了,几个月前送他出征的那个早上,自己曾答应徐夫人,以后都要送他出征,迎他归来…… 现在她人在兖州了,无论怎么赶,也是赶不回去的。 这么快就食言了…… 小乔忽然感到惭愧。对徐夫人。 下回吧,下回开始,她一定做到。为了徐夫人…… 实在是很困了,小乔眼睛一闭,人就睡了过去。 …… 魏劭在上次给徐夫人的家书里,说自己这个月底回渔阳。 实际他提早十几天到了。 凯旋的大军还在他的身后,以每天一百里的速度踏上返程。兵分两路。 一路被带到晋阳过今年的冬。到明年春,魏劭自己也要去晋阳与大军汇合。 而另一路,随他返回幽州。 但大军行到高阳的时候,魏劭就将行军日常交给将军,自己脱离大队,带了一小队轻骑,先行回到了渔阳。 他提早到了。 他抵达渔阳的那一天,早上刚下起雪,已经是半夜了。地上积雪堆积,深深地没过了马蹄。 南城门的守卫听到击门声,城门下有人高呼“君侯归”。 守卫以为听错了。 刚刚白天的时候,城门校尉还说,凯旋的大军最快也要月底前到,让他们时刻警醒,在君侯归来之前,城防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而现在,深更半夜的这个大雪天里,却有人在城门外呼君侯归了。 守卫一股脑儿冲到城头俯瞰。借着熊熊的火把之光,看到城门之外的雪地上,停了十几匹的战马。都是能够日行数百里的大宛高头战马。但此刻,这些战马却仿佛已经跑的筋疲力尽,不停地甩着尾巴,粗重的响鼻声此起彼伏。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守卫们看向坐在最前头的那匹马上的人。 他身披战甲,头顶和战袍的肩膀之上,堆积了一层薄雪。 他微扬着头,守卫看到他的两道剑眉之上,也落了层淡淡霜雪。眉下,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君侯归了!” 守卫惊喜地高声呼叫,争相涌下城头。 稍顷,两扇大门在沉重的咯吱声中,往左右缓缓而开。 魏劭挟着满身的霜雪寒气,疾驰入了城门,往城北魏府而去。 门人从睡梦中被拍门声惊醒,打开门,太过惊讶,以致于往了行礼,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征数月未归的君侯一身是雪地大步而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甬道的尽头。 魏劭归家,并没惊动多少下人。也没想在这辰点去吵醒祖母或惊起自己的母亲。 他径直就往西屋去。拍开了院门。 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看门婆子抖抖索索地揉着眼睛,看清是男君回来了。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出女君这会儿不在的话,男君已经往里大步走了进去老远,身后地上,留下他踏出来的一串足印。 魏劭径直入了内院。 院中白昏昏一片。树木、通道、台阶、屋顶,都覆上了一层白。 四周静悄悄的。夜空里,雪也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有几片沾落到了他的眉心和面庞,迅速被他此刻炽热的体温給融化掉了。 天寒地冻。魏劭却并不觉得冷。相反,他此刻觉得热。 许是身上的战甲太过厚重了。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冒出了一阵潮热的汗。 他的脚步迈的很快。并没留意到走廊顶上每隔几步便悬一盏的夜明灯笼,此刻都是黑漆漆的。 他几步并做一步地登上台阶,最后停在了门前。抬起胳膊,试探般轻轻推了推门。 她没有上门闩。 门应手而开。 房里黑灯瞎火。也没魏劭想象中应该有的一阵扑面而来的带了点芬芳气息的暖意。 魏劭脚步略一迟疑,还是继续朝里走去。最后他停在了床前。身影定住了。 窗外的雪光黯淡,但这已经足够让他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帐幔收在了两侧,床上摆着整整齐齐叠好的被枕,却没有她人。 空荡荡的。 魏劭眼睛睁的有点大,又趴下去,伸出手,摸了一下空荡荡冷冰冰的床铺,这才猛地直起身,转身大步朝外走去,脚步一声声地沉重顿地,到了门口,将门一把拉开,风裹着雪便涌了过来。 “人呢!都给我上哪去了?” 他冲着空荡荡的院落,大吼了一声。 很快,西屋里的灯火就变得通明了。 魏劭低头,自己脱卸着战甲。林媪在旁小心地道:“禀男君,女君一个多月前就走了。说是回东郡,探望她伯母的病。当时还是老夫人亲口应允的。” “谁护送她的?” 林媪回答了。 “可有说何时归?” “这个婢就不晓得了。” “春娘呢?” 魏劭环视了一圈刚被自己那一声吼給惊起来,排在了面前的仆妇和侍女。 “春娘也随女君一道回了。”林媪说道。 魏劭眉头皱了皱。仿佛出神了片刻,拂手,淡淡道:“备沐汤。” 林媪忙应了。用眼色示意众人退出房预备服侍男君沐浴。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她早看出来了,突然于深夜时分远征归家的男君心情不好。猜测应该是和女君南归有关系。所以前些时候北屋和东屋那边出的事,这会儿就算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在男君面前提。 …… 魏劭从浴房出来,连中衣也没穿,光着上身,仰面就重重地翻倒在了床上。 牢固的香木大床被他倒下去时的力道給压的发出了轻微的“咯吱”一声。 魏劭闭上眼睛,感觉一阵深深的失落,又一阵心烦意乱。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他这次临出征前的那天晚上,她一听说自己要走的消息,一张小脸当场就变了色,简直就像要哭出来似的,扑过来就把他压倒,还晃他肩膀冲他撒娇,不肯让他走。 弄的他第二天早上起来,腿都有点软了。差点就想临阵换帅,让他们远征打仗去,自己留下看幽州就好。 后来还是公孙羊咳的仿佛就要吐血了的表情,才让他险险地闭上了嘴。 军师最近老毛病发作,咳的这么痛苦,还坚持要一道随军。 他这个四肢健全的君侯,居然顶不住女人摇晃肩膀的几声撒娇,若是被他的部曲知道了,往后他脸面何在? 所以第二天晚上他回来,果断地拒绝了她,也不去看她哀怨的眼神。只是后来见她躺床上闷闷不乐的样子,他一时又心软,靠过去想安慰安慰她,结果她倒好,转个身拉起被子蒙住了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也是这个后脑勺,让魏劭下了决心。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过后,他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哄她了。 不能再被这个女人给牵着鼻子走了。再这样下去,万一哪天犯下了大错。 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美人笑。这样的荒唐戏码,差点就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想想都匪夷所思! 所以接下来的那三两天,两人就不冷不热地过了下去。 他没有碰她。真的连一指头都没碰。 然后就是他出征了。 死人堆里又滚了几个月。 现在回来了。 原本求着他留下、让他差点犯错的那个女人居然不在了?回了东郡的乔家? 有那么一瞬间,魏劭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恶念,恨不得立刻就去灭了那该死的乔家。 让她再回! 第83章 14 次日清早,雪霁天晴,太阳从云层后慢慢地露出了半张脸。 渔阳最近总是云霾压顶,已经好些天没出太阳了。 城中民众为这久违了的冬日好天气而感到欢喜,如常那样开始他们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并不知晓,一向受他们敬戴的那位年轻君侯,已经于昨夜深更冒雪归城了。 更无从想象,君侯在渡了过一个漫长的孤枕寒夜之后,迎接他的又会是什么。 日头升高,到将近巳时的时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渔山的山顶,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烟。 这黑烟起先只是一团柱子模样,很快,变成了巨大的滚滚浓烟,浓烟冲天,几乎笼罩住了整个的山头,中间隐隐可见火光耀动。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们惊讶地停下脚步,远远眺望。 接着,更多的人知晓了,纷纷从屋里出来观望,议论不停。有人爬上磨盘,有人攀上屋顶,更有好事者呼朋结伴地出城,不辞路远,亲自赶去渔山想看个究竟。 谁都知道,渔山山顶有座大巫庙。 大巫很有名气。平日除了给所求之人占噬吉凶外,还能消灾禳疾、设帐招神,乃至交通亡灵,呼风唤雨。 虽然谁也没亲眼看过大巫呼风唤雨。但那只是因为诚心不足以召下雷公电母而已,并非大巫不灵。 除此,城中民众也传言,大巫能以巫辞对人暗地施加诅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笃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庙见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众,对渔山大巫无不怀了一种带着忌惮和畏惧感的崇拜。 怎么也没想到,一早,巫庙所在的渔山山头竟然冒出如此浓烈的冲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传开了。 君侯昨夜归城。今日一早,就带人上了渔山,亲自放的这一把火,将那座修建了前后三重殿宇的华丽巫庙烧了个精光。 …… 魏劭站在渔山顶的空地之上,双瞳映着对面熊熊炽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阴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回荡着的那股连血液都要沸腾而起的愤懑,即便再烧出十把这样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够宣泄的干净。 山风呼呼,这样寒冷的天气,渔阳令在旁,面门渐渐也被大火扑来的那种炙热烤的发干,难受了起来。 但他却不敢后退半步。 君侯的愤怒,已经能用出离来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觉到了这一点。 大庙屋顶终于坍塌下去。 轰然巨声,火光短暂被压制过后,又仿佛一条挣脱了束缚的焰龙,挟裹着无数的火星沫子,再次冲腾而上。 渔阳令看到君侯终于转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点干疼的面孔,匆匆尾随上去。 …… 朱氏这些时日以来,几乎每天都在做着恶梦。 即便人是醒着的,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仿佛要被来自姜媪的那股浓重的怨气给深深地缠绕住,心惊肉跳,宛若梦魇。 事发当日的那个晚上,她不断要求将姜媪带来,好当面质问那个胆敢诬陷自己的恶妇。 她对姜媪,多年以来深信不疑,事事倚重。当初甚至还有恩于她。 她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涿郡都邮家的女儿。姜媪比她大几岁,二十多,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是个寡妇。在朱家打杂。 有一天,朱家出了桩人命案。姜媪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个企图强占她的男仆。 朱氏的父母要将她送官。姜媪跑去恳求朱氏。朱氏觉得她很可怜,心软了下来。阻拦了父母,将她要到了身边。 自此以后,姜媪对朱氏感恩戴德,俯首帖耳。随后朱氏机缘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将一向得到自己欢心的姜媪带了过来。多年下来,姜媪忠心耿耿,为她披肝沥胆,朱氏更是对她完全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她无如如何也想象不到,姜媪这个恶妇,为何会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于她! 在她嘶声力竭要求对质之下,姜媪终于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当时便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头发,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恶毒的言语去诅咒。最后她的手心痛的发麻,气的快要晕厥,坐在那里喘着粗气的时候,始终一语不发的姜媪,面上忽然露出一丝让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过来,贴到朱氏的耳畔,说道:“夫人,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那个可怜的儿子,他是怎么死去的?” 姜媪从前还有一个儿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经忘记了。忽然听到姜媪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模模糊糊,想起来那仿佛是个标志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姜媪。 她被打的青肿的脸上带着微笑,目光却充满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样子。 朱氏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认不出她了。 “夫人,那时候你已经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贵。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强行拉走了我的儿子。他才十三岁啊!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湿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儿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亲,告诉我他很痛苦,恳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却止不住了。郎中也没有办法救他,丢下他走了!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三天,最后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么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经忘记了吧?” 姜媪的声音继续飘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诉了你。你怕事情闹出来损你的颜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把事情压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让他继续逍遥,你给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将事情说出去。我无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里恨啊。我的儿子,他死时候,才十三岁啊!夫人,你因为丧子,便对乔女痛恨入骨,我的儿子,难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为何要这么对你了吧?你尽可以把我刚才告诉你的说出来为你自己辩白。可是你为自己辩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险些命丧你手,你这辈子就算继续活下去了,在你儿子的面前,也不过个毫无尊严的母亲!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当时晕厥了过去。等她苏醒,就听到姜媪已经在她面前触壁自尽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滩乌紫色的血迹。 看守她的仆妇私下说,姜媪是被夫人逼迫自尽的。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过。那滩血痕却仿佛被吃进了地里,看起来依然那么触目惊心。 朱氏从前经常用生病为借口,想要多留儿子在身边。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终于等到了她儿子的归来。 昨夜下了场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个人在房里发呆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沉重踏地的脚步之声。 那是她儿子魏劭的脚步声。她一听就能辨认。 他终于回家了!而他的母亲,却在他离家之时,遭人陷害,受了如此的委屈! 身体里原本已经流失的力气仿佛又慢慢地注入回来。朱氏挣扎站了起来,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两步,门便砰的一声,几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给撞开了。 朱氏看到她儿子魏劭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不进来,就站在门槛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着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儿子对视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动起来,颤声道:“劭儿……你可回来了……你千万不要相信她们说的!我是被姜媪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买,这才陷害于我!这些时日,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乔女……乔女进门后,我就要你纳楚玉,她面上不说,心里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人便被推了进来,摔滚到了地上。 一个是渔山大巫,另个郑姝。两人都披头散发,模样狼狈至极。 “姨母救我!”郑姝爬了起来,双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个不停。 朱氏吃惊,抬头望向魏劭,颤声道:“劭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听听,你的这个好外甥女,从前到底是怎么欺瞒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地磕头:“夫人你有所不知,当初便是郑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赠,要我到你面前说她是你命中贵人,我才对你如此说的!为了应验,你后来生的一场病,也是她从我这里取了药,起先投你饭食之中,等起了药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却被蒙在鼓里,信以为真……” 郑姝痛哭流涕:“姨母饶我!只怪我当初一时糊涂……后来这些年,我对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应当知道……” 朱氏双目圆睁,手指着郑姝,不停地发抖,忽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对着她,面向窗口,背影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转身,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视着她。 “劭儿……”朱氏眼眶一热,“我知道我从前糊涂……以致于被人利用,差点铸下大错……只是你祖母那里,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她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魏劭盯着朱氏,目底掠过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母亲,你或许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却对吾妻下手。倘若换成别人,我早不容她存活于世了。你是我的母亲,我也不能对你如何。但往后,我且告诉母亲,你若再敢对她生出恶念,莫怪做儿子不孝。” 魏劭快步离去。 第84章 小乔在东郡家中过了三天。 这短短的三天,其实是这几年以来,她过的最为舒心的时刻。因为仿佛终于看到了实实在在的能够抓在手上的关于未来的希望。 还有什么比未来有希望更能让人感到精神振奋? 丁夫人对她百般怜爱,阿弟早晚陪伴在侧,父亲乔平,多年以来受到掣肘,抱负一直不展,抑郁不已,如今人到中年,自己痛下决心,也终逢转机,这几天虽然忙忙碌碌,但心知女儿关切兖州事,每晚回来,必召小乔至书房坐谈片刻,阿弟也陪在侧,两人听父亲讲白天他着手的事务,展望未来,无不感到振奋。 小乔这天,也收到了比彘传来的信,说他到了宿城,静候她的到来。 小乔在离开渔阳前,曾再次见了宗忌一面,除了向他郑重道谢外,也托宗忌将自己即将动身回东郡的消息带给比彘,若有机会,希望到时能够见上一面。 她都已经到了东郡,宗忌的脚程应该比她快。 照估算,比彘这会儿也收到信了。 只是小乔没想到他竟已经到了宿城在等她了。 宿城距离东郡不到两百里,是兖州治下的一座小城。 信是大乔执笔的,说从宗忌那里得知她要南下的消息,他夫妇二人都十分欣喜,盼和她见面。原本她想自己过来,免了小乔路上再都辗转,但因为身孕的缘故,比彘不让她出来。他到宿城,接小乔,再送她到灵璧相见。 小乔见信欢喜。 其实这趟能够得以顺利归家,小乔也知,是徐夫人对自己的好,她也心存感激。东郡家中事既然已经如愿向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剩下的,便看父亲他们了。何况无论什么事,都要一步步的来,短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自己再留,也无大的意义。所以小乔也正想着,等抓紧再和比彘大乔见过面,她也该北归。 是以收到信的当天晚上,小乔等到父亲回来,如前几晚那样在书房里见面时,说自己计划明日动身离开。 女儿回家才没过个几天,这便要走了,乔平心里实是舍不得。一时不开口。 小乔心里也是不舍,却依然笑道:“父亲,这趟女儿能南下归家,也是那边祖母的厚待。父亲也知,我南下时,祖母方病愈不久,我夫君又远征在外。回来既探过了伯母,父亲这里的事情也顺利着手了,我便也该及早回去。我实在也舍不得离开父亲和阿弟,但回去过晚,恐怕有负于祖母的好。” 乔平心里何尝又不明白。嫁出去了的女儿,怎可能像从前那样长留于身边?点头道:“为父明白。明日为父便送你北上。” 一旁乔慈忽然咳了一声。 小乔看了眼阿弟,见他冲着自己扭眉,想起两人白天商议过的那件事。终于还是下了决定。便回了他一个眼色。 乔慈立刻上前道:“父亲可还记得当日,拒薛泰于巨野城外,曾于阵前救过儿子一命的那个无名之人?” 乔平对当日一幕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记。忽然听儿子提及,由衷地道:“自然。此人非但在曹旭张彪两员薛泰大将手下夺回你一命,两军乱战之中,也出入如同无人之境,威不可挡。过后却不见了他。为父派人到处寻访,惜再无下落。至今想起,还是遗憾。” 小乔便道:“父亲,你可记得过去家中的那个绿眼比彘?” 乔平看向小乔:“便是拐了你堂姐去的那个马奴?” 小乔道:“父亲往后勿再如此称呼。他便是那日救了阿弟的无名之人。” 乔平看看女儿,看看儿子。 乔慈忙道:“阿姐所言非虚。当时那人将我送回到父亲阵前时候,因从前我在家中见过他随伯母出行,当场认了出来。只是还不敢确信。薛泰退兵之后,儿子一直留意他,见他独自离去,便追了上去。他起先还不想理会于我,经不住我穷追,最后停下,与我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已和阿姐成婚。我才确信,便是他无疑!” 乔平诧异万分,回过神来,慢慢地看向了小乔:“蛮蛮!你老实说,当日你是不是瞒着我做过了什么?” 小乔见父亲仿佛有些猜出来了,也不再隐瞒,索性道:“不瞒父亲。阿姐和比彘当初互有情愫,却碍于身份,谨守礼法。被我知晓。他二人地位虽不对等,但我看来,却是天作之合。便是在我力劝之下,阿姐才随比彘离家而去。” 乔平错愕,心口一痛:“你就是如此,将自己代替你阿姐嫁入了魏家?” 小乔见父亲似乎快要背过了气儿似的,赶紧上去握拳,轻捶他的后背:“父亲息怒。原本我以为伯父没了阿姐,议亲不成,会听父亲计策。不想伯父却要我代嫁。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便也只能嫁过去了……” 乔平想起当日之事,本想板脸斥责小乔,却见她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己,一脸乞饶的模样,心一软,话出口便成了一声叹:“你也太肆意妄为了,竟然瞒着我……” 他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小乔一笑:“父亲,富贵当思源头,英雄却莫问出处。陈涉以田夫揭竿载入世家,长平侯以骑奴出身封邑万户。比彘虽出身低微,安知他日后不会有一番奇伟作为?何况,方才父亲自己也说了,倘若当日不是他现身相救,阿弟岂不危险?” 乔平默然,随即道:“女儿所言极是!为父观比彘当日之奋威,世间罕有,至今时常想起。当初他屈居我家马场,实如蛟龙困于浅水。若得风浪,必定一飞冲天!” 小乔道:“不敢隐瞒父亲,我这次南下,也是想着和他夫妇二人见上一面。白天我收到了信,他如今人在宿县等着我过去,接我去和阿姐见面。我是想着,等和阿姐见过了面,我就立刻北上。” 乔平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沉吟了下,道:“既然你堂姐自己甘心愿意随了他,那事也就过去了。当日蒙他出手,阵前救你阿弟一命,为父一直感恩在心。本遗憾以为寻不到当日之人,既知道了,他如今人又到我兖州境内,为父明日和你一道过去,当面向他言谢。” 比彘虽然救过乔慈,但他当初是以乔家马奴身份离开兖州,且又带走了大乔,照时下的律法,捉到还是死罪。若被伯父乔越知道,恐怕也不过冷哼一声,认为家奴救主,天经地义。 但父亲却果然如她所盼的那样足够开明,非但绝口不提旧事,还说要亲自向他道谢。小乔心里对父亲更是感到敬爱。便笑着摇头:“我告诉父亲此事,只是为了让父亲心里先有个数。比彘当日救下阿弟,也不是为了博得父亲的感激。且事先我并未告诉他父亲也要与我同去,父亲若突然露面,恐怕他也不便。等我见了他,我会代父亲转达谢意。日后若有合适机会,父亲再与他相见不迟。” 乔平听了,也觉有理。想了下,道:“也好。女儿若见了他,转我的话,乔家勾脱他的奴籍。此刻开始,他便与平民无二。盼他善待你阿姐,往后大有作为,也不负你阿姐对他的一番情义。” 小乔十分欢喜,向父亲连声道谢。 …… 渔山大巫庙焚毁的当天,大巫就被斩于闹市街口。渔阳令颁文张贴于四方城门口旁,言巫乃邪道,专为迷惑人心而生,祸害不浅,是故加以清肃,以诫民众,往后勿再沉迷。 事发突然,全城议论纷纷。直到数天之后,这轰动了全城的大事,才算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这日魏劭从衙署回府,天色已经漆黑。 他进大门,转入后宅,径直往北屋去,行到那个三岔道口,脚步却习惯般地稍稍停了一停,往右手边的西屋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朝前迈步。 徐夫人坐于榻上,对着一只取暖的双耳小铜炉子,似正出神地在想什么,忽听门外仆妇唤了声“男君”,抬眼望,见魏劭裹着一身寒气进来了,脸上露出笑。等魏劭到了近前,向自己问过安,问他晚饭用过没有。听他说还没吃。有些心疼,忙叫钟媪将饭食送进来。 魏劭在徐夫人的注视下,默默三两下吃完了晚饭。食案撤下去后,魏劭道:“祖母这几日身体如何?我回来后,事务缠身,依旧未能尽孝祖母膝下,很是不安。祖母莫怪我。” 徐夫人道:“祖母很好。你无须记挂。” 说完,仔细地打量了下孙儿。见他眉宇间似带一缕淡淡倦色。想到他回来的这几天,每天早出晚归,在自己的面前,话也不多。想了下,微微叹气:“劭儿,祖母本不欲将家中后宅烦恼让你知道,免得凭空添了你的思虑。且话说回来,后宅本是我们娘儿们的事,若有不宁,也是祖母失察当先,要怪,先就怪我。但此次,既然将你母亲关入禁闭,总是要给你一个说法的。这次你的母亲行事太过。若再像从前一样放任她下去,往后不知道要惹出什么样的祸。祖母知你是个孝子,你不会在心里责怪祖母吧?” 魏劭道:“祖母何出此言?我母亲糊涂透顶,犯下了这样的事,禁闭思过已是祖母对她极大宽坦。孙儿糊涂,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到了如此地步。” 徐夫点头:“你能如此想就好。此次后宅之事,在你这里,就此打住,你不必再挂心上了。祖母自己心里知道分寸。” 魏劭道:“虽说事发后宅,凶险却令我心有余悸。倘若不是她……” 他顿了一下,跳了过去:“倘若不是祖母吉人天相,孙儿实在不敢想象……” 徐夫人望他一眼,微笑道:“是啊,倘若不是你媳妇儿警醒,及时放猫儿阻拦,恐怕你这趟回来,祖母已经见不着你的面了……” 魏劭忽然俯身靠了过来,抬臂,以自己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徐夫人的一只手,久久不肯放开。 徐夫人含笑望着他,另一只手覆在了他厚大的手背之上,抚慰般地轻轻拍了拍,道:“祖母没事了,都过去了……” 魏劭终于慢慢松开了徐夫人的手,重新坐直身体,说道:“祖母,我听渔阳令的陈述,姜媪意欲药倒祖母的毒,来自乡侯府的那个妇人,那妇人事发当日又死去。姜媪何以能从那妇人手上得药?那妇人是何来历?当真是听从了我母亲才行的事?非孙儿想要为我母辩白。而是过程疑窦甚多。此事若不查清,我心不安。” 徐夫人注视了魏劭片刻,缓缓道:“你祖母是老了,从前也打了下瞌睡,却还没糊涂。这回鬼门关前走过一趟,你所虑的,祖母自然也想到了。这事交给祖母自己吧!还是那句话,你把你外头的事做好,这些后宅魑魅魍魉,祖母自己处置。你无须再多分心。” 魏劭迟疑了下。 “怎么,你连祖母也不相信了?”徐夫人独目炯炯有神。 魏劭想了下,道:“祖母既然这么说了,孙儿听祖母的便是。祖母若有进展,请及早告知,也好叫孙儿放心。” 徐夫人微笑点头,望他一眼,忽道:“你可有些想你媳妇儿了?也是祖母不好。那会儿她说回去探病,祖母一时心软,便放了她走。却没问好归期。叫你这会儿回家来,倒落得个形单影只。祖母瞧着也怪心疼的。” 魏劭一愣,眼底掠过一丝狼狈,随即正色道:“怎会!祖母误会了!她回去便回去了。别说才这么些时候,她若高兴,在乔家住上个一年半载,我也是无妨。我一大男人,岂会在意这些?” 徐夫人扬了扬眉,仿佛放下了心:“这就好。原本我还愁你念着媳妇儿呢。这样就好。” 魏劭微笑,陪着徐夫人又话了几句,叮嘱仆妇用心服侍,自己方恭恭敬敬告退。 …… 魏劭独自回到了西屋,有些闷闷的。进到内院,一抬眼,看到房里烛火亮了,窗前似有一个窈窕人影在晃。心猛地一跳,立刻加快脚步,几步并做一步地上了台阶,一把推开了门,倒把正在案前更换烛火的一个侍女吓了一跳,回头见是魏劭,忙后退躬身,唤他一声君侯。 魏劭神色便冷了下来。听侍女在那里解释,不耐烦地拂了拂手。侍女见他脸色难看,不敢再停留,忙退了出去。 魏劭去了书房,深夜才回。躺下去却依旧睡不着觉。闭着眼睛,眼前便浮现出了小乔的模样,摸摸却枕边空落。心头、下头,渐渐仿佛齐齐都有一阵火起。忽然想道:“我外出远征,生死未卜,她那晚面上说要留我下来,却不在家守我归来,竟抛下我回了兖州,连个只字片语也没留下!都说女子善妒,她这么丢下我走了,我若借机睡了旁的人,她莫非也全不在意?” 第85章 15 魏劭心头一阵怒起,下地径直走到衣柜前,翻出她往常穿过的一件粉红小衣,攥了回到床上,撂下床帐。 帐纹微微抖动。片刻,里头传出了一声长长的释放的呼气之声。 魏劭次日早起身,再去了北屋。 因小乔不在,他回来后这些天的早晚饭食都是在徐夫人那里搭的。祖孙二人安静用完饭。徐夫人接过钟媪递来的温水,漱口后,看向正预备站起身的魏劭:“劭儿,大军还有几日归城?你最近可脱的开身出去?” 魏劭停道:“祖母可有事吩咐?尽管说。昨日刚接信,大军已到易地,七八天可至渔阳,此后到明年春,俱以休整为主,无甚大事。” 徐夫人点头,望了一眼钟媪,道:“昨夜你去了后,我与钟媪又闲话了几句,提及你的媳妇儿。钟媪从前来自大梁,熟知中原风情,被她提醒了一句,说再过些时候,天再冷下去,黄河恐将封冻,则行路不便。孙媳妇若回的晚,怕被阻隔困在路上……” 魏劭注视着徐夫人。 徐夫人微笑:“祖母实是有些想她了。等不及明年春才见她回。你这边事情放的开,可否代祖母南下一趟去接她回来?一来,能早些回。二来,你去接,路上祖母也更放心。” 魏劭眸底的目色微亮,神色却依旧如常。只恭敬地道:“祖母既然吩咐,孙儿焉敢不从?待我传信给公孙先生和大将军,将事情交代完毕,孙儿便动身。” 徐夫人含笑:“如此辛苦你。” 魏劭道:“为祖母尽孝,乃孙儿本分。” …… 魏劭从北屋出来,脚步迅捷,径直到衙署,提笔于竹节上落下手书,完毕加自己的符印,一剖为二,命人一半送公孙羊,一半送至李典手上。其余诸事也交待完毕,当天便带了先前随自己早归的那十几名亲随,便装出行,辞渔阳循驰道南下。 他这趟南下,速度比之小乔当初出行,快了不止一倍,才十来天便过了去往兖州最近的黄河乌巢古渡口,再行路个几天,兖州便在眼前了。 原本他一路都是疾行,但越靠近兖州,反而慢慢地放下了速度。这日到了东郡,却止步在了距离城池足有七八十里之外的驰道之上,不再前行,派了一名得力亲随中郎将雷炎去往城中传送消息。 雷炎快马当日入了东郡,寻到乔家。 乔平这日正在太守衙署里忙碌,忽然家中家仆来报,说渔阳的魏家来了要接走女君的人,未免诧异,急忙放下了手头的事,赶了回去见人。 雷炎知这匆匆赶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君侯的老泰山,东郡郡守乔平。态度颇恭。照了魏劭的吩咐,绝口不提他亲自来而来,只说是自己奉命来接走女君。因大队不便入城,等在了城外。说完奉上魏劭给的信符。 乔平怎会想到魏劭会亲自南下来接女儿,信以为真,忙致歉:“实在不巧,让将军空走了一趟。我女儿两天前刚离了东郡,去往徐州探旧。当时她说走了徐州便立刻返回,继而北上归家。将军一行人马,远道风尘而来,想必乏了,不若入城,在敝地小歇数日,等我女儿返回东郡,将军再接去一并北上,如何?” 雷炎原本以为女君在家,自己照君侯之命,接了人走就是。不想却扑了个空,女君去了徐州。迟疑了下,问:“使君可否告知女君去往了徐州何处?” 小乔去探比彘大乔,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隐私。乔平道:“我有一侄女,与女儿一起长大,二人感情笃厚。如今侄女随她丈夫居于灵璧,我女儿前去探亲。快则五六日回返。慢也不过八九日。将军入城等候几日,意下如何?” 雷炎自己不好做主。客气道谢了几句,先便告辞出门,说先出城,商议了再论。 乔平送他出来。雷炎再三请留步,随后匆匆出城。 魏劭等在城外道旁,远远终于看到雷炎回来,却去是一人,回来也是一人,望了眼他的身后,并不见车驾。听完雷炎回报,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雷炎道:“乔使君再三请留。主公不若进城,等女君归来,再接了一并北上?” 魏劭转头,望了眼那条继续通南的驰道。 “他说女君前日方去往灵璧?” 雷炎应是。 魏劭沉吟了下。 他虽居北方,但对南方的地势,尤其往来各处塞要城池的关卡和驰道,并不陌生。 徐州向来为兵家争夺之地,地理通道,魏劭更是了然于心。 从东郡到灵璧,她必定以马车走于驰道,日行夜息,最快也要四天时间。如今才过去两天,他若立刻动身,先走捷径便道,必能早于她先抵达通往灵璧的一处必经之道九里关。在那里等候,就能拦截到她一行人马,胜过留在这里空等。 更何况,他从深心底处,依然极是排斥再与乔家人多打交道的。 魏劭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立刻掉头继续南下,改走荒野捷径,入夜,中间不过短暂停歇,次日的中午,转回驰道。 这里距离九里关,不过只剩半日的快马脚程。很快应就能在前头拦截到她了。 想象她突然看到自己出现在她面前时候的那副吃惊模样,魏劭非但不觉疲乏,整个人反精神抖擞。跟着他的那十几个亲随,也都是身经百战炼出来的,不强不足以跟随。主公如此,自然也舍去性命紧紧相随,丝毫不敢松懈。 一行人马路过沿途村落,不断看到村民拉家带口地行走于路上。或步行,或推独轮车,似都往九里关方向去,面上带了戚色。 魏劭起先并没留意。但一路过去,再过几个村落,依然如此。心里便起了疑惑。正好马匹也跑疲了,命停于路边喂以豆饼暂歇,叫雷炎去问。 雷炎拦住村民问了几声,很快就回来了。禀道:“村民风闻薛泰要破开上游的淮水堤坝,水淹萧地,因这一带地势低洼,唯恐一同化为泽国,故而纷纷逃命。” 魏劭沉吟着,看到对面正走来一拨结队难逃的村民,便走了过去。 村民见这这一行人,虽都是寻常的打扮,却马膘人壮,身上带刀,一股雄赳之气,不像本地之人。 如此世道,他们这般升斗小民,想求个安家糊口也不容易,更哪敢去招惹。想从一旁避让过去,却见中间那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只得停下望着,目露微微恐惧戒备。 魏劭走到村民前,再问详情。村民见他意外地和气,恐惧才渐渐消除,纷纷上来诉苦。 原来上月,薛泰攻打距离此处不远的隶属于杨信的萧地。 萧地扼淮水水路通道,地理重要,不能有失。杨信派人死守。薛泰久攻不下,想出了一个计策,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围城,另一路绕到萧地后方的上游之处,意图破开堤坝,引大水倒灌,水淹全城。 这里距萧地不远,地势低洼,附近乡县百姓风闻,唯恐遭受池鱼之灾,纷纷逃走避难。 “去年天旱,收成惨淡。今秋好容易收了粮,又要遭遇水淹。这般世道,还叫人如何过活——” 说到悲苦处,村人纷纷抹泪。 魏劭目送村民扶老携幼离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 “主公,马匹歇好,可上路了。” 雷炎上前道。 魏劭望了一眼九里关的方向,出神片刻,缓缓地道:“改道吧。随我去会一会薛泰。” …… 次日,小乔一行人过了九里关,入灵璧,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见到了暌违许久的大乔。 姐妹相见,四目对望,恍若隔世之感。 “阿姐!” 小乔唤了一声,疾步跑了过去,两人四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激动不已。 大乔眼眶发红,叫了声“阿妹”,泪花便扑簌簌地落下了面庞。 小乔扶她坐了下去,擦去她面上泪花。姐妹两人叙了离情,情绪渐渐定下来了。 小乔打量大乔,见她如今大腹便便,体态也比从前显的丰腴,虽然手脚因为怀孕发肿,行路有些迟缓,但气色却不错,心里十分欢喜,盯着她圆圆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把脸靠过去蹭啊蹭的,又摸她肚子,口里道:“姨母来看乖宝了。乖宝要乖,不要让我阿姐吃力!” 大乔笑了,抱了小乔片刻,方抬手,温柔地帮她将垂下的一绺鬓发掠到耳后,道:“阿妹,阿姐和你姐夫走后,才慢慢想明白了,当日你说想代我嫁燕侯,不过只是你为了让我安心离开的借口。我过的好了,你却代我入了魏家。这一年来,我心中时常不安。及至不久之前,经由宗郎君之口,得知你的近况,我方稍安了下心。你这一年,想必过的不容易吧?” 小乔灿烂一笑:“阿姐,你可不知道,魏家祖母人极好,待我也好。我此次能够得以顺利南下归家,便是她老人家的照拂。” “你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小乔见她一双美眸望着自己,神色关切中带着疚色,顿了一下,唇凑到大乔耳畔低语:“他对我也好。我打他,他也不生我的气。” 大乔一怔,见小乔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一脸俏皮,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燕侯待你好,你怎可如此失礼?” 小乔道:“他自己先惹恼我的。” 大乔摇头:“那你也不能打夫君啊!我本还担心着……” 小乔嘻嘻一笑,打断了她:“阿姐,你放心就是了!我自己会过的很好!” 大乔知乔魏两家上代恩怨不解。从前在东郡,她也听说过有关燕侯魏劭的一些事。得知他处置李肃的手段,未免不寒而栗。虽未见人,但既为一方霸主,想象中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却没想到私下会和阿妹处成这样。 她自嫁了比彘,比彘待她处处体贴,她自己也是温柔天性,实在难以想象燕侯如何会惹恼阿妹被打,他却也不生气的情景。 只是大凡男子,倘若被妻子打了也不气恼,可想十分的喜爱。 她原本一直愧疚,自己得了如意夫君,却令阿妹深陷困境。如今看来,倒是误打误撞,阿妹和燕侯也是琴瑟和鸣,恩爱异常。 大乔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握住小乔的手道:“这回你来了,多留几天。等要走时,我让你姐夫亲自送你回渔阳。” 第86章 淮水汇流至萧地的西北百里弯处,有一道名为安乐的十里堤堰,始筑于几十年前。 当时汉室虽式微,但皇权犹在,萧地太守发动民夫,历经三载修筑而成。每逢淮水泛滥,便是靠着这条堤堰,护住了下游包括萧地之内的八县七十二村落。当地民众为纪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号“安乐”来为堤堰命名。 安乐堰历经几十年淮水冲刷,到了如今,虽渐渐年久,沦于失修,若遇淮水暴涨,偶有小泄,但大体依然能顶的住。 便是靠着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众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这道名为安乐的堤堰,却不复往昔安乐。 昨天开始,徐州刺史薛泰一边佯装继续围城迷惑杨信,暗地却派他麾下的曹旭张彪两将,带了一千兵马悄悄绕行到此,驱逐大量民夫沿着背坡开挖堤堰。 这些民夫都是当地民众,被强行驱赶而来。心知堤坝若是被毁,洋洋汤汤,淮水倒灌,下游家园田地,将都化为乌有。更令人惊恐的是,一旦挖开被要求的长达一里的大决,淮水将立刻灌涌而入,他们这些两条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过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们便不断哀求。曹旭张彪却哪里肯听,那些不肯听从,据理力争的,全都一刀杀了丢进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气,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镐开挖堤坝。虽天寒地冻,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着背坡已经挖出了长长一道绵延长达一里的洼沟,淮水随时可能从这些薄弱之处喷涌而入,情状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渐渐聚集了许多闻讯赶来的乡民,无不声泪齐下,跪地恳求。曹旭张彪充耳不闻,一边命兵丁殴赶乡民,一边鞭打那些不敢再继续深挖、纷纷停镐的民夫。 安乐堤下,叱骂声和呼号声混杂在了一起,场面渐渐乱了起来。 薛泰是给曹旭张彪二人下过死令的,无论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将决口挖开,己方趁着夜色登上高地。眼见日头慢慢西斜,这些民夫竟然开始起乱,附近民众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个苍发老汉动作迟滞,上去踹了一脚,将老汉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几鞭。 张彪见附近民夫纷纷停下,用惊惧的目光望了过来,心想杀鸡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朝地上那老汉便刺下去。 胳膊将将落下,忽然却被人从后钳住。 “将军果然威风,对一手无寸铁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说道。 张彪不认得雷炎。回头但见这人阻拦了自己,虽然着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这样钳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众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坏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请了你这厮的人头,我再与你说我何人!” 张彪大怒,奋力挣脱开被钳的臂膀,挥刀与雷炎厮杀在了一处,近旁兵丁忙围上来助力,只是他二人贴身厮杀,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为张彪助威。 不想数个回合过后,张彪大叫一声,一边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张彪倒地,抱着断臂痛呼。闻讯赶来的曹旭大惊,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围合拢。 雷炎丝毫不惧,迎风展开手心里的一面黄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帐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过此地,听闻薛泰无道,为争弹丸之地,竟罔顾淮水下游八县七十二村万千父老之安危,图谋破堤引水实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岂能坐视不理?乡民勿惧!一切有我主公!” 众人惊诧万分,纷纷扭头望去。看到不远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巅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剑,面容肃穆。身后整齐立了十余名佩刀护卫。彼时猎猎大风,迎面袭他衣角,愈发衬的男子体貌雄伟,一种犹如君临天下的气势,迎面逼人而来。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御匈奴,到了这一代,燕侯魏劭先后吞冀州,合并州,一统北方,耀武扬威,最近两年,声名已经天下人尽知。 半年之前,薛泰与陈翔结盟,攻打兖州。不想被魏劭横插坏事,非但毁了盟约,连老巢徐州也差点被杨信给端掉。两家怨仇早就结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并无正面交锋而已。 曹旭也方就这几日,听闻了消息,说不久之前,魏劭大军夺得上党之战的胜利。万万意想不到,这个当口,他何以竟又亲自现身在了此处。对方威名,海内皆知,雷炎又说引兵而来。曹旭便心生畏惧,暗道自己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来,恐怕根本不是对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尽快将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递给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后退,及至退出去数丈之外,忽然转身,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疾驰就往萧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过随从递来的一张大弓,引弓搭箭,瞄准渐去渐远的那个马上背影,忽的松开弓弦,“铮”的一声,发出了一支弓箭,追风逐电,深深钉入了曹旭后心。 曹旭一头栽下了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领大军到此!薛泰无道,人人得而诛之!尔等士兵,解下刀戈,饶尔不死!” 魏劭收弓,迎风提气,一字一字送声而出。 薛泰军中的士兵,谁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惊见他骤然现身在此,威风凛凛,气势压人,竟无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间,张彪曹旭,一伤一死。先失首领,后人心涣散,加上这些军士当中许多当初也是抓来被迫充军的,并非人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被魏劭振聋发聩般的当头一吼,无不心惊,刀戈落地,士兵纷纷转身四下奔逃,堤坝之上,转眼只剩下了民夫民众,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忽然成片成片地朝着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无数。 魏劭下了石台,让民众加紧将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险。 众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领之下,齐齐动手上阵。就在此时,奔来几个民夫,面带惊惧,说前方背坡忽然涌水,水流颇大,想是被挖的过深所致。 淮水两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涌水,则表示岸边水下出现空洞。倘若不能及时寻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来越大,极有可能崩塌以致决口,极是危险。 民众无不变色,纷纷奔去。见背坡之上,果然不断地涌出浑浊的黄泥之水,很快汇聚,如同溪流。众人心焦,纷纷爬上堤坝寻找破口,只是江面汤汤,一时又如何寻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 魏劭随行当中,有一人名唤陈绍的南国楚人,精通水性,见状立刻主动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将腰上绑一绳索,放末将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则吸力巨大。这样放人下去,即便身缚绳索,万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极其危险。 魏劭迟疑的时候,身后忽有一个苍老声音说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险!” 魏劭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个游者装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药袋,鹤发童颜,白须飘飘,大步朝魏劭走来,到了他的近前,见魏劭望着,不过微微点头,随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绳拴好,下沿坠以重物,再沿堤坝边坡沉在水里,贴紧边坡,慢慢移动。 众人照做,缓慢移动之时,忽然感到拉拖一阵费劲,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随之变小。齐齐欢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带人填补,等补好漏洞,背坡水涌渐渐消失,其余人又继续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个个都是迫无无奈。此刻却争先恐后,唯恐慢人一步。 …… 险情除去。魏劭转头远眺九里山的方向,犹豫之时,见那个麻衣老者朝着自己大步走来。 大风掠动老者白须,飘飘然然,带着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有礼,见过君侯。” 老者停于魏劭面前,道。 魏劭见这老者不俗,隐有世外高人意态,不敢托大。便向老者行了个见长者礼,道:“不知老丈来自何方,去往哪里。方才全靠老丈,这才除了堤坝祸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双目望着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黄,想世人多苦难,便云游四方,也算随缘济世。数日之前,夜观星象,见四象三垣齐列此地上空。紫薇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卫,星象灿烂。老朽以为异象,是故寻访而来,恰好听闻安乐堤堰有异,便找来,不期在此遇到君侯。亲眼所见,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从此有望。” 他二人说话之时,便有民众慢慢靠拢而来,侧耳细听。听老者的话,似懂非懂,但听到“紫薇帝王”,却都仿佛明白了过来,纷纷看着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声交头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实凶暴,天性里也少了怜悯之心,甚至睚眦必报。否则少年时候,也不会有小霸王的称号。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魏劭也不例外。既然在其位,便一直怀有如此勃勃野心。 称霸,乃至以武力夺得天下江山,这是他向来醉心的宏图大愿。 但多年以来,他也受徐夫人的时时提点,又有公孙羊在旁劝诫,随着年岁渐长,四处奔走,见多民生艰难,身在高位,于百姓疾苦,犹如后天施加之责任一般,渐渐也有些放在了心上。 今日之所以临时改道,一来,有施恩于杨信之意,二来,也确实被路上所遇村民的凄惨之状触动。 不期在这里,却遇到了这样一个老者。 他自然也听明白了老者的话中之意。不禁微微一怔。 那老者说完,朝他打了个稽首之礼,转身便如来时一样,大踏步而去。 魏劭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可否再见?” “老朽有一三月的半徒,如今就在君侯麾下听用。他日若是有缘,自当再见。望君侯不负老朽今日之所见,他日造福黎民,则天下幸甚!“老者并未回头,话音于风中飘荡而来,麻衣大袖飘飘,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水岸边的一片原野之中。 第87章 16 麻衣老者远去。 魏劭想起来了。 这个老者,应该就是从前在信都之时,有一晚上,他与公孙羊偶遇于檀台之上,公孙羊曾对他提及过的那位当世墨家传人王白石。 魏劭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 但惊讶过后,白石临去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其实也没怎么放心上。 紫微斗数,天命之说,他从不相信。 从他十二岁目睹父兄战死的那一刻起,他便信奉,唯强自保,唯淫威,方能让人臣服。 其余都不过是镜花月水。何况从古至今,也多的是借用天数之说来为自己造大声势、收拢人心的,何尝见到都能成为九五之尊? 不过,他既志在天下,天下局面已是如此,他也无意再隐藏野心,继续以北方霸主的地位而在世人面前做出汉室忠臣的一番假惺惺模样。 魏劭立在原地,出神片刻,转身上马离去。 身后民众见他要走,不舍追了上去,追赶不上,在他身后纷纷跪地下拜相送。 魏劭上道后,疾驰继续往九里关方向而去。 他这么一个中途改道,来回耽搁,等再赶去九里关,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了。 想必小乔早已过去进入灵璧了。 雷炎等一众随从,见主公无意而收归人心。势力虽未到淮水,往后在淮水一带,名声却必定大显,无不心喜。 魏劭心里却有些焦躁。中途没再作任何的停留。次日早,折回原道,途经萧地附近,忽然远远看到对面驰道之上来了一支军马,旌旗展动,尘土飞扬。再稍近些,便辨了出来,迎风招展的旗帜中间,书着斗大的“杨”字。知是杨信人马,纵马朝前。 杨信领兵在前行于道上,远远看到对面来了一行十几骑的人马,竟不避大军,径直而来,实在反常,疑有诈,出于谨慎,命身后大军止步,随了自己观望。等对方近了,见当先的那个年轻男子神情威严,双目笔直地望向自己,气度渊渟岳峙,迟疑了下,正要发问,却听到对方身后一人高声呼道:“使君可是扬州杨信?我乃幽州燕侯麾下副将雷炎。我家主公在此!” 杨信从前虽与魏劭结盟,将薛泰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从未亲眼见过北方魏劭的面。只听闻他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姿貌出众。定睛望了一眼,见那年轻男子双目投向自己,面含微笑,颔首示意。大喜,翻身下马,疾步迎了上去。 魏劭也下马,二人道上见礼。杨信便一番恭维,称自己久闻燕侯大名,今番得见,实在荣幸。 魏劭道:“昨日我派人给使君送信,使君收到否?萧地围城之困可解?” 杨信道:“昨日我收到君侯消息,方知薛泰竟绕过萧地意图引水淹城,幸蒙君侯前去阻挡,方如梦初醒。又知君侯领军而来,如上天助我,岂再坐以待毙?当时便杀出城外,薛泰被我杀的大败,退回灵璧。我想起君侯,特意前来相迎。不知君侯大军何在?南下有何贵干?”说完往魏劭身后张望。 魏劭微微一笑:“不瞒使君,我此番南下只为私事,并未引军。何况此处也是使君地界,我若引军,岂不是冒犯了使君?” 杨信一怔。 此番他被薛泰围在萧城,冲不出去,薛泰一时也攻不进来,已经相持了多日。 昨日薛泰命士兵继续在城外数里之外假布旌旗,埋锅造饭,迷惑杨信。杨信分毫没有起疑。忽有箭矢射上城头,裹了一封书信。士兵送去交给杨信。信竟是魏劭的手书。信末加盖与前次通信时候相同的鱼符。杨信这才知道出了大事,便如他自己方才对魏劭说的那样,知道再不杀出去,倘若安乐堰果真被毁,全城难逃一劫。何况又有魏劭大军前来作为后应,更添气士。立刻便召集部将,将消息传达下去。军士获悉,无不心惊,怒骂薛泰恶毒,纷纷请战。杨信见背水一战之势形成,趁薛泰埋锅造饭之时,打开城门,领军杀了出去。薛泰毫无防备,军况松懈,被杀个措手不及,边战边退,最后见抵挡不住,放弃萧地,昨夜带着残兵往灵璧逃退而去。 这边杨信解了城围,想到魏劭,匆忙前去相迎,不期在此半途之上,两边相遇。 杨信望着魏劭,暗暗心惊。 原本他真以为魏劭带兵南下,这才会去插手薛泰之事。没想到他身边竟只有这寥寥十数人。以十数人解了自己的困。心里想道:他虽年轻,却为北方霸主,声名加诸海内,大有日后问鼎天下之势。今日一事,他胆色计谋,都是自己生平少见,令人折服。当今天下,势力虽然众多,但成气候,能与他一争天下者,寥寥无几。自己虽占据扬州,但无论是实力还是名望,都远远不足与他相比。与其日后交恶被灭,不如趁着这交情投他,襄助他日后霸业。往后若真取汉室代之,自己也少不了一个拥戴之功,胜过与他为敌。 杨信下了决心。便面露敬色,恭声道:“君胆色卓绝,智谋过人。此番若非蒙君相助,某已中了薛泰奸计。大恩大德,杨信铭记在心!往后君若有差遣之处,但请吩咐。杨信在此静候君侯南下,以共谋大事!” 魏劭岂会听不出杨信的话里之意?道:“若富贵,与君享。” 杨信大喜。见魏劭一行的马匹似都跑的疲乏,忙命人换马,又亲手将自己的坐骑牵给魏劭,道:“此马虽不敢称日行千里,却也是千里挑一。君侯既迢迢而来,想必另有要事,若不嫌,可供调用。” 魏劭纳马。因心中记挂小乔,再叙两句,便告辞上路。杨信相送,忽然想了起来,道:“君侯可是要去灵璧?灵璧属薛泰之地。这半年间,那地却现了一个能人,圈地自大,民众纷纷附庸,如今应也有五六千之众。薛泰也奈何不得。据说本不过是个山中猎户,天生绿瞳,却风生水起,不容小觑。方今早,流星探子回报,称薛泰败走灵璧,收拾兵马又去剿那绿眸,势必少不了乱斗。君侯若过境,须小心防范。” 魏劭第一回听“绿眸”之名,不过是个占地自大的流民首,根本未放在心上,唯听到灵璧乱,小乔却偏去了那里,心里愈发焦急,匆匆言了声谢,告辞上马便走,这一路再没有停顿,当日天黑之前,便一口气过了九里关,直入灵璧。 …… 小乔在灵璧住了两日,姐妹相亲不必多说,比彘对她更是敬重,不但亲自入林打来新鲜野味供她食用,昨晚还主动独居另室,叫她两姐妹同床夜话。 转眼又一个白天过去,天黑了下来。 昨晚小乔也不和比彘客气,抱着阿姐睡了一个晚上,在她柔软怀里,又是撒娇又是求蹭的,像是回到了从前待字闺中时候,两人说说笑笑,烦恼全无,快活不已。 今晚,她脸皮再厚,也不好再霸着大乔和自己同睡了。至晚,和大乔闲话了几句,便说自己乏了,要回房歇息。 大乔哪里肯放她,拉住她手道:“无妨。我和你姐夫说好了。今晚还是你陪我睡。” 小乔笑:“不好!我若再要阿姐和我睡,姐夫嘴上不说,心里大约想,这个阿妹,好不识趣,下回再也不接她过来了!” 大乔被她打趣,脸微微一热,忙道:“你姐夫真不会这么想的!最近他事也忙了起来,总说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刻陪我。你好不容易来了,他也巴不得你能多和我处呢!这回你多住几天。” 小乔握住她手,笑道:“阿姐,我刚玩笑呢!我也知道姐夫大方。只是做阿妹的,哪有晚上霸着出嫁了的阿姐陪着睡觉的道理?再住个一两天,我也该动身回去了。” 匆匆才不过三两日而已,大乔心里实在不舍她又这么走了。只是心知,阿妹也是有夫君的人,外出确实不宜久留,是该早些回去的。便不再苦留,改而握住了她的手,这时门外起了脚步声。 比彘来了。 比之从前,如今的比彘宛如脱胎换骨。目光深邃,步伐稳健,举手投足,丝毫不显张扬,却隐隐带了一种大家风范。 小乔便笑着,和他招呼。 比彘面露微笑,唤她女君。 他一直以这个称呼唤小乔。小乔曾让他不必,他不改。小乔也只好作罢。 大乔见丈夫来了,上去道:“方才我想留阿妹多住些天,却是留不住了。”神色里带着遗憾不舍。 比彘握住妻子的胳膊,低头低声安慰了几句,看了眼小乔,神色里似乎露出一丝犹疑,欲言又止。 小乔捕捉到了,便道:“姐夫可是有事?” 大乔也看着丈夫。 比彘略一迟疑,缓缓道:“我来,是想安排女君尽快离开此地。” 大乔一怔。攀住丈夫的胳膊,仰脸问:“出什么事了?” 比彘再次安慰她,扶她坐下去了,方道:“也无大事,你二人不必惊慌。只是方才我得了个消息,探子报说,薛泰攻萧地无果败退,却又领了兵马,似正往这边而来。我疑心他想顺道再来攻我。我已有应对。只是考虑到女君身份贵重,若此刻起战,万一有个闪失,便没法向燕侯交待。是以思前虑后,还是趁薛泰未到之前,先送女君离开,是为稳妥。” 这一年来,大乔渐渐也开始习惯这样的打打杀杀,对丈夫更是感到由衷信赖。只觉有他在,便什么也不会惧怕。听了,面露不舍地望着小乔,却没表示反对。因心里知道,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做法。 小乔更是明白,比彘这样的考虑,确实全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一口应允,道:“我听姐夫安排。原本我也打算这两日便动身北上。” 比彘注视着她,道:“多谢女君体谅。明日一早,我走便道,亲自送你出灵璧。” 小乔向他道谢,又微笑道:“我正有句话,起先没来得及说。前次薛泰攻兖州的时候,于巨野城外,姐夫救了我家阿弟,我十分感激。原本未经姐夫许可,我也不该将姐夫之事说出去的。只是心里感激,前些天忍不住,便告诉了家父。家父本也一直记得当日之事,后来还为寻不到姐夫而抱遗憾。知事惊喜,托我传一句话,说铭记你的恩情,你从前与我乔家的干系也就此勾销。往后姐夫是自由之身。家父还说,若有机会,盼往后能再得见,当面言谢。” 比彘和大乔对望一眼,两人都目露喜色。 他二人虽结成夫妻,只毕竟还是自己私下订立的终身,大乔更是有家不能归,未免总带遗憾。如今虽未得到乔越认可,但乔平作为亲近的长辈,如此发话,便是予以认可的意思了。 比彘道:“多谢女君!无以为报。比彘还是当初曾对女君许过的那句话:往后若有差用,但请吩咐。当日之言,不敢相忘!” 第88章 当晚小乔不肯再与大乔同眠,自管出房而去。留下比彘和大乔,夫妇对望一眼。比彘上去,抱起妻子,将她送到床边,小心地轻轻放了下去,自己跟着坐卧到她边上,手掌轻轻抚摸她躺下去后已经隆的很高的肚皮,道:“小家伙今日有没有又踢你了?” 大乔枕靠在丈夫的肩上,脸上露出幸福笑容,嗯了声:“早上的时候,又在我肚子里动来动去,早早就把我弄醒了。” 比彘便低头,亲了她额头一下,柔声道:“辛苦你了。等小家伙出来,要是男孩儿,我就打他屁股,叫他踢你。” 大乔吃吃地笑,让他和自己一道躺下,捉住他掌心满是厚茧的宽大手掌,贴到自己柔软的脸颊之上,轻轻磨蹭了几下,忽然道:“昨晚阿妹向我夸你,说你很是了不起。我也觉得夫君如此。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你领兵打仗的本事,都是哪里学来的?” 比彘碧眸微闪,对上妻子好奇又充满崇拜的目光,想了下,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天生的吧。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你的叔父带领家兵到马场操练,叔父凛凛犹如战神,士兵吼声震天,那一刻,我便被震慑到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长大了,也要做像你叔父这样的人。我就开始用马场里的马匹来练兵。我想象我是它们的将军,而它们是我的士兵。我有这么多的士兵,如果遇到了敌人,我该如何指挥……” 他说着,忽见大乔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禁微微羞赧,停了下来道:“让你笑话了吧?” 大乔摇头:“我还要听,你继续说。” 比彘笑了,又道:“后来我再大些,马场里的一位管事,如今虽然腿脚不便,但当年却是你乔家军中的马弓手。他看中我,说我有习武的资质,有空就教我武功射箭。我很是喜欢,做梦也梦见自己在习武。他教了我几年,对我也很好,却生病去世了。有一段时间,我很是难过。再后来,我再大些……” 比彘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妻子。 “……我看到了你。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再也不能忘记了。我记得你每次上下马车时候的样子。我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日,你竟然真会成为我的妻子……” 大乔勾手搂住了丈夫的脖颈,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良久,两人才分开。比彘微喘,极力平复下被妻子的似水柔情给勾出来的身体的渴求,在她耳畔轻声道:“你知道你一直在为我担心。别怕,有我在。我已经做了周全准备,自信能够击退薛泰,不会出事的。” 大乔摇头,缓缓地道:“我现在已经不怕了。跟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对自己说,这辈子我认定你了。你活,我和你一起活。你若是有个不好,我也随你而去。我不怕!” 比彘凝视着妻子,忽然捧住她的脸,再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 次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小乔便起了身,同行的春娘收拾完毕,比彘送她出庄。 他夫妇二人原本居于灵壁县外山中猎村,投靠之人越来越多,日常操练兵马,达数千之众,猎村早不能容纳。三个月前,恰好山下县城西南,有一胡家庄庄主,先是独子因事结怨薛泰被杀,接着又被逼迫交出田财,悲怒之下,听闻比彘之名,投诚将其迎奉接入庄中,尊为上首,甘舍田财,助力买马置械,只为他日复仇雪恨。比彘在胡家庄整兵坚垒,将庄子打造的固如铁桶,方圆二十里地,每隔一亭设一寨栅,消息往来,顺利无碍。 小乔来的这几天,便是住在庄中。临行要走,和乔慈话别。 这趟她来灵壁,虽有比彘亲自过去迎接,还有贾偲等人护卫,但乔慈依然跟着小乔过来了。原本打算随她一道再走。不想忽然听说薛泰来攻,乔慈手心发痒,说要留下,助大姐夫一臂之力。 比彘本不欲他留下的。但乔慈坚持,说自己想多些历练,这正好是个机会。不肯离开。 小乔起先劝了他几句,见劝不动他。心想这样的世道,战乱频频,难保兖州日后不会再遭人攻伐。阿弟既然是乔家独子,日后遇战应战,无可避免,关养绝非正途。他既然一心参战,便随他心意,一来,如他自己所言,增加历练,二来,比彘以少战多,有阿弟在旁助力,多少应也能帮的上忙。是以答应了。只再三叮嘱他要小心。完战后尽快回兖州,免得父亲挂心。 乔慈答应。送小乔到了马车边上,伸手扶阿姐上车。 小乔临登上马车,回头见大乔一手扶着肚子,站在庄口那里还望着自己,满脸的不舍之情,心里又是欢喜,又略带了些酸楚,对身畔的比彘道:“多谢姐夫,待我阿姐如此之好。” 比彘一怔,随即道:“她待我更好。”说话时,回头看了眼依旧立于庄口目送的妻子,目中温柔之色尽显。 小乔莞尔,和春娘入了马车。 贾偲这一行护卫,这一路上,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更不敢离开小乔半路。从东郡跟她到了这里,见女君此刻终于动身要回去了,方稍松口气,紧紧跟随而上。 马车轮动,小乔探头出去,和还要追送自己的大乔挥手告别,直到她身影越变越小,小的看不到了,才缩坐了回去,撇过头,悄悄擦了下眼睛。 春娘看在了眼里,将她搂入怀中。等出去了些路,方道:“女君可是羡慕阿姐要做母亲了?莫急。这趟回去,只要男君在家,女君也就快了。” 小乔知她哄自己开心。心里虽还盛着离别的不舍,但一想到和魏劭生孩子,又是别扭,又觉得有点奇怪似的,忍不住嗤的笑了出来:“我才不要这么早就生呢!” 春娘道:“年底也没多少时日了,女君满十六,正好准备生育之事了。老夫人和男君想必也都盼着。” 小乔一个劲地摇头。春娘再说,她就捂她的嘴。 春娘方才不过只是见她因为离别不舍,怕她伤情,这才引开了话题,见她不让自己说和她和男君生孩子的事,也就作罢了,复又搂住了小乔,自言自语般地道:“男君此刻应已打了胜仗归家了吧?想必正盼着女君回呢!” 小乔靠在春娘怀里,想起魏劭出征前的那几天。 头个晚上,她因为担心徐夫人接下来要出事,极想他能留下,如此自己心里也觉得有个依仗。他不应便罢,先答应了,次日却言而无信拿自己开涮。这就算了。毕竟涉及出兵打仗,是大事。可气的是,对此他竟然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 好吧,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侯,小乔也没指望他能开口认错,但好歹,总要有点那么意思的表现吧。 他倒好,她生闷气,他居然仿佛也跟着在生气。接下来的三个晚上,一反常态没有碰她一下。 小乔自然不是希望他碰自己。只是实在是不解。他到底凭什么生的哪门子的气,给自己甩这样的脸子看? 要不是中间还有徐夫人夹着,这趟既然已经回了娘家,她是真的不想这么快就又回去了。 小乔便嘟了嘟嘴,哼道:“他才不会盼我回去呢。我也不想看到他!” …… 马车和护送小乔的贾偲一行护卫渐渐远去。队伍消失在了庄口通往外界的那条黄泥路上。 一个仆妇过来,搀着大乔入内。大乔转身,看到宗忌立在自己身后不远的空地上,目光投向黄泥土的尽头,面上似乎带了一丝怅然。便朝他走了过去。 宗忌见大乔朝自己走来,忙迎上去。 大乔停在他的面前,微笑道:“我阿妹因走的急,也没来得及向宗郎君告个辞。阿妹托我转个话,十分感激宗郎君此前数次相助,帮了极大的忙。往后若有机会,必定回报。” 宗忌道:“女君言重了。我亦不过是报恩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大乔道:“我听夫君说,薛泰正往这边发兵而来,恐将有一场恶战。我阿妹今早已经离去。宗郎君不如也尽快离去。薛泰意欲对付的,是我的夫君。宗郎君闲云野鹤,不必无端卷入。” 宗忌道:“夫人何出此言?莫说当日我曾蒙你夫君相救。便是没有当日之事,我与薛泰也是势不两立,恨不得手刃其首。既有一战,我当为先锋,安敢苟且偷安!我知夫人出于好意,宗忌心领。” 他朝大乔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 比彘在灵壁已居多时,于道路了然于心,走了一条捷径便道,次日便将小乔顺利送出了灵璧。 小乔知道薛泰随时可能发难,一路都在催促,让他不必再送,尽快回去。出了灵璧之后,比彘便也不再推脱,拜请贾偲路上多加照顾,停于路边,目送小乔一行人马远去,便立刻匆匆往回赶去。 昨日探子的消息更是清楚。薛泰攻打萧地失利,为挽颜面,同时也是生怕自己的势力再有扩大,收拾了残兵败将,急不可耐就再次要来攻打胡家庄。 按照行军脚程,三天内必到。 但比彘丝毫不觉恐惧。 薛泰之所以敢刚吃了败仗,掉头又收拾残兵来攻打他,显然还是没有将他真正放在眼里。 在薛泰的眼中,自己这边的人马,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之所以还存活到现在,不过是侥幸罢了。 比彘不慌也不忙。 薛泰越看不起他,他越是胸有成竹。 甚至,这一次,倘若上天也站他这一边的话,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扭转之前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 他何其有幸,能以马奴的低贱出身娶了兖州乔家的的女儿。 配得上她,让她以成为自己的妻子而荣。这是比彘最大的心愿。 …… 比彘一路疾行,终于渐渐地靠近了胡家庄。 夕阳斜斜地挂在远处的山头中间,放射着它白日最后的一点昏黄余晖。 这是一个温暖的南方冬天的傍晚。它一贯带着的静谧,还幸运地没有被战乱的铁蹄所践踏。 天多日没有下雨了。通往胡家庄的这条布满了坑洼的黄泥土路变得十分干燥。马蹄踏过,就会带起一窝飞扬的尘土。道路两旁的田地早已经收割过了,如今空荡荡的,地里只剩些腐烂的稻茬。偶有一两只正在觅着草籽的黑头雀鸟被他行经的马蹄声给惊动,扑簌簌地振翅飞入林间。 离胡家庄不过十来里路的时候,在前方的一条岔道口,比彘看到路边停了两匹马,马背上是两个男子。 一个二十多,还很年轻,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另一个大些,二十七八。 二人虽都是寻常的装束,但比彘一眼就看了出来,绝非普通人。 并且,那个年长的,显然听命于另个年轻的。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但并没有放慢马速,而是从对方的近旁飞驰而过。 “借问!”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发问,“前头可是胡家庄?” 比彘停下马,缓缓地回过了头。 …… 这问路的男子是雷炎。另一个,自然是魏劭。 赶到灵璧后,魏劭照先前乔平提及过的胡家庄,向人打听了下方向,留其余随从在路口等候,自己带了雷炎,二人立刻赶了过来。 这一路南下,可谓波折重重。数次以为就能见到她了,末了却又错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的那种失望和想要立刻就见到她的想法,到了现在,已经堆积的急不可耐,甚至到了叫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倘若这里还是寻不到她,魏劭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当场就爆发出来。 他方才一口气赶到了这里,却遇到个三岔道,一时不能确定方向,附近也看不到路人,只得暂时停了下来。忽然看到远处纵马来了一人,雷炎立刻开口问路。 那人停马,回过了头。 魏劭看的清清楚楚,一只碧绿的眼眸,在昏黄的夕阳余晖光之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绿眸!”雷炎也看到了,呼了一声,回头迅速望了一眼魏劭。见魏劭坐于马上,岿然不动。 “你便是绿眸流民首?” 他回头,厉声叱问。 比彘盯着在这种时刻现身于此的这两个看起来十分突兀,且明显对自己持了敌对态度的外人,心里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 尽快杀掉他们。 他不动声色,只慢慢地俯身,从马鞍里取出一张弓弩,转身朝着雷炎,发了三连箭。 锐弩离弦而出,撕破了空气,发出隐隐的呜呜之声,仿佛挟着万钧之力,朝雷炎奔来。 雷炎吃惊,不提防对方竟突然出手,见锐弩转眼便到自己面前了,急忙挥刀格弩,前两支弩被格开,第三支却来不及了,眼见朝自己当胸激射而来,猛地往后仰去,面门一阵风过,头顶一松,箭弩已经从他发顶穿发而过,射断了束发的帻巾,簪佩也断裂成了两半,一头束发,随之松散而下。 雷炎惊魂未定,猛地看向对方,大怒,锵的一声抽出佩刀,催马就要上去,对方却比他动作更快,打了一声尖锐唿哨,雷炎坐下的马匹便突然惊起。 雷炎不防备,一下被掀下马背。对方已经下马,几步上来,挥刀砍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又快又狠,一气呵成,几乎不给人以反应的时间。 魏劭从身下那匹同样受惊的马背之上飞身而下,直扑而去,剑鞘格开了对方直下取命的刀刃。 “锵”的一声激越金铁碰撞声中,两人分开。 魏劭盯着对面那个同样紧紧盯着自己的绿眸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从鞘里拔出了剑,对雷炎道:“我来和他会上一会。” 方才几个回合,雷炎也觉出来了,这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绿眼流民贼,身手诡异,出手简单却狠辣,不同于自己平常习惯的那种格斗方式,恐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比彘一语不发,朝魏劭径直扑了上来。十数个回合后,一个反手,刀刃转向,魏劭一侧臂膀倏地被划出了一道浅浅血口。 “君侯当心!”雷炎大惊。 魏劭看了一眼自己那条微微渗出了血迹的臂膀,双眸猛地射出精光,一个踏步朝前,剑锋直取比彘咽喉,比彘急忙后仰,一侧脖颈的皮肤却也已被割裂。起先只是绽出一道细细犹如红线的血痕。慢慢地,血从破口处,滴落了下来。 不过转眼之间,两人便相继见血,各自后退了一步。 “你乃一流民贼首,何以会在这里现身?”魏劭剑尖相对,冷冷问道。 比彘方一字一字道:“你又是何人?来此有何居心?”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再次渐渐一触即发之际,远处夕阳的余光之中,飞骑来了几匹快马,当先的便是乔慈,口中大声呼道:“大姐夫!二姐夫!你们这是做什么?” 乔慈从附近亭栅巡逻回来,方才远远看到这里有人,赶了过来,等渐渐靠近,认出了两人,大吃一惊,慌忙上来阻拦。 魏劭和比彘对视一眼,眸中各自掠过一丝惊诧。 乔慈飞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看到两人身上都已带血,显然方才已经交手过了,顿脚,忙对比彘道:“大姐夫,他是燕侯,我的二姐夫!”又对魏劭道:“二姐夫,他便是我大姐夫,就在前头的胡家庄里!我听说二姐夫前些时候还在上党,怎突然到了这里,又和我大姐夫打了起来?” 比彘已经收刀。 魏劭也慢慢地收了剑。 剩下一旁的雷炎,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家君侯的连襟,竟然就会是眼前的这个绿眼流民贼首! 魏劭暗暗呼了一口气,道:“你怎也会在这里?我是来接你阿姐的。她人可在?” 乔慈一愣,道:“竟是这样?二姐夫你来晚了一步。大姐夫方昨日送阿姐出灵壁,这才刚回来。阿姐这会儿想必正在北归的路上了。” …… 魏劭内伤的几乎要吐血了! 误会消除,比彘向他致歉,邀他入庄裹伤,魏劭却哪里有心情停留,略应对几句后,只问了一声,是否需要自己留下助力。 比彘婉拒。魏劭便也不再多说,连庄子也没入,与乔慈道了声别,立刻转身离开上路。 他带着随从,沿着驰道一路北上,终于在数日之后,赶到了南岸的乌巢古渡口。 等待他的,却又是一个坏消息。 前些天大寒,天降大雪,昨日开始,河面结冰,渡口无法行船,冰面也不足以撑载人马。 昨天开始,南北两岸的渡口,已经积了不少等待过河的旅人,并且越来越多。附近客栈脚店,渐渐人满为患。大堂里升起火堆,打了地铺的旅人谈及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过河,无不兴叹。 夜已经深了。天乌漆墨黑,空中却依然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 魏劭站在停了摆渡的渡口,眺望十来丈之外的黑漆漆的对岸,出神之际,雷炎来到他的身后,说道:“禀君侯,渡口附近的栈舍都已经找过,不见女君。想必……已经过了黄河。” 魏劭面无表情地道:“你们赶路也辛苦了。今夜先在此过夜。明日去下个渡口看看,或许能过。” 雷炎应下,又道:“附近也无好的落脚处,最近的一处驿舍,在五六十里之外,这会儿也迟了,天寒地冻,不方便过去。附近倒是有家看着干净些的栈舍。方才我给了主家一些钱,让腾出他自己的屋,里头都重新收拾了。君侯今夜先暂时过一夜,明早上路。” 魏劭出神了片刻,转身往客栈去。雷炎跟随。二人跨入挂了盏在寒风中飘摇不定的灯笼的客栈大门。 主家知这位年轻男子地位高贵,见人进来了,忙亲自上前迎接。 魏劭穿过大堂里那些在火堆旁或坐或靠、昏昏睡睡的旅人,朝着内堂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大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车车轮碾过冰渣路面的杂声,接着,停了下来。 有人在这辰点,方到店投宿。 “店家!可有上房?” 有人大步入内,冲着主家高声喊道。 声音惊醒了大堂里睡着了的旅人,纷纷睁眼,一阵咕哝埋怨。 魏劭却定住了脚步,猛地回过了头。 方才那个进来的男子一抬头,看到魏劭,惊讶万分,以致于失声,呼道:“君侯怎也会在此?” 雷炎转头,一怔。 没有想到,这人竟是护送女君的贾偲! 原本以为他们一行人在前头,此刻已经过了黄河。却没有想到,原来还是君侯脚程快了,把女君一行人给落在了后头。 魏劭双眸盯着门口灯笼暗影下的那辆马车,身影一动不动。 贾偲顺他视线看了过去,按捺下这里偶遇君侯的喜悦,忙上前道:“女君就在马车里。今日赶路赶的紧了些。我本想早些停下,女君却担忧黄河封冻,一直催行,这才到了这里,不想还是冻住了……” 魏劭已经撇下贾偲,大步朝外走去。 …… 小乔正闭目,缩靠在春娘温暖的怀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迎面一阵冷风,马车车门似乎被人拉开,后颈里便有冷风嗖地钻了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将春娘抱的更紧了些,嘴里嘟囔道:“是不是没地方住了啊——” 春娘抬眼,冷不防看到魏劭竟然出现在了对面,惊喜万分,以致于起初都忘了反应。一顿。等留意到他的两道目光投向还缩在自己怀里紧紧抱着自己不放的小乔,神色间也辨不出是喜是怒,顿时又忐忑了起来,急忙轻轻摇了摇小乔,低声道:“女君,栈舍到了,男君也到了……” 连日赶路,小乔实在是困了,方才抱着春娘就睡了过去,连马车停下来也无知觉。被春娘推醒,直起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抬手揉了揉,转头道:“春娘你说谁……” 她对上了魏劭的双眸,顿时错愕,一动不动,眼睛慢慢地睁的滚圆,呆呆地望着他。 第89章 17 春娘见小乔呆呆地不动,便扶她起来。 小乔跟牵线木偶似的,弯腰钻出了马车。 车厢里有暖炉,但依旧抵不住外面的天寒地冻。加上早起开始直到现在,坐了久久的一天马车,小乔一双小腿和脚板其实也已经微微麻木。刚落地,腿就软了一下,有点站立不稳。魏劭一语不发,抬起胳膊将她揽到了怀里。跟着解了他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厚氅,“呼”的一下,从头到脚,将她整个人罩的严严实实,带着便往里去。 栈舍大堂里打着地铺的旅人们并没看到小乔的模样。只看到那个高大男子臂膀里紧紧挽了个头脸全身都被大氅蒙住的人从近旁快步穿过,带着往内堂去了。 都知道这是个女子。尽管头脸被蒙住了,身材也看不见,但氅下还是露出了一段裙裾。织物贵地,裙边绣着精美的连枝茱萸,一段若有似无的暗香随她经过,弥久不散。 大堂里起先鸦雀无声。旅人目送那对男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后,渐渐地,有人开始咳嗽,有人翻身,也有人难免艳羡地咂了咂嘴,想和近旁之人议论几句香艳,忽看到门外呼啦啦地涌进了一拨健武汉子,个个彪悍,知应是方才那一对男女的随从,顿时噤声。 …… 魏劭的步伐,一开始迈的就有点大。起先小乔被他挽着,还能跟得上。后来他越走越快,小乔的步伐也变的跌跌撞撞,要不是有他胳膊钳着腰,早就摔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到了房门前,魏劭拖着小乔,一脚跨了进去。小乔本来头脸就被蒙着,看不清楚路,他又没提醒她,一双脚就被门槛绊住了,人全倒在了他臂膀里,几乎是被他半抱半拖地给弄了进去,感到腰身处一松,他放开了她。 失去了力量的倚靠,小乔一头就扑到床上。 起先在马车上的昏昏欲睡和初见他时候的懵呆早就不翼而飞了。 小乔“哎呦”了一声,抬手将还罩住自己头脸的那件他的外氅给拨拉掉,露出有点晕头脑胀的脑袋,气恼地转头冲他嚷:“你做什么!我自己没腿不会走路嘛!” 魏劭盯着她,忽然将她一把拖了过来,翻了个身,摁在了床沿上。小乔人都没反应过来呢,“啪啪”两声,魏劭扬起手,巴掌竟照她的翘臀抽了上去。 她的裙裳带夹层,内填御寒的柔软丝绵。但即便隔了层丝绵,她的臀也依然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可见他下手有多重。 这两个巴掌,彻底是把小乔给抽懵了。起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才慢悠悠地回过头,睁大一双眼睛,冲着那个打了人还一脸阴沉地望着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字地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她的声音充满不可置信。还有一丝委屈,以及受了羞辱的气愤。 说完,人就从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 “你打我?你打我!” 想着刚才被他莫名其妙揍屁股的羞辱一幕,小乔两颊通红,嘴里一边继续胡乱地嚷,攥紧两手,拳头跟雨点似的落到他的肩膀、胸膛上。 魏劭站在床前她的对面,双目望着她,任她两只拳头不住咚咚地落在自己胸膛上,等她渐渐气喘吁吁,拳头落下来也绵软无力了,原本紧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慢慢地舒缓了下来,忽然伸臂,将她一把紧紧地搂入怀里,低头凑到她耳畔,嘶哑着声道:“闹够了没有?” 小乔正在气头上,虽然已经没力气了,但哪里肯让他好好抱,嘴里嚷着“没有没有”,又奋力挣扎,一只拳头不小心擂到他一侧的胳膊上,见他“嘶”了一声,面露痛色,这才想起方才落手时触手有异,似乎里头这里包了层东西,便微微一怔,终于停止了挣扎,瞥他胳膊一眼,哼了声,问他:“又受伤了?” 她问完话,见他也不应声,只那样继续地盯着自己,慢慢地,竟冲她咧嘴,笑了起来,神色间全是愉悦。 小乔后背汗毛忽地竖了起来。接着被他带着,两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这间屋是主家腾出来的去年刚娶了媳妇的儿子的新屋,和前头的客舍分开,中间隔个小院,还算清静。屋内家具也新,床是松木架的,却不知哪里的一个榫头有些松了,两人一压下去,床脚便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魏劭就吻她。强行吻她。吻的极其重,要将她香舌吸断,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入腹中似的。 小乔可还一肚子的气,何况这么个接吻法,于她没有半点吸引力,简直就是折磨。不肯让他亲。他偏要。被他摁着,就如老虎爪下的小鹿,被强行吻了片刻,奋力挣脱出一只手臂,抬手捶他胳膊的伤处。 这次她是故意的。魏劭大约是吃痛了。身体微微一顿,终于停住。 小乔趁机挣脱开他搂住自己的两条胳膊,爬起来缩在靠墙的床里边,瞪着他。 魏劭摸了摸自己受伤的那边胳膊,苦笑了下。跟着,慢慢也起了身,靠坐在床头,微微侧过脸,和她四目相望。 “你就不问一声,我如何在这里遇到你?” 片刻后,他慢吞吞地问。 小乔道:“不想知道!” 魏劭道:“我是特意南下来接你的。” 小乔一怔,随即嘟了嘟嘴:“必是祖母差你来接。我也知你不乐意。实是难为你了。” 魏劭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来接你的。” 小乔斜眼瞥他。 “我……” 魏劭仿佛迟疑了下,话说到一半,顿了一顿。 “颇思念你。思的几欲入骨。”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从没想过他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而且,看他说的时候,居然还一本正经挺严肃的。 小乔难免有些惊讶,又觉得浑身别扭。 见他说完,双目便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脸颊忍不住就慢慢地烫了起来。不自然地扭过脸,避开了他的注目,小声地哼哼道:“我才不信。拿抹了蜜的好话来哄人!” 魏劭注视着她已经飞了红晕的面颊,声音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你何尝听我说过好话去哄女人?我是真的想及早见你。” 小乔拿眼角瞥他一眼,漂亮精巧的尖尖下巴依旧端着,一声也不吭。 魏劭道:“你不晓得,我从上党远征回到渔阳,还没到,半路就抛下了大军,日赶夜赶,总算提早了十来天回到家。到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我第一个就想见你。等我进了屋,我才发现你不在家。那几个晚上,我睡不好觉。一直在想你,白天也无心别事。思你入骨。祖母应是瞧了出来,她便叫我去接你。我当即南下,又是日夜兼程,几乎跑死了几匹马,终于赶到了东郡你的家中,你却已经去了灵壁。我又赶往灵壁,中间几经波折,到了地方,听说你已经返程北上。我不甘心,再去追你,不眠不休,一路终于追到了此处,又遇黄河封冻。起先我以为你已经渡河,我却被困南岸,我心中……” 他皱着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幸而只是虚惊一场。原来你比我走的慢。总算叫我接到了你。” 小乔这次是真有些吃惊了。一时怔怔地望着他。 “我如此对待女人,你是第一个。” 魏劭说完,靠在床头朝她张开了双臂:“过来!” 他的模样,便似在等着自己朝他怀里飞扑过去似的。 小乔被他弄的有点哭笑不得,又面红耳热,心也如鹿撞。才砰砰地跳了两下,忽然想起两人刚见面时候的情景,顿时又火了,一巴掌拍掉了他朝自己伸过来的胳膊,气道:“那你刚才见了我,你还打我的……” “臀部”两字实在羞于出口。她咬了咬唇,用不满的目光盯着他。 魏劭道:“我那也叫打你?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出征在外,生死未明,你却一声不吭地丢下我回了兖州!我又这么一路追你,逢兵荒马乱,只怕你路上出意外,恨不得能早些接到你才好。总算见到了,谁叫你见了我冷冰冰的!你可真当没有良心!” 小乔声音已经软和了下来,态度却依旧不肯放松,哼了一声:“你说的我就是不信!上回明明是你先骗我的,离开渔阳前,你为什么还和我生气?” 魏劭凝视着她,忽然,双眉微微蹙了蹙,抬手捂住他的那条胳膊,面庞上露出极大的痛苦之色。 小乔一吓。本不想理会。只是见他又实在很是痛苦的样子,终于还是硬不下心肠,问道:“你路上到底出什么事了?胳膊受了很重的伤?” 魏劭点头:“我去灵壁找你,遇到了你那个阿姐的丈夫,出了点误会,打了起来,他把我弄伤的。” 小乔吃了一惊,忙问:“你们怎会打起来的?他没事吧?” 小乔问完了,见魏劭盯着自己,脸色又不好看了,方觉失口,改口补救:“你伤的如何?” 魏劭这才道:“他没事。我本来也没事的。就是这几天为了追你,路上也没顾的上好好处置伤口,这会儿又疼起来了……” 小乔望着他。 “你过来,帮我看看伤处!” 他说道。又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小乔咬着唇,起先还是一动不动。见他那只手一直朝自己伸着,固执地停在半空。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朝他慢慢地爬了过去。爬到了他的近旁,魏劭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将她拖到了自己的胸膛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小乔不过略略挣扎了下,便柔顺了,安静地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在自己耳畔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动不动,忽然一个翻身,将她完全地压在了身下,低头再次开始亲吻起她。 第90章 春娘领主家妇人抬送来了热水。 女君喜洁。在外虽不会如同在家那样讲究排场,但如此天寒地冻在外行路,每晚歇眠之前,春娘总会送热水来给她洗身烫脚,如此方有好眠。 今晚在此意外逢了男君,春娘自然预备更多。好在主家本就是栈舍,烧水方便。预备好了便安静在外等候。终于听到房内起传水之声,忙预备送水进去。 主家心知这对夫妇地位尊崇,又给了足够的钱。自尽全力侍奉。在春娘指挥下,妇人唤儿媳同来,很快将大桶热水抬送入屋。入内,见一年轻主妇模样的小妇人立于地上,隐约可窥内里衣衫不整,双肩只胡乱披了件水粉起花色的绵缎小披肩遮挡,足下趿一双紫色厚底绣鞋,貌美无双,鬓发松散,双颊酡红若醉,眸光盈盈,中若饱含了一汪荡漾春水。 莫说男子,便是自己一个妇人见了,也是惊艳,一时竟挪不开眼去。又瞥见半垂床帐遮挡着,那个男主人似背朝里地卧于床上,地上横七竖八掉了两只黑靴,床尾衣衫凌乱,再不敢细看了,忙低头退了出去。 春娘却早见惯,目不斜视地将小乔一应贴身之物搁置好,方带门退了出去。 小乔将门闩了,冲床上的魏劭道:“起来!水送来了!” 魏劭从出征上党开始,对她的想念一层层地叠压,几经周折,今晚方得以相见,能将她实实在在地把在手掌之中。说渴之若狂也不为过了。方才情正到浓处,却被她强行给阻拦了,大为扫兴。闻声翻了个身,仰面四平八叉地躺着,双手交叉枕于脑后,望着她懒洋洋地道:“你来帮我。” 小乔道:“你就臭着吧。休想碰我。”自管一个扭身走了,拉上那道帘子。自己舀热水出来清洁身体。冷不防那道帘子却被魏劭一把拉开,见他不知何时已脱个精光,丝毫也不遮掩,挺着虎威凶器就站在自己面前,大喇喇地道:“我因寻你负伤,还是被你阿姐丈夫所刺。你还不服侍?” 小乔早就看了,他胳膊上不过是道数寸长的皮肉伤而已。照他从前战场负伤的程度来看,根本就如毛毛细雨。偏竟如此的厚颜无耻拿来要挟。本想唾他一脸的,又想他确实为了接到自己风尘周转,心里终究还是有着几分感动,终不过掐了他一指甲的皮肉,便也替他擦起了身。 得到美人儿这般服侍,魏劭浑身舒坦,之前一路所有郁懑一扫而光。从头开始,搂着她上下亲亲摸摸,气的小乔跳脚,娇声嗔个不停,嘻哈打闹间,总算两人都擦完了身,魏劭迫不及待抱着她便回到了床上。 房里的松木床架微微晃动。起先声细若线,时绷时松。渐渐声如夜雨,潺潺不绝。再片刻,已是晃的咯吱作响,惊天动地,几欲令人担心下一刻便要承载不了重压塌崩而下。好在终于还是熬了过去,最后一阵直教人心惊肉跳的剧烈咯吱声中,伴着小乔被他入的情难自禁的断续呀呀之声,第一波终于云散雨歇。 魏劭年少力强,心心念想如此许久的心头肉人儿又躺在了自己臂间,如何这一番便能满足了,抱着她头颈交缠眠了不过片刻,便又勃勃兴起,亲吻把玩她一片羊脂玉体,又握她纤纤小手放到己身,要她游戏自己。 小乔也不是头一回和他做这种事,早知他禽兽属性,根本也没指望他能这么一回便放过,半是含羞半也带娇,任他胡闹,自己只闭着眼睛,不肯张开。 魏劭想今晚乍见面时候,她转过头,睁大了一双圆圆的乌溜溜眼睛错愕望着自己的模样,可怜可爱至极。心里只想她此刻也睁开双眸,看着自己是如何爱怜她的才好,偏她双排睫毛微微抖动,扭着张粉红的俏丽小脸,就是不肯睁眼,虽媚态动人,心里终究觉得不够满足,渐渐地喘息如牛,不停亲吻她的眼皮,又含住她耳珠舔咬个不停,听她发出了细弱的哼哼唧唧之声,哑声道:“蛮蛮想我怎样做,才肯睁眼看我?” 小乔一双玉臂攀抱他厚实的后背,只摇头不停,死活就是不肯睁眼看他。 魏劭冷声道:“你再不睁眼,我恼了。” 小乔哼哼道:“你恼了又能怎样?” 魏劭停了一停,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地道:“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也不要你睁眼了!” …… 后来,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小乔被他从后提着腰儿折磨的连掉眼泪求饶也没用的时候,终于深刻无比地领悟了一个惨痛无比的道理。 魏劭是只禽兽。 而是只是小心眼的,连做那种事情也不允许她闭上眼睛的睚眦必报的禽兽! …… 屋外漆黑一片,风雪交加。两岸舟泊,大河封冻。 乌巢古渡口这间栈舍的陋室之中,却是暖意融融,春光无限。 …… 小乔累极了,等到魏劭终于完事,一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居然睡的打起了呼噜。就跟北屋里养着的那只猫咪一样。 魏劭第二天早上,习惯性地早早醒了。就是在她轻轻的呼噜声中醒来的。 冬天的清早,这个时辰,窗外天色依旧漆黑。 这座用黄泥筑的低矮的房屋里,光线也很暗。 魏劭却如同躺在华屋锦衾之中,半点儿也不想起身。 被里暖洋洋的。心悦的女人蜷在他的胸膛侧,沉沉地睡着,还轻轻地打着如同猫咪的一下下的轻微呼噜声。 可爱至极。 魏劭忍不住又凑了些过去,伸臂抱住她,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 小乔睡足了醒来,已是次日中午。魏劭不在床上了。耳畔隐隐传来前头大堂里的脚步走动声和人语之声。 她被春娘服侍了起身。魏劭便从外回来了。 主家也送来了特意用小灶做的清洁饭食。 一盘蕨、一盘芸、一盘豆。还有一尾鲤鱼。粱饭盛在一个形同盨钵的陶盆里。连同一张食案,整整齐齐地抬了进来。 如此饭食,于主家这样的寻常百姓来说,已是最好的供应了。 昨晚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小乔今日地位终于有所提升,够资格和魏劭相对同坐而食了。 小乔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瞄一眼对面的男人。 魏劭这个家伙,随着相处时间久了,小乔渐渐又发觉了他的一个特点:床上是禽兽,下了床穿好衣裳,就变得正儿八经很讲规矩。 此刻也是如此。 不知道早上自己还睡着的时候,他干什么去了。反正一个早上不见,他此刻回来便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吃着饭。 小乔昨晚被他折腾的厉害,这会儿腿脚还有点酸。见他如此,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断瞄他。 魏劭看她一眼,往她碗里夹一筷鱼肉。 小乔冲他一笑:“多谢夫君。” 魏劭嗯了一声:“多吃些。你太瘦了。再长些肉才好。” 小乔盯着他。 “怎还不吃?”魏劭微微扬眉看她。 小乔脑海里浮现出昨晚他埋头自己胸前又啃又咬的不要脸皮的模样,决定还是原谅他的无心冒犯。低头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饭都给吃光了。 两人吃完饭,漱口后食案收走,主家又献上一盘色金黄的柑橘。 魏劭和她并肩坐在对窗铺设的一张厚实地茵上。窗户望出去,尽头便是白茫茫的冰封河面。 小乔吃饱了饭,懒洋洋地靠在魏劭的肩上,拿了一个柑橘,在手上把玩。 魏劭搂住她的腰肢,说,一早他已经派人到下个距离此处百里之外的渡口去察看了,还在等着回报。 小乔随口嗯了声。慢慢剥开了柑橘。一阵清冽的橘皮香气便慢慢地氤氲在了两人的中间。 “你在想什么?我见你出神了许久。” 魏劭抚摸她柔顺的长发,柔声问道。 因为今天铁定是走不了。小乔一把长发也没梳起,只在脑后束了垂辫。 小乔迟疑了下,抬眸望他道:“既然过河不便,索性再等几天?实话说,我是有些担心灵璧我的姐夫他们。这里近些,有消息传递的也快……” “便是那个绿眸流民首?”魏劭的语气立刻变得冷淡了。 “若连薛泰都应付不了,他凭何而自立?你担心也是多余。” 小乔微微一怔。沉默了。 魏劭将她搂了搂,声音又柔和了:“我那日走之前,也是问过他可否需要援助的。他自己拒绝了。可见应当无事。你不必担心。” 小乔轻轻嗯了一声:“我知晓。” 魏劭注视她片刻,见她双眸低垂,落在手心里的那个柑橘上。心里再三迟疑,最后终于还是又道:“不若这样吧,我与杨信略有交情。我这便给他传个信。若是流民首不敌,我便让他前去应援,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小乔也无暇计较他口口声声“流民首““流民首”地称呼比彘。突然听他居然这么发话,蓦地抬头,睁大眼睛惊喜地望着他,用力地点头,随即便跪坐了起来,搂住了他的脖颈:“夫君真好。” 魏劭作势,头往后仰去,避开了她的搂抱,板着脸哼哼了两声:“你还没与我说,你这趟南下,费如此大的周折,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探你伯母的病?” 小乔心口微微一跳,面上却笑盈盈的:“自然是探我伯母的病了。顺道再去探望我怀了身孕的阿姐。” 说完,见他微微挑眉,似乎还有些不信,剥了一瓣橘子喂进了他的嘴里。自己再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鼻息里,满满地氤氲着柑橘的芳香和她主动送上来的唇舌的柔软和甜美。 魏劭深深地感到陶醉了。 第91章 18 稍晚,派去探路的随行回报,渡口亦冰封停舟。 魏劭访的一熟知大河河道的当地之人,知晓有一河道狭隘隘之处,照如此的严寒,再冻个数日,便可行走于上。到时愿领路过河。 当晚,魏劭带小乔离了乌巢古渡,行数十里地入住了驿舍,等待冰层厚至渡河。 这一地带,靠洛阳国都,地方刺史难以坐大,依旧算是归于朝廷辖制。驿丞风闻幽州魏劭携内眷来此暂作停留,尽力迎奉。 魏劭自十七岁亲自掌军开始,抵御匈奴、平定边境,又东征西战,攻城掠地,可谓几乎日日殚精竭力,连睡梦中也习惯于枕下置剑,从没有真正放松的一刻。 今日适逢渡口被阻,接下来等待的这数日里,魏劭可谓真正前所未有舒爽。屋外天寒地冻,房内春意融融。心悦女子就在手边可得。他也不去想旁的了,皆都丢在脑后。只抱着小乔颠鸾倒凤,昼夜不分,极尽男女欢爱之乐。 古有商纣、幽王,皆因宠女不问国事,荒淫而亡国。魏劭不齿,以为昏君。却未料今日自己亦耽迷女色,神魂颠倒,以致雷炎贾偲竟三日未见君侯露上一面,第四日,因有消息传来,前去请见,却被告知君侯一早带了女君出行,赏雪去了,也未说何时方能回到驿舍,心里也是纳罕无比。 呜呼!哀哉!之于魏侯,此前所未有! …… 胡天胡地了数日后,这日一早,魏劭忽来了兴致,想到黄河一带,风物自古雄伟,从前自己虽也到过,只每次都匆匆行经路过,从无停驻欣赏。那时既无兴致,也无闲暇。如今既然被阻滞在此不得过河,身边又有佳人相伴,何不带她一同出游赏景,也不算白来一趟。 他是个说来就来的性子。兴致一起,立刻要带她出游。 前几天被他关在房里没出去半步的门。魏劭便似狍鸮饕餮,小乔虽也婉转迎合,只是身子毕竟娇弱了些,对着他日夜索取,渐渐有些吃不消,正犯愁着,一早听他终于把兴趣投向了外头,大喜,岂有不应的道理。 春娘将她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外罩了件杏子锦绵带帽的雪氅,一早被魏劭带着从驿舍后门悄悄而出,两人共乘一马,沿着河道放马而上。 当日虽雪霁天晴,但朔风呼号,严寒比之前头几日,更甚了几分。小乔与他同骑而行,缩于他温暖怀里,魏劭再用自己的雪氅将她再裹一层,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小乔分毫未觉寒冷。 被关了数日,终于出来放风,她心情也有些雀跃。一路上边赏风景,边和他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地势高峭的丘坡之下。两人停了下来。魏劭牵着小乔的手,带她走走停停,爬上了坡顶,最后并肩立于一块石台之上,远眺四方。 脚下两道青白色的河岸冰线,由西往东,蜿蜒壮阔而来。往日滔滔大河,如今冰封千里,河面冰层映照旭日,宛若晶莹平地。又有两岸地势起伏,雪原莽莽。视线的尽头,那白皑皑的山丘,峰影宛若矫龙游动。 人立于如此天地之间,只觉莽苍浑远,小乔恍惚之间,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渺小之感。正心中感慨,侧旁魏劭忽然抬起臂膀,指着西处说道:“你瞧,那里便是洛阳的方向,此去来回,快马不过数日。幸逊鸠占鹊巢多年。可笑袁赭,号称百万兵马,我本还道他是个人物,原来也不过空有其名!”语气间,尽是俾睨。 袁赭此前以勤王之名讨伐幸逊,双方在汜水僵持,上月终于大战,却不敌幸逊,元气大伤,如今退回了青州。 小乔知魏劭大约触景生情,这才忽然有感而发。便随他手指方向,眺望于此并不得见的那座煌煌帝都。 寒风于丘顶呼呼刮过,吹的小乔有些站立不稳,魏劭一手便揽住了她肩,忽又道:“他日这江山若为我所有,吾将携汝之手,共享万乘之尊。” 小乔一怔,抬起眼眸望向了他。 魏劭却并未看她,视线依旧落向远处那座帝都的方向。方才那一句话,便似他随口而出的一句无心之语。 小乔便笑了一笑,未说什么。 山顶风大,两人再立片刻,魏劭便带她下山了。如来时候那样共骑一乘,慢慢踏上归途。快近驿舍的时候,远远看到雷炎立于路口顾盼,似正在等魏劭归来。 雷炎一眼望到魏劭,便疾步朝他而来。魏劭催马到他近前,示意他稍等,自己送小乔入了驿舍,随后转出。 “主公,杨信有消息来了。” 雷炎等到他出来,上前禀道:“两日前,薛泰兵马被那流民首诱入芒山一山谷里,遭前后火攻,兵马先乱,双方随后厮杀,那绿眸单枪匹马,竟挺入薛泰阵中,勇不可挡,薛泰被他惊下马来,一箭命中咽喉,当场丧命。” 魏劭目露微微诧色,沉吟了片刻,问:“如今那边形势如何?” 雷炎道:“薛泰阵前丧命,如今灵璧全落入那流民首之手,势力大增。徐州乱。薛泰尚有两子,于徐州城头高挂白幡,誓取绿眸头颅复仇。料接下来还会有一场恶战。” “杨信如今何在?” “禀君侯,杨信原本照君侯所言,领军前去应援。见状已经撤回。正等君侯示下。” 魏劭不语,似陷入了凝思。 雷炎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想起那日在胡家庄外与绿眸相遇,自己险些命丧他手的情景。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数日,此刻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忍不住道:“主公,这绿眸虽不过一流民首,却实在不可小觑,连薛泰竟都丧命于他手中。日后若不为主公所用,必成祸患。好在与主公连襟。若招之来投,也未尝不是两全之策。” 魏劭淡淡道:“我无此连襟。” 雷炎一怔,随即恍然。心想诚然。 那个绿眸虽杀薛泰,如今也占了灵壁,但终究不过一低贱流民首而已。想乔家那样的身份和地位,即便势衰,倘若没有个中的隐情,也决计不可能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民。更遑论主公何等的身份,那流民首怎勘与主公并为连襟? 雷炎自知失言了,慌忙请罪:“末将失言,主公勿怪。” 魏劭摆了摆手:“无妨。” “兖州那边,可有别的消息?” 他出神了片刻,仿佛记了起来,又问了一声。 雷炎忙道:“昨日本就想禀主公的。只是一直见不到主公的面,想着无大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兖州那边,确实如贾偲之言,乔刺史的夫人,数月前起卧病。女君这趟回去,应确系探病。女君在东郡住了三四日,随后便与那绿眸汇合,去往了灵璧。唯一有些反常之处,便是这些时日,女君之父东郡太守乔平,于四方城门张贴告示,不拘一格招贤纳士,颇有效仿古时燕昭王千金市马骨之意。全城都在议论。” 魏劭眸光微动,蹙了蹙眉。 雷炎禀完,便静默在旁,等着魏劭开口。 “传我的信给杨信,叫他多加防范流民首。倘若薛泰儿子不敌,必要时候,则加以钳制。勿让徐州落入那个绿眸之手!他若有决定不下之事,来告我。” 魏劭沉吟了片刻,最后缓缓如是说道。 …… 小乔回到房里,脱下了缠的严严实实的衣物,将魏劭从道旁折下的一枝腊梅插入瓶中,以清水供养起来,欣赏了片刻,便和春娘拥炉而坐,一边往火里焙着栗子,一边说着闲话。 渐渐地,栗壳陆续爆裂的轻微噼啪声里,空气里慢慢地飘出了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混合了腊梅的一缕暗香,沁人心脾。 “也不知道灵壁那边如何了。”春娘用钳子夹出栗子,等稍凉了,剥出一粒粒的黄澄澄果肉,盛在盘中,喂了小乔一颗,又道,“这里也耽搁了几天了,不知何时方能上路。” 小乔慢慢咀嚼着清甜的栗肉,出神时候,忽听门外起了脚步声。 春娘回头,见魏劭不疾不徐地进来了,忙起身,露出笑脸向他问了好,便退了出去。 魏劭到了小乔身后,搂住了她腰肢,香了一口,道:“方才和春娘说什么呢?” 小乔扭头,见他面带笑容,俯身在自己身后望过来,便笑道:“并无别事。只是说起灵璧我姐夫和阿姐。也不知道战况如何了。有些担忧。” 魏劭望她一眼。顺势坐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反坐到自己的膝上。 两人四眸相对。 魏劭注视着她。却不说话。 小乔直觉他反常。见他两道目光一直落于自己的脸上。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画了花?” 魏劭方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我是有个好消息带给你。也好叫你放心。方前两日,流民首与薛泰战于芒山,薛泰于于阵中被取命。流民首已经占了灵壁全境。” 小乔大喜过望,双眸蓦地放光,欢喜地嚷了一声,双手一下就攀住了魏劭的肩膀,从他膝上直起了身:“夫君所言是真?” 她实在太过激动,不提防这么一下,魏劭顺势就被她给扑倒在了榻上。 “夫君说的都是真的?没有骗我?”小乔又追问了一句。 这几日,虽然她一直没再在魏劭面前催问灵壁的战况,实际心里总是牵挂着。虽然也知道比彘善战,但如今他与薛泰的兵力,相差实在过于悬殊了。这次薛泰压境而来,意图将他彻底绞杀,变数太多,结果如何,她也实在不敢往断定。 却没有想到,非但取胜,战果竟还如此大捷!如何叫她不喜出望外? 魏劭被小乔压在了地上,仰面望着小乔那双近在咫尺的蓦然间就变得喜气洋洋的美眸,压下心底里慢慢涌出的一丝怪异之感,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朝她微微一笑:“当真。” 第92章 小乔拍了拍胸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前两日我便想问你消息,又怕你嫌我啰嗦。姐夫取胜了便好。阿姐想必也放心了。她再没一两个月,就要生了。” 魏劭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微笑道:“那你何时也给我生个孩子?” 小乔没想到他忽然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生孩子的上头来。不禁微微一怔。 …… 最近和他关系突飞猛进,两人床事频繁。 除了算着日子,尽量各种借口,避免在危险期内和他做事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够避孕的法子了。 更不用说他想要的话,又不会每次都听她的,指定什么时候行,什么时候不行。 倘若哪天忽然发现自己有孕,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小乔现在,却依然还是完全没有要和魏劭生孩子的主观想法。 除了年岁稍小这个客观原因之外,从她的深心底处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魏劭依然令她无法放下那道戒备的防线。 尽管他宠爱她。尽管这次为了接她回去,他说如此的奔波辗转。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感动。 但哪怕就在片刻之前,当他揽她肩向她指点江山,甚至向她许诺未来的那个时刻,她在心底里最想说的一句话,却并非他日后会不会记住当时的这个许诺,而是有朝一日,当她希望他能放开心中魏乔两家的那段宿怨,放过自己的家人,他能否答应。 但这样的念头,却只在她的心底里一次次地徘徊,从没有勇气问出口。甚至没有想过要问出口。 至亲至疏夫妻。 他越对她好,她越感到茫然,乃至惶惑。 所以小乔从不否认,她其实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凡事总是习惯性地要往最坏处去想的悲观主义者。 …… 小乔回过神,对上他一直望着自己的那两点漆黑眼眸,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似乎有些失控了。过于外露。有些不妥。 便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掠了下鬓发,从他胸膛上爬了下来,道:“好好的,怎突然说起我来了……” 魏劭仰面躺在榻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若有所思般地望着她。 小乔推了推他:“虽隔了层茵褥,地上还是有些凉的。别躺着了。起来吧。” 魏劭依然不动。 小乔便作势自己从他身边起来,才刚爬起来,魏劭忽抬腿,勾了下她的膝弯,小乔便又跌回到了他的胸膛上。 他翻了个身,将她压在了身下。拇指沿着她的眼皮轻轻来回抚了几下,惹她眼睛发痒,忍不住眨了几下,扭脸避开了他的手,嗔道:“好好的你又要做什么?” 魏劭道:“我外出打仗,你也是如此关切于我?” 小乔转回脸,见他似笑非笑般的表情。心微微一跳。道:“你何来的胡言?阿姐姐夫都是我的家人,我关切怎不对了?” 魏劭道:“他们是你家人,我便不是了?何尝见你如此关切过我。” 小乔咬唇,辩:“我知你兵多将广,又英雄盖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姐夫如何能和你?何况,我如何就不关心了你了?便是想早些回去,我探了伯母的病,在东郡没住两天才匆匆就上路的。” 魏劭嗯一声,语气漫不经心:“听闻你父亲从你走后便广发榜文,招贤纳士。你乔家倒忽然令人刮目相看了。” 兖州若有动作,涉及招兵买马,不可能一直遮遮掩掩地在背地里行事。魏劭迟早会知道的。是以小乔早想过日后他若问及,自己的应答之法。 只是没有料到,他这么快竟然就知道了。 不可能是贾偲说给他的。 因她走,贾偲也同走。而她在的那三两天里,父亲只是召集部曲将吏议事谋划,贾偲一直被安排住在驿舍,不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唯一的可能,便是魏劭这几天派人曾去过兖州,如此才知晓了的。 小乔和他四目对望。中间咫尺之隔。 片刻。她朝他笑了。说道:“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回去时候,确实也听父亲提及过了一句,说兖州侧有袁赭、周群,本就如同虎狼围伺,一年之内,更先后遭遇数次攻伐。若非得到夫君你的襄助,兖州早不能保了!父亲感激之余,也深以为羞愧。魏乔两家既结姻亲,兖州若有难,夫君这里自然要有所牵扯。父亲却羞于往后事事皆都劳烦于你。是以痛定思痛,有意扩充人马,以求自保。如此,若再遇到周群、薛泰之流攻伐,既多些腾挪余地,也是为夫君解累赘之扰。” “夫君忽然问我这个,莫非觉得我父亲做法不妥?” 小乔望着他。 魏劭道:“非也。只是忽然想了起来,随口问一句罢了。” 小乔轻叹口气,目露愁色:“我父亲其实心中也是雪亮。多年以来,原本只想偏安一隅,不料沉疴宿疾,败落至此。即便出榜招贤,未必也会真有贤能之人愿意前去投靠。如今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夫君……” 她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轻舒两只臂膀,勾住了他的脖颈,睁大双眸望着他。 “父亲虽说羞于再向你开口求助了。只是万一下回,兖州若再有难,夫君不会见死不救吧?” “若如此,蛮蛮会伤心的。” 她又道。 魏劭起先听说兖州出榜招贤,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立刻便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在他眼中,如从前小乔曾说过的那样,兖州就如同他盘中的一块肉,先存在乔家人手里,日后等他有需,自会去取。 忽然那块肉上,乔家人背着他做起了花样。 他自然有所警惕。并且更有不满——类似于被冒犯了的不满。加上恰好又是小乔南下期间发生的事。方才便开口问她了。 等听了小乔的解释,他的不满是打消了。尽管心底里依然还是隐隐存了点疑虑,但被小乔这样勾住脖颈,睁着双小鹿般的眼睛楚楚可怜地问自己,一腔的英雄气顿时化为了柔情。安慰道:“蛮蛮勿怕。我不会容人染指兖州的。放心便是。” 小乔便笑了,眉眼弯弯:“有夫君在,我不怕的。” “那夫君觉得我父亲的想法如何?”她悄悄望他,又问。 魏劭略略迟疑。 他心里对乔越乔平两兄弟,并不怎么看得起。两人必都是庸碌之辈。否则也不会将祖上传下的一艘大船给驾成了一堆烂铁钉。他们即便折腾,料也翻不出什么大水。 至于乔慈,虽当惊艳了鹿骊大会,但毕竟还小,不足虑。 乔家剩下唯一能令他感到受威胁的,便是那个新近闯入他视线的绿眼流民首。 倘若这个绿眼流民首归入了乔家,他将不得不重新估量乔家之势。 只是这绿眼出身实在低微,与乔家女儿犹如云泥之别。能娶到乔女,联想当初乔家与自己议婚时候临时换了新娘的情景,便不难推测,绿眼和小乔那个姐姐的结合,非奔即走,必定不容于乔家。如今一时更不可能归入乔家。 魏劭大度地道:“你父亲意欲有所作为,有何不妥?我方才也说了,不过随口问问罢了,你莫上心。” 小乔眨了下眼睛,乖乖地嗯了一声:“我知晓了。不会放心上的。” 魏劭一向爱她如此乖顺的模样,便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以示抚慰。 …… 第二天,人来报说,能够渡河了。 过河地段距离乌巢渡口十来里远。两岸不过十来丈宽,但因地处汇流之处,平常水流湍急,无法行舟,如今冰面却冻的比别处都要厚实,足够承载重量。往冰面上洒了泥土,铺麦秸,将马蹄包了布,在黄河南岸阻滞多日后,一行人顺利渡河到了北岸,不再停留,北上往幽州赶去。 魏劭带着小乔,终于在年底前的最后一天返回渔阳。 迎接他们的,是泰安一年的正旦节。 …… 正月一日,正旦,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这一天,夜漏不到七刻,悠扬而庄严的钟鸣声中,洛阳皇宫中的皇帝将在德阳殿接受隆重的朝贺仪式。 诸侯、公、卿、将、大夫百官,以及蛮胡羌使节,将近万人,按照贵贱和序列高低涌入大殿,为皇帝呼万岁,并奉上贺礼。 这个泰安一年的正旦节,去年刚被幸逊立为皇帝的闻喜王七岁的儿子刘通坐在那张相较于他来说极是宽大的龙椅之上,用畏惧的目光看着站在他龙椅之前,几乎挡住了他视线的幸逊的背影。 幸逊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精神却极健,据说如今还能夜御数女。 他刚打赢了对袁赭的汜水之战。此刻昂首挺胸站在这里,宛若代替刘通,在接受这殿中万人的朝拜,意气无比风发。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那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在为各地诸侯而设的上殿里,并未看到燕侯魏劭的身影。 这个正旦节,魏劭没有来到洛阳。 他只委派使者,向汉帝刘通呈上了朝拜之礼。 第93章 19 于天子之外的民间,正旦日最重要的一项活动,便是宗族祭祀家庙祖先。 魏家也不例外。 十月上辛日,为正旦祭祀祖先而酿造的冬酒已经出酒。 三天前起,徐夫人开始沐浴更衣,整洁身心。 宗族里的祭祀执事,也将祭祀事项全部安排妥了,只等那日到来。 去岁正旦日,魏劭因战事阻滞,和新婚不久的小乔留在了信都,错过祭祀。 徐夫人本以为今年正旦,又要错过。不想终于提早一日,竟及时归家。十分的欣喜。 昨夜到家迟,到时候已是深夜。入了西屋胡乱收拾了下,洗个澡,小乔和魏劭便睡了下去。因路上颠簸颇辛苦,小乔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次日的一大早,窗外天还透黑着,五更不到,小乔心里装着事,一下从睡梦里挣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房里银烛静静亮着,枕畔的魏劭却已经不见了。 一早要祭祀家庙,他今日事也多,想是不知何时,已悄悄起身了。 小乔爬坐了起来,拥被发起了呆。 去年的这一日,她人在信都,没参与魏家的宗族祭祀。 按说,今年人回了,作为魏劭的妻,她自然是要参与今日这个家族活动的。 但是小乔却没忘记,去年她以新妇身份刚到魏家的时候,魏劭根本就没有带她去参拜过家庙。 从礼制来说,她当初的婚礼,至今其实还少了最后、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以新妇身份去参拜夫家的家庙。 只有参拜过家庙,才真正表示被夫家认可接纳。 当然,小乔自己并不在意这种虚礼。都一年过去了,她本也早忘记了当初的这一茬事儿。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再次面临是否要被拒在家庙门槛之外这一关,难免便想起了当初的事。 因为昨晚到的太晚,她和魏劭归家的消息递到徐夫人,两人只到她跟前叩了个头,粗略说了几句路上的经过,便回了西屋歇了下来。是以当时,徐夫人也没提今早的事。 以小乔的猜测,徐夫人应该要带她参加家庙祭祀的。 但魏劭那边,小乔却有点不肯定了。 从他一早悄悄就起身走了,也没叮嘱自己一言半语,她越发觉得,他大约还是不乐意让自己这个乔姓人踏进他魏家的家庙。 小乔迟疑着的时候,忽然门外起了一阵轻悄的脚步声,接着门推开了,屏风后春娘领了侍女转了进来。 “女君该起身了。再睡,怕要赶不上家庙祭祀了。” 春娘笑盈盈地到了床前,将床帐勾起,示意侍女将捧来的衣物放下。 小乔看了一眼。 是套青白色的缥丝深衣。祭祀用的女服。 春娘道:“男君四更便起了,叫婢不要吵醒你,让你再睡些时候。婢见时辰也差不多,便来唤女君起身。” 小乔默然,掀被下床。梳洗过后,换上那套缥丝深衣。吃了几口送上来的早点。此时天依旧未亮,正要去北屋,听到门口仆妇唤“男君”,转头,见魏劭进来了。 他也穿着一整套的黑色祭祀礼服。长冠,外玄色深衣,内着绛色缘领和衣袖的中衣。 礼服庄重,显得他人也越发长身而挺拔,双目炯炯,精神奕奕,油然一种庄严家主风范扑面而来。 小乔便朝他迎了过去,唤他“夫君”。 魏劭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祖母那边应也快好了。我们好过去了。” 小乔点头。便随他出门,两人往北屋去。 五更起,魏府的大门、仪门、内门等全部正门都已打开,灯笼从大门起始,如火龙般沿通道一路点了进去,整个魏府灯火辉煌。 到了西屋的垂花门前,小乔远远看到内院也是灯火通明。登台阶的时候,习惯性地低头提了下裙裾,却见侧旁伸过来一只手,抬头,见魏劭停下了脚步,正扭头望着自己。 黑早,冷。但小乔心里却有些暖,将自己的一只手放进了他同样温暖的掌心。 魏劭握住她的手,带她登上台阶,跨过门槛,一直到了徐夫人正房门前,方松开了她。 两人进房。徐夫人早起身了。她受了拜,目光在二人面上巡了一圈,满意点头,笑道:“甚好。这就去吧。亲族们想必应都在等了。” …… 魏家的宗祠在魏府正西的一座独立大院之中。五间的朱红大门,平日总是关闭,今早大开。魏家宗族族人都已齐聚到此,正等候在两旁的抱厦里,男女分列,立满了两间的屋,皆都屏声敛气,静悄悄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 小乔第一次跨入这座令她第一感觉阴暗森冷的院里。 她随着徐夫人和魏劭,在许多双目光的注视之下,沿着脚下那条宽阔的青色甬道进入到了祠堂。松柏苍翠,肃穆庄严,堂门陛台的两侧,置了两只半人高的古色斑斓的巨大青铜焚鼎。鼎内已经焚着茂盛香火,两蓬青烟从鼎口袅袅而起,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香火气味。 魏家宗族的执事早已带人等候。恭敬迎了徐夫人并男女君入内。内里烛火辉煌,神位的上方,悬了“祖德流芳”横匾,左右各一神联:敬恭明袖则笃其庆;昭穆列祖载锡之光。之下供桌。桌后便是魏家历代神主之位。始祖居中,以下代代,父子以昭穆左右依次序位。 密密麻麻两排神位之末,小乔看到了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先严魏公讳经大人之神位。先兄魏保之神位。 这两只神位,是以魏劭之名而立的,省略了一切的尊衔,简单明了。 小乔悄悄地望了身旁的魏劭一眼。 他的神色肃穆。近乎没有表情。双目越过前头徐夫人正向先祖拈香虔诚祝祷的背影,一直落在那两张被漆成了黑色的乌沉沉的木头神位之上。 徐夫人拈香祝祷完毕,便是魏劭小乔。小乔跪于铺设在神位前的跪垫之上,行大礼后,再无杂念,静心敛气,恭恭敬敬献香敬爵,闭目诚心地祝祷了一番。 祭拜礼仪结束,最后走出家庙的大门,小乔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彼时天大亮,新年正旦日的第一缕朝阳正从云后喷薄而出,照在了那座大殿正脊的鸱吻之上,光明而辉煌,将小乔心底里起先留下的那种阴暗森冷之感,立时驱逐的无影无踪。 …… 正旦日,魏劭祭拜宗庙过后,径去了衙署,于堂中受赶赴而来的各郡县长官以及部曲将吏的拜贺。 小乔这一日,也并不比他空闲多少。 朱夫人至今还未解禁足,以养病不便见人之名,连早上的宗祠祭拜都没露面。 徐夫人如今不大见客。加上为起早祭拜宗庙,回了后精神有些不济,歇了。小乔便完全代替了朱夫人作为魏府主母的职责,今天从早到晚,一直在应酬渔阳城中前来拜贺的各家命妇。直到傍晚,方空闲了下来。喝了口茶水,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饭。徐夫人问了些她这趟回兖州的情景。小乔捡能说的说给她听。听闻丁夫人病体已经无碍,徐夫人也是欢喜。用完饭,端详了下小乔,心疼地道:“你赶路本就辛苦,昨夜到的晚,一早起又忙碌到了此刻。且回吧。等劭儿外头回了,叫他也不用来我这里,你俩早些歇息。” 小乔应了。见徐夫人再三地催,才起身出来,回到西屋,沐浴换了家常衣裳,方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魏劭宴饮完毕,天透黑的戌时末才回来。 他应该喝了不少的酒,脚步浮晃。 小乔一直在房里等他。听到外头仆妇起了声音,忙出去相迎。 魏劭撑她肩进了屋,一头便仰在床上,闭目一动不动。 小乔见他醉的厉害,一张脸通红,酒气喷人,也顾不得埋怨了,帮他除靴脱袜,亲手拧了湿热毛巾,替他细细地擦脸。擦完了脸,又帮他擦手脚,给他盖好被子,起身出去,叫春娘和仆妇们都各自散了,回房后关门,自己也脱衣上床,钻入被窝,轻轻躺在了他的身侧。 她闻着帐子里经由他的呼吸渐渐带出淡淡醇酒气息的空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下半夜的时候,她被身畔那个男人给弄醒了。 魏劭在黑暗里,用滚烫的手掌摸索她的身体,随后就压住她,急切地顶开她的腿,并无任何前戏。入她。 两人已经日渐熟悉彼此的身体。但每次他刚进去的时候,即便她已经潮润,往往也总要一会儿才能完全适应他的入侵。 他渐渐也会照顾她的感受了。此前总会先和她温存一番。 但这会儿,黑暗里的他好像又变回了一开始那个不顾她的魏劭。 他的鼻息很急,呼吸扑到她的面庞上,小乔还能闻到一股酒气。身体皮肤很热,像火炉一样地熨烫着她温润的肌肤。胸膛紧密贴着她柔软胸脯的时候,小乔听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舒适至极般的低声呻吟。 他一直入她,入的很凶,手掌掐的她腰都似要断了。气喘如牛。最后小乔都被他入的嘤嘤低泣了。等他终于结束,喘息慢慢平定,小乔也慢慢停止了抽泣。感到自己脸上、身上,全糊满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的湿哒哒一层,很不舒服,便拿开了他搂住自己的那条胳膊,从他怀里坐了起来,要下去清洗。 魏劭的那条臂膀却忽然再次伸了过来,将她一把摁回在了他的胸膛里。 “你嫁我的第一天起,便是我魏家的人了。往后不要再和兖州往来。我会护你一世。” 黑暗里,小乔听到魏劭如此说道。 第94章 19 他的胸膛也布满了汗湿。仿佛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蒸腾着热气。 小乔亦同样滚烫的颊俯伏其上,耳畔清楚地感觉到他那颗还没从激烈跳动中平复下来的心脏的一下一下的飞快搏动。 她闭上闭眼睛。 “否则呢?”她微哑着声,问。 魏劭没有作答。 黑暗中的静默,分分寸寸地延续下去,像一道无形的却实实在在的暗流,无声无息地笼罩住了小乔的全身。 她忽然感到有些冷,微微打了个哆嗦,胳膊和后背皮肤仿佛冒出了一粒粒的细小鸡皮疙瘩,才意识到自己汗湿着的身子还未着寸缕。 方才是湿热,此刻却是汗冷了。 她将魏劭那条压在自己腰背上的沉重胳膊拿开,摸索着穿回了先前被褪去的衣裳,爬下床,点亮了烛火。 魏劭依旧那样仰在床上。额头一片汗光。烛火映着,他双目幽深地望着她。 小乔慢慢地跪坐在了他的身畔,直视他的双眸。 “恐怕我的回答要让夫君失望了。兖州于我不算什么。但父母亲恩,绝不可能因我出嫁而割裂。即便我的丈夫是你,我也不可能做的到。” 语调平静,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魏劭一动也不动。眸光仿佛渐渐亦凝固,两点定在了她的脸上。 “不欲隐瞒夫君,今早醒来,睁眼起先,未见到夫君在侧,蛮蛮心里有些惶惑。夫君知为何?因我想起了一年前我刚来魏家时候,夫君不肯带我入宗庙拜先祖的情形。蛮蛮以为到了如今,夫君还是相同念头。及至见到夫君现身,牵我手入祖母屋,我方安心下来,心下对夫君更是感激。不想欢爱未散,夫君竟又对我提了如此要求……” 她停了,平复了下自己内心此刻那种难以言明的艰涩之感。 “有些话,蛮蛮从前只敢在心里想,却从不敢在夫君面前提。唯恐不小心就碰触到了夫君的忌讳。但夫君方才既然向蛮蛮坦露了夫君的想法,蛮蛮料想夫君应也不想听蛮蛮在夫君面前再说违心之话。蛮蛮便有话直说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迎上了魏劭盯视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 许是片刻前的炽烈情潮已经渐渐消退下去了,他此刻的两点眸光,有些空淡,淡的到了令她感到冷漠的地步。 小乔说:“我不敢妄称自己能够体味夫君今早祭拜先人莲位之时的心情。我乔家当年确实有负盟约,以致令夫君遭受丧亲的切肤之痛。这一点,我的父亲他从未否认。父亲也是深感愧疚。当初我乔家以婚姻主动求好于夫君,固然是为了解当日的兖州之困,但何尝又不是想借婚姻来修好于魏家?毕竟,故人俱往,涉当年事的我的祖父也早入土。剩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乔家后人,除了尽量修好,希冀化解两家宿怨之外,还能有什么可弥补的方法?” 她的声音,渐渐地带了些激动:“我心知我人微位贱,不过区区一妇人罢了,即便以身侍奉,也不足以抵消你丧亲痛之万一。但婚姻乃两姓之好。当初魏家既接纳了婚姻,在我父亲看来,便是魏家认同婚姻之盟,如达成谅解。我自然不敢如此做想。但从嫁入夫家后,一直以来,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克己奉礼,唯一所想,就是尽量侍奉好夫君以及家中长辈,以不辜负我父当日将我嫁来的一片修好之心。我扪心自问,平日应也无大的过失之处。今日实不相瞒,我虽忙碌,疲惫万分,但早上得夫君如此温柔对待,心里其实充满欢愉,更信只要我持之以恒,日后不敢奢求夫君爱屋及乌,但终有一日,慢慢能够放下两家宿怨,也不是白日做梦。却不料夫君忽然就要我与母族断绝交通!我知夫君待我是出格的好了,我该感激。然,人皆生而有父母,恕我直言,蛮蛮对此,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小乔最后一口气,终于说完了有些压抑在她心底已经许久的话,忽然胸口那阵原本憋的她差点掉泪的酸楚闷气便如得以彻底释放,整个人随之都觉得轻松了。 她实在模样还很狼狈:衣衫不整,长发凌乱,面颊和睫毛,犹沾了残余的星点泪痕,衣襟领口未及遮掩密实之处,露出的一片雪嫩肌肤之上,更是布满方被他虐爱过的可怜印痕。 只是投向魏劭的那两道眸光,却慢慢地变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 小乔知道自己应该是得罪魏劭了。不但得罪,还是狠狠地得罪了。 有些话,即便是用再委婉的方式,或许原本也该永远埋藏在心底的。 再想说,最好也永远不要让男人知道。 但这一次,她却说了出来。是从嫁给他之后,第一次,她不是虚与委蛇,不是口是心非,更不是甜言蜜语,而是用自己内心真正所想的那种方式,给予了他一个回应。 魏劭每入家庙,或许心情都会经历一次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他今天心情又不好了。才会喝醉了酒回来,占有了自己。 倘若她足够聪明,她应该像从前那样,想法子将他哄的欢喜,让他顺着自己的所想,最后收回他说出去的那句话。 虽然今晚不会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她却不想了。 也是那些话,哪怕两个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倘若不说出来,哪怕二人再亲密,中间也永远会有那么一层窗纸相隔。 又如养了一个表皮完好的溃痈,看似无事,实则内里滚脓。 他既然终于赤,裸,裸地在她面前表达了他从前埋在心底里的那段难以化解的恨意,那么她也就给予他相同的回应,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想。 或许今晚未必就是个好时机。但谁能知道,什么样的时机,才是真正的所谓好时机? 她真的想说出来。所以她说了。 …… 魏劭的目光起先在她脸上停留,一直停留,仿佛从不认识她这个人,也未见过她这张脸似的。 接着,仿佛感到头疼,小乔看到他闭了闭眼睛,抬起胳膊,用凝滞而迟缓的动作,揉了几下他的额头。 接着,他倏然就坐了起来,翻身下床,穿起了他的衣裳。 小乔知道他的意识此刻是完全清醒的。因为他的眼睛是清醒的。 但他的肢体,却仿佛依然还未从宿醉和片刻前的那场激烈欢爱里彻底醒来。 他随意地穿好衣服,也未拿腰带,便抬脚往外去,脚步却一个趔趄,人撞了一下近旁的置衣架。 架足在地面移动,发出短促的一声刺耳摩擦。 小乔急忙下床,追了上去,从后扶住他的胳膊。 “夫君要去哪里?” 魏劭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望着自己的眸光中带着关切。 魏劭愈发感到心烦意乱。惊诧、失望、生气,夹杂着被她无情顶撞了却又无力反驳的一丝羞愧,他现在甚至头疼欲裂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法能再继续容忍这个乔家的女儿了。 女人果然是不能够待她太好的。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便盯着小乔拽着自己胳膊不放的那只手。想她应当识趣地松开。却未料她一直紧紧抓着,就是不放。 “我知夫君生我的气。只是生气归生气,才四更,夫君未醒酒,外面又冷,夫君不要出去了。” 她说道,仰脸望着他。 魏劭冷眼看她片刻,抬手将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给拿开了。哑声道:“你心里眼里只有你的乔家之人,何必留我。我去书房,省得扰了你的清静。” 说完,转身快步出了房。 小乔追到门口,见他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通往书房的那道走廊尽头。 …… 初五日,魏劭为年前上党一战里的功劳将士论功行赏,大置酒,飨军士。 初七日,魏劭出渔阳,巡边境。直到过了元宵,才回到了渔阳。 小乔这些时日也忙忙碌碌,也是过了元宵,才渐渐地空闲了下来。 这日早上,小乔和昨日才回渔阳的魏劭一道去北屋。陪着徐夫人用了早饭。饭毕闲话了几句,要告退的时候,魏劭忽然说道:“祖母,我这几日,大约就要动身去晋阳了。先跟祖母说一声。” 小乔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望向徐夫人,神色严肃。 徐夫人略惊讶,道:“不是原本说要出了正月才走的吗,怎又如此急了?” 魏劭道:“晋阳地大事杂,张俭李崇方昨日又来信报,促我早日过去。诸多事务,悬而未决。” 徐夫人想了下,道:“你有正事,早些去也是应该。这趟去了,多久才回?” “少则三两个月,多则半年,也未料定。” 徐夫人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既然时日不短,你去晋阳也非行军打仗,不如让孙媳妇随你一道去,如此边上也好有个人照料。” 魏劭道:“她还是留在家中为好。祖母年事已高,当以侍奉祖母为先。孙儿无妨。” 徐夫人看了眼小乔,想了下,道:“也罢。让孙媳妇留家里也好。倒不是祖母要她伺候,而是不想她又出这么大远门的跟你出去吃苦。留家里吧!” 第95章 徐夫人将从房外进来的猫咪抱上膝,出神了片刻,问道:“前次那个李姓乡侯夫人之事,可有后续?” 钟媪道:“婢正想禀老夫人。这妇人看起来倒并无特殊之处。此前一直居于洛阳。去年乡侯病丧,妇人便被翁姑送回了渔阳祖宅。居渔阳时候,深居简出,平常不与人往来。不过……” 她迟疑了下,道,“婢倒是无意间查到了个熟人,和她倒有那么一些关系。” 徐夫人道:“哪位熟人?” “便是中山的那位苏氏。早几年,此妇人居于洛阳时候,曾有段时日,苏氏和她密切往来,常宴乐同游。后因这妇人与人牵出了一桩风流官司。许是为避嫌,苏氏方和她渐渐断了往来。这些都是数年前的旧事了。” 徐夫人缓缓地抚摸着怀里那只昏昏欲睡的猫咪,沉思片刻,又问:“姜媪如何会与那个乡侯夫人暗中往来,可有端倪?” 钟媪道:“婢无用。姜媪与那妇人事发后相继死去,并无口供。据乡侯妇家中仆妇所言,平日也从未见过姜媪出入妇人家中。如何就勾到了一处,实在费解。” “姜媪来历,可查过?” “姜媪本是夫人母家女仆,少寡,带一子,朱夫人曾有恩于她,她便一直侍奉于夫人身畔,至今有三十年。” “姜媪的儿子,如今在何处?” “据说十数年前,才十几岁,暴病而亡。” “何病?” “何病不知。不过,婢找到了一个从前曾与姜媪一同服侍过夫人,十几年前却被夫人赶走的老媪,从老媪口中,倒听说了点事。据说当时姜媪儿子暴病死去,似与夫人的兄弟有关。她的兄弟,曾养男嬖。” 如今贵族蓄妓或养男嬖,早已成风。 徐夫人眉头紧皱:“便是那个两年前赴洛阳花会醉酒,独个儿掉到池里淹死几天才胀浮上来的兄弟?” “正是。” 徐夫人不再说话,出神了许久,忽道:“这两日,你瞧劭儿,是不是又惹我孙媳妇的气了?” 钟媪迟疑了下,不语。 徐夫人摇了摇头:“他年前还巴巴不辞路远地跑去南方把我孙媳妇给接回来,当成宝贝似的,这才几天功夫,那边又没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就说要走,还叫我留下她伺候。不是置气是什么?” 钟媪道:“当年出事时候,男君尚小,切肤之痛,难免放不下去。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幸而女君性柔,心性也是豁达。老夫人莫急,假以时日,男君必定能放下心结。” 徐夫人只道:“犟驴一头!” 钟媪道:“男君和女君少年夫妻,这会儿又惹了闲气出来。若真就这么分开了五六个月,恐怕有些不妥。非婢多嘴,不如老夫人开口,叫男君带女君同去便是。料过些时日,二人也就好了。” 徐夫人道:“你何曾见过犟驴受鞭而心甘前行?我若开口强令他带孙媳妇过去,倒显得他有多委屈。我更不忍委屈我孙媳妇。” 她想了一想,手掌摸了下猫儿的脑袋,笑道:“年也过了,家中无事。这渔阳风大沙多,我有些想念无终城的好天气了。” …… 魏劭晚间回来时候,不见小乔在房里,也不见春娘。径去沐浴,出来后还不见她。便问林媪。 林媪道:“老夫人唤女君陪用饭去了。” 魏劭略一迟疑,便往外去,刚到门口,听到庭院甬道上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抬眼见两个侍女在前打着灯笼,照小乔回来了,魏劭跨出了门槛,往书房方向去。 他巡边城回来后的这几个晚上,回来后先都去的书房,晚些回房再就寝。和小乔倒也各自相安无事。 小乔晃到了魏劭身影,叫他:“夫君,祖母唤你去。说有事和你说。” 魏劭看了她一眼,抬脚往北屋去。 他到了北屋,入内,见地上放了几只敞开的樟木大箱,内里放置衣物以及各种日常所用杂物,仆妇手碰大小奁盒往来忙碌,钟媪正站在一只大箱旁,叮嘱一个仆妇:“那边天气一时也暖不了,那件狐氅先带过去,仔细收好……”忽看到魏劭进来了,忙迎上来笑道:“男君来了?老夫人在里头。” 魏劭道:“这是要做什么?” 钟媪道:“老夫人预备动身要去无终城。” 魏劭眉动了动,快步入内,徐夫人坐那里,看到魏劭,招手让他来。 魏劭靠坐过去:“方才阿姆说,祖母要去无终城了?” 徐夫人点头:“叫你过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你也知道,我喜那边天气舒适,冬暖夏凉,往年一年中,有半年是在那边过的。这会儿元宵过了,等你一走,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便想去那边过些时日。” 魏劭道:“祖母何日动身?孙儿先送祖母过去。等祖母安顿了,孙儿再去晋阳。” 徐夫人道:“我不用你送。我这趟过去,把你母亲也一道带去。晋阳既然事急,你自管早些去了便是。我有人护送。” 魏劭微微一怔,迟疑了下,问道:“祖母只带我母亲?” 徐夫人点头,微微叹息一声:“上回那事出了,我虽禁足你的母亲,只我自己的心里又何尝好过?毕竟是你母亲,我知你心里也是盼她好的。便想这趟去无终,带她随我一块儿。换个地方,许能叫人换个心境。” 魏劭便向徐夫人郑重拜谢。 徐夫人微笑道:“有何可言谢。我记得早些年,你母亲性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钻牛角尖。如今成这样,她自己固然错在先,我这个做婆母的,应也有引导不到之处,难辞其咎。正好这趟带她去那边,我再和她好好处处。” 魏劭再三谢徐夫人。徐夫人含笑道:“叫你来,也就是和你说这个。你忙了一天,想必也乏,早些去歇息吧。” 魏劭应了,从坐榻上爬了起来,作势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道:“祖母不带她也同去?” 徐夫人道:“谁?你媳妇吗?” 见魏劭望着自己,摇了摇头:“她不去。” “按说,我们府里人少,”徐夫人解释,“你一走,我也走了,大可不必非要她留下。我原本也是想带她一同去的。家中杂事交给新上来的管事便是。只你也知道,二月首民众祭祀太社,祈五谷丰登,历来要我们主持的。往年都是你的母亲。这回你母亲随我走了,自然要她出面。此其一。其二,我也是存了点私心,心疼你。想她能留在家里守着,万一你什么时候提早回来,也不至于到了家,冷冷清清,连个迎的人都没有。” 魏劭道:“我无妨的。祖母尽管将她一并带去无终城。” 徐夫人道:“我本也怕她独个儿在家冷清。方才叫来她的时候,也问过她了。只她自己说无妨。我想罢了。她迟早要独个儿担起我们魏家主母之责,趁年轻多历练,也是好的。” 魏劭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了上去。最后道:“孙儿知道了。孙儿先行告退。祖母也早些安歇。” …… 魏劭回到西屋。 小乔正在房里与春娘收拾他出门的衣物。 魏劭站边上,冷眼看了几眼,去了书房。晚些回来,春娘已经不见了,地上也如同北屋里那样,摆了大小几只箱子,都是他的衣物。 小乔正坐在床沿边,叠着他的几件衣裳。见他进来了,也没起身去迎,只说道:“我向人打听了下,晋阳那边气候冬干冷,夏燥热。因你说去个半年也未做准,是故这趟出门,帮你多收拾了些。除了这会儿要穿的袍、裘,另有十套中衣,十套换用的内衣。内衣都是细葛料。另有为天热准备好的素纨禅衣……” 魏劭视线扫了一圈地上的箱子,不耐烦地道:“这些你看着办就好。和我说什么?” 小乔便不做声,低头把摊在床上的最后几件衣裳折好,归入箱子,压了压,最后盖上盖,回头说道:“不早了,那就歇了吧。” 两人各自上榻,早不像先前那样好的如胶似漆。各自怀了心思。 小乔闭着眼睛,忽听魏劭在耳畔道:“明日你去跟祖母说,让她带你也同去无终城!” 小乔一怔,睁开眼睛,转脸看他。 “你就跟她说,你一个人留家里会冷清。怕!”他又道。 小乔淡淡地道:“我不怕。有什么可怕的?祖母带婆母去无终城,我留家里守着,也是我的本分。” 魏劭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她。 小乔便转回脸,闭上了眼睛。 …… 两日后,徐夫人收拾好了行装,叫个侍女抱上那只日渐肥胖的猫咪,带朱氏一道,婆媳二人坐马车,出城去往无终。 魏劭不顾徐夫人阻辞,亲自护送。白天走于驰道,傍晚投宿驿舍。一路不紧不慢。数百里的路,走了三天,才送徐夫人到了无终城。无终令迎他一行人于城门外。魏劭进城,安顿好一切,留下一队家将护守,当晚也不住,连夜赶回,第二天中午便回到了渔阳。 小乔原本以为他送完了徐夫人,回来便也要走了。不想这一趟回来,他竟就绝口不提再去晋阳了。在边上观察几日,见他日日早出晚归,异常的忙碌。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出发。只叫人把先前已经收拾好的几只箱子暂时归置起来。等哪天他要走了,再抬出来就是。 这样一转眼,正月底便过去,这日,是二月首的太社祭祀。 太社祭祀主祭土神,以韭、卵为祭品,乞求接下来一年地产丰厚,五谷丰登。祭祀完毕,乡民聚在一起作社戏舞蹈,也有青年男女趁机互赠兰草传达心意,是一年当中,除正旦外最为隆重的一个吉节。 一大清早,小乔便起了身,梳妆完毕换好祭服,在随行护送之下,坐马车出城去往太社庙。 魏劭当日等小乔出门,自己去了衙署,刚一进去,公孙羊就催他:“主公,何日动身去往晋阳?” 第96章 公孙羊最近,心里其实一直犯嘀咕:君侯的心思,饶他也算半个人精,又佐多年,也依然有些猜不透。 原本,照计划是开春,也就差不多这会儿去晋阳的。 不想他忽然提早,刚过了元宵,就说要走。 公孙羊自然无可无不可。 君侯一声话下,下头人立刻跑断了腿,点将整兵,那些要随君侯西去的将领军士挥泪别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只等着出发。 万事俱备,不成想,君侯走了一趟无终城回来,忽然就闭口不提晋阳了。 倒是每天见他天刚明就来衙署,天不黑必定不走。 其实刚开年,真没那么多的事。 为求一年好运,自古就有年首不交兵之惯例。 所以正旦日后,衙署里真没那么多的要紧事,非的绑着君侯亲自在案牍后劳形。 公孙羊不解。 因下头都等着君侯发话,所以先前也问了他一声。 君侯当时说,体谅广大将士不易,难得年首,是故临时又改了主意,让大家再多得些闲。 下面一片欢声,纷纷感激君侯体谅。 公孙羊凭直觉,有点不相信。但他看出来了一点,君侯这是还不想走。 所以他也不催了。 但这会儿,真的不催不行。 因为事情出来了。 三天前,张俭李崇那边来了个快报,说陇西的烧当羌人作乱,攻打上郡一带。幸被镇压。请君侯尽快赶赴过去,以定后策。 昨夜,并州那边加急又送来了一封快报,这会儿就在公孙羊的手上。 虽然他还等着君侯过来拆,但也猜到应该是上郡乱的后续。 所以一早起,他就在等着君侯来。 偏他今天却迟迟没有现身。 公孙羊等的脖子都快直了,正想派人去魏府传信,可算见到君侯来了,于是赶紧递上快报,顺口催问了一声。 魏劭拆了快报,浏览了一眼,递给了公孙羊。 张俭报,疑凉州刺史冯招暗中挑唆烧当羌犯事,以图谋不轨。请君侯速来。 烧当羌是西部势力最大的羌人政权,如匈奴一样,最早以畜牧为生,后渐渐融汉,转为农耕。在汉人印象中,羌人“状极可怖,不类生人”,十几年前,这支人口多达数十万之众的羌人曾归化汉室,后却遭到陈翔残酷统治。陈翔视羌人为牛马,残酷对待。不但要羌人纳贡给自己,掳来男子沦奴隶,女子充营妓。羌人新首领雕莫不服,脱汉再次作乱,一度曾攻下西河郡。 去年陈翔失并州。魏劭第一时间招抚雕莫。但雕莫并未回应,只退居到了羌地。 魏劭当时急着回幽州,见边境安宁,便暂时放下事情,赶了回来。 不想这么快,才开年,烧当羌人竟又攻打起了上郡。且还牵扯到了凉州刺史冯招。 “主公何断?” 公孙羊问。 平西凉,收羌人,为他日南下杜绝后患,这便是魏劭开年要去晋阳的军事目的。公孙羊自然清楚。 魏劭皱眉,道:“我明早动身吧!大军三日内开拔,以常速发往晋阳便可。” …… 魏劭从衙署回来,方中午不到。 他平常罕在这个辰点归家。是以西屋留下的仆妇侍女惊讶。伺候用饭。 小乔却依旧没回。 魏劭有些心神不定,饭都没吃,骑马出城,往太社祠的方向而去。 二月首太社祠祭,对于以耕农为生的农人来说,意义重要。一清早,各亭里乡民带了韭、卵以及去年家中所酿新酒,从四面八方涌聚到东郊桑林里的太社祠前参与祭祀。 吉时,皮鼓声起,渔阳令领着身后参与祭祀的乡民向土神行一跪三叩礼,敬酒、敬馔、敬五谷种,宣祝祷之文,最后将香火交给净手过后的小乔,由她亲手插入农坛,并再祝祷一番,祭祀礼成。 魏家作为一地领主,向来为民众爱戴。头几年来领祭的朱夫人倨傲,祭祀完毕,必定匆匆上车离去。今年换了女君。民众见魏家的新主母年少而美,笑容可亲,无不倾倒,完毕后,纷纷向她走去,团团围住,请求女君品尝新酒,评定优胜,与民同乐。 这也是个传统的太社祭祀娱乐项目。各宗姓亭里,献出新酒,品评过后,择其中一种作供酒置于农坛。若被选中,宗姓亭里,无不以为荣耀。 民众盛情,小乔难却,和渔阳令一道来到品酒台前。 一排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酒坛。坛腹贴了红纸,上各有宗族亭里的标记,一目了然。 贵族女子亦如男,兴饮酒。 徐夫人酒量便极好。即便到了这年岁,每餐完毕,亦以温酒漱口。 小乔酒量却浅,平日也不大喝酒。看到竟然有这么一长溜的酒坛子摆在那里等着自己一个一个地喝过去,当时心里便发憷了。 只是人都到了这里,四周又全是期待的目光,如同赶鸭上架,也只能硬着头皮,和渔阳令一道上去,从第一个启封的酒坛开始,一一品酒。 好在每个酒坛只取一盏,她只需浅饮一口,能品得出滋味便可。 因都是个宗族用心酿造选送过来的新酒,事关各亭里荣誉,她也不敢敷衍了事。 每一口酒,都尽量咂出滋味。浓或淡、涩或润,慢慢一共数十个酒坛,从头到尾,竟一一全都品尝而过。 最后她与渔阳令商议,选了其中一种为优胜。 当时那亭里的乡民便欢呼雀跃,舀酒请人品赏,又将新酒供于农坛之上。接着便是社戏舞蹈。 桑林里鼓乐阵阵,人们欢乐喜庆,青年男女绕着桑树追嬉,留下阵阵欢快笑声。 方才那么多的酒,她每种虽只因浅浅饮了一小口,但加起来也不少了,各种酒又杂一起,下了舌根渗入腹中,渐渐便烧了起来。渔阳令来请她同观社戏的时候,小乔心口已经突突地在跳,面颊也有些红了。幸好有一旁的春娘和林媪相扶,才不至于露出醉态。 小乔也知自己大约是要撑不住酒力了,唯恐等下醉倒在这里要出丑,便笑道:“多谢使君以及诸位乡民厚爱。今日大吉,肇兴稼穑,必定福佑黎庶。使君与民共乐,我先便告辞了。” 渔阳令见她两颊微微泛红,知她应不胜酒力了,也不敢再留,忙躬身敬送。 小乔离祠出桑林。一路所过,无数的乡民夹道向她致意欢送,其中更有从前那一拨曾去西王母殿偷窥过她美色的郡国学青年子弟。 这些人今日来此,本只是为了图个热闹。若能以兰草遇赠个二八佳人,则更锦上添花。当中多人去年来过桑林,知魏家来参加祭祀的主母是那个中年妇人,今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期待。 却没有想到,今早露面的,竟然是去年曾欲窥一眼而不得的那位年少女君。果真貌如天仙,第一眼看到,一个一个双目发光,两条腿定在地上,迈不动步了。 从小乔露面开始,这一帮郡国学的子弟便寸步不离地紧随。她到哪儿,这些人也跟到哪儿。见她此刻要走,碍于她的身份,不敢靠的过近,全都簇拥着,在旁跟随,只为能再多看上她那么最后一两眼。 小乔出来,一群郡国学的轻浮子弟簇拥在后,争相推挤,脸上一副快要流哈喇子的表情,显得分外刺目。 魏劭骑马到了桑林口,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 他既未现身,更未露面。只停了马,远远地注视着小乔被渔阳令送到了马车旁。春娘林媪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离去。 …… 小乔坐在马车里,行了段路,醉意越发的浓。连头都晕乎乎的。有些无力地闭着眼睛,歪靠在春娘怀里,渐渐醉睡了过去。连什么时候入城回到魏府,怎么回的魏府都不觉。 朦朦胧胧只觉得仿似春娘抱了自己下马车,又抱她走路进去,最后放她到了床上。 感觉到身下碰触到的似乎是张床了,她一下便放松,彻底沉入了醉梦乡中,睡了过去。 春娘和林媪立在一旁,看着刚将女君从马车里抱下,再一路抱了进来,放到床上的男君。 见他神色仿佛不大好,各自不安。 魏劭的目光从呼呼大睡的小乔脸上挪开,对春娘道:“女君既不能喝酒,你也是她身边的得用之人,你何以不劝着些?在外竟醉成了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他的语气虽然平,但话中的质问之意,却呼之欲出。 男君虽然脾气一向不大好,但来魏家这么久了,还是头回,春娘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难免心里惭愧,也不敢自辩,只道:“男君说的是。确实是婢疏忽了。下回定加倍小心服侍好女君。” 林媪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魏劭拂了拂手。春娘和林媪对望一眼,转身出了屋。 魏劭在床前立了片刻,注视着醉了酒呼呼睡着的小乔。 …… 小乔没料到今日参加祭祀,自己竟会意外地醉了酒。 她现在沉入了醉乡,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自己的身子仿佛被一把柔软的毛刷刷过,十分的舒适,舒适的甚至令她打起了哆嗦,一双玉足脚趾也紧紧蜷缩起来,但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都慢慢地舒张了开来。 她轻飘飘的,被什么托举在了水波之上,又似漂在云堆之中,荡漾无比。 她觉得很是舒服,忍不住在梦里也轻轻地哼了出来。 第97章 21 小乔从绵长而昏沉的一觉之中醒来了。 外头天已黑了,房里掌着灯。床帐静静低垂,耳畔不闻半点声息。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不曾想醉的竟那么的厉害,睡到此刻方醒。 小乔慢慢地爬了起来,拥被坐在床上。 她的头还是有点晕乎。嘴巴很渴,又干又燥。 而且,身上也不大舒服。 满身黏腻腻。甚至…… 两腿间也潮乎乎的…… 小乔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她的身上还穿着白天的那套中衣,只不见了外衣。 外衣应是春娘帮她脱去的。中衣衣襟合掩之处,虽略有凌乱,但大体还算整齐。 睡了如此长的一觉,也是正常。 小乔撑了撑额,撩开床帐爬了下去。足刚落地,才觉得四肢酥软竟透骨了,膝窝一软,人便朝前倾去,一把扶在了床柱之上,这才没当场软倒在地。 她定了定神,朝外唤了声“春娘”,听到己声亦酥哑异常,用力叫了好几声,房门外才有脚步声靠近。 “女君终于醒了?” 面前是春娘那张熟悉的令人见了心安的笑脸。 小乔一只手依旧抓着床柱,慢慢地坐回在了床沿,发呆。 之前她从没有喝醉过酒。 没有想到,醉酒过后,不但头疼,连肢体和最私密处,竟然也会是这种让她似曾相识的如同…… 小乔咬了咬唇。难免些微的羞耻。 “春娘,我想沐浴。” 身上实在感觉不大舒服。她抬起眼睛,说道。 ……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小乔将自己整个人浸在了浴桶中,渐渐地,终于感到舒适了起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她泡了一会儿,通体的幼嫩肌肤,慢慢地泛出了淡淡的粉红之色。面颊若两片桃花。青丝垂落于肩,如藻花般缓缓飘摆在水面,漆黑的双眉和睫毛之上,沾了几颗细碎的凝莹水珠。 春娘在她身后,替她洗着长发。 小乔闭目,忽然想起了早上的事,将一双藕臂搭在桶壁之上,说道:“今日我是回来路上便醉了吗?是春娘你将我抱进来的?” 春娘想起了当时那幕。 男君将醉酒了的女君抱进来放到床上,屏退了自己和林媪。 然后,也不知如何了,等他再次从房里现身,日头已是西斜。 他对一直候在房外的春娘说,女君此刻还是酒醉未醒,叫不要扰醒了她。 然后他似乎迟疑了下,又吩咐己,勿让女君知晓他于这个白日回来过。 男君面无表情,说完离去。 春娘当时莫名。等男君走后,因不放心,悄悄入房察看了一番。 倒没什么大的异常。 女君确实如男君说的那样,依然沉醉未醒。身上衣衫也整齐,一幅桃红锦被整齐盖于她的肩膀之上,唯一可见之异态,便是两颊绯红,额头脖颈积一层香汗,呼吸亦不匀,吐气醇馥若兰,醉睡不醒,姿态媚人之处,春睡海棠也难比拟一二。 …… 春娘贴身服侍小乔。她与男君是亲是疏,即便隔着房门看不到内里,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她的。 正旦次日起,春娘还没从女君终于得以正大地步入家庙的欣喜里出来,便觉察到了两人中间似乎又生分了。 虽然男君照旧宿于房中,女君也如常那样早送晚迎,但二人对望的眼神,春娘却看出了不同。 更不用说,两人若相好时候,女君往往在送男君临出门前,还会再帮他正一正衣襟,或是捋一捋腰饰悬下的丝绦。 而男君趁机捏捏那只小手。丝毫不避有她在旁。 这半个月来,从元宵后男君巡城归来,直到现在,这样的情景,春娘再也看不到了。 …… 春娘迟疑着,没有回答。 小乔却未留意她的神色,以为她默认了,玉臂搂她道:“春娘你对我真好。幸好有你在旁。要不然我都不知会出什么样的丑了。羞死人。我记得也没喝多少,竟醉的如此厉害。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春娘怎经得住女君如此在自己面前撒娇露出小女儿情态,胸腔溢满了柔软,话都要说出口了,忽又记起男君白天临走前面无表情的那一声叮嘱,终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长发已经洗好。她命女君转身趴在桶壁之上,取了一柄带着颗颗圆润浮凸的玉掌,替她推揉后背,消除疲乏。 春娘手法熟练,又知力道掌控,小乔闭着眼睛,正感浑身舒坦,忽听她在身后道:“男君不定这几日也要离渔阳了。女君真的独个儿留下,不与男君同行?” 小乔睁了睁眼,复又闭眼,不语。 不像从前,她的那些心事,或是她和魏劭的关系,她总毫无遮掩地告诉给春娘。 如今却不想说了。也不知如何启口才好。 春娘继续以玉掌揉摩她线条柔美的那片雪白后背,叹了口气:“正旦那日,婢分明见女君和男君还好好的。女君还去家庙祭拜。婢心里高兴。却不知好好的,女君怎又与男君生分了起来?女君如今有些话,仿佛也不愿和婢说了。但以婢之所想,能同去,自是同去的好,若真叫女君独个儿这样在家过上个半年……” “春娘,我好了。” 小乔回头,朝春娘一笑。 …… 很晚,魏劭还没回来。 小乔无事。见他迟迟不归,自己又上了床。 白天醉睡,泡了个澡,身上感觉舒服多了。但此刻毫无睡意。她闭着眼睛,想着心事,将近亥时末,才听到魏劭回来的脚步声。 “我明早便走。” 魏劭躺下去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小乔睁开眼睛,朝他转了脸。对上魏劭的那双眼眸。 他的眸底,隐有一缕暗色。目光紧紧地和她的眸光织在一起。 “我想着夫君应也是这几日要走的。夫君走好。明早我送夫君出行。” 小乔柔声说道。 …… 魏劭让公孙羊随大军常速往并州。自己轻骑而行。 他的脚程很快。 昨日早方出渔阳,今晚便已经抵达了涿郡。 今夜停一夜,明早继续西去。 照这样的脚程,用不了八九日,便能抵达晋阳了。 现任涿郡郡守从门客那里,曾获悉自己倒霉上任被撤职的原因。 据说是有回君侯来涿郡公干,夜宿之时,他的上任为讨好君侯,往他房里送了个美人儿。这原本太过平常了。结果君侯却大怒,美人吓的从房里跑出来,次日,那个郡守也被撤了。 经过此事,涿郡众人背地暗传,君侯不喜女色。应有龙阳之好。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如今的这位郡守,自然不会再干相同的傻事。 迎君侯,设筵席,送君侯至驿舍下榻。特意管夫人借了个稳重的仆妇过去服侍起居。 既不送美人,也不送男宠,如此,总不会出差池。 …… 魏劭当晚睡了下去,却辗转难眠。 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了两天前的那一幕。 即便此刻想起来,他还依旧感到耳热心跳,手心出汗,整个人仿佛被糅合着强烈刺激的一种深深羞耻感给攫住了。 …… 魏劭承认自己是喜欢这个女人的。有时候甚至觉得爱她爱的入骨了,到了近乎神魂颠倒的地步。 他是愿意为她做些让步的,若这些让步能讨她欢心的话。 譬如,允许她打自己之类的承诺。 但,君侯也是有他自己的底线。 他不能容忍正旦日的那个晚上,她仗着自己对她的好,竟如此放肆地挑战着自己的底线。 他当时感到既狼狈,又难堪,还愤怒,加上那么一点的伤心。 所以那个晚上起,他是真正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冷一冷她的。 他都一个月没碰她了,照样也过了下来,过的也挺不错的。 但是那一刻,躺在床上的她却和平时醒着的样子,太不一样了。 她醉的不省人事了,双眸紧闭,睫毛卷翘,脸庞红扑扑的。 他靠过去,闻她呼吸的时候,闻到呼吸里都带着一股甜醉的芬芳。 魏劭本是没兴趣再碰她了。但是必是闻她气息闻的也醉了。管不住手。就解了她的衣裳。一个月没看到的一具白花花玉体,横陈于他的眼皮子底下。 极美。他看的实在受不了了。 这副玉体可以任他享用,她还不知道。有什么比这个是更大的诱惑? 何况,他本是她的夫君,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于是君侯不再犹豫了。当时非但将她抱入怀里,还跪她身前,打开了她的一双玉腿,做了件以前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脑海里冒出过念头,却一直耻于去做的私密之事…… 魏劭猛地从睡梦里惊醒,感到心跳加快,嘴巴里更是渴的要命,喉咙都快烧起来似的。 也未点灯火,下地摸到桌案之前,提起整只茶壶,一口气往嘴里灌了半壶水。 茶水已经凉透。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终于压住了他的干渴。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将茶壶放回到案面,正要翻身再躺回去,忽然瞥到窗外隐隐似有火光,过去一把推开,看到距离驿舍不远的一处民舍屋顶,往上冒出团团火光。 起火了。 魏劭立刻出屋,唤驿丞叫人扑火。 君侯下榻的住所附近竟然半夜失火。驿丞大惊,一边叫人扑火,一边派人通知郡守。 郡守得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立刻调了大队人手紧急赶来。 幸而火势发现的早,加上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半刻钟后,火被扑灭了,但依然波及了近旁的几户住家。 深夜的街巷,嘈杂声一直不断,中间夹杂着隐隐的哭号之声。 郡守唯恐冲撞到了君侯,脸如土色,等火情扑灭,立刻赶了过来向他请罪。 魏劭早已经了无睡意。问火情。 初春深夜,寒意依旧料峭。 郡守却满身是汗。以袖擦额,说道:“正中火场里烧死一个妇人。邻人说,妇人丈夫外出经商,经年不归,妇人独自在家,勾了汉子成奸。傍晚曾有邻居见到妇人招奸夫宿于房中。不知怎的,竟就起了大火。方才火场里,只见那妇人被烧的尸体,奸夫想必自己逃脱了……” 郡守说着,见魏劭神色阴沉,更是胆颤,慌忙又道:“这妇人趁丈夫不在家,勾奸夫夜宿失火,非但烧了己家屋子,还波及邻人,也算死有余辜。那个奸夫,下官已派人前去捉拿,等捉到后,必定严惩,以正风气……” 魏劭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对着窗外漆黑夜色,背影一动不动。 第98章 魏劭离城第三天。 随着最后一路随他西行的军队于今早拔走,渔阳城也从这几日的拔营骚动里渐渐恢复了往昔平静。 魏府不像别的世家大族。人口本就不杂,加上十年前的变故,如今更是简单。徐夫人朱氏走了,三天前魏劭也走了。北屋东屋便都空了出来。偌大的一座府邸,入夜之后,只有西屋这边亮可灯火,看着难免显得孤清。 小乔这几天,却过得相当充实。 魏劭走后的第一天,从去年底慢慢重新选拔上来的各管事仆妇齐齐到她跟前清报账目,随后看了下仓房,也不是全看,只是随意抽点,这样也一直忙到天黑咕隆咚,才歇了下去。 因徐夫人平常喜莳花弄草,尤其喜爱蔷薇,去岁冬,一场极北寒流突然来袭,一时保护不及,徐夫人精心培了多年的稽山重台蔷薇一下全都冻死了。莫说徐夫人,便是小乔见了也极心疼。便建议在庭院中建个花房。徐夫人当时也兴致勃勃。只是后来相继出了魏俨、朱氏之事,徐夫人自己也病倒,事情便悬了下来。 如今开了春,又得了空闲,正好可以建造花房。是以次日,小乔叫花匠同来,在北屋勘察了大半日,选了花房地址出来。次日叫来了极有经验的木工泥瓦工来,着手花房建造的事宜。 又一天忙忙碌碌过去。 今日木工就呈上了花房图样。小乔满意。指定一个能干的管事负责此事。 女君起的事,还是讨老夫人欢心的。管事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今天也是魏梁母亲的五十岁寿。 魏梁去年底在晋阳没有回来,如今自然更不能赶回来贺寿。魏母和朱夫人平辈,论辈分,小乔叫她婶母。是以今日又亲自去了魏梁家中为魏母贺寿。 魏梁母亲及夫人见女君亲自登门,受宠若惊,一番应酬,小乔回来已经晚了。沐浴过后,也无须像从前那样要等魏劭回,叫人早早地闭了院门,自己爬上床,一头便睡了下去。 她这几天忙东忙西,虽都是鸡毛蒜皮小事,但也费精神,实是疲了,加上寿筵里推却不过又喝了两盏酒。脑袋一沾枕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觉迷迷糊糊,睡到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尿意憋醒。只好从热被窝了爬了出来,也没点灯,披了件衣服入浴房解了手,净手出来,人依旧还是有点没睡醒,半睁半闭着眼,凭感觉摸回到了床边钻进被窝,舒舒服服地再次裹紧。眼睛一闭,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忽一阵啪啪的拍门声,声音还不轻,夹杂着春娘的唤叫,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小乔顿时彻底给吵醒,吓了一跳,睁开眼睛问:“春娘何事?” “女君快起来!贾虎贲来了!此刻就等在大门之外,奉了男君的话,要接女君同去晋阳!” 贾虎贲便是虎贲郎将贾偲,先前一路护送小乔南下北往,已经十分熟悉了。 春娘虽极力克制了,但微微拔高了尾调的说话声,还是泄露了她此刻兴奋而惊喜的心情。 小乔一怔,随即翻身朝里,懒洋洋地道:“半夜三更,我去什么晋阳?你去跟贾将军说一声。我不去。” 春娘心里急,又使劲拍门,见房门就是不开,也是无奈,怕贾偲等的急了,思忖了下,忙先匆匆赶到了大门口,喘过来一口气,道:“将军再稍等。实在过于突然,女君起身、理妆、收拾衣物,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贾偲随君侯从涿郡漏夜赶了回来。此刻君侯人就等在城门口,叫他来速速来接女君,方才话递进去,也已经等了些功夫了,见女君依旧没有出来,忙道:“君侯叮嘱过的,只消先接走女君一人便可。剩下衣物,春媪你理好之后,明日再慢慢上路不迟。” 春娘自然不知魏劭亲自跑了回来,只以为他派了贾偲折回来接人,这会儿只想先拖住他,忙道:“知晓,知晓。贾将军再稍等片刻。我再去催催。” 说完,急匆匆又一路跑了进去,再拍门唤小乔。 小乔心知这回,不开门她是不会罢休了,只得起身,点了灯开门,回到床上又躺了下去。 春娘追她到了床边,一边喘气,一边苦劝:“这可不是你置气的时候!贾将军还在门外等你出去哪!马车都在等了!快些听话,赶紧起来。” 小乔只闭目摇头:“我不去。我要睡觉。” 春娘急的在床前团团转,恨不得将不听话的女君摇醒才好。忽然想了起来,此刻也顾不得别的了,忙道:“婢那日没说,你醉了酒,并非婢抱你进来,而是男君亲自抱你进了房的。见你醉的不省人事,还说了婢几句,怪婢未将女君照料好。可见男君就算面上和你生了,心里也是疼你的!如今他人都走了三日,竟又派了贾将军回来接你,便是想你同去的意思了。女君莫要再随自己的小性子!快些去了便是。免得又惹出不快。” 小乔本闭着眼睛的,闻言一下睁开,变的滚圆:“是他送我进房的?春娘你那日怎不说?” 春娘迟疑了下,低声道:“男君叮嘱我不说的。许是他拉不下脸罢了。男君都如此了,女君你……” 春娘还在一旁苦劝个不停,小乔却没留意她在说什么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低头仔细回想那日醉酒之后的奇怪感觉,慢慢地,仿佛有点回过神来了。 难怪自己朦朦胧胧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当时其实也挣扎过想睁开眼睛的,只是醉的实在太厉害,根本就醒不过来。 终于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醒来后浑身会有那种黏腻腻的不舒服感。还有下面…… “春娘,他送我进房,停留了多久?” 小乔忽然抬头,打断了春娘,问她。 “男君停了些时候……女君还是听话!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婢这就服侍你起身!” 说着转头,大声唤人进来。 方才这么一折腾,整个西屋的仆妇侍女,早都已经被吵了起来。听闻男君突然这时候派人要接女君走了,无不诧异,正都聚在外头等着传唤。听到春娘叫,忙推门而入。 小乔心里是雪亮了。却忍不住,一阵郁闷,又一阵气苦。 虽然,她平日清醒着的时候,若他非要她履行妻子之责,她也确实不会拒绝他的。 但是那天那样的情况之下,她浑然没有知觉,他竟趁机又在自己身上发泄了一通。更不知道他当时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摆布,干出了什么下流的行径。 最最可恨,竟还要春娘瞒着不让自己知道,过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世上怎有如此无耻的禽兽男人! “你们出去。睡你们的觉去!” 小乔抬起头,忽然说道。 仆妇侍女一愣,面面相觑。 春娘真的急了:“我的小心肝嗳——你是想急死婢吗——”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疾行的脚步声。接着,人影一脚跨入,从屏风后转了进来。 “春娘,她怎还没起身?都等了多久了?” 人随声至。魏劭已经大步地走了进来,停在那面屏风侧旁。 他的视线瞥了眼还坐在床上的小乔。话却是对春娘说的,语调仿佛不悦。 侍女仆妇没想到三天前就走了的男君,这会儿竟然又冒了出来,惊讶。 春娘也错愕了。 她以为魏劭派了贾偲回来接。 却没想到,他自己竟也来了。 只是方才,为何没在门口见到? “男君稍安!” 春娘很快反应过来。看出男君仿佛有些不耐烦,忙迎上去安抚,“女君立刻就好……” “春娘,你告诉他,说祖母吩咐的,让我在家守着的。我哪里都不去。” 小乔眼角风也没看一眼突然现身的魏劭,淡淡地道。 魏劭目光投向小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房里站满了人,却全都大眼瞪小眼,无一人作声,气氛安静的可怕。 春娘简直快要透不出气了。手心一股股地往外冒着汗。 “男君勿躁!”她赶紧打圆场,“女君并非存心要拂了男君的好意。只是家中诸事繁杂,一时脱不开身……” “你们都出去!”魏劭打断道。 仆妇侍女立刻呼啦啦走光了。 春娘看男君。他的视线落在女君身上。 春娘看女君。她依然那样拥被坐于床上,眼睛不看男君。 春娘也是心力交瘁,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 等房里只剩两人了,魏劭走到床边,刚开口要说话,忽似闻到什么似的,俯身朝她凑了些过去,闻了她两下,眉头又皱了皱:“你又饮酒了?” 小乔道:“饮了。如何?” 魏劭眉头皱的更厉害:“你分明一喝就醉,醉了不省人事。如今还是一人在家。怎就不记前次醉倒的教训?” 小乔慢慢转过头,盯了他片刻,唇角微微翘了翘:“君侯是怕我又烂醉如泥人事不省,若遇上个禽兽不如的男子,会将我辱了去?” 魏劭愣了,眼底迅速掠过一丝狼狈,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的神气,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你当我想?是那日你醉倒,我好意抱你回房,放下你后要走,你自己留我不放的。只是你当时醉了,这会儿大约记不得了罢了。” 小乔雪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最后道:“才知道我酒后乱性,是我的不是了。确实委屈君侯了。只是这会儿半夜三更的,君侯不让人睡觉,跑回来招惹我做什么?” 魏劭干咳了一声:“先前我送祖母去无终城,临走前,祖母叮嘱,说思量过后,觉得将你一人留家里不妥,要我将你带去晋阳。我觉得祖母安排有她道理。是故又折了回来,接你同去。” 小乔道:“祖母临走前,怎没对我吩咐过,要我随你去?况且我这里过的好好的,我不去。” 魏劭道:“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魏劭顿了一顿,又问一遍。 “说了,不去。我要睡觉了。” 小乔不再理会他,朝里躺了下去,背对他,闭上了眼睛。 魏劭盯着她给自己的后脑勺,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忽然一腿跪在了床上,俯身过去,伸手将她捉小鸡似的从被子里拖了出来,拽过一件挂在一旁置衣架上的镶狐皮长斗篷,往她身上一裹,又拿起她脱地上的鞋,捉住她脚强行套了进去,半是抱,半是拖地挟了便往外扬长而去。 身后掉了一地的下巴。 第99章 22 魏劭起先还挟小乔往前,见她不肯配合,拳头擂在自己身上,咚咚作响,这倒罢了,脚还死命抵着不肯前行,渐渐躁了起来,索性将她横挟在了胳膊里,也不管她如何挣扎和捶打,大步往着门外走去。到了马车前,在贾偲瞪的滚圆的双目注视之下,将她一把丢了进去,“砰”一声关了门。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皮毛茵垫,小乔被他这么丢下去,翻了个滚,倒没觉得疼,只是狼狈,坐起来喘着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道丢哪里了,光着只脚。 忽然门又开了,魏劭再次露脸,“呼”的往里丢进来一只鞋,又“砰”一声,再次关门。 小乔听到他和贾偲低声说了两句话,马车就动了起来,朝前行去。匀速行了段路,小乔听到外头传来声音,似是到了西城门,爬起来扒开望窗看了一眼,见火把光中,前面有两个城卒打开了城门。 马车出了城门,速度就变得越来越快,将驰道两旁的漆黑原野和身后的渔阳城,彻底抛在了后方。 行了一夜,第二天白天也一直在路上,只中间停经一个驿舍,略做了下整休,接着继续上路,又到了一个深夜,抵达涿郡,终停了下来。说在这里过一夜。 小乔心里实是气,又这么被他像只玩具似的想起来半夜就从床上拎出来给丢进马车带走了。只恨自己在他面前根本就没半点话语权利,人都已经在马车里了,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能如何?再闹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心情低落,加上连着坐了那么久的车,中间几乎没有停顿,一下去,人就有些晕乎,又是深夜,四周黑漆漆,一句话也无,跟着魏劭便入了驿舍。 涿郡是大郡,驿舍条件也好。房里不但附浴房,驿丞得知君侯去而复返,今夜竟带了女君同来入住,立刻换了一个崭新的香木大浴桶,注满热水,供君侯夫妇消乏解解疲。 两天接连的日夜,小乔几乎都是在马车里渡过的。北方初春天气干冷,道上尘土飞扬,马车虽然封闭,内厢中难免也沾惹尘土。小乔自觉灰头土脸,见有大桶热水可洗,也算这两天路上唯一的舒心事了。便脱了衣裳入浴桶。 没片刻,浴房门口一道身影一晃,魏劭也跟她进了,三两下地除去他身上衣裳,一脚便跨进浴桶,和她相对而坐。 他身躯甫一入水,水就沿着桶壁哗哗地往外溢了出去。且,里头一下就拥挤了。 小乔感到水下有条毛腿碰到了自己的小腿,便缩了回来,屈贴于胸腹,又低头加紧洗身,想赶紧出来,把地方让给他。 也不知是他无心,还是故意的,那条毛腿在水下竟又伸了过来。这回贴在了她大腿的肌肤之上。 小乔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魏劭。 他的肩膀动了,分水朝她靠了些过来,抬起一只湿漉漉的手,慢慢端住了她的下巴,低声道:“你好好听话,我自然也会待你好的。” 这是从被他半夜丢进马车之后,这两天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小乔和他对眸了片刻,唇角慢慢地弯了一弯,说道:“我知晓了。夫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魏劭的目光从她盈了水雾的双眸渐渐往下,经过她的唇、玉颈、香肩,最后落到她被水面勾勒出了日渐饱满线条的半片胸脯,喉咙上下打了个滚,却没说话。 小乔等了一会儿,便转头脱开了他的手,抓住浴桶边缘,自己从水里爬了出去,迅速以衣掩身出了浴房。 她整理完毕,上床躺了下去。过了好些时候,魏劭才出来,脸色有些臭。 当夜两人同床而眠。他似先前在家两人冷战时候的样子,没有碰她。 第二天早上,小乔醒来,有脸生的侍女捧着全套的锦衣袿裳进来,服侍她洗漱穿衣。 衣衫不整了两天之后,小乔今天终于能够穿齐衣裳,也是要谢谢魏劭的大恩大德了。 她梳洗完毕,下人抬进来一张食案。魏劭也随之而入。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地吃了一餐早饭。 食案被抬走后,魏劭终于说话了:“我今日先动身去往晋阳。你先在驿舍里住下来,等春娘到了你再上路。不必赶,慢慢过来便是了。我让贾偲领五百士兵护送你。” 小乔道:“谢夫君安排周到。” 魏劭见她连眼睛都没抬起来看自己,想昨晚她不和自己同浴的一幕,霍然站了起来,待抬脚而去,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转头又道:“非我不与你同行。而是晋阳那边出了点事,等着我过去。我也不想你赶路过于辛苦,故留贾虎贲带五百精兵送你过去。你莫担心,一路必定无虞。” 小乔道:“正事要紧,夫君尽管先去。” 魏劭忍下胸中翻腾的气,转头而去。 …… 魏劭早上果然离了涿郡,留下小乔在驿舍里。郡守夫人白天来拜望小乔,在旁陪侍。到了傍晚,春娘和两个侍女坐着马车,从后终于也赶了上来与小乔碰在一起。在驿舍里又过了一夜,第二天,小乔改坐一辆内厢足足能容十来人的舒适大车,在贾偲和五百军士的护送之下,上路往晋阳而去。 幽州至晋阳的大片地方,如今都是隶属于魏劭,是以一路畅行无阻。过代郡、入平城,经过雁门郡,便是并州了。小乔路上也不赶,白天行路,天黑便宿,这样不紧不慢,差不多走了二十五六日,到了三月初的时候,终于靠近了晋阳城。 小乔抵达晋阳古城的这一天,天气很好。风迎面吹来,已经带了一种春天的气息。 她这一路虽走的不紧不慢,但毕竟每天都在道上行走,少不了颠簸,将近一个月下来,人早就感到乏了,渐渐也想早些到了才好。 今日终于要入城了。她和春娘同坐车厢里,推开望窗,眺望窗外泛出了新绿的原野,心情渐渐地也有些雀跃起来,一路顺顺当当,穿过护城河,进了城门。 马车穿过井然街市,将她送到了一座位于城池正北的门舍森严的屋邸前,停了下来。 这里便是晋阳衙署,魏劭过来后的居治之所。 早有管事得知女君今日抵达,早早地带了下人在门外等候,见马车上下来一个貌美小妇人,知是燕侯夫人,迎奉而入。 小乔入内,得知魏劭不在晋阳城里,人去了西河郡。 “君侯五六日前离城,想必这两日,应也快回了。” 管事见女君刚来,就见不到君侯,恐失望,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小乔含笑点头。当天白天,忙着安置行装。入夜沐浴过后早早地歇了,当晚睡了一觉,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来,感到神清气爽,一路的疲乏都消除殆尽。 魏劭不在,小乔初来乍到,也没什么事。起头几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宅邸里逛逛,发个呆,一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过了两天,春娘说那日进城的时候,看到街畔有家铺子挂出来售卖的羔皮看起来不错。当时就想着,买几张过来做冬日的护膝,也是极好的。怕天气渐暖要收了去,想趁今日,过去挑一挑。 小乔本就无所事事,换了寻常衣裳,戴了幂蓠,便与春娘一道出了门。 管事知女君要去的那一带城南平民聚居,恐有失,亲自领路护送。 小乔坐了马车出门,渐渐靠近集市后,便下来步行。一路慢慢地闲逛,找到了春娘那日看到过的售卖羔皮的摊子,挑了四五张,付了钱,收了起来,又一路慢慢闲逛回去,顺手买了些杂物。预备要走的时候,忽然看到集市道旁聚了许多的人,一个中年汉子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大声吆喝招揽。原来是个贩卖奴隶的摊子。被卖之人,有男有女。男披发,女结锥,全都是不知道哪里掳来的羌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双手被捆。身上衣衫褴褛,几个女子更是衣不蔽体,露出布满了一道道灰黑色污痕的胸腹,被围来的路人盯着指指点点,目光中尽是猥亵。那几个羌女却神色木然,犹如泥胎木雕,没有半点反应。 晋阳为太原郡郡治所在。古曾为赵国都城,与范阳、渔阳、信都等同为北方著名都会。居民除了汉人,也杂居从祖先起便归化了的羌胡人。 羌人自古起,吃苦耐劳。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强而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称得上一个勇而富有朝气的民族。只是这百年来,与汉室冲突不断。如今这些已经归化了的羌胡人地位低下,大多沦为奴户或荫户。尤其先前,陈翔占据并州的几十年间,或被强行发遣征战,或遭大肆侵夺,情状悲惨。 管事见女君脚步迟缓下来,慌忙遮挡,不欲让小乔看,道:“这些都是下贱的羌胡,想是得罪了家主,才被送到集市发卖。女君莫望,免得污了眼睛。” 小乔问:“这里一直这样公然在集市叫卖羌奴?” 管事道:“历来如此,是个惯例。” 小乔皱了皱眉,再看了眼那几个衣不蔽体的羌女,迟疑了下,终还是转身离去。刚走几步,忽听到身后一阵喧哗,看到里头一个十来岁的羌人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狠狠地咬住一个作势上来要买,实际伸手去捏年轻羌女胸脯的男子手腕。死死地咬住不放。 男子吃痛,大声地嚎叫,终于被人分开,手腕已经出了血。那个叫卖的中年男子大怒,命人将那少年扑压在地,自己抽出鞭子,一边大骂,一边当头夹脑狠狠地抽个不停。 那少年十分倔强,双目射出怒火,口中用不大纯熟的汉话高声嚷道:“我们无主!我和我阿姐是在家中后山放羊之时,被这坏人捉走的……” 中年男子大怒,也不抽鞭了,上去一脚,便重重踹在少年头上,咬牙切齿骂道:“贱奴!叫你再胡言乱语!” 少年头破血流,脑袋被那男子靴子死死踩在地上,身躯依旧在不停扭动挣扎。一旁那个原本神色木然的年轻羌女忽然放声痛哭,也扑了过来,跪在地上,不住地向那中年男子磕头求饶。 周围人越聚越多,其中有一行四五个人,均做当地人的普通装扮,当中是个青年男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宇英气,目光明亮,望着此情此景,眸底霾色渐渐浓重。 他近旁几个随从,更早已经怒不可遏。 从人里,姜猛脾气最为暴烈,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汉人竟欺我族人至此!”猛地握紧拳头就要上去,却被那年轻男子阻拦,停下了脚步。 第100章 姜猛循着领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个面罩冥蓠的女子在身旁数人的持护之下朝那牙人走了过去。 …… 西部汉羌积怨一向深重。 但与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双方争夺空间的客观原因,也有汉室统治失当的历史缘由。 方才一幕,小乔虽看不过眼去,但考虑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来乍到,虽有魏劭为靠,也不好轻易触动这些当地豪强的既得利益,所以迟疑过后,终还是决定离开。 却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一桩事。听到那个少年叫着“阿姐”,为了那个羌女遭如此的毒打,还依然不肯服软,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乔慈,如何还能忍的下,转身便回来快步走了过去。 管事见女君不听己劝,看起来是要插手了,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经被打的眼眶青肿,嘴里流血,那中年牙人还是不解气,一脚踢开在边上苦苦哭求的羌女,还要再殴打,忽听身后一道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住手!” 牙人回头,见说话的是个面戴冥蓠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风沙,妇人外出常以布巾覆头遮挡风沙,也是常见。便端详了一眼。 隔层薄绢,虽看不清容颜,但隐隐能窥到大致的五官轮廓,直觉妇人貌美,又听她声音,清泠泠的,极是好听,年岁也不会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虽质料上好,却无出众之处。 最后再看她身边随从。一个留了羊须的中年男子,一个仆妇。便猜想是普通大户人家出来的年轻妇人。 这牙人姓胡,有后台,平日根本也不把这晋阳城里的普通大户放在眼里。本又是色胚,心里便起了邪念,极想撩开那层面纱窥个究竟。果真依她话停了下来,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妇人,不好好在家拈针走线,到这里来做什么?” 管事大怒,厉声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乔阻拦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着的几十个羌人,冷冷道:“你的这些人,多少钱,我全买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边看热闹的也是愣了。反应了过来,迟疑了下,道:“你全要买?” 小乔道:“我的话,你是没听懂?” 牙人这才信了,思忖了下,报了个略高的数,本以为她要还价一番,不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便听她道:“把人全都给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后人钱两讫!” 牙人真正地吃惊了。 去年并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陈翔,成为并州之主。当地豪户都在等着魏劭前来攀拉交情。踮着脚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传出消息,燕侯抵了晋阳,落脚于城北的衙署里。刚起头几天,晋阳豪户闻风而动,竞相上门拜见,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点没把门槛踩断。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里。牙人自然知道。 这妇人一开口,说把人都送到那里去…… 牙人犹疑了下,试探道:“夫人莫非是在开我玩笑?衙署里怎好随意乱送东西进去?” 他已经改口,称她“夫人”了。 小乔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给我送去便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啰嗦?” 牙人立刻听出了那种只有上位人才会不自觉带出的不容辩驳的语气,顿时不敢肆妄,忙换了副脸色,毕恭毕敬,连声答应,又转头大声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连绳的羌人,命都站起来。 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说的那样,确实并非战俘,乃从湟水一带的各族羌人中无辜被掳而来的。这一拨里,原本一同被发送过来有将近百人,从湟水一路辗转流离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就只剩下了这几十人。当中大多不会说汉话,也听不懂。只知道是这个面覆冥蓠的年轻妇人买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会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驱赶着往前而去。 小乔来到那个少年身边,见他仿佛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将他一同带上马车。 管事见少年肮脏,又一身的血,迟疑了下,没想到这少年却异常的顽强,竟自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小乔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身上脏污,不敢污了恩主的车,我自己还能走。” 小乔见他面容虽肮脏狼狈,一双眼睛却很清亮,说话也彬彬有礼,像是受过教育似的,对他更添好感,便微笑点了点头。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难过不已,忙亲自过去,将那羌女手上的绳索也解了。羌女向小乔连着磕了七八个头,连滚带爬地到了少年身边,嘴里冒出一长串小乔听不懂的话,应是在问他伤情。少年摇头,仿佛抚慰了她几句,便转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蹒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乔觉得这两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头一闪而过,小乔也没再多想,在身旁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离了集市,登上马车回往衙署。 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这神秘小妇人的来历,议论了一阵,渐渐便也散去了。最后剩下那几个人还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妇人是何来历?竟也住晋阳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关联?” 雕莫不语,只目送坐了那小妇人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头人,方才我一错眼间,看到那个少年臂上仿佛带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个随从忽然说道。 姜猛一愣,随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汉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该当!” 卑禾人是陇西羌人中除了烧当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长名叫原旺,执族长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颇具智慧,引领族人农耕建屋,渐渐改游牧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带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后来,卑禾人也如同陇西的其余羌人一样,遭陈翔以及凉州刺史冯招的挤压,被迫远迁。 上月雕莫筹谋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战,却被原旺老族长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动。失利后,姜猛提及未协同作战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满。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长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虑。我向来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见他如此说,才闭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个少年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迟疑了下,吩咐一个随从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随后带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乔一下买了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来,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欢,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问半句。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命这些羌奴都去洗头淋身,干净后换上汉人的衣物,每人给发了一双鞋。随后带去吃饭。每人发两个饼,粥不限。 等羌奴们吃完了饭,管事就去问小乔,预备让这些羌奴做什么。 小乔也不知道需要他们干什么。起先在集市里买回来,纯属冲动型的消费。见管事问完了话,等着自己吩咐的样子,就说,先问问他们自己,想走的就让走,不许强留。 管事傻眼了。 原来夫人没事花钱买了这么多的羌奴,就是为了放着玩儿的。 也不敢问什么,转个身,叫了个会说羌语的,真去问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如此好运。先被顺利买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还吃上了一顿饱饭。本以为已经够好了,没想到现在,那个年轻夫人竟然还放自己走了。 一开始没人相信。都面面相觑。后来确定是真的,走了十几个人,最后还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说是回去也没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着回到湟水一带,只想留下来服侍夫人。男子十二个,女子两名。都很年轻。 管事见人赶也赶不走,再转个身,又去禀了小乔。 小乔想了下,让男的暂充杂役,女的干浆洗。实在没事儿就闲着好了,等她想起来再用。 然后又吩咐了一声,让都安排在外院,不许入内院。 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毕竟,虽然她对这些羌人没什么恶意,但保不齐别人会如何打算。 最后剩下那对姐弟。小乔吩咐管事,让给安排一个单间住,再请郎中过来给少年治伤。 管事一一应下。 …… 几天之后,羌人少年的伤已经好了不少。 他自称单名爰,再次来向致谢。望着小乔的时候,双目亮晶晶的,充满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脏乎乎的,小乔只留意到他有一双生的清亮的眼睛。没想到洗干净了,换上整齐衣衫,模样竟十分齐整。 羌人男子为纪念祖先,习惯披发,于额头横一抹额。 这个名叫爰的少年,黑发披肩,皮肤雪白,站那里如一杆修竹,若非额头眼角还带青肿痕迹,竟然有点阿弟乔慈十二三时候的样子。 小乔更觉亲切和喜欢。 只是越看,越觉得他和这个羌女不像是亲姐弟。 若非亲姐弟,那么一起被掠卖,则必有隐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问。 何况,当日买下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她并不想多打听别人的隐情。便笑道:“你没事了就好。当日那些和你一起来的人,有些已经走了。等你养好了伤,你若想走,自管离去便是,我不会阻拦。” …… 这天晚上,春娘在房里做着针线,陪着小乔闲话。 这已经是小乔来到晋阳的第十个晚上了。 魏劭还是没有回,管事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 不止春娘,其实小乔心里也慢慢觉得有些不对了。 春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专心致志给自己描着绣花花样的小乔,忍不住道:“女君都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乔没接她的话。 春娘又道:“许是男君还不知道女君来了?女君反正无事,何不给男君去封信?” 小乔眼睛依旧落在花样上,终于信口般地笑道:“那么春娘你说,我给他的信里说什么好?” 春娘忙道:“便说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事的声音随之而起:“西河郡来了给女君的信!” 小乔蓦地抬起眼睛,停了笔。 春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来高兴地递给小乔:“也是巧了!方才婢还说让女君给男君写信,这会儿男君就给女君来了信!” 小乔接过那封以火漆打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颤,眼神便定住了。 春娘原本笑容满面,等着小乔说信上的内容。忽然见她神色有异,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问:“出了何事?” …… 信是与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孙羊写来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决定回晋阳了,留公孙羊在西河郡防御凉州冯招。走之前却又临时起意,只带了小队的人马,和公孙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场突然袭击。 当时魏劭保护公孙羊成功出围,自己的一侧臂膀却不慎被一支弓箭所伤。 本以为只是皮肉轻伤,魏劭本人当时也不以为意。 但那支箭弩,是喂过毒药的。幸而救治及时,也只擦破了皮肤,性命无碍。 但君侯体内余毒尚未拔尽,身体还很是虚弱,如今正在养伤。 君侯不欲让女君知晓,严令不得传信。 公孙羊却感到愧责万分,知道女君在晋阳,不敢隐瞒,特意具信来报。 第101章 23 西河郡与上郡、湟水、凉州的交界一带,凉州刺史冯招、烧当羌、卑禾羌等羌人势力犬牙交错,往北可交通匈奴,形势复杂,时有混战。 从去年夺并州开始,魏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陈兵于西河之野,建设寨栅,交通二十里地,又留张俭李崇魏梁三人镇守,可见他对平定此处的决心何等之大。 原本形势已经得到控制,去年中至年底,这一带各方相安无事。不想今年年首,烧当羌率先发难,骑兵袭击上郡。因一直戒备,当时很快被阻退,也未造成大的损失。但疑背后牵涉凉州冯招,是以魏劭从幽州亲自赶来坐镇局面。 前几天,他在西河布防事毕,想先回一趟晋阳。临走因记挂,只带了一小队亲随,又去靖边的长城一带勘察地势,意外遭遇数百的冯招人马,一时箭矢骈集如雨。 魏劭恐同行的公孙羊有失,护他撤退为先,自己却不慎被毒弩伤了臂膀。回来后就躺了下去。 这一躺,七八天就过去了。 入夜,西河两岸原野漆黑,营栅里肃杀无声。只有巡逻士兵行走在护墙上踏过脚下木板而发出的单调的脚步之声。 魏劭的营帐中,烛火通明。 前来探视的张俭李崇魏梁等将已经离去。魏劭脸色比起平常,要略显苍白,但精神很好。也没躺着,此刻端坐于案后,依旧在与公孙羊秉烛而谈。 他面前的案上,铺开了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精绘地图。 魏劭的目光落于地图之上,随着公孙羊的侃侃而谈,眼前再次浮现出了一副可期的关于这块地方的明日地图。 灭掉向来为幸逊爪牙的冯招,平河西,如此,西可以通玉门,打通和西域的往来之道。 最重要的是,往北,能够隔绝羌戎与匈奴的交通联系。 从军事意义来说,这才是重点。 只有消除了后方的隐患,他才能无所顾忌地往南用兵。 “……凉州兵马何以悍勇?当中有两万便是被诱惑充征的羌胡兵。” 公孙羊侃侃而谈。 “三十年前,李公为护羌校尉之时,烧当等诸多羌种之人,慕规李公之威信,相劝而降者多达数十万。陇西也得平安数十载。可惜李公后被奸佞中伤,冤死于朝廷牢狱之中。史也有言,‘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絜,威化大行’,可见羌胡本慕忠勇,敬廉官,然而内徙之后,习俗既异,言语亦是不通,与汉人格格不入,本就相互各有防备,朝廷所派的护羌校尉,自李公之后,也空有护羌之名,非但无人能履持节领护之责,反而挑唆离间,贪残无厌,这才致冲突剧烈,时起反叛,乃至联合起来寇掠郡县。” 魏劭一直凝神细听。 “主公当务之急,便是平定边境。羌人若可招抚,当以招抚为上,归心方为正本。只要羌人归心,冯招不足为惧。去了冯招,没有凉州兵可借用,幸逊如去一边爪牙,何足惧哉!” 公孙羊又道:“羌胡如今以烧当、卑禾二族为大。烧当兵强,卑禾族长却德高望重,湟水一带的羌人,无不知悉敬其名。上月袭击上郡者,乃烧当,卑禾并未参与。主公可从卑禾入手。若主公信我,我愿择机代主公去一趟卑禾,传达主公怀柔之意。只要卑禾首先归附,其余婼、参狼、钟等羌族必定群起而效仿。剩下烧当,即便不降,如何能挡得住主公之兵锋?” 魏劭立刻摇头:“先生此计甚好。只是先生不必亲去涉险。我另派使者便可。” 公孙羊道:“主公为羊之贱躯,竟至舍身,幸而主公吉人天相,否则公孙羊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不过是代主公走一趟湟水,费几句口舌罢了,有何涉险可言?旁人去,我不放心。主公大计为上,还请应允。” 魏劭迟疑着的时候,公孙羊又笑道:“日后若收服了羌胡,主公可委信靠之人担当护羌校尉,持节行领护之责,理怨结,问疾苦,则西境何愁不定?西境平,则图谋大事,乃至日后张国臂掖,主公威信,远达西域,也非不可期!” 魏劭双眸之中,隐约若有精光闪动,笑道:“如此,则劳烦军师了!” 公孙羊道:“本就是我佐责所在,何来劳烦之说!” 魏劭心情有些起伏,双手按于案面,霍然而起,说道:“若招抚能成,我记军师一个大功!”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微微晕眩,身体晃了一下,虽动作极小,很快也就稳住了,继续谈笑风生,却早已落入公孙羊眼中,慌忙起身相扶,说道:“也是不早了。主公病体尚未痊愈,宜早些安歇为好。我先告退了。” 魏劭推开他伸过来要扶自己的手,笑道:“我又不是女人,吹个风都能倒,不过受了点些微的皮肉伤罢了,何况也养了多日,先生何至于如此!我早就好了,只是你们总爱大惊小怪,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说道:“这里既然暂时无事了,我明日还是动身回晋阳吧!若有急事,流星快马来报便是。” 见公孙羊仿似又要开口,摆手打断道:“军师不必再劝了。我自己的身体如何,我最知道。何况这里到晋阳,路上也是方便。明日一早我便动身。” …… 君侯那日中了毒箭回来,起头躺了三天,从能下地走路开始,就惦记要回晋阳。 公孙羊自然拼了老命地加以阻止。 他也略通医道。知以君侯如今体况,最大忌讳便是长途奔走,苦劝他静养为宜。 好容易将他安抚了下来。见此刻又提要回晋阳,已经按捺不住似的,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说道:“有件事,我说了,主公莫怪。” 魏劭望向他:“何事要怪?” 公孙羊道:“主公负伤养伤,身边宜有细心之人照料,如此方能尽快痊愈。营房里并无合适照顾之人。我知女君如今应当已经到了晋阳,便自作主张,几日前派人往晋阳送去了一封信,告知女君君侯近况,请女君前来侍病。倘若女君收信之后动身,我料一两天内,应当也就能到了。君侯还是不必回去了,耐心等等。免得女君到了,又与君侯相互错过。” 魏劭一愣,迟疑了半晌,说道:“这……这……恐怕有些不妥吧……军规有十七条五十四斩,中有一条,便是营中不得藏女……我虽为帅,也不好从我这里,破了这个规矩……” 公孙羊正色道:“君侯何来此一说?女君岂是平常女子可比?何况君侯也非无故接女君入营,乃中毒负伤,正需女君细心照料,方能早日痊愈,如何算是破了规矩?张将军李将军魏将军也都盼着女君能早些过来照顾君侯之伤。” 魏劭心里已经控制不住开始雀跃,面上却露出更加严肃的神色,为难了片刻,最后才勉为其难道:“我虽还是觉得不妥,但军师瞒着我,将信都送了出去,我也是……” 他忽然想了起来:“路上不会有危险吧?” 公孙羊忙道:“主公放心!我除了发信给女君,也另送信给了贾虎贲。有贾虎贲护送,路上必定无虞!” 魏劭终于彻底放心了下来,一本正经点头道:“我知晓了。先生白日辛苦,也早些回营帐歇了吧。” …… 公孙羊走了后,魏劭怎有心思睡觉。躺在营房那张行军床上,翻来覆去,越睡精神越好。最后索性起来,坐到案后读着兵书。 他的眼睛盯着简片上面的字,一缕英魂却又不自觉地慢慢漂浮了出来。 他知道她早就已经到了晋阳。 一开始,没受伤之前,之所以迟迟没回去,除了这边事务缠身,心里也有点底气不足。 毕竟,当初她死活不愿意来,是自己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家里,强行将她弄了过来的。 现在好了,虽然意外受了点伤,他躺了几天,还头晕目眩的,但还是有意外收获,她自己要来了。 魏劭第一次觉得,公孙羊实在是他不可或缺的肱骨心腹。那天为了救他中了一箭,实在是值。 魏劭便想,等她来了之后,他在她面前该如何表现。 是告诉她,自己已经无大碍了,让她不必再为他担心,还是再做做样子,博她的怜惜? 这个决定下的实在艰难。比他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还要艰难。 魏劭想了许久,这个两难还没想好,忽然脑海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事实上,会不会是她心里还在记恨着自己,所以虽然明知他受伤了,狠下心肠就是不管他的死活? 魏劭接着,就被自己脑海里新冒出的这个念头给弄的心神不宁了。 她若是真这么狠的下心,知道他中毒受伤了都不管他的死活,那…… 那她也别想自己会对乔家客气了!哪天等他来了兴致,想开刀了,她也别哭哭啼啼地来求自己! 魏劭发了个狠。想年首以来,就因为那天晚上自己喝多了酒,说了一声让她和乔家人断绝往来的话,她就不给自己脸色了,更不用提主动陪他睡觉了。 心里愈发觉得,公孙羊的信应该是白写了。 魏劭心里一开始的那种兴奋、惊喜和期待,如潮水过了汐时,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最后感到有些烦闷,兵书更看不进去了。 真是觉得有些累了。 碰上这个女人,身累,心更是累。 他的帐房外,此刻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微杂乱的脚步声,中间仿佛还夹杂刻意被压低了的几声话语。 …… 小乔收信后的第二天大早,便叫贾偲送自己来西河郡。不顾颠沛,一路疾赶,连夜终于被送到了这里。 方才马车停于辕门之外。她身上罩了件斗篷,从车厢里下来。 负责辕门守卫的百夫长事先得到过公孙羊的叮嘱,知女君这两天不定会到,立刻予以放行,亲自带她入内,往中军大帐疾行而来。 小乔心里牵挂,跟着百夫长匆匆入了军营,行经一个又一个的帐房,最后终于走到那座大帐之前,停了下来。 “禀君侯!女君到了!” 百夫长通报了一声。 里头一时没声音。 小乔心里急,径直就掀帐进去了。 帐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她一抬眼,看到魏劭躺在一张行军床上,一动不动的,仿佛是睡了过去。忙疾步走去。到了近前,又放缓脚步,最后轻手轻脚地坐到了他的边上,屏住呼吸端详他,见他老老实实地躺在枕上,双目闭着,脸色有点苍白,和平常惹人生厌的模样相去甚远,顿时一阵心疼,忍不住轻轻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第102章 小乔轻握住了魏劭的一只手,默默注视着他的面容。 他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子。漆黑剑眉,浓长睫毛,高挺鼻梁,平日因为惯做肃穆表情,所以两边唇角总是微微抿着,看起来带了一丝禁欲的气质…… 小乔忽然看到他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下,似是快要醒来了,忙靠到他耳畔,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魏劭眼皮动了动,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小乔的视线。 “你怎来这里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飘,凝视了她片刻,才认了出来似的,低声地道。 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甚是低哑无力。 小乔心里忽然感到有些堵。 除去他的坏脾气和对自己家人的那种无法释怀的敌意,小乔心里也知,就对自己单单这么一个人来说,他也算不上有多对不住她。 有时候,甚至是极好的。 耳畔仿佛便响起了那回他远征上党送他离开时候,徐夫人曾说,他多次受伤又熬了过来的话。 当时只觉得,照她的前世所知他最后是要登基称帝的,那么如今再怎么危险,也是能化险为夷。所以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何况看他平日仿佛随时准备上房揭瓦的一副拽样,也实在叫她难以把他和身置险境的情况联系在一起。 直到方才片刻之前,进来之后,真的亲眼看到他如此萎靡的样子,才第一次觉得,他也是个人,会受很重的伤的人。 小乔便紧了紧握住他的自己的手,柔声地道:“我早到了晋阳,你不在,说来了这里。前日收到公孙先生的信,我才知你竟然中了毒箭受伤。公孙先生信里说,你身边少了个照料起居的人。我在晋阳待着也是无事,便来了。方到没片刻,方才兵长带我入的营,在帐外通报过,没见你回应,我便自己进来了。我吵醒了你吧?” 魏劭依旧凝视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小乔道:“你感觉如何了?”说着,她的另只手伸了过去,在他额头探了一探。 她袖口的衣料轻柔地拂过魏劭的鼻梁和面庞,柔软的手心也轻轻地贴压在了他的额上。 魏劭的心跳倏然加快,在她手腕之下,闭了闭眼睛。 “怎仿佛还有些烫?” 小乔感到他额头皮肤微微发热,又收回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一作对比,心便悬起来了。 公孙羊信里说他无大碍了。 但他却还发着烧? 就算低烧,也说明他还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小乔站了起来:“你人还烧着!军医在哪里,是怎么说的?” 魏劭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将她拽回到了身边:“我已经好多了。真的无大碍了。再养个几天就好。你莫担心。” 小乔听他说话声终于恢复了力气,目光也不似刚开始睁开时候那么涣散了,再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仿佛确实又没刚才那么热了,迟疑了下,才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及早的说。” 魏劭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乖乖地点头:“我知道。” 小乔朝他一笑:“我来的匆忙,也没收拾什么带过来。你这会儿也不能乱吃补品。春娘从家里出来时候,收了些顶好的荔枝果脯在身边。我便带了些来。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煮一碗甜汤做点心。” 魏劭抓着她手不放:“我不饿。” “那就明天煮给你吃。” “好。” 两人便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她的的手被他握着,相互对望,沉默了下来。 如今入春三月了,近四月,天气渐渐地暖了起来。小乔的手被他握了片刻,便感到他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于是凑过去,鼻子闻了闻他的衣襟:“你几天没擦身了?可要我帮你擦了换身衣服?睡下去也舒服点。” 魏劭行军打仗,若是不便,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家常便饭。但这里的军营靠着西河驻扎,取水方便,魏劭也不是不能动,昨晚自己已经洗过一次澡了。 但她此刻却柔情似水说要帮他擦身,岂有拒绝的道理? “好。”他便说道,“我躺了好些天,已经几天没洗了,自己闻着都臭了。” 小乔可爱地皱了皱鼻,表示嫌弃。随即脱开他的手,起身到帐外,唤人打水过来。 魏劭目光凝视着她的背影,跟着她一直在动。 贾偲方才将她随身箱笼从马车里抬了进来,已经搁在帐外。此刻随送来的水,一道抬了进来。 箱里除了她自己的换洗衣物和另些杂物,也有她带来的魏劭的一些衣物。 小乔扶着魏劭坐了起来,帮他脱衣服。除去内衫的时候,看到他受伤胳膊上沾过毒液的那片皮肉被挖去后留下的痕迹,虽然已经开始消肿结疤,但依然触目惊心。 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可以想象当时是有多疼。 小乔感到自己仿佛都在肉痛了。 “还疼吗?” 她拧了自己带过来的柔软的面巾,替他擦着这边胳膊的时候,问道。 “还是有些疼。” 魏劭这么说,也不是睁眼说瞎话。 要是一个巴掌拍上去,确实还疼。 小乔微微蹙着眉,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帮他擦完了胳膊。也擦过了上身。然后换了一盆清水和面巾,下水后递给他,瞄了一眼他下头,示意他自己动手。 魏劭摊着两只手,残了似地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她。 “你自己擦。还有一只手不是好的么?” 小乔微微侧过了身。 两人虽然相处已经一年多了。但直到现在,每次还没被他带的进入那种状态之前,小乔其实还是有点羞于在他面前赤身露体,更不好意思平白无故地仔细看他那里。 不像他,大喇喇地毫不知羞。 魏劭正在期待着,发现她居然和平常一样,到了关键地方就撂挑子要他自己来…… 过了一会儿,小乔听到他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道:“好了。”便转身伸手去接,不想他把毛巾往水里一丢,也不管泼喇的一声,溅出一地的水,顺势握住了她的那只小手,拉了她一下,她便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小乔一怔,仰脸望他,一张脸便被他的手捧住。 他亲她的嘴,熟练地压她在了那张有点嫌窄的行军床上。 小乔有些不带防备,起先象征性地在他身下扭了几下,表示不好,但很快,就乖乖地张嘴让他亲了。 两人亲的湿哒哒的。过了一会儿,他抓了她的一只手,牵着就往他下头那里按。小乔这才醒悟过来,急忙拒绝:“你伤还没好,不行。” 魏劭情动的厉害,气喘的咻咻:“我好了。” “我知道你没好!” “我真的好了!” “别骗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小乔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那只手。 魏劭停了下来。 小乔见他不动了,情绪有些低落似的,想到自己刚才语气仿佛重了些,又觉于心不忍,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唇凑到他的耳畔,柔声地道:“听话!我是为了你好。这会儿你身体真的吃不消。你再不听话,我要生气了。” 她在哄他了,还叫他听话,魏劭觉得自己浑身血液激涌,简直快要不行了,哼哼磨蹭着怀里的温香软玉:“我都听你的……只是我好难受……不信你摸摸……你让我放一放,放一放我就好了……保证不做别的……” 小乔实是为难。 她来是照顾他身体的。不该顺着他胡来。可是见他那张英俊面庞露出难受的近乎痛苦的表情,又实是不忍心。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惹出了他这么大的消不下去的火。 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大确定:“那说好了,你放一下就出来……” 魏劭毫不犹豫地点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我就只放一下!” …… 魏劭这个大骗子!她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了他了! 第二天的五更,外面尚只露出淡淡晨曦,小乔就被营帐外军营里的第一声绵长而刺耳的起操犀角号声给惊醒了,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魏劭紧紧地挤在身下那张狭窄行军床的的一侧,挤的半边身子都要挂外面了。 之所以还撑着没掉下去,是因为他的那条腿压在自己的肚子上。压的她腰酸背痛,简直像被车轮碾过了一遍又一遍。 昨晚他根本就不止放了一下,都不知道多少下了,还以病体无力又没法中途停止的理由,连哄带骗,最后半强迫地抱她坐在了他的上面…… 这些都罢了,让小乔想起来觉得心慌气短的,是她今天该怎么出去见人? 她发誓她已经很辛苦地忍着了,尽量不发出半点不和谐的声,还及时地数次捂住魏劭的嘴,阻拦他发出简直不堪入耳的扰民声。但想到这顶用牛皮做出来的大帐的隔音效果,她还是觉得心里发虚。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昨晚进来时候,她留意到中军大帐的周围是空出来的,离的最近的估计是几个将军睡的几顶营帐,也隔了十来丈的距离。 但愿大家睡的熟,没人竖着耳朵听…… 小乔咬紧银牙,要将魏劭那条沉重的腿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忽被一条臂膀伸了过来,搂住了她。两人贴在了一起。 魏劭慢慢地睁开眼睛,和她眸光交织。 朦胧晨曦的一抹微光里,他的眼睛明亮的像坠入了昨夜的两点星光。 “你来了,我就好多了。” 他叹息了一声,头朝她凑了过来,用他新冒出了一层粗硬胡茬的下巴轻轻磨蹭她温暖的额头,声音略略沙哑地道。 第103章 24 第二天魏劭成了一只软脚虾。 早上,公孙羊李崇张俭魏梁几个人相继先后来过。 小乔起先有点抹不开脸,总疑心昨夜的声音被他们听入了耳。好在他几人看着和平常相差无几:公孙羊面带笑容,态度亲切又不失恭敬。李崇张俭魏梁,与“君侯”魏劭秉承一脉,全是一本正经的严肃脸,目不斜视地唤她女君,寒暄了几句,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不同。 小乔方渐渐定下神。 他们几人在的时候,魏劭坐的笔直,精神抖擞,谈笑风生。 等几人一走,他就软绵绵挂在了小乔的身上,一副纵欲过度肾虚无力的模样。 慌的小乔急忙扶他躺了下去。 一躺下去,魏劭就搂着她不放。 小乔奋力打掉了他的手,板着脸教训他,说:“你病体未愈,本要静养。我过来是为了照顾你早些好起来的。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魏劭昨夜生龙猛虎是真,方才成了软脚虾,一半是逗弄她,一半,今天确实也感到有点发虚。 他自也是极想早些痊愈,何尝不明白病中不可纵欲的道理?况且公孙羊那晚走之前,大约出于不放心,也极其隐晦地提醒过他一句。 实在是昨夜乍见她到了,情难自禁,控制不住罢了。此刻被她板着脸教训,非但不恼,反而浑身舒坦无比。只是又恐真的会惹恼了她,便也不再逗她,点头答应。 他终于老实了些,小乔见他两个眼眶发黑,又心疼起他昨晚吃力,更加用心服侍。 接下来的数日里,魏劭或闲读兵书,或躺着休养,看她在旁红袖添香,递水喂药,心里忽然觉得倘得她一直这样的陪伴,便是什么都不做,时光也是很好很好。 他年轻强壮,定时服药,克制了没再行房,加上心情愉快,再休养了几天,身体便渐渐好了起来。 毕竟这里是军营。魏劭差不多痊愈,小乔也不方便再留下,恰好这日,流星快马又报,冯招兵马有所异动,集结似往西河而来。 军营里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当日,魏劭亲自送小乔出了军营,一直送她出去将近百里,小乔再三叫他止步,魏劭方停马于路边,目送她马车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掉头疾驰而返。 小乔在贾偲护送下顺利回到晋阳。 晋阳城里依旧祥和。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丝毫不觉半分前方西河郡战云密布的阴影。 但贾偲却不敢有半分松懈。奉魏劭的命专职保护女君安全。将五百士兵布于衙署四周,分班巡逻上岗,戒卫森严,昼夜如一。 因路上辛苦,当晚小乔早早地歇了下去。 第二天她睡到自然醒来。起身后不久,管事便来禀,说外头来了一个人,自称是那日那个在集市上被小乔买去的羌人少年的族人,前来求见,想领他回去。 小乔有些惊讶。想了下,叫管事让进来,等在外堂,又吩咐人去将那个名叫爰的羌人少年叫来。 爰很快被带到了小乔的面前。 他的伤已经复合如初。这些天,管事见女君对这少年似乎颇是照顾,便也没安排他做什么事。 爰恭恭敬敬地向小乔行礼。 小乔微笑道:“方才管事说,外头来了个你的族人,想带你走。我领你去看看,你认不认识。” 爰显出微微的激动之色,急忙随小乔到了外堂,看到等候着的那个年轻男子,目露微微讶色,脚步停了一停。 …… 雕莫等了许久,终于听到脚步声渐渐传来,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仆妇进来站定,侍女随之,衣香鬓影,接着,少年爰跟了一个女子从门扇之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女子很是年轻,不过才十五六岁,却作了妇人的装扮,一身华美的紫衣,容貌极美。才一个错眼间,见她那双明眸投向自己,雕莫恍惚竟生出了一种犹如天花耀落的亮目之感,不禁怔住。 虽然那日于集市,那个买走了羌奴的妇人从头至尾并未露脸,但凭个头身段,以及薄绢后给他留下过模糊印象的面容轮廓,雕莫立刻便知道,眼前这个身份应是魏劭之妻的貌美小妇人,便是那日那个女子了。 他急忙敛住心神,将目光投向随了这妇人而来的少年爰。见他停在那里,朝自己投来惊讶的目光,便一笑,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转向那位小妇人,恭敬地道:“夫人在上,受我一礼。我名为勃连,是他族叔。数年前我从湟中迁来晋阳,靠行商为生。那日集市当中,我恰好也在,依稀认出他便是我侄,只是分开了数年,当时有些不敢相认。后等我终于确认,他却又已被夫人买走。原本,能有夫人这般慈济恩主,也是他的福气。只是我再三思量,想到我侄儿家中只有祖父,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他若为奴,家中祖父何以度日?是故放不下他,辗转打听到了这里。我愿以十倍当日夫人买他的价钱赎他。想求夫人开恩,允许我领他出来,送他归家和祖父团聚。” 说完取出一只钱袋,恭敬地捧了上来。 这男子说话时候,小乔也在打量。见此人比魏劭大了几岁的样子,着寻常的汉服,发也如汉人绾于头顶,以青色幅巾裹之,说一口流利汉话,双目有神,眉宇隐见英气,看起来倒不像是商人。 等他说完了,小乔看向少年爰,微笑道:“他可是你的族叔?若是,你也愿意跟他走的话,这就可以走了。” 爰望着雕莫,略微迟疑了下,并未作声。 雕莫转向小乔道:“夫人可否允许我与他说几句话?” 小乔点了点头。雕莫道谢,领了爰到了门外,见左右无人,抬手拍了拍爰的肩膀,面露笑容,用羌语道:“不认得我了?两年前你的祖父六十寿日,我特意前去贺寿,当时你还坐在我的边上,” 爰其实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此刻道:“雕莫头领,你怎知我在此?” 雕莫道:“我带了几个随从来晋阳办事,那日在集市遇到了你。起先我并未认出。后认了出来,你已被夫人买走。我便找了过来。你不知道,两个月前,我曾去拜访原旺族长,才知你失踪已经数月,族长焦急万分,以致病倒,四处派人寻访无果,没想到你竟然流落到此。是故我寻了过来,想将你从这里赎出来送你回去。” 爰原本还带了些犹疑,等听到自己祖父因自己失踪急病,不禁焦急起来,回头望了内堂里的小乔一眼,说道:“这位夫人心地极好。当日和我一起被她买来的那些人,自己愿意走的,都被她放走了。她也叫我自管离去。前些天她不在,我也不能自己走掉。我正想着等她回来,再请求她放了我。雕莫头领,你真送我回湟中?” 雕莫凝视少年,微微一笑:“烧当卑禾虽分族而居,却同为羌人,衍自祖先无弋爰剑。以我和老族长的交情,我既偶遇了你,怎能坐视不管?” 爰不再犹豫,说道:“多谢头领!我这就去向夫人求情,请她放我。” …… 小乔等了片刻,见爰和那男子一道入内,爰的眼睛微微泛红,便猜到他应当是愿意和这个男子离开了,也不等他说什么,便道:“你去吧。路上当心。”又命人将那个当日和他一道的羌女也唤了出来,随他一同离去。 爰随了雕莫离去。临走之前,不住地回望小乔,面带慕眷之色。 雕莫向小乔郑重道谢,再次奉上钱袋。 小乔命春娘接了,取了当日买下爰和羌女二人的钱,剩余归还,道:“盼你早些将他送回亲人身畔。” 雕莫注视了小乔片刻,朝她一躬到底,说道:“我必谨记夫人之言。夫人请放心。” 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领爰和羌女离去。 …… 小乔其实有点看出来了,爰似乎并非一个普通的羌人少年。估计出身不错。但他既不主动讲述来历,她便也不多问。 之所以对他格外照顾,完全是因为当日他护那羌女的时候给自己带来的似弟弟乔慈的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 接走他的那个男子,话虽寥寥,小乔却也觉得应当另有来历,并非真的如他所言那样,是个在晋阳以经商为生的商人。 但显然,他两个之前确实是认识的。既然爰自己愿意和他走,她自然不会阻拦。 小乔很快便将这事丢在了脑后。 她有些记挂魏劭。 晋阳虽然一派平和景象,但小乔却知道魏劭那里,战事恐怕一触即发。而且涉及凉州冯招、中间各羌人部族,多方势力交杂,形势复杂。晋阳城里虽然驻有魏劭留下的一支兵马,但恐怕也是鱼龙混杂,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从回来后的第一天起,她便没有出去半步路了。只在后宅里安稳度日。 没有想到的是,几天之后,这日的午后,管事匆匆来禀,说前些天刚走了的那个羌女又回来了,跪地哀求,似要见女君,仿佛出了什么意外。 小乔惊讶,立刻让管事将羌女带进来。 管事知羌女不会说汉话,召来了一个通言的家仆。 羌女等在那里,面带焦急之色,一见到小乔,便噗通跪在了她的面前,飞快地说了一串话。 一旁家仆忙说给小乔听。 羌女名叫夏姑,并非那羌人少年的亲姐,而是他的侍女。因从小服侍他长大,是以关系亲近,他一向唤她阿姐。少年爰也非普通羌人,而是湟水卑禾羌族长原旺的孙儿。半年之前,夏姑和爰从外返家,路上和随从意外分散,被一伙专门劫掠羌人贩卖为奴的盯上,遭到了劫掠。 夏姑说,爰知道汉人一向憎恶羌人,唯恐泄露身份会给祖父和族人带去不利,是以一直没有说出来,想暗中寻找机会逃走。这才一路辗转到了晋阳。 那天来的那个男子勃连是烧当羌人的头领,烧当羌人尊他为雕莫,意思是勇猛无二。 烧当和卑禾二族一向互通往来,关系亲近,雕莫和爰的祖父原旺也颇有渊源,所以那日雕莫现身,告诉爰老族长因为思念他而病倒,爰焦心如焚,相信了他,以为他真的会送自己回家。却没有想到,雕莫竟然和不知道是何人的汉人勾搭在了一起。汉人要杀爰,被雕莫阻止,双方还起了一场冲突,最后汉人暂时屈服。但雕莫也没带爰回湟水,而是去往上郡一带。 夏姑心知爰身陷险境,雕莫并非真正想送他回去,是以夜间落脚时,诱惑了看守自己的一个雕莫手下逃了出来回到这里,恳求小乔帮助。 夏姑不住地向小乔磕头,痛哭流涕。 小乔吃惊不已。 她本也是猜到了,爰的出身应该不错。却没有想到,他竟是卑禾族族长的孙子。 她立刻就想起了另一件和卑禾族有关的事。 就在她被魏劭送回晋阳的前一天,公孙羊离了军营。 魏劭当时并没对她多说什么。只在当晚两人同眠的时候,小乔出于关心,问了几句当下这里的战况局面。魏劭随口似的提了一句,说白天公孙羊去往了湟水。目的是传达怀柔,收归羌民。 而公孙羊此行的目的,就是卑禾羌人。 小乔叫春娘将夏姑扶起来,问了雕莫行走停经的地方,又得知他身边连那伙汉人在内,总共也不过十几个人,沉吟了下,便传贾偲,叫他带人随了夏姑上路追赶上去,务必将爰救回。 第104章 贾偲立着不动,迟迟未应。 小乔便叫春娘先将夏姑带下去换衣洗面。跟前只剩贾偲一人,问道:“贾将军何以不领我的话?” 贾偲忙道:“女君勿怪。非贾偲抗命不遵。而是君侯命我以守女主为唯一要务。末将若为追一个羌人离了女君之侧,万一女君有所失,末将万死不辞。何况……” 他迟疑了下。 “羌女孤身一人,从阳曲到此,虽也不过百余里地,但终究可疑。且那些话,也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万一有诈,我怕我若离去,于女君不利。” 小乔微微一笑,点头:“贾将军所虑,并非没有道理。只是不知贾将军是否留意到了夏姑的双足。她数日前走的时候,脚上是有鞋的。方才回来,蓬头垢发,浑身脏污,一只脚还是光着的,脚上布满了划痕血泡,大脚趾的指甲整个掀掉。可见路上确实经历过一番艰难行走。我方才也留意了她的神色。她的神色焦虑,看起来并非作假,目光也无闪避之意,看不出有被人胁迫的迹象。是以我宁信其有。” 贾偲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女君心细,末将倒没留意这些。若这羌女确是侥幸逃脱得以回来报讯,那个少年不过也只是一个羌族长的孙子而已,金贵远不比女君。末将派手下去追,将人救回,如何?” 小乔摇头:“他的金贵之处,远胜过你所想,我不方便多说。不管羌女所言是真是假,你务必亲自过去走一趟。倘若是真,不惜代价,将他夺回!” 说到最后“不惜代价,将他夺回”,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贾偲一怔。 “贾将军有所不知。此事关系重大。我本想派人传信给君侯,由他亲自处置。但雕莫知道夏姑逃脱,必会加速离开,一来一去,我怕误事。我听说贾将军从前在虎贲营中不但武艺过人,且以长于追踪而闻名,这才想请将军亲自去追。盼贾将军能顺利将那少年救回!日后禀了君侯,必记贾将军一功!” 如此美丽女君,对自己寄了如此厚望,贾偲对上小乔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腔内一阵热血,道:“女君尽管放心!我拼死效命!我带一百人上路,四百士兵留守,交待我的副手。女君无事莫外出,等末将的消息!“小乔含笑道:“贾将军放心去,我在此等着好消息!” 贾偲浑身热血沸腾,当即领命。退下后唤了副手来,将护卫之责交待完毕,再知照四城守军,立时带了羌女夏姑,往上郡方向追赶而去。 …… 两天前的清早,发现夏姑逃脱,雕莫立刻派人回头追找,无果,决定改走小道,以尽快将爰带去上郡。 昨夜一行人走到半夜,才胡乱寻了个地方落脚,不过稍打了个盹,便继续上路,一直行至今日傍晚,未免人饥马疲。 以雕莫之坚忍,这点行路之难,根本就不算什么。 但与他同行的冯招帐下的破虏将军陈瑞,却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了。 雕莫也知道些陈瑞的事。乃是从前并州刺史陈翔的儿子,人称玉面罗刹。去年陈翔失了并州,听闻南下投河东曹瑾,到了今年,借兵重返并州,却被魏劭阻于上党。 是役陈翔再次败北,彻底失去了反攻可能。不久后抑郁病死。陈瑞带了一支不足千人的残余人马,前去投奔凉州冯招。 凉州毗邻并州,从前冯招陈翔时有摩擦。如今陈瑞来投,称与魏劭不共戴天。冯招便也纳了,却不过封他一个杂号的破虏将军名号。陈瑞抑郁不得志,加上此前在魏劭手上折辱过甚,心中郁结难解,脾性未免变得更加古怪。这几天被雕莫逼着辛苦赶路,此刻又饥肠辘辘,想起从前在并州当公子时候的风流快活,更是一肚子的火气,边走边骂咧着,忽然停下了马,回头对着雕莫怒道:“你为何定要护着这个小羊崽子?照我说,一刀杀了,使人把人头丢到那糟老头跟前,以魏劭之名,加以胁迫,糟老头自然出兵!何必如此辛苦赶路?” 雕莫冷冷道:“将军此话差了。你当老族长如此轻易上当?况且,当初冯招应许过我,一应事情,我皆可自己做主,如此我才答应协同作战。莫非将军之位,还在冯招之上?” 陈瑞被他这一番话给噎住,气的一张雪白面皮泛红。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时奈何不了他,也只得暂时忍下。又往前行了十余里地,见到田间有间破庙,便说进去过夜。 雕莫还想继续前行。却见陈瑞已经下马往里去了,迟疑了下,心想夏姑即便回去传讯了,魏劭的夫人未必就会派人来追。即便追了,自己一行人日夜赶路,已经出了晋阳颇远,走的又是小道,料想也难追上。不过是歇一晚上罢了。若自己再坚持赶路,这个陈瑞胡搅蛮缠,性子阴晴不定,从前在并州就是有名难缠,这会儿他手下也带了几个人,若真翻脸,未免生事。 思忖过后,便忍下气,示意手下下马,在此过上一夜。 陈瑞当夜睡于草堆之上,起初疲累,呼呼大睡,睡到半夜醒来,旧事涌上心头,再也睡不着了。一会儿想着当日自己大难不死侥幸活了下来,想必上天也是垂怜,倘若哪日大仇得报,杀魏劭,夺乔女,该当如何快慰,到时如何如何,眼前仿佛浮现出乔女的那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想的正痛快,忽又记起自己如今已非完整之身,便是得了乔女,也是有心无力。 世上最大痛苦,莫过于此了。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如此活于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一阵悲苦涌上心头,陈瑞更是难眠。翻来覆去之时,忽然计策涌上心头。 冯招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便似打叫花子似的用个杂号头衔来打发自己。既然如此,何不趁这个机会将羌人少年掳走,落到自己手里之后,威胁卑禾出兵,到时候领着羌军去打魏劭,管他是死是活,拼个鱼死网破,总比这样不男不女忍辱偷生来的痛快。 陈瑞主意打定,偷偷睁眼,窥了下近旁。见羌人少年被捆着手脚,躺在里头角落,雕莫的几个手下躺卧在地上,鼾声大作,雕莫靠坐于门口,并未睡去,似在瞭夜,一时寻不到契机,苦思冥想,想出一个主意,正准备假借解手出去,悄悄绕到破庙之后放火,趁乱劫走羌人少年,忽似乎听到破庙外似乎传来脚步靠近的声音,急忙爬了起来。 坐于门口的雕莫也立刻觉察,迅速从地上翻身而起,高声惊醒里头正在睡觉的手下。 众人从睡梦中惊醒,匆忙取兵器,涌了出去。听到一阵整齐脚步声,原本漆黑的破庙之外,骤然火把通明,火光之中,只见破庙门外满是士兵,贾偲一马当先,拔刀指着雕莫道:“你便是雕莫?速将羌人少年交出,否则格杀勿论!” 雕莫暗暗吃惊,立刻猜到这个军官应为魏劭夫人所派。没想到竟然真的叫对方给追了上来。迅速看了下,见对方人数上百,自己合上陈瑞,也总共不到二十人。相差实在悬殊。 只是若就这样将人交了出去,实非他的作风。 既领了头领之位,便一心只想为苦难族人谋求自由,己身本就无惧生死。拔出了腰刀,一语不发,与紧紧跟上的姜猛等人并立于庙门之外,冷冷道:“要夺人,可以,从我尸身上过!” 贾偲一愣,随即道:“我敬你是条汉子!本也不想以多压少。只是我奉女君之命,前来接回那个羌人少年!你莫忘了,你自己可是亲口应许过女君,要将他安然送回去的。你既食言在先,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雕莫道:“魏劭的那位夫人倒是难得一见的柔善之人。可惜你们剩下汉人,无不狡诈贪婪,我固然食言,却自问无愧!你要打便打,我岂会怕你?” 贾偲挥了挥手,士兵立刻合围而上。 贾偲这边虽然人数占多,但雕莫和他此番带出来的十几个手下却都是硬手,又不惧生死,奋力拼杀,一时也难以制服。 庙外混战在了一起,刀剑相交声中,陈瑞大声命令手下冲出去加入合战,自己却慢慢地后退,等退到庙里,抬脚踹开后头已经腐朽的一扇窗户,捉起被捆了手脚的爰,带着从窗户里翻滚出去。见他奋力挣扎,一刀背将他敲晕,背了偷偷溜到马匹近旁,将爰丢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绕到了庙后,夹紧马腹,趁着夜色掩护,顺利逃脱。 陈瑞一口气狂奔出了几十里地,估计身后是追不上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见身下马匹跑的口吐白沫,便停下稍作歇息。 他趁乱浑水摸鱼,不但逃脱,顺手还带走了这个重要的羌人少年,心里的得意自不用说。等自己也缓回来气,见天渐渐地亮了起来,正要赶往湟水卑禾的领地,忽然又停了下来,想起之前在破庙口听到的话。 他一直以为,乔女此刻应在幽州。 幽州是魏劭本家,他虽恨魏劭,却也从未肖想过要去幽州的地界,弄出点什么事出来。 却没有想到,魏劭竟然将娇妻也带到了晋阳。 乔女在晋阳,而此刻,魏劭必在西河郡。 陈瑞出神了片刻,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念头。 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潜回晋阳,以手头的羌人少年为饵,将乔女搞到手? 只要乔女落到自己的手上,拿她来胁魏劭,岂不是比羌胡兵要管用的多,也更解恨? 陈瑞眼前再次浮现出乔女的动人模样。想到她可能落到自己的手上,虽已非齐整身子,下头剩下的那半截原本熟睡不起的鸟身,便似突然被唤醒了,竟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震,男子气概仿佛瞬间又盈满了全身。再不犹豫了,立刻调转马头,朝着晋阳方向疾驰而去。 第105章 小乔等着贾偲的消息。几天过去,渐渐顾虑,担心他追踪不顺。 这天晚上,因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她睡了一觉,半夜醒来,身上略出了些汗,感到不大舒适,便起身点了灯,也没叫睡在边上耳房里的春娘,自己进了浴房,取了备着的清水拧了汗巾,拭了下脖颈。 凉丝丝的,皮肤感觉舒服了不少。便低头解衫,想再擦下身子,忽然这时候,听到身后似有异常呼吸声传来,手一顿。 她慢慢地回过了头,借着烛火,看到浴房门口赫然竟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从头到脚湿漉漉的,看起来仿佛像刚从水缸里爬出来似的。脸色苍白,眉眼阴柔,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呼吸粗浊,神色极其的怪异。 陈瑞! 小乔一眼便认了出来,骇异无比。 她一直以为,陈瑞因为得罪狠了魏劭,去年在魏劭攻下并州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杀了。万没有想到,这厮不但活着,这时候居然还冒了出来,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她此刻也无暇去想他到底是怎么通过了衙署的数道岗哨,竟然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跳猛地加快,正要高声呼喊,陈瑞一个箭步上前,将小乔的嘴巴紧紧捂住,另只手持了一把匕首,以刀尖抵着,凑到她耳畔道:“不许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随着他湿漉漉身体的靠近,一阵凉意迅速地传遍了小乔的全身。 她打了个寒颤,皮肤上迅速冒出一粒一粒的细小鸡皮疙瘩。 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陈瑞逼过来的那张神色阴沉的脸,停止了挣扎,慢慢地点了点头。 陈瑞盯她片刻,目光渐渐落到她衣襟松散、露出了些微玲珑浮凸的胸口,继续盯着看了片刻,忽然闭上眼睛。 接着,小乔听到他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面上露出一丝她有些看不懂的古怪表情。 他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抱起了小乔,疾步出来,将她放到床上,接着,便一手持刀地站在床前,继续盯着她看。 小乔起先吓的手脚发软,心口啵啵地跳,以为这厮要对自己强行施暴了。 春娘就睡在近旁的房里。她寝房所在的这个内院之外,相隔不过百米,此刻应也有夜岗在巡逻。 倘若她高声呼喊,很快必定能引来卫兵。 但是那样的话,这厮手里有刀,就是对她最大的威胁。 即便没有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小乔也知道这厮看着女相,实则杀人如麻。 他若想拗断她的脖颈,也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更不用说,接下来她能想象的到的最有可能的一幕:狗急跳墙,以她为要挟,逼迫众人让路,最后将她挟持带走的情景。 她很快就做了个决定。 若是能稳住他,还是先稳为好,再见机行事,也是不迟。 小乔极力稳住心神,低头见自己衣襟还松着,便理了理,抬起眼睛,对上了陈瑞,轻声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望了一眼那扇半开的南窗。 陈瑞依旧死死盯着她。烛火从侧旁照过来,映的他面庞似乎微微扭曲,神色可怖。 小乔动了动身子。 “不许动!” 小乔慢慢地换了个显得很是轻松的坐姿,柔声道:“我不动。你也别担心。虽然院子外头就有守卫,我只要一叫,他们很快就能进来。但是只要你别碰我,我绝不会叫!已经好些时候没见面了,你突然这么过来找我,想必也是有事。你有什么心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很愿意听的。” 她姿态轻松,语调温柔,面上还带着微笑,陈瑞定定望了半晌,原本紧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慢慢地有所缓和。恨恨道:“你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乔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匕首,轻轻指了指:“你想说什么都行。我愿意听。就是你能收去这刀吗?我见了害怕。” 陈瑞哼了一声,却也真的慢慢地收了刀。 “魏劭这贼厮,如今还在西河郡?”他沉着脸问。 小乔点了点头。 陈瑞回头,打量了一眼屋子,忽然道:“这屋从前我妹子住过的!”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可怜她一个弱质女流,出嫁路上竟也遭到魏贼荼毒……” 小乔忙道:“你勿担心。你的妹子后被送去了你叔父那里,如今过的应是很好。” 去年陈翔为了和薛泰结盟,两家结作儿女亲家,将女儿嫁给薛泰儿子,不想路上被魏梁所劫,陈女也被掳。 小乔这话,并非打诳,而是确有其事。当时兖州解围之后,魏梁问如何处置陈女,公孙羊建议送去已经被招降的陈滂那里。魏劭准了,陈女如今便在石邑。 陈瑞一愣,随即又恨恨道:“魏劭贼厮惯会装模作样!以为这样我便能感激他不成!我恨不能将这贼厮碎尸万段,解我心头之恨!” 其实当初陈女若非被劫,顺利嫁给薛泰儿子,如今下场恐怕只会更惨。 只是小乔也不多说,任着陈瑞在床前走来走去,各种脏话砸枣似的从他嘴里出来,痛骂着魏劭。 她一语不发,心里想着房中起的说话之声,不知是否能够惊醒春娘。 当着仇人的妻痛骂着仇人,陈瑞骂了片刻,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哼道:“我骂魏劭那贼厮,你怎不说话?” 小乔道:“你想骂便骂。你也知道,我家和他有世仇。他一向厌我。这次来并州,本也不带我的,只是家中他祖母强令,他才没奈何将我带在身边了。” 陈瑞心里顿时更加舒服了,点了点头道:“你也是可怜,白生了这样一副好皮肉,竟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嫁了魏劭这般不解风情的贼厮!” 小乔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我一个女子,便如无根之浮萍,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罢了。” 她本就有着无双美颜,此刻鬓发蓬松,蹙眉愁容,陈瑞看的双眼挪不开去,刚开始的一肚子戾气全都没了,呆呆地想,既然美人也是无心于姓魏的那厮,将她掳走后,也不用再拿她威胁魏劭了,干脆再拿羌人少年去挟卑禾族人,借兵再来攻打魏劭。 想的正美,忽又记起自己如今大鸟残缺,便是得了美人,也只能望洋兴叹。一阵锥心之痛袭来,神色渐渐又怪异了起来。 小乔一直留意他的神色,见他忽然又似激动。 她并不知道魏劭曾对陈瑞下的手,任她再怎么冰雪聪明,如何能得知陈瑞此刻心中所想?见状似乎不妙,忙稳他道:“这里有守卫,你是如何进来的?” 陈瑞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哼了声:“守卫再多又如何?这晋阳当初当初可是我陈家的天下!任他魏劭再精,也不会想到后头池子连着外面地下一条水道吧?你休再多说!随我走了就是!” 一想到魏劭得知自己非但没死,还将乔女从重重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后的反应,他忍不住得意非凡。 小乔这才明白了过来。难怪他进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竟原来是从水下的暗道里潜入,这才避过了重重守卫。 其实陈瑞一开始潜回来,打的主意是用手里的羌人少年诱小乔出来。等真到了晋阳,见守卫森严,自己只有光杆一条,若公开行事,只怕难以行通。 只是人都已经到了,乔女也近在眼前,就这么放弃,又实在不甘心。思来想去,忽然想到衙署后院早年秘密挖于水池下的那条水道,便改了主意,决定趁着夜深悄悄潜进来将乔女弄走。 只要有乔女在自己手上为质,就不怕出不了这个城。 他也是担心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利,上去一把抓住小乔胳膊就往床下带,道:“我实话与你讲,那个卑禾羌的少年如今也在我的手里!你跟我走,等我向卑禾羌人借了兵,你就看我如何攻打魏劭,报仇雪恨!” 小乔大吃一惊。见他说话时候的样子,不像是在信口开河,心念转动之间,挣脱开了他的手,摇头道:“陈将军你莫再在我面前说大话了!贾将军勇猛过人,我命他带了百人前去追那雕莫,羌人少年如何可能会落到你的手里?” 陈瑞听她语气似带了轻视自己的意思,如何能忍?哼了声:“告诉你也无妨。他如今就被我藏在城西龙山!晋阳本是我陈家地界,有谁能阻挡我来去出入?你休再多说,快随我走就是了!” 小乔被他强行拖下来床,拽到了门边,见他一边打开门闩,一边回头威胁自己不许出声,便停了一停,道:“我鞋未穿好。陈将军容我拔好鞋。” 陈瑞轻轻打开房门,探头出去,左右仔细地看了一眼,见依旧静悄悄的,并没有人踪,方放下了心,回头正要扯小乔跟自己出来,冷不防后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毫无防备之下,上身朝前倾去,脚却被门槛绊住,人便失了重心往前扑去,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身后就传来“啪”的重重一下关门之声,门闩立刻被上了上去。 陈瑞终于反应了过来,大怒,跳了起来,用力撞门。 这门却是由厚实的黄杨木打的,门闩也是长两尺,厚十寸的实心木条,一时如何踹的开?情急之下,急忙往方才自己翻窗进来的那扇南窗跑去。 小乔动作却比他更快。一上好门闩,立刻飞奔到那扇窗户前,啪嗒一声落下,扣死了窗闩,跟着便放声大叫起来。 陈瑞还没来得及撞窗,便看到身后起了一阵嘈杂声,扭头,见庭院的内门里已经涌入十来个手执火杖的身影,全都是值夜的守卫,大惊失色,心知再不跑就晚了,扭头便往起先来的后头园子方向狂奔,谁知才跑出去没几步,侧旁游廊尽头也现出了人影。四面八方,没片刻的功夫,竟将他所有去路都堵的死死,再也无路可逃。 陈瑞后悔万分。悔不该一开始被那乔女所诱,竟和她罗里吧嗦说了那么多的话。若是直接打晕扛了就走,这会儿必定早就出了衙署了,何至于落到这等瓮中捉鳖的地步?红了眼睛怒吼一声,抽出盘于腰间的一条软鞭,正要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四周咻咻声起,箭矢如雨,胸前后背,转眼便钉入了十数支的箭簇。 陈瑞天生脏位异于常人,左右相反。是以当日被魏劭命人残了下体,当心又插一刀之后,行刑之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拖去丢到尸体堆里也就不管了。却被他挣扎又活了回来,最后逃走。 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然如此死于了一个妇人之手。 陈瑞狂叫一声,拔出了插入他右胸的一支染血箭簇,仰面倒了下去。 春娘这才朝着小乔房门奔去,用力地拍门,大声唤着女君。 小乔直到此时,才觉自己浑身无力,连站的力气都似没了,沿着墙软在了地上,正缩在墙边,抱成一团微微在发抖,忽然听到春娘那熟悉又充满了焦急的呼唤之声,强撑着站了起来,手竟软的都抽不开门闩了。拔了好几下,才终于将那根木棒抽掉。 春娘一把推开了门,见小乔站在门后,双眼睁的滚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又听她用带了哭腔的声音唤了自己一声“春娘”,心疼的不得了,张臂用力将她冰凉身子抱进了怀里,不住地拍她后背,安慰着她。 小乔被春娘扶着坐了下去。 闭目靠了片刻,乳母温暖的怀抱和柔声的安慰,终于让她渐渐地定了些心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下睁开眼睛,问道:“那个陈瑞呢?” 春娘恨恨道:“那贼厮,已被射死了!女君莫怕!其实婢一早就被那厮在你房里的说话声给惊醒了。婢还在门外偷听了片刻。本想当时就叫人进来的,又怕那厮狗急跳墙,要对女君不利,是以悄悄叫了人进来,先埋伏在旁见机行事。幸好女君自己也稳住了那厮,又将他挡在了外头。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此刻一颗心还在扑腾扑腾地跳,后背也全是冷汗。 小乔是想起陈瑞方才只被自己套出了半句,说羌人少年爰被他藏在城西的龙山。 龙山很大,若没有确切位置,一时半刻很难找到人。万一耽误的久了,恐怕那少年性命会有危险。也不顾自己腿软,胡乱套了件衣衫,立刻站起来,开门出去,看到贾偲的那位副手林虎贲正命人抬了陈瑞出去,忙叫停。 林虎贲急忙奔了过来,向她请罪。 小乔摇了摇头,匆忙来到陈瑞边上,见他胸前插了数支箭,嘴角汩汩流血,双目紧闭,眼见已经死的没剩半口气了,再问,也是不可能答话了。 又见他死状可怖,心里也是涌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不忍再多看。 定了定神,转头对林虎贲道:“那个羌人少年此刻应是被藏于龙山某处。你立刻带上人手搜山,可向四城借兵,人手越多越好!务必尽快将人找到!” 林虎贲应了。 “还有这个人……” 她迟疑了下,“给他挖个坑,留个全尸埋了吧。” 林虎贲一愣,随即也是应了。 小乔此刻还是身软无力,事吩咐完了,春娘扶住了她。她转了身,正要回房里去,地上的陈瑞竟诈尸般的蓦地睁开眼睛,嘴里呜的一声,竟扑了过来,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小乔的一只脚,力气大的异乎寻常。 这一幕实在太过突然了。任谁也是没有想到,第一反应都是惊呆。 小乔本就绵软无力,如何还经得住这一抓?惊叫一声,人便跌坐到了地上。惊恐地看着陈瑞张口竟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一只脚,眼睛盯着她,嘴里含含糊糊地道:“你……真……美,死……在……你……身……下……,无憾也……” 话毕,气绝。 小乔“啊——”,尖叫。 第106章 第二天早上,小乔醒来,微微地起了点烧,春娘忙着延医请药。 小乔一直等到了晚上,林虎贲那边的搜山却始终无果。 龙山实在太大了,地形也险峻,没有任何的方位,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不知道被藏在哪里的人,想在生命期内寻到,难度实在太大,更需要运气。 小乔十分的焦急。 林虎贲加了人手,从四城门再调了一拨人投入搜山。 又一个晚上过去,依旧没有搜到。 小乔这一晚上,睡睡醒醒。 陈瑞给她带来的阴影犹在,而想到那个名叫爰的羌人少年,更是心情低落。 虽不过萍水相逢,但似也是一种缘分。 再找不到的话,即便不被虫兽所伤,恐怕那少年自己也会因为饥渴而亡了。 她安排贾偲去救他,原本考虑更多的,确实是为了他身后的卑禾族。 但到了这地步,她反倒不去想那些了。只希望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找到他。 第三天的傍晚,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就在小乔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好消息突然就来了。 昨下半夜赶了回来的贾偲在城门口得知消息,来不及先进城去向女君请罪,立刻带人去往龙山,加入了搜寻的行列。 就在方才,他在北山山脚的显眼之处,经过一个当地十分常见的包坟的时候,又折了回来,命人拨开坟前野草,推掉堵在坟口的石头。果然,在坟洞里,找到被挤在角落里的已经昏迷了过去的少年爰。 他的嘴被堵,手脚牢牢捆着。因为长久没有松开,被捆住的手腕和脚腕处,已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紫血痕。 爰当即被送了回来。喂了水,他苏醒了过来。 医士诊治过后,夏姑帮他擦洗换衣裳,替他轻轻揉着手脚。他进了些流质食物后,因过于虚弱,沉沉睡了过去。 小乔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没好利索,但心情极好。听人报说,贾偲正在外等着要向自己请罪,便传他进来。 贾偲满面羞愧,一见小乔,向她下跪请罪。小乔忙拦了,道:“贾将军何罪之有?非但无罪,反而要记一大功。快请起。” 贾偲羞惭,乃是那晚上以多敌少的情况下,让陈瑞带着羌人少年跑了。当时发现后,他一时还没拐过弯,继续朝前追赶。直到又追出去百余里地,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渐感不对,匆忙折回了晋阳。 失职至此地步,以致于令女君遭遇惊魂,他如何不觉羞惭? “除此,末将亦未能将那一伙一网打尽。雕莫同行之人虽或杀或捉,却被雕莫逃脱而去。末将无能至极,实有负女君厚望!” 贾偲跪着不起。 小乔让到一旁,笑道:“贾将军快起来,莫折煞我!百密尚有一疏,况且事出有因,如何能怪到你的头上?我反而要多谢你。幸亏有你,才终于及时将羌人少年找到。若再拖延个晚上,恐怕他便活不成了。若论功劳,你依旧第一。只是贾将军,你何以会想到那座坟里藏人?” 小乔见他一味地请罪,便有意错开话题,问道。 女君言笑晏晏,确实没有半点责责怪自己的意思。贾偲终于稍稍定下神。说道:“鬼神当敬而远之。且那座坟堆,就在山脚入口近旁,一眼便能见到,是故林虎贲他们虽也曾数次路过,却不会想到陈瑞那厮竟丧心病狂至此,将人塞入此坟之内。我本也未作此念头。只是经过之时,留意到盘生在坟口那几块垒石上的绿苔有断裂痕迹,仿佛被新动过,不像是经年老坟的模样,且坟前杂草也有刻意堆积遮掩的痕迹,这才起了疑心,想着不可放过,是故打开看个究竟。侥幸被我猜中,运气罢了。不敢当女君的赞。” 小乔这才恍然,由衷敬佩,上前亲自虚扶起了贾偲,等他起来后,说道:“贾将军千万不必再自责。我还另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托给贾将军。” 贾偲立刻道:“请女君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小乔道:“等那少年能上路了,请贾将军亲自护送,将他尽快送回湟中!” …… 几天后,体力恢复了的爰在贾偲的护送之下,去往湟中卑禾人的领地。 这几天里,贾偲将后园水池里的那条水道摸了个清楚,堵的严严实实,又亲自带人,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一遍后院女君居所附近所有可能还存在防卫漏洞的地方。确保无虞了,方作罢。 爰动身上了回乡路后,小乔先前因为那晚上过度受惊而落下的病也慢慢地好转。只是晚上睡觉总是害怕。虽然天气渐热,窗户却再也不敢开。总是闩的紧紧。春娘也一直陪着她同眠。 但是在她给魏劭发去的一封信里,她却半句也没提陈瑞夜闯衙署的事,也没说自己生病。只告诉他,自己巧合之下救了卑禾族长的孙子少年爰,如今已经送他上路。若能给公孙羊的招抚之行带去一些助力,则自己也十分庆幸。 …… 公孙羊经过长途跋涉,数日之前,终于抵达了湟中的卑禾族人领地。 这一带自古森林繁茂,多禽鸟走兽,羌人在此繁衍生息,以畜牧游猎而生,居无定所。后来随着人口增多,与汉族交流频繁,渐渐转向农耕定居。 湟水一带的卑禾族人,就在是在如今的原旺族长的带领下,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在这一带农耕定居,人口繁衍众多,将近二十万,成为烧当族之后的第二大羌族。其中青壮占半,平时耕种放牧,战时成兵,无不骁勇。 三天前,得知魏劭派来使者,已经病了数月的原旺带病亲自接他入内,予以款待。 公孙羊传达了魏劭的怀柔。允诺绝不加征徭赋,亦不强行征兵入伍,更不行掠夺人口之事,效仿古之约法三章,愿歃血为誓。 原旺虽亲自接待公孙羊,态度也颇恭敬,但关于招抚一事,却有所保留,并未一口答应。 公孙羊也深知,几十年的隔阂下来,双方镇压反抗交织不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疑虑又岂能如此轻易打消?是以并不着急。送上魏劭表达他对年长尊者敬意的礼物之后,便留了下来,继续耐心游说。 经过昨夜一番秉烛长谈,推心置腹,原旺老族长终于被公孙羊的诚意打动,表示请容他再考虑一夜。明早给出答复。 今日公孙羊早早起身,等着和原旺的会面。 虽然昨晚原旺尚未表明他的态度,但凭察言观色,公孙羊觉得事成的把握,十有八九。 他很有信心。 但是到了约定的时辰,原旺却未如期出现。 公孙羊正要出去,一个随行匆匆入内,禀道:“军师,不好了!方得了个消息,一大早来了个烧当羌的信使,也不知道和原旺说了什么,原旺竟晕厥了过去。情况不妙,似是要对军师不利。军师还是速速离开这里为妙!” 公孙羊留在此的这些天,除了游说原旺,也没闲着,暗中已经结交了一个原旺身边的人。这消息便是那人方才紧急递出来的。 护送公孙羊来的两名副将立刻警觉,看向公孙羊。 公孙羊沉吟了下,道:“是祸躲不过。既到了这里,岂有功败垂成,为惧祸便避而走之的道理?我过去看看,便知出了何事!” 说罢,出门而去,径直到了原旺的领帐,着人通报,片刻后,被请入内,刚进去,迎面便上来两个大汉,拔刀指他,禁他靠近。 公孙羊望了对面一眼。 原旺正被人扶坐在铺了张华丽羊毛茵褥的主位之上,病容灰白,目中似乎蕴了泪痕。旁边是个脸生的羌人,对自己斜目而视。剩下的卑禾族人,全都怒目相对。 公孙羊暗暗吃惊,面上却岿然不动,只道:“我今日早起,便一直在等头领佳音,却久候未至。故前来询问一声。” 他抬手,推开了指着自己面门的一柄刀锋。 “昨夜我与头领相谈,推心置腹,情景如在眼前。却不知今日一早,为何忽然以刀相对?”他看向原旺。 原旺神色阴沉,一语不发。他近旁的一个族内长老怒道:“你竟还有脸装模作样!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便知你不安好心!你们汉人一向说一套,做一套,嘴上抹蜜,背后插人一刀!来啊,不用和他多说,一刀杀了便是!” 立刻有持刀汉子逼了上来。公孙羊身后的两名副将大怒,也拔刀立在公孙羊身前,道:“谁敢动手?伤我军师一根汗毛,便是与我君侯为敌!敢与君侯为敌者,并州陈翔便是前鉴!尔等自问,可强过陈翔乎?” 对面一时寂静。 公孙羊看向脸色变得更加灰白的原旺,朝前一步,关切地道:“头领,到底出了何事,或是你听人说了什么,否则为何突然更改主意?我亦说过,非我君侯惧战,乃是考虑到边境安定,人民福祉,也是为了修补从前并州领主对贵族之不公,这才派我前来传达招抚之意,一切皆都出于诚心。我坦荡相对,望头领也坦荡对我,有话可说,不必顾忌!” 原旺慢慢站了起来,挥了挥手,几个持刀的汉子便收了刀。 “公孙先生,我的孙儿,他分明已经丧命在了你们汉人手里!此仇若不报,我如何对得住我那可怜的孙儿?你莫怪我!实在你们汉人都是一丘之貉,屡背信义!我一人死事小,却绝不敢再将我阖族之前途交于你们汉人手上!我本就不该留你为客的!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燕侯之好意,我卑禾族人不敢领!” 公孙羊吃了一惊,沉吟了下,道:“我知头领此刻心情,应当悲恸无比。本该同哀。只是唯恐头领因爱孙心切,而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不知头领可否告知,你的孙儿是被何人所害?消息可否确切?若有需要帮助之处,我愿尽力!” 原旺道:“你不必多说了。汉人不可信!我意已决!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眼见事情就要成功了,不想忽然遭遇变故。公孙羊心知一切应都是那个突然而至的脸生羌人所致。心里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去,正在迟疑之时,忽然,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接着,远远一个声音就喊了进来:“头领!少主人回来了!少主人回来了!” 公孙羊回头,远远看到一个穿着汉人衣裳的清秀少年被人簇拥着,正快步往这边行来。 那少年的边上,走了一个汉人。竟是贾偲! 公孙羊吃惊无比。 他立刻猜到了,这少年应该就是片刻之前原旺以为已经死去的他的那个孙儿。 如此的巧,他这会儿赶了回来,这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只是贾偲又怎会和他在一起? 公孙羊满腹疑团,目瞪口呆。原旺却浑身一震,猛地睁大眼睛,面露不可置信般的狂喜之色,几个箭步便冲了出去,将那正迎面朝他跑来的少年紧紧抱住,当场便老泪纵横。 近旁的卑禾族人无不欢呼雀跃,一个个喜笑开颜。有人跪于地上拜着神明。 等情绪稍稳,那少年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公孙羊看到原旺忽地松开他,飞快回到自己面前,竟然躬身到底,恭恭敬敬地说道:“公孙先生,方才是我得罪了!燕侯夫人对我孙儿有救命之大恩,我愿接受燕侯招抚,领我卑禾羌人阖族归附!愿歃血为誓!若有违此誓,人神共诛!” 第107章 26 从燕侯魏劭成为并州新主的第一天起,卑禾头领原旺就开始关注他了。 此人不但将陈氏家族统治了几十年的并州占为己有,而且,原旺知道,这个汉人接下来的举动,也必将影响包括自己族人在内的所有这些生活在湟水的羌人的命运。 原旺听说过一些有关这个并州新领主的行事。这几年,这个北方大军阀看似与陈翔不大相同,但原旺一向对汉人就不抱幻想。 几十年前的护羌校尉李公虽然例外。但李公却非真正手握生杀之权的军阀。而且,李公最后也是死于这些军阀的排挤和打压。 所以去年,虽然他也第一时间知悉了魏劭对羌人怀招抚之意,但不相信,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既不和烧当羌联合,也不接纳魏劭招抚。 直到现在,公孙羊作为魏劭的使者,被派遣来到了他的领地。 对此他有些惊讶。 公孙羊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与人侃侃而谈,绝不咄咄逼人施加强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觉,便能让对方接纳他的观点,继而心悦诚服。 公孙羊抵达这里已有多日。 原旺渐渐也有些被他说动了。 他并未亲眼见过魏劭,对这个名声如雷贯耳的北方大军阀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来自于道听途说。 原旺曾听说过他做下的一件事。 据说他早年,将因战而结下的杀父仇人凌迟,千刀死后,犹不解恨,剁为糜泥。 虽传言大多夸大,但既有此说,此人戾气之重,可见一斑,令人不寒而栗。 这其实也是他对魏劭去年的招抚心存顾虑的一个原因。 如此满带戾气的一个人,和陈翔之流又有什么区别? 但这些天里,他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公孙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见到当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继而连带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对于魏劭的忌惮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与公孙羊秉烛夜谈。回去之后,和族中几位长老商议。 长老里虽依旧有犹疑的声音,但原旺下了决心,决定归附。 却没有想到,一早忽然来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转达了一个令他听闻之后几乎心肝摧断的噩耗。 他于半年前失踪的唯一的孙儿爰,先是被汉人掳掠到了晋阳贩卖为奴,继又落入陈翔之子的手里,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转达了雕莫的一封来信。在信中,雕莫称,冯招魏劭,俱是恶狼。冯招结交羌人豪族,是为收买驱使羌兵为其卖命。至于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为信。力劝原旺勿轻信汉人之诺。称自己如今虽与冯招有往来,却是利用冯招魏劭二人之间矛盾,借以夺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栖息,如今却被汉人抢占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时候,他的父亲被迫将他以人质身份送到了并州,被圈禁数年,后才以大量财帛牛马为交换,得以释放归乡。雕莫有大志,又骁勇坚毅,原旺一向将他视为子侄。一早方才听到失踪半年,几乎日日牵挂的孙儿的消息,言之凿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当场晕厥过去。 唯一爱孙,竟被汉人劫掠,死于汉地! 醒来之后,原旺虽不至于如他身边之人那样,迁怒恨不能将公孙羊戮之而与汉人彻底决裂,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继续再与他商谈下去了,这才变脸要将他驱逐。 却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今早以为死去的孙儿,竟又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护送归家,大悲转为大喜,情绪稍定后,却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了声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来劝说归附。不想爰却不知,说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过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对祖父说,他经历了这一番生死,虽亲身体味了汉人对羌人的虐蔑,却也知汉人中亦不乏善慧之众。便如羌人,良莠不齐,同为出战,有保家卫地,也有寇略郡县,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讶异之余,再不犹豫,这才匆忙返身,向公孙羊表了缔约之意。 公孙羊其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就又牵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转意,他正求之不得,岂有不应的道理?立刻接纳。原旺出帐,向围拢而来的族人宣布部族将与燕侯结盟缔约,从此休兵止戈。 公孙羊亦宣君侯约法。 原旺执头领权杖几十年,威望极高,深得族人的爱戴。况且,谁又不想过上安稳平定的日子?听到他宣布消息,无不欢呼。当下两方于神坛前歃血缔约,仪式过后,杀羊屠牛,大摆庆宴,载歌载舞,热闹情景不亚于羌历节年。 公孙羊脱身,觑了个空,寻了贾偲问究竟。 贾偲开口便道:“求军师在君侯面前为我说话!否则我无颜再见君侯之面!” 公孙羊本就不清状况,被他来了这么一出,更是一头雾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会对族长之孙有救命之恩?你这话又是何意?” 贾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最后道:“别的也罢了,我甘领君侯之责,责过便也罢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陈瑞回到晋阳,他借从前所知的一条水下暗道于深夜潜入衙署,意图劫持女君……” 公孙羊的头皮发麻,后脖颈唰的竖起了一层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贾偲忙摇头:“所幸无事。陈瑞也被当场射死。” 公孙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问。最后得知女君别的无大碍,但受了不小的惊吓,小病了一场。好在贾偲出发前,她精神看着便已恢复如初了,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 君侯对娶的乔家这个女儿的态度转变之大,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比公孙羊更是清楚了。 公孙羊记得当初一开始,君侯不愿意娶,还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边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将他劝的点了头。 新婚夜后,他就把乔女给送走了,当时甚至还不愿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费了一番口舌,他才勉为其难地送她出了信阳。 当时一幕记忆犹新。谁知才不过一年多过去,如今的君侯,变得让公孙羊都吃惊了。 是真的吃惊。 不久前君侯受伤,才三天过去,他人刚下地能走路,就惦着要回晋阳了。 以他当时的身体,自然不宜长途奔走。公孙羊起先照旧,劝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时候,君侯被他顺利劝住,最后打消了念头。但公孙羊却看得出来,他答应的很是勉强。 而且,君侯嘴上虽没说,但从他的话里话外,公孙羊分明听了出来,他所以这么急着要回晋阳,大约就是为了要去见他那个已经抵达晋阳的女君。 公孙羊当然装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劝住。 到了第三回,公孙羊劝的时候,分明就感觉出来了,君侯盯着自己的那两道目光,大约就是类似于“你为何如此多管闲事惹人生厌”的意思。 公孙羊只好把女君给请来了。 他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营的次日早,他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帐中出来,与同出的李崇张俭,三人相遇于君侯大帐外的时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却又要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的尴尬一幕。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打着哈哈,掩饰了过去。 也怪自己考虑不周。只想让君侯安心留下养伤,才将女君请来作陪。却忘了君侯正当血气方刚,如何禁得住“小别重逢胜新婚”? 出于禁窥伺防窃听的目的,扎营之时,主帅大帐周围历来要空出至少十丈见方的空地。 当晚距离君侯大帐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张俭。 虽然中间已经隔了十丈之远,但因为夜深人静,公孙羊还是听到了些不合他听的发自君侯的杂音。 起先他以为很快就过去。故充耳不闻。不想断断续续,每次当他以为就要好了,预备安心入睡的时候,君侯的那种不可说的杂音就又钻进他的耳朵,听的他一把年纪了竟也心浮气躁,没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张俭那晚上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他后来是不睡觉了,起来点灯,坐看鬼谷子兵书十四篇。 终于翻到第七篇的时候,耳边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 公孙羊辅魏劭多年。本以为对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却也知错便改。随着年岁渐长,克制力愈发坚定,人也变的愈发深沉。 军营是个地地道道的肃杀之地,规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哗奔走、回头妄视,也有可能要遭受责罚。 但这些规矩,都是针对军士和下级军官而设。军衔越高,享的特权便也越多。 何况是像君侯这样地位的主帅? 他若愿意,便是在大帐中夜夜笙歌,也无人会觉不应该。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则,尤其是营中最易生出龌蹉的“禁女”一条,他更从无越界。 公孙羊至今还记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军官往辎重车内私藏女子一路同行,当即命人将所有女子搜出,当场杀死,几个涉事军官也遭鞭笞,受责后还被降级。 自此无人敢再犯令。 这样的一个君侯,如今竟会在大营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不会是有意为之。 正因为是无意乃至于情难自控,所以才更显如今这位女君对于君侯的特殊之处。 这也是公孙羊方才听到贾偲说陈瑞夜闯衙署之时,头皮立刻发麻的原因。 倘若万一女君折于陈瑞之手,公孙羊没法想象君侯会是如何反应。 万幸,有惊无险。 公孙羊方放下了心。见贾偲说完,望着自己,便笑道:“贾将军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里,自然也是无事。” …… 次日,公孙羊结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领人,亲自送出了地界。 半个月后,魏劭与冯招会战于上郡的离阴。 冯招军中数万羌兵,于大战前人心思变,不愿再被冯招驱使作战。 冯招怒,杀了一批领头之人。 羌兵在冯招军中毫无地位,动辄克扣伙食军饷,作战被驱赶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闲,修路筑房,开矿采盐,无所不用,十分辛劳,升迁更是艰难,早就心怀不满。此次大战前夕,羌兵里私下开始传话,说原旺率部归附魏劭后,湟水一带的另些部族也纷纷效仿。魏劭与羌人约法。不但如此,魏军也愿招自愿投军的羌人,允诺一旦入伍,待遇升迁与汉人无二,诸如此类,消息越滚越大。 这些羌兵,全都是好战逞勇之徒,本就对现状不满,人心骚乱,又岂会被冯招杀人给震慑住,反而群情涌动。到了大战前夕,双方汇合,开战之时,被驱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哗变,倒戈杀向冯招。冯招阵脚大乱,虽奋力抵抗,却如何抵得住趁势大举而上的魏劭军队的全力攻击?溃不成军。 冯招大败,最后领了一支数百人的残兵南下逃到弘农,方稳住了阵脚。无奈派人去向洛阳幸逊请罪,等待后示。 …… 离阴之战大胜。魏劭忙碌了两天,将战后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晋阳一趟。 公孙羊从湟水回来的当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孙,助自己最后顺利结成盟约的事告诉了魏劭。 但从贾偲那里听来的陈瑞夜闯衙署一事,当时却没说。 直到此刻,才一边看他脸色,一边慢吞吞地说了出来。 他说完,便看着魏劭。见他脸色骤然变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狰狞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据贾将军所言,女君安然……” “军师!你当时为何不说与我?” 魏劭忽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也和他脸色一样,十分的僵硬。 公孙羊一惊,解释道:“君侯勿动怒。当时大战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于案后,不等他说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顾公孙羊在后呼唤,一语不发,大步朝外走去。 第108章 冯招虽暂退弘农,湟水的其余羌人在卑禾的带动之下,也相继传来愿意归附的消息,但这一带形势复杂,冯招在此盘踞多年,背后又有幸逊,随时可能重集人马反扑。还有烧当羌伺机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战毕,他虽打算尽快抽个空子回一趟晋阳去看看小乔,毕竟,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没计划立刻便动身的。 此刻从公孙羊那里听来这个消息,却立刻叫他变得怒不可遏,以致于片刻也无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竟对他隐瞒不报! 乍听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对方不是公孙羊,而是换成他帐下的任何另外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当场掀翻桌案,大发雷霆了。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曾收到过她发来的一封信。 现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给自己写那封信的几天之前,她还刚刚经历过如何的一场惊魂和危险。 但是就连她在信里,竟也丝毫不对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轻淡的口吻告诉他,她无意间救了卑禾族头领的孙子,已经送他返家了。 全都瞒他一人!连她也不对自己提半句! 愤怒、心疼、后怕,还有一丝隐隐的失落,魏劭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当天便动身上了返回晋阳的路。 …… 数日后。星光灿烂的这个夜晚,一行人快马纵入晋阳城门,往城北的衙署径直而去。 正在衙署门前值岗的虎贲守卫,惊讶地看到一行人马分开迷离夜色,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距离不过剩下数十丈了,那行人马竟还丝毫没有转向的迹象。 十夫长一声号令,虎贲立刻列成弓阵,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马转眼已卷到了近前。 十夫长认了出来,当先的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开道。 衙署的双扇红门随之大开。虎贲以军礼相迎。 魏劭胯下的那匹战马,终于得以停了下来,马身一片汗淋,打着沉重的连续响鼻,一被松开马缰,便支撑不住,两条前膝弯跪在了地上。 从湟水回来后的这半个多月,贾偲每天晚上都亲自带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样,他巡到通往内院的那扇内门之外,忽有手下飞快来报,君侯已入大门,正往二门而来。 贾偲一惊,转身疾步迎了出去。刚赶到二门,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里大步而来。 贾偲立刻单膝跪于五层阶下,口中大声道:“末将贾偲,恭迎君侯归来!” 魏劭起先便似未闻,连停都没停一下,大步便从他身前走过,转眼就出去了十来步远。 贾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觉面门一阵被他袍角带起的微风掠过,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内而去。 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刚从地上爬起来,忽看到前头君侯身影一顿,停了下来,接着转身,又朝自己大步走来。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贾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里?” “禀君侯,女君在。” “我临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块石头,硬邦邦的。 贾偲不住地叩头:“君侯吩咐,以护卫女君为第一要务!全是末将的失职!请君侯责罚!”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更冷了:“那晚上详细经过如何,你给我如实道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 贾偲是林虎贲的顶头上司。那日起先继续往前误追陈瑞,次日见状不对,醒悟过来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过去后,自然向林虎贲详细盘问过当时的详情。因涉及女君私密,当中细节,那日对着公孙羊自然不便启齿。如今被君侯这样发问,哪里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从头道了起来。 公孙羊对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个大概。经由他口传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简单。 魏劭就只知道陈瑞通过后院池里的水道半夜潜入内院,意欲劫走小乔,后被阻拦,当场射死。其余细节,一概不知。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继夜地赶了回来。此刻,等他渐渐听明白,竟是陈瑞半夜闯入小乔寝室之内,小乔拖延了他一些时刻,故意惊起旁边耳房里的春娘,继而被陈瑞强行挟走之时,奋力将他拒在门外,当时的值夜守卫才涌进来射杀陈瑞的这一番经过,手心里涔涔的全是冷汗,惊怒简直难以言表。 贾偲讲述完,心里迟疑了下,犹豫该不该讲那最后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着自己的两道阴仄仄的目光,便打了个颤。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说隐瞒了下去,旁人却未必不说。旁人便是不说,女君自己必定也会告诉君侯当时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个字也不许遗漏”的话,贾偲再不敢做别念,心一横,又道:“最后还出了点意外……” 魏劭身影一动不动。 贾偲硬着头皮,低声道:“末将当时也不在,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听林副将言,那陈瑞身中十数箭,被射在了地上后,女君从房里出来,到了他的近前,大约是想问他话,见他业已气绝,女君慈济,便叫林副将掘坑将他埋了留个全尸。不想就在这时,陈瑞竟又活转了回来,旁的人一时不备,竟被他扑过来捉咬住了女君的脚,说了句话,这才死绝……” “说了什么?” 贾偲勇气不足,一时不敢说出口。 “说了什么?!” 冷不防听到君侯咆哮似的恶狠狠一声,贾偲额头热汗滚落了下来:“听林副将言,似乎是说……女君美……那厮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愿……” 贾偲终于结结巴啊酢貊了这句他自听了后,便就没法忘记的既羞耻又无比冒犯的一句话,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阵面红耳热,低下头,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剑出鞘,贾偲只觉一道凌厉剑风扑面,耳畔响起几乎要刺痛了耳的一声宝剑劈入异物的尖锐响声,刹那间火星四溅,那只立在二门一侧用以镇内宅的石头祥兽的头,竟被他手中宝剑,硬生生地从中劈斩而断,“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了七八步远,最后才停了下来。 四周再无半点声息。 暮春夜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住了。 贾偲跪在那只被斩去了头的石兽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气。 “去把那厮给我挖出来!等着我亲自将他碎尸万段!” 一字一字,似从魏劭的齿缝里挤了出来似的。 贾偲应是。 魏劭转身,大步往里而去。 贾偲方才还在流着热汗,此刻冷汗却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经湿透了内衫。直到君侯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望了眼地上那只石兽的断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 已是四月底了。 距离那件事,过去也差不多一个月了。 小乔直到现在,晚上睡觉还是春娘陪着。 先前她被吓出来的那场病,起先因为找到了爰,心情愉悦,再吃几天安神的药,本已渐渐地好起来了。不想就前些日里,因天气乍暖还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觉又发了梦魇,以致于尖叫不醒,当晚便又烧了起来。急的春娘又是请医又是照料,方这两日才好转了些。只是人依旧没利索起来,恹恹的也不大想动。春娘更是不敢离她。晚上睡觉也在她床边铺了床铺,亲自陪着。 小乔这日傍晚吃了药,因药性发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里做着护膝的针线活,一边做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渐渐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只护膝,放下针线,捶了捶腰,正也预备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给她煮银耳喝,起先却忘了吩咐厨娘提早隔夜泡软。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见她睡的很沉,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出去,亲自去小厨房,择了银耳泡好,回来进房,关上门,正要上闩,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晚了,除非有紧急事项,否则不经传唤,内院是不可能有人进来的。何况,听这脚步声,似乎是个男人。 春娘心里疑虑。虽觉有贾偲他们这样日夜守卫着,不大可能再会出什么乱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场意外,也是后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挂了灯笼,照出了一个正快步上了檐阶的身影。 正是魏劭。 春娘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回头看了眼小乔,见她依旧睡着,便轻轻打开房门,迎了出去,朝迎面而来的君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引他到了稍远些的地方,这才告罪道:“女君睡着,我怕惊动了她,这才委屈男君,往这边说几句话。男君勿怪婢无礼。” 魏劭看了眼亮着灯火的门窗,低声问:“她如何了?” 春娘听他这语气,便猜到他应已经知道了月前出的那事。便道:“起先女君受了不小惊吓,病了一场。原本已经好了。不想前些日,晚上睡觉又发惊梦,当夜便又起了烧。好在这两日烧退了下去,就是还有些咳嗽,人也恹恹的。晚上吃了药早早睡下去,这会儿还没醒。” “男君何时回的?”春娘恭恭敬敬地问。 魏劭并没回答。立在那里,仿佛出神了片刻,说道:“我知晓了。这些日想必辛苦你了,你去歇了吧。”说完转身便往里去。 春娘忙叫住他:“女君当时受惊不小,到了如今,晚上睡觉都不大安稳。男君须得……须得温柔小意些,勿再惊吓到了她。” 她迟疑了片刻,心里对小乔的爱惜终究还是压过了别的,轻声叮嘱道。 魏劭并没说什么,只转过身,走到门口,轻轻推开,跨了进去。 …… 小乔睡的不大稳当,朦朦胧胧间,喉咙里一阵发痒,咳嗽了几声,人便醒了过来。感到小腹有些胀。眼皮子也没睁开,下意识地含含糊糊地道:“春娘,我想小解……” 她实在是到了如今,一个人晚上入浴房,也依旧感到发瘆。连解手都要春娘陪在门口的。此刻,话说出来了半句,脑子忽然醒了过来。意识到这是深夜了。春娘这一个月来照顾自己,凡事亲力亲为,也是累的够呛了。 她便揉了揉眼睛,正要自己悄悄爬起来,忽然身后伸过来一双坚实的臂膀,便将她从被窝里轻轻地托了出来。 这绝对不可能是春娘的手臂。 她也没这样的力气。 小乔一愣,人彻底就苏醒了。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正要张嘴惊呼,耳畔响起一个男人的低语声:“是我。我回来了。莫怕。” 这声音她非常熟悉。但这语调,却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她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魏劭的正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眸,目光便这样地交织在了一起。 第109章 27 小乔定定地望着魏劭,眼睛一眨不眨,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忽然朝他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口里含含糊糊地唤了声“夫君”,将脸紧紧地埋在了他的胸膛里。 魏劭被一双玉臂紧紧地攀住了脖颈,双臂里抱着个软软的身子。那身子蜷缩成了小小一团,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宛若婴儿般娇软柔弱。 他胸膛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扭住了,慢慢地紧紧纠结在了一起,他感觉自己难受极了。 他不自觉更加用力地圈住了她,贴唇到她耳畔柔声哄:“蛮蛮勿再怕了。全怪我,是我的不好,将你带来这里,又留你一人。你打我,打我便是,怎么打都行,我让你消气……” 他便如此反复在她耳畔哄着,语调温柔,似在哄孩子般。 小乔越被他这般哄,情绪便似越发的脆弱。闭目胡乱摇了几下头,鼻一酸,控制不住了,竟掉了眼泪。 魏劭见她竟被自己给哄哭了,心慌意乱,口里愈发絮絮叨叨个不停。 “蛮蛮你想我怎样做,你才不哭?” 他能想的出的什么疯话儿都说出口了。 可是他越发哄,小乔的眼泪却掉的越凶,虽不闻哭声,闭着眼睛却在他的怀里抽气个不停,两边肩膀一耸一耸的,没片刻,就把魏劭一片衣襟都给沾湿了。 魏劭呆住了,忽然将她放回在了床上,单膝跪在床边,俯身下去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和他今晚的人一样前所未有的温柔,充满了抚慰的力量。 唇舌交缠之间,小乔终于从刚开始见到他的那种不宁情绪中慢慢地恢复,渐渐停止了抽泣。 “蛮蛮你还要我做什么,才会高兴起来?” 结束了这个稍带了点咸味的吻,魏劭又一路吻到了她的耳边,含着她白玉般的柔嫩耳垂,轻轻地继续舔吻着。 小乔有点害羞,闭着眼睛,面颊在他胸前衣服上蹭了几下,悄悄蹭去还糊在自己脸上的一点残余的眼泪和鼻涕泡儿,哼哼了一声,睁开眼睛,推开他的脸,小声地道:“我要去解手。” 魏劭一愣,随即将她再次抱了起来,转身往浴房送去。 到了门口,小乔见他似乎还要进去,急忙捉住他胳膊道:“我要下来了。” 魏劭已经进去了,柔声道:“你还病着,我帮你。” 小乔面颊都羞红了,收紧十指用力拽着他的衣袖,摇头:“我不用你帮。你出去!” 魏劭凝视她,见她面颊都羞红了,迟疑了下,终于慢慢放下了她,说道:“那我在这里陪你。” 小乔将他强行推了出去。见他还站在门口不肯走,咬唇道:“你离我远些。要不然我……” 她是想说,要不然我解不出来。可是又说不出口,只是不停催促他。 魏劭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往前去了。 小乔关了门。从没有像此刻这般,连解个手,都似胸脯里藏了只小兔,心口在啵啵地跳。又觉得甜蜜无比。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弄出声响地终于解完,吁出了一口气,净手后开门,冷不防看到魏劭不知道什么回来了,居然就靠在门框的边上。 “女君落泉声亦悦我。我还没听几声,女君就好了?”他笑眯眯地说道。 小乔一愣,面颊又飞上了两朵红晕,握起粉拳就捶他胸膛,骂他是个坏人。 咚咚的被捶了几下,魏劭哈哈大笑,忽然双臂抱住她的臀,将她双脚离地高高地抱了起来,她胸脯正好就和他面门一般的高了。 他好像故意使坏,脸往她一侧胸前使劲压了一压,再滚了一圈。 小乔睡衣薄软,竟就敏感了,忙抬手推他的脸。他便顺势压她的另一团柔软。这回更过分了,张嘴连衣衫含进了嘴里,齿舌轻轻舔咬。 小乔嘤了一声,登时半边身子苏软了下去,挂在他身上,吃吃地低声笑,推他的头。两人这样一路回到床上,魏劭顺势也躺她边上,继续闹了片刻,小乔最后被他挤到了床角,笑的浑身无力之时,忽然又咳了起来。 魏劭急忙停下,手掌改抚她的胸间。 小乔咳了一阵,等喉咙里的那阵干痒过去了,止住。抬头见他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神色怜惜,心里感到甜丝丝的,道:“我无事了,已经好多了。” 魏劭凝视着她红扑扑的娇艳胜过了花朵的面颊,忍住心里早钻了出来的想将她拆吞入腹的念头,扶她躺了下去,将被盖到和她下巴齐平,道:“你先睡着。我身上都是汗,我怕熏了你。我去洗个澡,出来就陪你睡。” 小乔点头。 魏劭澡毕出来,便熄了灯火。昏暗里,他爬上床,躺了下去,朝小乔伸去胳膊将她抱在了怀里。 “睡吧。” 魏劭在她耳畔,柔声地道。 …… 小乔在魏劭火热的怀抱里,安安稳稳地睡了长长的一觉。连半个梦都没做。第二天就觉得神清气爽,除了还有些乏力,喉咙略干,其余便好的差不多了。 魏劭陪了她一个白天。两人真正是寸步不离,同食共寝,喂她吃药,不让她走半路的路,宠她宠的要上天了,连入夜后小乔沐浴,他也不让春娘来服侍。 先前小乔生了病,春娘就一直不让她下水洗澡,每天只擦一把身子。 这里春末天气多变。前几日下了场雨,便乍暖还寒,小乔也是因此又生了病。这两天一放晴,天气立马热了起来。小乔感到浑身黏腻腻,加上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泡在热水里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魏劭和她同浴。怕她又着凉,在水里也没怎么动她,等她洗完就抱她出来,擦干身体裹了衣裳,便送进了被窝。 小乔舒舒服服地卧在魏劭怀里,星眸半闭,任他手掌在自己后背抚摩,舒服的快要睡过去时,魏劭坐了起来,掀开被角,捉住了她的脚。 小乔睁开眼睛,见他捧着自己的一只脚反复地看,神色有些古怪。便猜到了他这举动的缘由。 魏劭抬眼问她:“还疼吗?” 当时那一幕,曾将小乔吓的几乎破了胆。之后每次想起来就全身发毛。 至于被陈瑞咬过的那只脚,虽然牙印几天后就褪了,但好些天里,她的脚上似乎都还留着那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觉。 “已经不疼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 魏劭掌心轻轻抚摸了下,跟着低头,嘴凑到她白嫩的脚背上,亲了一口,说道:“怪我不好,让你受了如此的惊吓。” 被他嘴唇亲过的脚背皮肤仿佛烫了起来。 小乔蜷了蜷足尖,想缩回脚。他却捉的很紧,并不放,又亲了上去,反复地亲吻,仿佛想把那些在她脚上曾留下过的痕迹都给压盖过去似的。 小乔的脸慢慢地红了,哼哼着小声地道:“我真的好了。你别这样啦……” 她有些害羞。 魏劭充耳不闻。亲过的她的足背,又一根一根地亲她整齐又漂亮的足趾,亲完了两只脚,他的唇便沿着她的脚背肌肤,慢慢地往上。 小腿、膝盖,大腿…… 小乔看着他越亲吻越往上,渐渐感到有点心慌气短。 他都要亲到她腿的最上方了,却好像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不会是想…… 她的一双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在他唇要碰触她秾粹花心的那一刻,慌忙想闭合双腿,却被他的手掌,稳稳地压住了。 他毫不迟疑地亲了上去。 “不要……”小乔羞极了,不住摇头。但那感觉,却仿若氤氲化醇,她竟然浑身毛发皆苏,无力地哼着,脸红通通的,身子扭动,微微颤抖。 “不要啊——”她哀求。 魏劭却不听她的,继续以唇舌讨好。 一阵翕翕然快乐忽地袭来,小乔无法抑制,仙液汩汩,竟湿透了重衾。 便是那一刻,他入了她,两人交接在了一处。 …… 许是怜惜她病后初愈,魏劭这晚上并未要她太狠。 只这一次便了了。两人却都犹如醍醐灌顶,快乐无比。 “蛮蛮喜欢我方才那样对你?” 魏劭在她耳畔依旧咬着耳朵,声音有些得意。 小乔手背压着眼睛,不住摇头。 魏劭望着她口是心非的可爱模样,又大笑。笑过后,将她手从眼睛上挪开,道:“蛮蛮睁眼。” 小乔便乖乖地睁开了眼睛,眸里还带着残余的春潮水光。 “抱住我。”他又下命令。 小乔再次乖乖地抱住了他。 魏劭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往后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瞒我。要立刻就和我说,记住了吗?”魏劭说道,语气严肃,一改方才的嬉笑。 小乔微微一怔。 “就像这次,你分明遇了如此危险,遭受如此惊吓,何以在给我的信中却只字不提?” 他的语气渐渐有点重了起来。 小乔小声地道:“我是不想你……” “不想我分心?”魏劭打断了她,眉头微皱,“你知道我在一个月后才最后知道了此事,我是如何做想?叫我觉得你心里便未拿我当你夫君看待。我宁愿你没有救下那个羌人少年,也不想你有半分危险。卑禾族归附我最好,不归附,我便打。平定西境,不过是个迟早的时间问题而已。但你若有失,你叫我该如何自处?” 他的语气越发的严厉了。 小乔咬了咬唇:“夫君我错了……” 魏劭神色这才缓了些,哼道:“往后你还敢不敢有事瞒我了?” “不敢了。”小乔摇头。 魏劭神色终于缓了回来,将她反手抱住,亲了她一口额头,道:“陈瑞那厮,前次让他侥幸逃脱,此番竟变本加厉,如此对你。我若不……” 他说了一半,忽然又打住了。 “夫君若不什么?”小乔睁开了眼睛。 魏劭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而已。”他抚了抚她的鬓发,朝她一笑,语调转回了温柔:“你累了,睡吧。” 第110章 小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直陪她睡着。过了良久,他睁开眼睛,低头看了她一眼。 小乔闭着眼眸,羽睫低垂,呼吸均匀,沉沉地睡了过去。 魏劭想了下,慢慢地松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再帮她拢了拢被,随即转身穿衣。 他穿好衣裳,弯腰穿靴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天都黑了,夫君你还要去哪里?” 魏劭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见床上的小乔睁开了眼睛,慢慢坐了起来,便干咳了一声,朝她转了过去,若无其事笑道:“无别事。只是方才忽然想起贾偲那里有件事,想去问问。我吵醒你了?” 不待她回答,魏劭蹬掉了刚穿上的一只靴,侧躺了下去,将她也带回到枕上,柔声道:“是我不好。我再陪你睡。” 小乔缩他怀里,静静闭目了片刻,忽然又睁开了眼睛。 魏劭似乎感觉到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她仰头看自己,便道:“你睡不着?” “夫君有事瞒我。”小乔用肯定的语气道。 魏劭挑了挑眉:“何来有事瞒你?莫多心。”说着将她搂住又往怀里带。 小乔摇头,挣脱开:“夫君一定有事瞒我。我感觉的到……” 她迟疑下,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莫非,事关夫君方才提了半句的陈瑞?” 魏劭一听到陈瑞两字,眼皮子便搐动了一下,眸底掠过一丝沉沉的暗色。 小乔和他处了一年多了,渐渐熟悉,立刻捕捉到了他神色变化的细微之处,感到了一股戾意。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夫君怎不说话?莫非被我说中了?” 魏劭起先那句话,说了一半收住,是怕吓到了她。 方才小乔睡着了。他便想到从昨晚他回来直到此刻,一直都在内院,一步也没出去,也不知道贾偲把那事办的如何了。便想趁她睡着,自己出去问个究竟。 且这种事,他本也不想让她知道的。 此刻被她逼问。方轻描淡写地道:“那厮从前便你欲行不轨,叫他命大活到了如今,此次竟又令你遭受如此的惊吓,叫他就这么死了,实在太过便宜。也无别的,我欲起尸,将他再碎一遍罢了。非如此不能替你解气,亦不能平我心头之怒。” 小乔吓了一大跳,睁大眼睛望着他,确定他不是在玩笑,慌忙摇头:“夫君不要!” 魏劭双目直直地看着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被她阻拦的些微不快:“你不忍心?我听贾偲言,那日还是你特意吩咐下去,让好生将他埋了的。” 小乔坐了起来,拥被于胸前,双眸望着魏劭:“确实是我叫林虎贲棺葬了他的。之所以如此,并无别意,而是此人虽也令我生厌,但终究已经丧命,也算是结了他这生的因果得报了。他死于我的面前,我固然可以命人将他曝尸荒野,但如此处置,并不能令我多增加半分心安。是故我将他以常人看待,殓他入土。不过是件随手为之的小事,何以不做?” 魏劭依旧那样双目望于她。但目光里的那一丝不快,已经渐渐消退。 “我也不赞成夫君将他再起出来。既入土,何不让他得他其所?此刻起出来,固然能泄一时之愤。但夫君扪心自问,即便碎过了万遍,当真便能就此而消去对他的恨意?” 魏劭不语。 小乔朝他靠了过去,臂膀攀他腰背,脸贴在他脉管噗噗跳动着的颈窝之畔,轻声地道:“何况,蛮蛮也害怕。蛮蛮不想夫君做这样可怕的事。” 魏劭从昨夜回来知悉详情之后便在心底爆出的那股原本几乎爆裂了血管的怒恨,在她的温言软语之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消退了下去。 最后当她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抱住他,说蛮蛮害怕,不想夫君做这样可怕的事的时候,尽管魏劭还是没觉得这有多可怕,但却实实在在,感到了歉疚。 他反手将她环抱住了,安慰般地吻了吻她的额,低声道:“我听蛮蛮的。不去管那厮了。” …… 她不想魏劭干出这样的事,原因其实颇复杂的。 一部分或许是陈瑞。虽然那人还活着的时候,她确实厌恶。但人都死了,再遭一次这样的对待,她觉得有些有些过了。 一部分是因为魏劭。她不想因自己让他再背负一个戮尸的名头。毕竟,无论在哪个年代,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名气。 最后,或许在她的下意识里,她也不是没有因此而联想到了魏劭对于自己乔家人的仇恨。 虽然她也知,魏劭对于陈瑞的恨,自然远远没法和他对乔家的恨相提并论。但,倘若魏劭愿意因为自己而放过陈瑞的话,这是不是表示,她也可以期待,到了某一日,魏劭也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同样地放下他心里的对于乔家人的恨意? 他终于还是做出了这种她期待看到的回应。 小乔松气之余,感到欢喜。而且也有点感激。 她仰脸,轻舒玉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樱唇微启,柔声地道:“夫君你真好。” 魏劭咧嘴一笑,“咚”的甩掉了方才还套在另只脚上的靴子,拥她一起躺了下去。 “睡吧,我不出去了。” 他说道。 …… 几天之后,贾偲终于得以见到魏劭的面,问后续。 那天晚上,他连夜匆匆带人干了辛苦的掘地三尺活儿,随后就派人一直守着挖出来的东西,左等右等,却一直等不到君侯的后续。 等了这么多天,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挖出来了?埋回去吧。” 魏劭仿佛才想了起来,随口说道。 …… 魏劭在晋阳停留了不过五六日,便收到西河郡那边传来的消息。 冯招果然重新集合了人马,如今正重新往上郡而来。 那日公孙羊与原旺歃血结盟,卑禾人载歌载舞之时,前来送信的那个雕莫信使甚是无趣,趁人不留意,自己便悄悄走了。 雕莫并未死心,随后又亲自携厚礼来卑禾领地见了原旺。为自己当日所做之事,向他致歉,再试图游说他和自己联合。即便不出兵,也不要依附于汉人。 原旺一生秉性疏阔,向来不好战。年纪越大,越思安定。何况从爰的口中得知雕莫曾对自己孙儿做下的事,如何还可能点头?连面都没露,借病不见,请雕莫带着礼物回去。 雕莫继续游说其余羌人与自己联合出兵。但卑禾既归附了魏劭,得魏劭约法,其余部族也纷纷心动,雕莫一番奔走,几无响应者。他并不气馁,回去之后,厉兵秣马,决意伺机而动。 又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就要到来。 西河郡是兵家之地,实在不合将小乔也带去。魏劭和她再次暂别,便又回往了西河郡。 这一别,就是三个月。 时令进入这一年七月的时候,小乔收到了来自魏劭的最新的一封信。 他在信里告诉她,半个月前的安定郡一战,冯招大败,彻底失凉州,他已经接管。 烧当羌人继续负隅顽抗,但不足为虑。他估计很快就能结束战事回到晋阳了。 “吾思汝,昨夜汝复又入吾梦。却不知汝之梦中郎君,又为何人?” 他在信末,用半是调侃,半是带了点酸溜溜的口吻,这么说道。 小乔看了几遍信,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独自坐于窗前,提笔给他去了一封回信。 信写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春娘从外匆匆进来,神色凝重,附耳低声道:“女君,你猜谁也来了晋阳?” 小乔望她,见她神色厌恶,便似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便笑道:“晋阳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是谁让春娘如此不快?” 春娘哼了声,道:“还会有谁?那个左冯翊公夫人苏氏!竟然也不请自来,到了晋阳!” 小乔慢慢放下了笔。 久违了的苏娥皇,如今竟然也来到了晋阳? 原本,小乔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再想起这个女子了。但是此刻,随着她的突然到来,许多前世的有关这个女子和自己如今的丈夫魏劭之间的记忆,一下又走马灯似的晃了出来。 她能顺利来晋阳,这倒并不奇怪。如果她前次鹿骊大会后离开幽州回了中山国的话,那么从中山国到晋阳,一路都是魏劭的领地,相对应是安全的。 何况她也不可能一个人出行。 至于她的目的,小乔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为了魏劭。 “她何时来的,如今住哪里?” 小乔出神了片刻,问道。 “昨日到的。住于驿舍。带了许多的侍从美婢,派头齐整。” 春娘用嫌恶的语调,说道。 第111章 28 次日,小乔收到了苏娥皇投来的一封拜帖。称她南下去往洛阳,途经晋阳,得知小乔也在此地,惊喜,特投帖前来拜会。 春娘说:“女君不必理会便是。” 小乔道:“我也是无事。她既来了,还投了拜帖,会会也无妨。” 春娘一愣,悄悄看了眼小乔,见她面带笑容,神色如常,便转身出去回话。 春娘走后,小乔弃了昨天那封原本已经写了一半的回信。重新提笔写了一封,信中讲了几句自己近况后,也用调侃的语气说,蒙夫君每晚梦中有我,蛮蛮甚感荣幸,蛮蛮的梦里,怎敢还会有别的郎君? 信末,她又添了一笔:闻刘苏氏左冯翊公夫人玉驾不日前亦到晋阳。远道而来,且知夫君与刘苏氏有旧交,是故不敢怠慢,我愿代夫君尽接待之谊。夫君大可安心,不必挂怀。 写完了信,待墨迹干,她卷了起来放入信筒,叫昨日来的信使带了上路。 …… 小乔在衙署后宅的一间偏厅里,见了来拜访的苏娥皇。 去年底鹿骊大会之后,苏娥皇离开渔阳,将近一年时间过去,她看起来依旧是小乔记忆里的样子,华服美饰,极有风情,风度看起来也是极好。 一见到小乔,先就称赞小乔美貌风采更胜从前。笑道:“知我为何一直唤女君为妹妹?除了我与老夫人有亲,小时和仲麟又有来往,是故觉你亲近之外,也是我从小见旁人家中,阿姐阿妹出则同游,入内共帕,亲密无间,一直心向往,奈何我家中唯我一个女儿,难免抱憾。见了妹妹如此脱俗人物,心生羡美,且我又比妹妹虚长几岁,这才托大自己乱叫着,妹妹不会笑话我吧?” 小乔请她入座,笑道:“夫人何须如此自谦。玉楼夫人之美名,天下何人不知?我却不过一后宅妇人,先前在渔阳,终日忙于中馈琐碎、侍奉老夫人与我婆母。到了这里,不过也只知道尽心侍奉夫君罢了,旁的一概不通,怎担得起夫人如此溢美?至于唤我为何,些须小事,随夫人心意就是,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何至于笑话?” 苏娥皇望着小乔,脸上依旧带笑,但笑容却微微滞了一下。 …… 去年,在中山国,她第一次见到了乔女。至今二人虽也碰面过数回了,但每次近旁都有徐夫人在。 苏娥皇留意到,乔女大多时候沉默着,和自己的对话更是寥寥。 就是这仅有的几次短暂碰面里,苏娥皇暗中估量魏劭这个娶自兖州乔家的妻子。 年轻、貌美、徐夫人喜欢她,这是乔女最大的优势。 魏劭对乔家怀有刻骨恨意、娶她是另有目的。乔女本身无任何锋芒可言,性情也如白水般温吞。她就像是徐夫人身后的一个影子——这些,都是乔女的劣势。 年轻美貌,徐夫人喜欢她,这些或许能让魏劭在乔女的床上多停留几夜。但这般一个女子,苏娥皇不相信她能收的住魏劭的心。 何况,和乔女身上的劣势相比,她的那些优势,在魏劭的心目中,到底又能称重几两? 所以苏娥皇对自己的归来,一直很有信心。 从几年前她开始慢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她少女时代的那位故人魏劭的身上的时候,她就同样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少年时候曾弃他另嫁,而今年岁渐长,这是她的劣势。 但她也有优势,而且,这优势独一无二,旁人不能拥有:魏劭如何的性情,他喜爱什么,他厌恶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世人眼中,魏劭对待仇家手段狠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苏娥皇却知道,他对入了他心的人,是何等赤诚,不能割舍。 如他父兄之死曾对他给他带去的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正是伤及了他的至亲至爱,他才会对仇家切齿到了那种地步。 所以苏娥皇的自信,并非没有缘由。 魏劭十二岁经历父兄变故,自己也重伤以致卧床长达半年之久的那段时间里,就是她一直用心在旁照料,百般宽慰于他。 凭了这种情分,十个乔女也不能与自己相比。 更何况,苏娥皇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另嫁洛阳,临走前曾想寻机会与他告别。 她让人给他传了口讯,约他出来相会。 魏劭当时虽然并未赴约。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却叫她的信使转达了他的一句话。 他说,唯有遥祝曼福不尽。 虽然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苏娥皇却从中品出了无数的少年心事。 所以对于今天和乔女的这场见面,苏娥皇其实准备很久,也期待了很久。 徐夫人那里,既然一击不中,她自然不会傻到再去硬碰。 她可以改道而行。 在耐心等待了这么久后,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终于来到了这里。 这一次,她要和魏劭面对面。这一次,也是她和魏劭所娶的这个乔女之间的第一次在没有徐夫人在场的情况下的面的面。 这是一个战场。和男人的战场一样,最后结果也是伏尸流血,但武器,却是无形的刀。 一开场,苏娥皇就知自己碰了个壁。她那一番听似亲切,实则暗含了挑衅意味的开场白,在乔女的应答之下,倒显得自己可笑了。 更让苏娥皇感到戒备的,是她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出来乔女这一番应答,到底是绵里藏针,还是本就是她的自然所想。 她第一次觉得,当初以“妹妹”这个称呼来叫乔女,其实显得自己有些急蠢了。 但是如今却不能改口。 苏娥皇心里转眼便掠过了无数的心思,面上却分毫不显,继续谈笑。叙了些闲话,忽道:“昨日我给妹妹的拜帖里,也提了一句。我欲南下洛阳,行经此地,得知妹妹也在,十分惊讶。想到过而不见,未免失礼,是故投帖打扰。我听说仲麟如今正在平西。渔阳到此,千里之外,妹妹竟也一路跟了过来服侍,贤惠至此,实在是仲麟的福气。偏他忙于己事,竟留妹妹一人在此,未免寂寞了。只是男子不比我们妇道人家,眼里只看得到那么一个院子上头的天。何况仲麟我自小便认识,也算一道长大的,知他志向高远,非常人能及,于妇人的心事,恐怕有所疏忽。妹妹千万莫怪他。” 一旁春娘笑着道:“夫人真当贴心。原本这些我家女君和男君的事,婢也不好向外人说。夫人既非外人,婢便多嘴说两句,也好叫夫人放心。夫人大约不知,我家女君和旁的妇人不同。旁的妇人,都是恨不得时刻黏在自家男人边上盯着,就怕家里篱笆没扎好,一个错眼便叫什么不知羞耻的野狗给钻了进来。我家女君却从不想这些。年初男君来晋阳,起先女君还不愿同来,男君人都已经上路几天了,竟还半夜赶了回来,定要女君与他同行。女君这才随了男君同来。到了这里,男君虽忙于战事,信使却是往来不断。就方昨日,男君又送了一封信来。说来也是好笑,信使每回送信而至,必定等在这里,若无女君回信,他便不敢回去,唯恐空手而归要遭男君责备……” “春娘!夫人面前,你胡说些什么!” 小乔微微蹙眉,打断了春娘。 春娘忙道:“婢是怕刘夫人担心,才多嘴了。婢不说了。”说完闭上了嘴。 小乔看向苏娥皇,歉然地笑道:“我乳母多嘴,叫夫人见笑了。” 苏娥皇的目光从春娘的脸上慢慢地移了回来,微笑道:“哪里!仲麟和妹妹如此恩爱,羡煞旁人了……” …… 苏娥皇被送出衙署大门,坐上马车回往驿舍的时候,心噗噗地跳,有些乱了节律。 她的手也有些凉。 方才人在里头,她虽还和乔女言笑晏晏,心却有些乱了。 那个春娘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扰乱了她的心神。 她这一趟拜访,本意是为了再探一探乔女的虚实。 却没有想到,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春娘嘴里的“野狗”,暗指的就是她。 倘若没有乔女撑腰,一个下人,即便她是乔女的乳母,也是绝不敢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的。 由此可见,乔女并不像自己原来想象的那样,只是以徐夫人影子的身份而在魏家存在着。她应当也觉察到了自己想要靠近魏劭的目的。 这没什么。苏娥皇不介意,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将自己的目的隐瞒下去。 令她感到心神乱了的,是那个乳母嘴里说出来的关于魏劭和乔女的那些相处日常。 魏劭或许会和这个乔女同室而居,同床而眠。但苏娥皇不相信魏劭竟会和仇家之女好的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定是那个乳母得了她主妇的授意,让她故意在自己面前捏造,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回去的路上,苏娥皇一遍遍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马车停在驿舍大门之外的时候,她原本纷乱的心情,已经重新渐渐地平定了下来。 只要能靠近魏劭,她就一定会有机会唤醒魏劭心里那个曾遥祝自己曼福不尽的少年,她很有信心。 “告诉驿丞,说我头疾发作,须得留下来养病。” 入驿舍后,苏娥皇冷冷地吩咐侍女。 …… 魏劭三天之前,收到了来自小乔的回信。 每次读她的信,对于正在经历着一场接一场的刀光血影战事的魏劭来说,都是一个非常愉快的体验。为此他甚至专门指了一个信使,就只用来传递自己和她两人之间的私人书信。 这是君侯的秘密,连公孙羊也不知道。 魏劭总是嫌她的来信写的太短。没看几下就没了。所以每次都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总是一段看完,回味一下,再接着看下一段。 这次也是如此。 当时他背着人,一段一段,慢慢地读下去,读到小乔说,“蒙夫君每晚梦中有我,蛮蛮甚感荣幸,蛮蛮的梦里,怎敢还会有别的郎君?”的时候,魏劭颇为得意,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她说这话时候的俏皮模样,唇角便微微勾了一勾。 他继续看下去,看到最后,目光忽然定住了。 苏氏来了晋阳?她想做什么?蛮蛮应当不会胡思乱想吧? 他的脑海里,立刻接连蹦出了这么三个念头。 第112章 魏劭的大军现在已经移驻在了上次他遇袭中了毒弩的靖边。 一个月前,安定郡一战之后,凉州入了魏劭的手。 湟中的大部分羌人部族也随了卑禾族的脚步纷纷归附。 现在只剩下烧当羌人所占的固源一带了。 靖边和固源遥望,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只要打下固源,就能将并州、湟水、凉州三地彻底联结成为一片。日后抚好西羌,往北切断与匈奴的交通,往西把住凉州的关隘,则进可南下,退也可扼守,加上幽州、冀州,天下一半,几乎便入魏劭的囊。 公孙羊对于征西取得的神速进展,也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韩非子云,善张网者引其纲。公孙羊很早就意识到,君侯征西大计里的“纲”,便是羌人。 原本在他设想里,要想达到如今这一步,至少怎么也要一年的时间。毕竟,收服羌人,继而打掉冯招,这些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易事。 没想到运气一旦顺起来,挡也挡不住。先是卑禾族带动湟水大部分羌族顺利归附,继而冯招军中羌兵哗变,战斗力锐减,两场大战,数小战后,彻底交出了凉州。 从以年初魏劭来到晋阳为标志而开始的这场西征,用时不过半年而已。 烧当羌人虽然悍猛,此前在魏劭亲率大军和冯招作战的时候,也数次攻打上郡,给守军带去了不小压力,但失去了旁援,孤军作战,绝不可能支撑长久。 打下固源,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魏劭帐下所有将士都无比欢欣,人人渴战,盼望立功,军心无比的振奋。 …… 主帅大帐之中,刚刚结束了一场简短的军事会议。 魏劭下令,由李崇张俭魏梁三人领三路大军,全力攻烧当羌,将固源彻底拿下。 之所以这么快就决定发动对固源的主动一战,除了要借安定郡一战的余威,达一鼓作气的目的之外,也是因为昨夜,捉到了一个被幸逊派去烧当羌的使者。 使者携了幸逊以幼帝名义而颁的一封圣旨,封雕莫为金羌王,许以金帛厚利,命他继续游说羌人,共起敌对魏劭。 魏劭杀了使者,今日便下令全力进攻烧当羌。 …… 从年初正旦日,他未赶去洛阳皇宫参加正旦朝贺开始,便是隐隐宣告了幽州与洛阳的决裂。 及至今日,坐镇洛阳的幸逊,绝不可能再继续看他进一步的坐大了。 而魏劭,他也将以名副其实的北方霸主的身份,真正开启他宏图霸业的第一步:挑战洛阳的无上权力。 对烧当羌的这最后一战,就是承前启后的一个节点。 真正的足以搅乱天下大势的战争阴影,即将到来。 …… 雕莫和他的羌兵,在一场大战之后,只余不到两千人马,最后被魏劭的大军包围在了一片荒草滩中。 其余或死,或被俘。 雕莫负隅顽抗,数次欲组织最后的骑兵阵冲出重围,均被箭阵阻回。包围圈越来越小,至穷途末路,欲横刀自刎之时,被部下苦苦劝阻。 是役,烧当羌大败,骑兵全军覆没,元气大伤,雕莫被俘。 三天后,雕莫接受了公孙羊的招降,向魏劭上了降书。 他在降书中称,罪在己一人,与族人无干。既侥幸得君侯宽宥,愿领阖族之人归附,不生二心。 而这个时候,魏劭早已经踏上了回往晋阳的路程。 他半个多月前收到小乔的那封信后,当即就回了一封信,命信使再送回去。 她却一直没再回复了。 魏劭感到有点忐忑。 终于等到战事尘埃落定,他如何还坐的住?将善后一股脑儿丢给了公孙羊,自己便踏上了回往晋阳的归途。 他归心似箭,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快点见到她。 …… 魏劭在七月末的这个傍晚时分,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晋阳。 他的马匹在往城北衙署去的时候,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最后魏劭停马,在道旁沉吟了片刻,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苏娥皇的头疾这些天一直没有好,那日从衙署回来,无法再上路了,一直歇在驿舍里。 她入住驿舍的第一日,驿丞便经由她的随从之口知道了她的身份。 左冯翊公夫人,这一层便罢了,不过是个死了的空有名号的汉室宗亲的遗孀。 真正叫驿丞另眼相看的,是她与晋阳新主燕侯魏劭沾亲带故。 她来的第二天,就去拜望了深居简出的燕侯夫人。回来后头疾发作,燕侯夫人闻讯,特意打发了医士来给她瞧病。 可见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加上苏氏出手大方,是以这大半个月来,她留居养病的日子里,驿丞侍奉周到,对她很是高看。 这日的傍晚,驿丞匆匆赶往后堂,来到一间雅洁清幽的房前,叩响了房门。 苏娥皇的侍女打开门,露出面孔,驿丞说道:“燕侯来了!此刻就在前堂,请夫人过去叙话。” 驿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是恭恭敬敬的。 真的是没有想到。这位左冯翊公夫人,竟然能够劳动燕侯大驾亲自来此,看来交情果然匪浅。 侍女请驿丞稍后,返身入内,将话复述了一遍。 苏娥皇正侧卧于床榻,单臂支颈,闭着眼睛,恍若入睡。一个侍女跪在她的身侧,为她轻捶腿脚。 她睁开眼睛。极力按捺下加快了的心跳,说道:“叫他去转告燕侯,说我犯了头疾,能否请燕侯入内叙话?” 侍女出去传话,俄而返道:“驿丞说,方才他已经提过夫人在此养病之事。燕侯说,若是夫人病体过于孱弱,不便此刻见面,他便改日再来。” 苏娥皇道:“不必。叫他传话,我稍歇便去见。” 驿丞离去,苏娥皇从榻上迅速翻身而起。侍女服侍之下,换了一身她多日前便备好的水红色的薄薄丝衫,襟口绣着的一朵精致蕙兰,服帖地卧于她丰满的胸前,极抓人的视线。她的腰上系了细细的长带,下坠玉佩。这一身衣裳,完全地显出了她身段的丰熟之美。她对镜,往面颊和唇上稍稍点染了一层淡淡胭脂,却并不梳头,反将几缕鬓发稍稍打散,挂落了下来,仿佛片刻前刚从锦帐离衾而起,多了几分慵懒的病弱之态。 苏娥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在两个婢女的左右扶持之下,出了房门。 她跨进那间堂室,看见大开的那扇西窗之前,立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一道昏红的夕阳从窗口斜射而入,将男子笼罩,地上投射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显得他愈发伟岸。 他仿佛在眺望远处,或是出神地在想什么,背影纹丝不动。 三年前开始,苏娥皇就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再次接近这个曾被她弃掉了的男人。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有机会,得以和他再次这样面对面地相见,近旁没有旁人。 苏娥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要张口唤他,魏劭已经转过身,朝她快步走了过来,停在距离她数臂之遥的屋子中间,目光地径直落到了她的脸上,说道:“夫人身体如何了?我前些时候一直不在晋阳,收到了我妻的信,她在信中提及了夫人,我才知道夫人竟也到了晋阳。” 他的语气很寻常。苏娥皇却微微地一怔。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和魏劭相遇,二人独处时候的开场。 却没有一种,会是这样的情景。 中间插了一个他口中的“妻”。 自己到来的消息,还是经由他的“妻”的口,转达到了魏劭的面前。 她的心里,慢慢地涌出了一丝仿佛受到了羞辱般的不适之感。 她凝视了魏劭片刻,缓缓地道:“我的头疾,从我出嫁后,便折磨了我多年,每逢心情不畅,便会发作,发作时候,生不如死。多方问药,也是无效。后来遇上了一个神医,神医给了一个方子,叫我照方搓丸,发病服下药丸,如此方能镇痛。我问神医病因,神医说,此为心病,药石止痛,却不能治本。须哪日除去了心病,方能得以痊愈。” 魏劭注视着她:“如此夫人更要注重平日养性,凡事勿郁结心头。我来,也是想问夫人一声,病养的如何了?” 苏娥皇一时有些吃不准他问这个的意思,迟疑了下,道:“歇了这么些天,也是差不多了……” 魏劭点头:“如此甚好。夫人不是说要去洛阳吗?明日如何?我明日早,派人来此,护送夫人上路至洛阳。” 苏娥皇一愣,道:“方才驿丞来传话时候,我正躺着,人本乏力,不欲不出房的,只是听闻君侯来此,方挣扎起身。明日恐怕依旧无法出行……” 魏劭再次点头:“也好。那夫人安心养病。哪日好的利索了,叫人传个话给我妻,到时我再派人送夫人上路。夫人身体既不适,这就回房吧。” 说罢,魏劭转身而去。 苏娥皇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在他快要跨出房门之时,追了几步上去,哑着声道:“二郎,你真就半点也不问,当年我为何弃你另嫁?我又为何落了头疾,就连我的声音也给毁了?” 第113章 29 魏劭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来这里,并非是为听夫人倾诉旧事,夫人也不合宜向我倾诉。” 他缓缓地转头。 “苏氏,你这趟途经晋阳,滞留也有些时日了,倘若真出于身体不适之故,好生养病便是。只是……” 他两道目光笔直地落在苏娥皇那张渐渐变得苍白的面庞之上,停驻了片刻。 “倘若你是另有所图,听我一言,还是尽早上路为好。我早已非当年二郎,如今更有妻室,她甚得我心,我不欲横加生事惹她有任何的不快。” “我言尽于此,你且养病。” …… 他就这般去了,头也不回这般地去了。 苏娥皇僵立,双眼发直,浑身皮肤仿佛被冰水浸泡了似的,一股细细的冷意,慢慢地渗透皮肤入她骨髓朝她袭来。 她的牙齿若不是紧紧地咬合着,恐怕此刻已经开始瑟瑟打颤了。 她的心口慢慢地也被恐慌所攫占,一种事情完全超出了她预料之外的那种恐慌。 原本以为,无论如何,只要自己能得到一个和他独处说话的机会,她便能够将他带往自己所想的方向而去。 却万万没有想到,从魏劭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起,事情便彻底脱出她的预料。 世上男子,无不好色。苏娥皇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是以魏劭娶了乔女,如今也才不过一年多的功夫,出于新鲜,或许也会好她的一口皮肉。 这一点苏娥皇早就有过准备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魏劭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将她送走。不但如此,竟还当着她的面,说出了“她甚得我心”的话。 难道那天那个贱婢春娘口里出来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成? 苏娥皇无法接受,根本无法接受。 难道是那个乔女逼迫魏劭将自己赶走?否则他若是真厌恶自己,何以态度还如此和悦,甚至主动说派人护送自己去洛阳? 魏劭对自己,一定还是有感情的! 或许只是自己当年伤了那个少年太深,以致于至今他心结难解,这才被乔女钻了空子以色相诱了他。魏劭父兄之死,与当年乔家背信弃义脱不了干系!当时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曾经经历过的旁人所无法感同身受的痛楚,她可是在旁,亲眼一分一分看的清清楚楚,几如同亲历。 更不用说,半年之后,当他终于能够下地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跪在家庙的列祖灵位之前发下狠誓,日后定要灭尽仇家,以慰父兄之魂! 当时他双目之中放出的狠厉之色,到了如今,她想起还是记忆犹新。 如此的一个魏劭,怎会如此死心塌地迷于仇家之女,以致不可自拔? 她不信,不信。 让她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她一定能够想出化解的法子…… “姑母!方才燕侯来为何事?你脸色怎如此难看?” 原本一直躲着的苏信快步进来,扶住苏娥皇,略带了些忐忑。 苏娥皇双目依旧发直,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苏信偷偷觑了眼苏娥皇的神色,心里愈发发虚,吞吞吐吐地道:“他来,不会是……知道了前次渔阳之事?” 苏娥皇打了个冷战,蓦地抬眼盯着苏信。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何来所谓的渔阳之事?” 她一字一字,压低声道,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充满了寒意。 苏信慌忙道,“是,是,是侄儿糊涂了!姑母你如何了?脸色怎如此难看?侄儿很是担心。” 苏娥皇只觉自己两耳嗡嗡声渐起,一侧太阳穴的肉筋仿佛也在扯动,身子微微晃了晃,闭了闭眼睛,一只手隔空抓了下,胡乱抓住了苏信的一条胳膊,停了一停,喃喃地道:“我有些头疼,扶我回去躺下,我要歇一歇。” 她的手冰冷而腻滑,不带半点温度,力气竟却大的异常,指甲深深地陷刻入了苏信的肉里。 隔着衣裳,苏信臂膀被她掐的骤然剧疼,却是不敢出声,忙高声唤婢女。 婢女匆忙跑来相扶。苏信趁机脱出了自己的臂膀,送苏娥皇回房,安置躺了下去。 苏娥皇双目闭着,一动不动,似睡了过去。苏信方转身,蹑手蹑脚往外去,到了门口,忽听身后声音起:“方才无事。仲麟方回的晋阳,知道我在,立时便来,与我叙了些旧,嘱我养病。因另有要事,才走的匆忙了些。你安心便是,一切都在我的掌控。” 苏信回头。苏娥皇双目依旧闭着,神色趋于平静。他便诺诺两声,出来门外,自己撩起自己衣袖,胳膊肉已经被她掐的起了五个深深的指甲印,方暗暗嘶了一声,抬手揉了几下。 …… 小乔爱干净,何况如今又是盛夏酷暑,天气苦热,动一动便出汗,自然天天沐浴。 这日用了晚饭,消食后,天也将将地黑了下来,便如往常那样入浴。 春娘从前就贴身服侍她,自从年初出了惊魂之事,如今虽半年过去了,依然寸步不离地陪着。 小乔身子浸在水里,只露香肩,刚洗过的乌鸦鸦长发全拢在了身前,贴于她小巧又日渐隆圆的一侧胸脯之前。她以指绕着湿润发梢,玩了几下,听到身后春娘说道:“这趟男君回了的话,女君定要多留他些时日啊!成婚时日也不短了,老夫人那边虽没催问,恐怕也是天天惦记呢。” 春娘一直固执地认定,老夫人年初时候故意和朱氏去无终城,就是想让男君带女君同行,好让女君早些能替魏家开枝散叶。偏他两人总是分居为多,到了如今,女君这里还是静悄悄没半点消息,她怎不心急? 小乔嗯了一声。 “那个苏氏,婢今日方叫人悄悄去看了一眼,还在那里不慌不忙养着病呢!竟会有如此厚颜之人!” 春娘想起那个苏氏,心里就跟堵了块烂泥巴似的。揉着小乔的美背,一边继续地道,“女君千万莫小看了她!她和男君有旧,光凭这个,就比旁人多了一层倚仗。更不用提,如她那般,于床笫间必有过人之处。世上男子,多喜好如她那般妇人。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你的伯父前头有个姬妾,也有这般拿捏男人的本事。妇人来之前,一个月里,他有十来夜是去你伯母房里,后来得了那妇人,似搂着了宝,莫说你的伯母,便是旁的姬妾房里,他也极少去了,妇人得了病死了,他还伤心了些日子。那妇人才不过一个伶妓而已,何以如此得宠?便是靠着一身服侍男子的本事!这个苏氏虽出身高贵,只是婢一看就知道,她必定所历甚多,何事又放不开去做?” 小乔沉默着。 “婢本也不该在女君面前说这些的,污了女君的耳。只是怕女君年少不经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疏忽了就要吃亏。这苏氏如今摆明是要在这里等着男君回。她若豁了面皮做的出来,男君又顾及少年时候和她的情分,万一让她瞧准机会钻了空子,保不齐男君就……” 春娘瞧了小乔一眼。见她低头,用一根嫩白的指头绕着一绺发梢,绕上了又松开,反复不停。又想自己方才那话,会不会吓到了她,忙改口哄道:“女君也莫被婢给吓到了。方才不过提醒罢了。女君之美,无人能及。婢看男君把女君实是捧在手心里疼的。等男君回了,女君好生笼络,勿自己给人以可乘之机,便是十个苏女,也管教她灰溜溜的去!” 春娘说的口干舌燥,小乔却一直没吭声,春娘有些急了:“小心肝嗳,婢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无听进去啊?” 小乔方才的思绪,飘到了从前她初到魏家时候,碰过的那只匣子上头。 这些时日,随着苏娥皇的再次现身,那只匣子曾给她带来的不快回忆又渐渐地清晰浮现了出来。 春娘发急了。小乔便回头道:“听进去了呢,我知晓了——” 春娘这才笑了,到了小乔身前,将绕在她指间的几绺发丝解了下来,取了条干的毛巾,擦渗去发间水分,绾于头顶,目光掠过她半露在水面之外的如今养的越发招人疼的白生生的一片胸脯,叹了口气:“方才总说男君。男君那边打仗,也是快收了吧?想他也不易,打女君年初起到了这里,一晃眼过去了半年。这半年里,男君竟没几日是留城里过着安稳日子的,总在外头行伍。我想想也是心疼。男君辛苦,女君也是无人作陪。总这般聚少离多,也不知何日,才是到头……” 忽然浴房的门,被人从外叩了一下。 春娘以为是侍女,转头问:“何事?女君尚未出浴。” “是我。” 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 春娘辨出是魏劭的声音,喜出望外,和小乔对望了一眼,给她打气般地握了握她的肩膀,随即匆匆过去开了门。 魏劭姿态随意地靠站在门边。 春娘压下心里欢喜,躬身唤他:“男君回了?何时回的?路上可辛苦?” “方才。” 魏劭只简短应了一声,视线便投向还在浴桶里的小乔,抬脚往里走了进来。 春娘急忙出去,顺带关上了门。浴房里便只剩下了他两个人。 魏劭走到小乔的浴桶之前,停了下来,俯视着水里的她。 小乔微微仰着面庞,和他对视片刻,往后轻轻地靠在了桶壁上,人也往下滑了过去,让水没过了香肩。 “夫君回来,怎也不提前说一声?好叫我有所预备。”她轻声地道。 魏劭慢慢地蹲了下去,隔着浴桶的桶壁,和她视线齐平。 “过来!” 小乔道:“做什么?” 魏劭注视她那张沾了一层雾濛濛水气的湿润面庞:“靠我近些。” 小乔咬了咬唇,一双玉臂湿淋淋地从水里伸了出来,攀住浴桶桶壁,分水朝他慢慢地靠了过去,最后果真靠到了他的近旁,身子侧对着他,双臂支在桶壁上趴靠着,回眸娇声道:“靠过来了呢!” 魏劭的视线从她的面颊沿着脖颈落下了香肩,停留在她露给他的一片雪白后背上。定定地看了片刻,喉结滚了一下,忽然伸臂,将她抱住了,低头张口便啃咬她两片形状宛若蝶翅的漂亮肩胛。 小乔被他啃的骨头都似酥了,只能缩着脖子努力躲他的嘴,一径又忍不住,吃吃地发笑。 魏劭便闭了眼睛,丝毫不带半点怜香惜玉,只用自己生了粗硬胡茬的面颊狠狠地磨蹭着她,感受着她肌肤的柔软和温暖,在她柔嫩的肩膀和后背肌肤上,擦出了一片红痕。耳畔听到她因痛痒而发出的似是欢愉又带了些痛楚的嘤嘤之声,这几个月来因她而得的思念之苦,仿佛才终于纾解了出去。 他将她鱼儿般地从水里湿淋淋地拖了出来,两人抱成一团,在湿汪汪的地上翻起了滚。 过后,魏劭将地上软成了一团的小乔抱回了水里,命她贴坐于自己腰腹之上,他仰面靠在浴桶桶壁,沉着脸问她:“上回我给你的信里,叫你给我速紧回信。你为何不回?”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114章 小乔偏过头不看他的那张脸:“不想回。是以不回!” 魏劭倒抽一口凉气似的,嘶了一声,抬头捏着她下巴,将她脸端了回来,迫她和自己对望。 端详了她片刻,忽又展眉,神色间竟隐隐流露得意:“莫非你是不信我心里所言,以为我与苏氏依旧有所往来?你恼了?” 小乔眉头微微一拧,“啪”的一声,拍开了他捏着自己下巴的那只手,从他身上起来,攀着桶壁便爬了出去,抓过悬着的一块干燥大巾包住身子要往外去,听到身后哗啦一声,魏劭从水里跟着翻身而出,从后抱住了她,说道:“其实我方才已经去见过她了。” 小乔一怔,慢慢扭过了头。 他黢黑双眸望了过来,里若含了一丝促狭笑意。 小乔忽然挣扎起来,捶打他的胳膊:“你回来第一个就去见她了,还在我面前说什么?” 魏劭哈哈大笑,打着横将她抱出了浴房,送到那张铺了象牙凉席的床上,握住她捏成了拳的双手。 “我去见她,并非如你所想,旧情难断。莫说我从前和她并无什么,即便有,也早就过去了。我只想送她明日便走。” 小乔停止了挣扎,睁大眼睛望着他。 “真的吗?”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 魏劭喜欢她这副呆呆的小模样,捏了捏她鼻头:“真的。只是——” 他迟疑了下,道:“只是她说,病还没好。一时走不了。蛮蛮,我也不瞒你,从前她未嫁人前,时常出入我家中,有一段时日,还照顾了我许久。于我究竟还是有些情分在的。如今她这么说,不管真假,我也不能强行将她送走……” 他的神色里露出了一丝为难。 小乔和他对视了片刻。 很明显,他含糊提及的“有一段时日,还照顾了他许久”,指的应该就是他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了。 老实说,他回来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怕自己介意,想将苏娥皇送走,这已经让小乔感到有些意外了。 “算啦,我懂的!我也没叫你立刻就赶她走!”她便大方地道。 魏劭仿佛松了一口气,轻轻捏了捏她的腮,“不生气了?” 小乔皱鼻头:“我何时生过气了?” 魏劭嗤的一声,讥笑她:“还说没生气!春娘都心疼起我了,你非但没半点心疼,竟还狠心故意不回我的信!” 小乔一呆,才回过味来,猛地睁大眼睛:“你在外头偷听了?” 魏劭哼了一声,正色道:“胡说!我用得着偷听?” 小乔握拳又捶他肩膀,被魏劭捉住,牢牢钉于头顶,翻身压上了她,喃喃地低语:“春娘叫你好生笼络我,我听你也是应了的。你打算如何做,嗯?” 小乔羞的双颊绯红,闭目不断摇头之际,被魏劭深深地吻住了嘴。 …… 魏劭数月没有碰女人了,又胜仗而归,蓄了一身宛若火山揭顶之前的火气。方才浴房里的那次不过是引头,这番压她上床了,岂会轻易放过。一直磨到了夜深,小乔被他折腾的筋疲力尽,到了最后,忍不住哼哼唧唧又哭起了鼻子,魏劭最爱仿佛就是她的这般模样,一个激动把持不住,方止歇了下去。 小乔人很累,却还睡不着觉。 心里有个念头在反复盘旋,此刻安静了下来,便如鲠在喉,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想要说出口来。 她悄悄睁开眼睛,看了眼身畔的魏劭。 他闭着眼睛,将睡未睡的样子。却仿佛感应到她在偷偷看自己,并未睁眼,唇角却微微翘了翘,摸了摸她,含含混混地道:“方才不是哭着要我放了你。还不睡觉?” 小乔鼓足勇气,说道:“夫君,我能问一声,家中那只上了九宫锁的红木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何物吗?” 魏劭的一只手,本在抚摸她温暖而柔腻的体肤,忽然停住了,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小乔的双眸。 他的眼睛里,起先仿佛还残存了一丝片刻前的欢爱余情,眸光显得有些迷蒙,注视了她片刻,那丝余情似慢慢地消失,变的清明了起来。 “不是说累了吗?问这个做什么。睡觉吧!” 他搂了搂小乔,重新闭上眼睛,语气带了些敷衍。 小乔凝视着他的面庞。 “夫君不说,那我自己猜了。”她轻声道。 “原本我一直以为,匣子里头装的是和苏氏有关的信物。但是后来,渐渐觉得不像。及至到了此刻,我更加确定,匣子里所藏的,应该不是和苏氏有关的物件。既然和苏氏无关,从前我不小心动了,便惹出夫君的怒气,我想来想去,或许应该就是……” 她停了下来。 魏劭慢慢地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她:“是我父亲当年留我的一些遗物。说给你了,好睡觉了吧?” 他的语气有点冷淡。 那个匣子,他从前原本一直放置在显眼的位置,为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己,勿忘父兄当年之死。唯强大,方能戮人,而非被人所戮。出了九宫锁一事后,魏劭便将匣子收了起来。 他今晚,心情原本很好。 征西比预定的计划,提早达成了目标。他离他逐鹿天下的宏图大志,又近了一步。 烦扰了他有些天的苏氏来到晋阳的消息,因为小乔的善解人意,轻松地得以解决。 他心悦的这个女子,也和他越发的水乳交融,刚刚结束的那一场痛快淋漓的欢爱,令他身心感到极大的无比满足。 一切都令他心神愉悦。 但是好好的,她突然就提及了那个他其实至今还是并不愿意和她多谈的匣子,这令魏劭感到有些扫兴,并且,隐隐地起了一丝戒备。 他有一种感觉,她仿佛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向自己提某种他其实至今也还不想去碰触的要求了。 他便盯着她,目光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 果然如她所猜的那样,从前是她错想了。 并非因为苏娥皇,而是那个匣子里,装了关于他少年时代最痛苦记忆的东西,他从前才会对自己的碰触起了这那么大的反应。 小乔见他盯着自己,神色里似乎带了点戒备,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抬起手指,顺着他的眉轻轻地抚绘,道:“如此我心里就安了。不瞒夫君,从前我一直以为匣里是夫君保留着的苏女的物件。夫君不许我碰触,我不小心动了,夫君就冲我大发雷霆,我心里有些难过。原来是我误会了。既然是公公的遗物,夫君再怎么叱我,都是我应该受的。” 她朝他慢慢地靠过去,唇吻在他唇上印了一记,额头和他相抵,呓语般地柔声道:“夫君有所不知,其实我很是羡慕苏氏,陪伴着夫君少年时候的那段艰难时光。我祖父坏了盟约以致夫君父兄战死,夫君自己也身受重伤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大,不过一个懵懂孩童,谈何去体会夫君当时所承受的切肤之痛?好在上天眷顾,如今夫君竟成了我的枕边之人。但凡能让夫君稍解心中当年之痛,蛮蛮愿意做任何的事。” 魏劭周身原本已经竖了起来的那层无形的戒备之甲,就在小乔这样的抵额呓语里,一寸寸地慢慢消退了下去,他的心也重新变得柔软了起来,抱着她,去索取她的亲吻,呼吸再次渐渐急促起来,再次占有了她的身体。 …… 第二天,魏劭和小乔睡到很晚才起身。在房里待了一天,寸步不离。听到小乔这半年里,几乎都没怎么出过衙署的大门,平日在后宅里抄经书,往往一抄就是半天,至今已经抄好了数部经籍,魏劭十分心疼。第二天便携了她出去,到晋阳西郊踏马出游。傍晚才回来,门人说,白天里,左冯翊公夫人曾遣人上门来过,请君侯前去驿丞,称有正事相议。被告知君侯夫妇二人外出,那人才离去,走之前留话,说夫人有要事,务必请君侯知悉后过去一趟。 魏劭当时并没多说什么,携了小乔便入内。 小乔看了眼他的神色:“夫君去不去?” 魏劭迟疑了下,看着她。 小乔暗叹了口气,面上却笑盈盈的,抬手拿回来的时候,在西郊外路边采来的一朵野花,轻轻点了下他的鼻梁,道:“这有何为难的?既有事,请她来这里叙话,岂不是更方便,何必你要去驿舍?” 魏劭眼睛微微一亮,笑了,搂住她道:“还是蛮蛮最贴我心了。”当下便叫人去驿舍传话,请苏娥皇来衙署说话。 “姑姑,去还是不去?” 苏信看着苏娥皇,等着她的回答。 苏娥皇起先脸色有些难看,但渐渐地,恢复了原本的神色,出神片刻,道:“为何不去?” …… 次日,魏劭衣冠整齐,衙署前堂的一间开轩里,见到了被下人引入的苏娥皇。 苏娥皇一改数日前鬓发不整的慵懒病态,今日梳妆整齐,打扮精致,虽然眉宇间依旧似乎略含愁绪,但精神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不少。 第115章 30 苏娥皇向魏劭施以一礼。 魏劭目光在她面容上掠了一眼,问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苏娥皇道:“好些了。” 魏劭微微点头:“昨日夫人邀见,恰我带了内子出行,回来也晚,不便赴约,索性今日请了夫人上门。不知夫人约见所为何事?” 苏娥皇凝视他,却不说话。 魏劭等了片刻:“夫人若有事,可言。” 苏娥皇方道:“二郎面前,我也不欲再多矫造了。不相瞒,我此次来到晋阳,有事商议。” 魏劭抬眼望她。 苏娥皇的目光里,慢慢地露出一缕凄惶。 “二郎,我不欲瞒你,”她说道,“我此次南下去往洛阳,并非我所愿,实在迫不得已。你不知,从前我夫在世,我居于洛阳之时,那年的一场花会,我不幸入了幸逊之眼。此后那老贼图我姿色,屡屡暗中威逼利诱。及至我夫过世,我方守孝不过数日,那老贼便派人要接我去他府邸。我实是苦不堪言。为保清白,只能虚与委蛇。后趁那老贼忙于与袁赭刘楷交战,这才寻了个机会,逃出洛阳,回了中山国。” 魏劭双眉微微皱了一皱。 “去年鹿骊大会过后,我从渔阳回卢奴。原本想着往后便在卢奴了此残生,不想幸逊老贼对我依旧贼心不死。数次秘密遣人召我去洛阳相会。我本置之不理,奈何上月,老贼又来了一信,却是以幼帝之名所发,召我速去。家人虽愤慨,却不敢违抗皇命。那幸逊老贼,仗獠牙而把持朝政,天下共唾之,我岂肯遭他的玷污?但皇命之下,我又能奈如何?我心中悲苦难当,不甘亦不忿。月初南下行至半路,又逢旧疾发作,身心皆痛,悲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是了,这便是上月老贼所发召我入洛阳之圣命。” 苏娥皇递呈上来一片盖了玉玺大印的黄帛。 魏劭扫了一眼,面露愠色:“幸逊老贼,安敢如此逼迫于你!” 苏娥皇凝视着魏劭:“恨我命薄,被恶人觊觎到此地步。幸逊既以皇命压我,事到如今,我也认命。行经晋阳附近,我偶听闻二郎竟也驻军在此。我想起少年时候一段光阴,心中感慨,徘徊良久,遂转道而来……” 魏劭于案后起身,行至南窗之前立了片刻,转身道:“我知晓了。你回中山国便是。幸逊矫诏,不必理会,自有我在。” 苏娥皇面露感激之色,亦起身,朝魏劭深深一礼,抬脸时候,已泪盈于睫,摇首道:“君侯念故往之情,如今还肯庇护于我,感激涕零。只是我知二郎如今已经成家,若是为我而与幸逊起了冲突,各种不便,何况当年,又是我先负了二郎,何来颜面还敢求二郎这般庇护?这也非我来晋阳之目的。” 她停顿片刻,见魏劭目光投来,道:“二郎当也知晓,当年我生而自带瑞兆,被一铁口神人断有贵格之命。家人笃信,我亦被这断言所累,年少不经事之时,深信不疑,迷了心窍,舍爱就势,另嫁刘利。兜转了十余年,沦落至今日地步,我方梦醒,一切全是自欺罢了!生而为女子,我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那幸逊定要召我入洛阳,我去便是!” 她的神色里,露出了决绝之色。 “幸逊老贼,假节钺而做威,虽一跳梁小丑,却能令天下诸侯听命于他。他本就忌惮于你,二郎你如今又征西大捷,幸逊如何还会再容你坐大?必千方百计阻挠。幸逊日后定成你的大敌。从前我有负于你,此番既迫不得已要入洛阳以身侍贼,我愿为二郎充当耳目,传递消息,若得机会,我亦可除去幸逊,也算是对我当年负你而做的一个交待!往后盼二郎能稍加看顾我的家人,我便是身死,也是无憾!”两行眼泪,扑簌簌夺眶而下。 开轩里,一时静寂无声。 魏劭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道:“苏氏,从前过往,如你方才所言,乃年少不经事。我早放下,你更不必在怀。我与幸逊,迟早有一战,此男人天下之事,我自有决断,无须你委身侍贼。你且放心回卢奴,有我,必会护你周全。” 苏娥皇凝视魏劭,面露感色,哽咽道:“如此我便厚颜受下君侯之恩!此生若不能相报,来世必定结草衔环!” 说罢,她竟下跪叩谢,泪落纷纷。 魏劭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苏娥皇眼睫微动,缓缓起身,道:“二郎,我知你常年行伍在外,和妹妹聚少离多,如今好容易才聚首,我也不敢再叨扰,我先回了。明日我便上路回往中山。” 魏劭颔首道:“夫人走好。”说罢唤人送客。 苏娥皇拭去面上泪痕,回望魏劭一眼,出了开轩。 魏劭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微微吐了一口胸中之气,正要去寻小乔,一个仆从急匆匆赶了上来禀道:“君侯,左冯翊公夫人方才于门外登上马车之时,忽晕眩,以致于失足跌下了马车,人事不省。” …… 苏娥皇这一跌实是不轻,不但当场晕厥,额头也磕破了个小口子,划出了一道血痕。 小乔闻讯的时候,魏劭已经着人将苏娥皇安置,派人速请来了医士。医士一时诊不出什么,听到苏娥皇的随行婢女说她一向患有头疾,便说应是头疾复发,加上高处跌落,这才昏迷不醒。包好额头伤口,开了副化瘀活血的药。 苏娥皇直到天黑,才渐渐苏醒过来,因神疲力乏,且额头还伤了,自然不能离去,当夜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三天。这日,额头那条小口子结了道细细的疤,自己也能下地,被婢女搀扶着,寻来向小乔道谢,说是不好再叨扰了,先回驿舍养病。 “先前我怕妹妹误会,是以未曾向妹妹提及我遭幸逊胁迫,无奈南下之事。我本也没想过让仲麟因我而与幸逊交恶,当时仲麟说要护我周全之时,我实在是苦劝过的,奈何仲麟心意不改。他自小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无可奈何,这才暂时接受仲麟安排,当时答应了下来。趁着此刻仲麟不在,我想求妹妹一件事,代我再好生劝劝仲麟,千万勿因我而起幸逊交恶。倘若因我起了冲突,我心中怎会安宁!” 苏娥皇被婢女搀扶着,脸色雪白雪白,目光却异常的亮。 她似乎因为吃力,一字一字,如此说道。 小乔让人送她出门。 苏娥皇一走,春娘便气的手都在颤抖,咬牙道:“女君看到没?她临去前说的那话,分明是在向女君衅事!” 小乔恍若未闻,只问:“老夫人那边,还是没有回信吗?” 大半个月前,那时苏娥皇刚来晋阳入住驿舍,魏劭还没回的时候,小乔便给徐夫人去了一封信,交给贾偲,叮嘱他务必派信靠的人以加急送到徐夫人的手里。 如今算着脚程,应该也快有回信了。 春娘一愣:“婢这去寻贾将军,再问个讯。” …… 三天之后,春娘急匆匆地寻到小乔,交给她一封她已经等了些时候的回信。 小乔让春娘和侍女们都出去,自己慢慢地拆开信筒,倒出了封于信筒里的帛书。 她拆开帛书,看完之后,出神了片刻,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 魏劭起头偷了几日的空闲,这两天,随着公孙羊等人陆续回归晋阳,他又忙碌了起来。今日一早便去了驻于城外的营寨,此时天黑方回来。 小乔服侍魏劭脱衣,魏劭要抱她,被她躲开了,随口似地道:“我这几日也没打发人去驿舍探望,不知道苏氏的病况如何了。夫君可有去探望?” 魏劭干咳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我这几日又忙的不可开交,何来的空?等这边事情加紧处置完毕,我带你回渔阳。祖母也半年未见,趁这机会,该回一趟了。至于苏氏,等她痊愈,我自会派人送她走的。” 小乔看他一眼,一笑:“水预备好了,夫君可去沐浴了。”说罢转身。 魏劭看她背影,疾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抱住,状极亲昵:“一天没见你了。和我一起洗。” 小乔懒洋洋地道:“我洗过了。白天有些乏,我先去躺躺。” 魏劭便抱她上了床,亲吻她,见她也无多大的反应。有些没趣。停下来道:“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了,她遭幸逊觊觎,威逼之下去往洛阳,也是无奈,我才叫她折返。她当时本也主动说次日便回中山国的。不料出了如此意外。且再让她休养几日,等好了,送她上路便是。你何以总是不肯释怀?” 小乔眼睛闭着,道:“我只说乏了,又没说别的什么。夫君和她有故交,夫君自己安排便是。我信夫君。” 魏劭盯着她:“你恼了?” 小乔依旧闭目:“没有。” “你恼了。” “没有!” “你分明是恼了!”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正俯在上方看着自己的魏劭的双眸:“夫君认定我要恼,我若不恼,倒是我的不对了。” 魏劭原本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凝视她片刻,渐渐又松开,忽然道:“蛮蛮,苏氏如今想依靠我,我并非无知无觉。去年祖母寿日,她曾托人给我转了信,当时我并未收下。那时我刚娶你不久,你我关系冷淡,我都无意再与她多有牵扯,何况如今?” 小乔一怔。 “她对我说的那些,是真是假,并无干系,我无意去深究。我知她如今没了丈夫,这般屡次接近于我,应也是想寻个倚靠罢了。倘若我没有娶你,念在少年时候的情分,我或许也会纳了她。但如今我却娶了你。既有你,我又知你最爱拈酸吃醋,我岂会再和她纠缠不清徒增烦扰?今日这般的处置,全是念在年少时候的相处情分罢了,并无别意。你且再忍忍,等她再养几天的病,能上路了,我立刻派人送她回中山国。” 小乔和他四目相接,眸光对望。 她嘟了嘟嘴,轻声道:“我才不是拈酸吃醋的人呢!” “好,好,是为夫冤枉你了,蛮蛮最大方了。”魏劭笑,勾了下她的鼻头,“还乏不乏了?” 小乔咬了咬唇:“还乏。” 魏劭朝她凑去:“那就让为夫替你消乏。” 小乔躲开,说道:“夫君,我有一事,之前未向你提及过。因今日收到了祖母的一封信,祖母说了些去年她险些遇害的事,我便想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劭的脸埋在了她的脖颈下,正亲吻她刚出浴的一片冰肌玉肤,立刻停了下来,抬起头:“何事?” “去年祖母出事之前,有人曾看到苏信和那位李姓乡侯夫人在一起过。” 小乔望着魏劭,说道。 第116章 晋阳驿舍。 苏娥皇在这间雅屋之内,住了已经大半个月多了。 虽是养病,但衣、食、出、行,无一不精美。不过一个临时的住所,竟也舍的拿成卷的齐郡丝绸糊了四面墙壁。 看的驿丞咋舌不已。及至数日之前,又听闻苏氏不但与魏家沾亲,且早年似与魏劭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旧事,驿丞更是高看,侍奉也加倍殷勤。 得知昨日苏氏抱怨房里用的烛火昏暗,且黑烟熏着眼睛,因库里无精蜡,驿丞今日特意购了送上。 新换的精烛烛火明亮,不带瑕疵,九支齐齐插于铜枝烛台之上,点亮之后,照的房里亮若白昼。 苏娥皇沐浴后被婢女相扶而出,内里一抹朱红兜衣,肩披了件绣云气凤舞的曳地长衣,透过薄若蝉翼的衣料,隐约能见酥胸前的一抹雪痕。 她坐在了梳妆镜前,贴靠到镜面,细细地看着自己额头的那块伤痕。 伤口不深,疤痕也顺利脱去了,露出一片小指甲盖大小的粉红新肉。再过些天,想必应当就能恢复了。 苏娥皇以玉棒挑了一点膏药,仔细抹在额头伤痕之上,小指涂匀。 “夫人貌美过人,幸而那日磕的不重。否则若是落下了疤痕,岂非抱憾?” 近旁一个苏家老媪奉承。 苏娥皇注视着镜中的那张容颜。 正当花信美期,浴后新妆,便自己看,也觉娇艳动人。 “苏信呢?” 她忽然想了起来。傍晚起便没有看到他了。 “不知晓。” 老媪应。暗地却疑心他去了风月之所。 苏娥皇也作如是猜想。两道娥眉微微皱了起来。 这个侄儿,原本以为能有所用。不想第一次带他去渔阳,鹿骊大会上就给自己丢了一个脸。到了如今,看着也无大长进,反要自己时时在旁提点。 这些时日停留在此,苏娥皇叮嘱过他,叫他勿外出,免得无端生出是非。 他应了。不想前些日,被苏娥皇撞到,他竟和她身边一个婢女私下宿奸。 一个婢女而已,卑贱若泥。他若开口要,她自会给他。 让苏娥皇感到恼怒的,是他竟瞒着自己勾搭。 魏家朱夫人的身边,藏了被自己所用的姜媪。 所以苏娥皇极是忌讳自己身边近身服侍的人里,也有如此瞒着自己行事的人。 她当时厉叱苏信,逼他杀了那个胆敢背着自己与他私通的婢女。 苏信起先还不舍,在她逼迫之下,才刺死婢女。 次日只说昨夜得暴病死了,送出城外埋在了乱葬岗。 苏信终于安分了。没想到才这几天的功夫,他就又偷溜出去厮混。 “等他回来,叫他立刻来见我!” 镜中苏娥皇的眼眸之中,透出了怒意。 老媪应了。 …… 戌末,苏信依旧未归。 这有些非同寻常了。 苏信一向畏惧自己,就算真的出去厮混,料他也不敢这时候还不回来。 苏娥皇心里一开始的因为侄儿的无能和再次背她行事而生出的愤怒渐渐消去。 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感觉。 她出神了片刻,忽一阵心惊肉跳,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兆。仿佛出了什么凶事似的。 苏娥皇对这种凶兆之感,并不陌生。 上一次她有类似的感觉,还是多年之前,她的丈夫刘利的兄长宣帝暴病而死的时候。 那时,曾是她离自己人生梦想最近的一个时刻了。但随着刘哀、幸逊这些人相继登场,最后宗室里七岁的刘同被推上了帝位。她那个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帝位的丈夫,却在天亮后遭到软禁,从此生活在了监视之中。 在那个等待天亮的漫长无比的夜晚里,苏娥皇体味到的,就是如同此刻这般的心惊肉跳,若有凶事将到。 她痛恨这样的感觉。 她渐渐变得坐立不安了起来。从榻上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地走了几圈。 能会出什么事呢?她心想。仲麟果然一改那日傍晚来见她时候的决绝,被她试了出来,他对她依旧念着旧情,怀有怜悯。 只要男人对女人怀有怜悯,那就是个好消息。 这让她愈发坚定了要继续留在他身边的念头。 但是此刻的这种不安之感,让她变得焦虑了起来。 苏娥皇忍不住仔细地再次梳理自己从前做过的一些事。最后确定,她确实没有留下任何能被人捉住把柄的马脚。 所有和那件失败了的阴谋有关的不能留的人,都已经死去了。 即便徐夫人最后怀疑到了她的头上,苏娥皇也笃定,没有能令她翻不了身的凭据。 只要没有凭据,他们就不能拿她如何。 苏娥皇渐渐地又定下了心神。 她重新坐回到了镜前,忽然想到了侄儿苏信。 她出神地盯着镜中的那张脸。看到镜中女人的一双眼睛之中,慢慢地露出一丝带了尖利的阴沉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这脚步声来的突兀而沉重,可以听得出来,一个男人正在朝自己的屋子快步而来,足下仿佛踏着汹涌的怒波,一声一声,撞击动了苏娥皇的耳鼓。 苏娥皇方平复了不久的心跳再次加快,神色一变,猛地从梳妆镜前站了起来,飞快朝门口走去。 她还没走到,那扇门便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魏劭来了。 苏娥皇的脚步定住了。 魏劭的面庞僵的已经扭曲,双眸里是山雨欲来的怒潮。他一脚便跨了进来,苏娥皇这才看清,他的一只手中,拖进来自己那个已经失踪了一个晚上的侄儿。 苏信像只死狗一般地,被魏劭丢在了苏娥皇的脚下。 苏娥皇低头,看到苏信满身的血污,如同刚从屠宰场出来。他倒在地上,虫子般扭曲身体,挣扎着试图朝苏娥皇伸过来那只满是血污的手。 “……全是她指使我的……” 断断续续的破碎声音从他断了牙的嘴里发了出来,几乎辨不出是他的声了。 “饶了我……” 他昏死了过去。 苏娥皇双眸猛地睁到了最大,脸孔骤然白的没了半分血色。 “汝贱婢,诛心至此,安敢谋害吾祖母?”魏劭咬牙切齿。 苏娥皇惊恐地看着对面的魏劭,牙齿打颤,一步步地后退,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那堵糊了精美花纹丝绸的墙面之上:“二郎,我实不懂你所言为何意?我怎会谋害外姑祖母?苏信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我不知……” “贱婢!再唤我一声二郎试试?”魏劭脸色铁青,状极可怖。 苏娥皇倏地停下。 “你的侄儿,他方才招了!你和姜媪私通,从乡侯夫人那里拿来蛇毒,叫姜媪伺机毒杀我的祖母,嫁祸我的母亲,你再杀了乡侯夫人……” 魏劭一字一字,说道。 …… 最起初,小乔对他说,苏信曾和乡侯夫人往来,她疑心去年祖母险些中毒一事,或许和苏氏有关的时候,魏劭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尽管确实如他对小乔说的那样,他如今早已经放下了少年时候的那段青涩往事,苏氏如今也变得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他曾唤为“阿姐”的少女几乎重合不起来了。 但在他的心底里,对于曾陪伴他渡过了十二岁那年生命中的最灰暗的日子的少女,始终还是留有一段温暖而美好的朦胧印记。 他实在难以相信,他记忆中的那样一个温柔少女,如今会做出这样的事。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不是他如今的妻,为了将他少年时代的故人影子从他心里彻底驱逐出去,而在捕风捉影。 直到他又看了祖母的那封信。 当时他整个人惊呆了。 反应过来后,他就被一种彻底给愚弄和欺骗了的震惊以及愤怒之感给深深地攫住。 他不再怀疑了! 竟然是苏氏,差一点就害死了他这一辈子最为敬重,也是最为挚爱的祖母! 他岂能容! …… 房里一阵短暂死寂,苏娥皇忽地悲鸣:“仲麟!你千万莫相信苏信的话!这个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本好意提携,不想他恨我至此,竟就诬陷于我!我实在不知——” 她辩解着的时候,魏劭身后已经奔入两个孔武虎贲,上去左右捺住了苏娥皇的一双臂膀,架着她便往外而去。 苏娥皇奋力挣扎,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步摇金钗掉落地上,肩上那件薄如蝉翼的丝衣也挣落了,她死命地抵住脚,最后被拖着经过魏劭身边的时候,泪流满面,嘶声道:“仲麟,你忘了,你那时候发了高烧,昏迷不醒,是我整夜在你边上服侍?你忘了,你曾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周全?如今你就这样凭着旁人之言便定了我的罪!竟连给叫我为自己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了吗?” 第117章 31 “放开她。” 苏娥皇被架到了门槛前的时候,魏劭忽道。 他身上的那种狂怒气息已经消失,神色冰冷。 苏娥皇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面庞蔓爬着泪水,跌坐在地上,委顿而狼狈,那只原本保养的宛若无瑕凝玉的手,此刻死死地抓着门槛,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如蛛网般清晰可见。 “仲麟!我的这个侄儿,去年鹿骊大会之时,出手下作,过后被我责骂,当时他便怀了怨恨,后来我让他杀李姓乡侯夫人,他却被那妇人所诱,二人宿奸成双,不愿下手,被我逼迫,最后无奈才杀了她,当时必定又记添了一笔对我的恨。及至前些日,恰好又被我得知,我身边一个婢女竟与他勾搭在了一起,那贱婢仗此,非但轻慢于我,背后还以恶言诅咒,我一时激愤,惩治过重,伤了那婢女的性命,当时他便对我面露怨色了,心里必愈发怨恨于我。我不知仲麟你从何得知我欲害外姑祖母的话,你捉了苏信前去拷问,他为脱身,又暗恨我,自然顺着你的问话,将事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我何其之冤!” 魏劭望着,并未接话。 苏娥皇张着嘴,如涸水坑中的鱼,急促地喘息,胸脯剧烈一起一伏,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 她心知越是这种时刻,她便越不能因为恐惧而乱了心神。一旦有半分的露怯,必将堕入万劫不复。 她没有做过那些事! 那些事全都和她无关!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如斯告诉自己,仿佛渐渐也相信了,这才是事实,身体里原本正在迅速流散消逝的那些力气,很快又重聚了回来。 “渔阳城中乡侯夫人,确实是我叫苏信杀的,这我不否认。你知为何?因我恨她入骨!从前她也居于洛阳,有一段时日,我曾与她往来亲密。我将她视为闺中知己,无话不谈,不想她竟瞒我,暗中与刘利宿奸,我得知后,十分愤怒,前去质问,她反而羞辱于我,我遂与她绝了往来。不想她此后还不收手,依旧和刘利私下相会。我无可奈何,只能当做不见。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婊子为了房中助兴,竟喂刘利长期食以媚药,药虽助兴,却也噬人体骨,待我知晓,刘利已经毒入膏肓,药石无用,这才一病而去,令我失了丈夫,我焉能不恨?且刘利临终之前,方悔不当初,嘱我定要杀此婊子为他偿命。我是为了我那亡夫生前遗愿,这才不得已杀了她的!” 她一口气说完,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液,润了润自己方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而骤然变得干黏的嘴巴与咽喉,抬起眼,对上对面魏劭那双依旧波纹不兴的冰冷眼眸。 “乡侯夫人诚然是我杀的,但我与那贱妇的关系只限于此!至于你说的她和姜媪往来,姜媪又何以从她那里获毒要害外姑祖母,我真的是半分也不知晓!仲麟,求你千万莫要听人一面之词!至于我的这个侄儿……” 她的视线厌恶扫过还倒在地上的苏信。 “他虽是我侄儿,但人品低劣,无信无义,从前我不知晓,如今带在身边,方慢慢看的清楚了。他只求脱身,一派胡言,这才血口喷人,顺你所问将这罪名强加在我头上……” 苏信从剧痛里苏醒了,趴在地上装死,耳畔却听到苏娥皇诋毁自己的声音,全身没有一根骨头不是正在遭受如同被屠宰般的痛苦,想起魏劭方才的狠辣,打着寒颤,再装不住了,呻吟道:“君侯……我非胡言乱语……她虽没对我说,我却看了出来,她一心想再嫁你……恨老夫人不喜她……” 苏娥皇恨的牙齿发痒,悔不当初,何以竟一时走了眼,将如此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用在了身边。 其实就在方才她对镜出神之时,脑海里又再次冒出过将苏信也一并除去的念头。 苏信知道的事太多了。又日渐被证明,并非可用之人。留着日后便是对自己的隐患。 这个念头,最近已经冒出来过数次了。 只是她犹豫,没有下定决心。 到了这一刻,她终于后悔了。悔自己没有及早将这个侄儿除去。 他为何就不想想,唯有保住了自己这个姑姑,他才能有机会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只怪依然不够狠心,这才令自己陷入了这般的被动绝境。 苏娥皇扑了上去,狠狠地抽了苏信一个耳光子,厉叱:“我何以会有你这种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侄儿!” 她抬起头,眼泪滚了下来。 “仲麟!我承认我是对你依旧怀了旧情。那日我去见你之时,我说我这一生,全是被我出生之时的命格之说所困,以致于沦落到了今日地步,我痛悔不已!此确实我的真心之语,我没有欺你半分!年少时候,你分明是我心中所爱,我也对你真心付出,最后却终究还是敌不过家人安排,我另嫁了刘利。但你知我心中当时所受之煎熬,何其之痛!你当记得,我原本有如何的一把嗓音,你曾赞,说阿姐歌喉动听,当时我说,阿姐唱一世给你听。嫁了刘利之后,我便用药毁了我的嗓子,对外只称生病误用了药。我为何如此?为的就是因你当初那一句悦我歌喉,我对你应下的许诺。我这余下残生,虽不能如愿嫁你,但不会再为第二个男子作歌而乐……” “住口!” 魏劭蓦地咆哮。 苏娥皇说的却仿佛动情了,两边雪白膀子一耸一耸地抽动,眼泪不绝,汹涌而下,很快便将胸前的那抹朱红兜衣濡湿了一片,又道:“你不想听我提过往,我不说便是。只是那日我也与你说的很清楚了,我虽不堪,也有自知之明,早知旧事难追。你如今还肯垂怜我,庇护我,说出愿意护我一世周全的话,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何以会蠢不可及竟去谋害老夫人?难道老夫人去了,你便就愿意娶了我不成?我小时候出入你家,外姑祖母待我极好,仁慈大爱,我与她老人家又无冤无仇,何以突然诛心至此,丧心病狂要害她老人家的性命?凡果必有因。我没有谋害老夫人的起因啊!还有方才,仲麟你说是我指使姜媪下毒。她是你母亲身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朝夕相伴于侧,我却连你魏家大门也难能进入,我何以能够说动她听我行事?” 魏劭冷冷道:“我母之弟曾害了姜媪之子,我母当时处置不公,姜媪丧子,当时便埋下了恨意,隐忍不发,后被你所用,你代她复仇,她便甘心受你驱使谋害我的祖母,嫁祸我的母亲!你这毒妇,处心积虑到了如此地步,你竟还和我提什么少年过往!” 苏娥皇的眼皮一跳,原本已经渐渐有些缓了下来的心跳,随了魏劭的这一番话,再次狂跳了起来。 “仲麟!我不知道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有真凭实据,我今日甘愿死在你的手里,无半句埋怨!但你若只凭旁人捕风捉影的中伤之辞便将我定罪,我死,亦不瞑目!” 她扬起了下巴,嘶声说道。 魏劭盯了她片刻,眼底眸光阴沉而晦暗,叫人摸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忽对门外的两个虎贲道了声“关她入地牢”,抬脚往外而去。 苏娥皇惊叫一声。 她听了出来,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感情,甚至连一丝厌恶也无。如一把喂满了血,却依旧冷冰冰不沾半点活人气息的杀剑。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地牢是什么样子,她再清楚不过。 从前洛阳府邸最阴森黑暗的地下,也有那样一座地牢。 被关进去的人,即便意志再坚强,没有一个能熬过半年。 她至今还记得,她将那个害了她嗓子的刘利宠姬关了进去,才三个月,她下去看那个女人的时候,女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疯的连递她面前的屙物都抓起来填进了肚。 苏娥皇的脸孔再次血色褪尽,爬了几步,从后死死地抓住了魏劭的一只脚,不肯放开。 “仲麟!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没有害你的祖母!我没有!” 她嘶声力竭地喊着,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滚落。 魏劭抬脚挣脱了她的手。苏娥皇倒在了地上。 “是谁?到底是谁和你这么说的?是那个乔女?是了,一定是她!仲麟!她的话你怎能信!你忘了你的父兄当年是如何死的?被乔家人害死的啊!你也忘了你当年曾在家庙发下的重誓,要将乔家之人灭尽?如今怎就会被这乔女所惑,听她一面之词,不信于我!乔家和你有仇!他们送她过来,就是怕你日后报仇,让她防备你,谋算你啊!” 她原本倒地,哀哀地痛哭,忽然爬了起来,冲着已经往外去的魏劭背影喊道:“世上女子之于男子,全都脱不开谋算两字。或者谋心,或者谋利!仲麟你想,她和琅琊刘琰原本青梅竹马,两情相投,还定有婚约,何以被乔家人一送过来,便对你婉转柔媚,曲意承欢?仲麟你一向睿智,想想就会知道,她怎可能对你真心实意!如此心机深沉,必定另有所图!如今更是因你不忍我被幸逊迫害,加以庇护,这才在你面前污蔑于我……” “是了!” 她猛地双目放光,从地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 “姜媪便是被她买通,替她做事也未料定!乔魏两家结仇,乔家送女过来,绝非联姻如此简单!背后目的,仲麟你不能不防——” 魏劭原本已经跨了出去,正大步离去,忽定住脚步,身影停顿。 俄而,他猛地转身,返回朝着苏娥皇快步而来。 他停在了苏娥皇的面前,双手背后地俯视着她,起先目光阴冷,面无表情。 苏娥皇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站立不稳,又跌坐回了地上,仰头望他,神色凄苦:“仲麟……你要相信我……乔女不可信……我才是一心对你好的……” “你这贱婢!” 就在一个瞬间,魏劭似乎突然就爆发了出来,箭步到了苏娥皇的面前,张开五指,攥住了她的脖颈,便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抓了起来。 他的面肌扭曲,目露凶光,状极可怖。 “你谋害我的祖母!便是如此,我祖母信中尚言,叫我先不必动你!你若好生认罪,看在我祖母面上,我不定也就放你全身而退了!不想你竟如此不识好歹,末了还用这等恶言构陷吾妻?” 他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指节兀起,五指渐收,苏娥皇脖颈被他箍的无法呼吸。脸庞涨红,双眼翻白,双手胡乱凌空舞动,喉咙里的赫赫怪异之声不断。 就在她的一只手胡乱捉住了魏劭一侧衣袖的时候,魏劭松了手,苏娥皇一下软倒在地,痛苦地咳嗽了起来。 “军规如何惩治杀人未遂?” 他冷冷地问身后虎贲。 虎贲低头道:“割鼻示惩戒。” 魏劭道:“处置。”声音冷漠,说完转身而去。 身后发出一道不敢相信、撕心裂肺般的刺耳呼号之声。 又戛然而止。 …… 亥中,魏劭还没回。 夜虽深了,小乔却无半点睡意,躺在枕上,闭目想着魏劭离去时候勃然大怒的神色,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她翻来覆去,一直等到了亥末,才终于听到外头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门未上闩,魏劭推门而入。 小乔急忙下床,披了件衣裳,迎了上去。见他脸色凝重,似乎余怒未消的样子,一时也不敢问详情。只柔声问他可进宵夜。魏劭摇头,她便服侍他入浴。 他从浴房出来,两人相继上了床。躺下去后,小乔闭目片刻,复睁眼,见他仰面,闭目,眉宇间神色疲乏。迟疑了下,便伸手搭在了他腹上,抚摸,柔声道:“夫君怎么了?” 魏劭睁开眼睛,转脸和她对视了片刻,忽然伸臂将她反搂到了自己胸膛前,答非所问:“蛮蛮,你可曾有事瞒我?” 第118章 小乔一怔,感到奇怪。 他的问话和今晚的事有点风马牛不相及。 他傍晚回来后,先从自己这里得知苏信和乡侯夫人有往来,再看了祖母的信,当即脸色大变,转身出去了。 当时他没跟自己说去哪里。 但小乔自然知道,他去驿舍找苏娥皇了。或对质,或别的如何。 然后直到此刻,方回来。 过程和结果,因为这两人和普通的人不大一样,都属于拔萃的那一类型,加上少年时候还有所牵扯,所以小乔也不敢下论断。只是从他回来后的脸色来判断,似乎并不顺利。 但无论结果如何,他回来后,居然只字不提苏娥皇,反而问自己是否有事瞒他? 诡异。 小乔的心里,立刻冒出了一大堆瞒着他的事。 她是穿越来的。 她知道他上辈子不但做了皇帝,和苏娥皇双宿双飞,还灭了乔家人。 她害怕这辈子,他日后不知道哪天说不定,也翻脸要对付自己的家人,所以鼓动父亲厉兵秣马,自强自立。 这些她都不能告诉他,打死也不能说。 小乔便道:“夫君何以突然问我这个?” 魏劭道:“你答我便是。”语气执拗。 “自然没有了。” 小乔眼睛都没眨一下,说道。 魏劭依旧注视着他。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随即收紧臂膀,将她抱紧在了怀里。 “蛮蛮记住,勿欺于我。” 小乔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喃喃般地低语。 呼出的气息滚烫,熨热了她的耳垂。 小乔的心跳忽然有些加快。任由他这样紧紧地抱着自己,抱的她气都仿佛有些透不过来了。 然后他就开始亲她。像个贪吃的孩子在尝糖果似的,舌温柔又反复地舔她的面颊、唇瓣。 舔的她的脸都湿哒哒的。 小乔其实很想知道他今晚出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娥皇到底认了没有。 以及结果如何。 但他似乎不想提。 最后他的舌撬开了她的贝齿,继续往里探,开始加大力道,吸吮住她的香舌不放。她便闭上了眼睛,打消掉了问他的念头。 …… 第二天早上,两人起身。用完早饭,魏劭出门,在门内,像往常那样,小乔在送他出房之前,帮他抚平衣襟,随口般地问:“夫君,昨晚之事,后来如何了?” 魏劭看了她一眼。 “以杀人未遂之军规,略惩治了下。” 魏劭应道,语气平淡。 …… 春娘很快就从贾偲那里打听了过来,军规里,杀人未遂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惩治。 尽管有过各种猜测,但最后得知竟是割鼻的时候,小乔整个人还是打了个寒颤。 后颈的汗毛,仿佛一根根地竖立起来,不大舒服的感觉。 她自然不会圣母到去同情苏娥皇的地步。 这个女人有多可怕,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在她梦到的那个前世里,苏氏为了实现她那个“贵不可言”的所谓命格,害徐夫人,害大乔,双手沾满别人的鲜血,爬上了魏劭的那张龙床。 不提那个臆想里的世界。就论这一世,真真实实存在着的现实世界里,徐夫人也已经险些遭到她的毒手了。 更不用说,别的那些在她前进路上充当了垫脚石的小人物的命。 让她得到应有的惩戒,是必须的。 让小乔感到不适的,或许是魏劭对待她的方式。 老实说,小乔感到有些畏惧,心里发毛。 …… 小乔在给徐夫人写去的信里,说苏娥皇来到了晋阳,落脚下来。然后询问去年那件投毒之事,是否有了什么下文。 徐夫人的回信里说,钟媪一直在查。此前虽也有了些眉目,但无实据。直到不久之前,通过朱氏的回忆,几经周折,终于寻访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姓马,从前做神婆,称有通灵之能,常有人求她为自己和亡灵连接交通。 朱氏笃信这些,为了和亡夫沟通,听闻寻她。姜媪也同行。是以马妇人认得姜媪。 据马妇人称,姜媪后来一个人暗中来寻自己,求为她十几年前死去的儿子进行交通。 马妇人收了财帛,上演一番通灵。 她以此为生,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和套话的本事,装作姜媪儿子上身,将她哄的深信不疑,当时便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姜媪后来时常暗中找去,继续求马妇人为自己和儿子通灵。 马妇人渐渐也就知道了她儿子当年的死因。 有一回,有人上门,给了马妇人大量财帛,让她通灵的时候,假借姜媪儿子的口,称自己死的冤,如今亡灵不安,要求姜媪为他复仇。 马妇人贪财,照做。姜媪深信不疑,再次泪流满面。 中间停了一段时间。再后来,姜媪寻来的时候,等马妇人“召来”她儿子的亡魂,姜媪便絮絮叨叨,说,有贵人已经帮助自己,将当年那个害了儿子命的人给推下水池淹死了,她让儿子瞑目,早些投胎。 马妇人知道害死姜媪儿子的人便是朱夫人的兄弟。当时出于好奇,借她儿子的口,问那个贵人是谁。 姜媪丝毫不加防备,告诉儿子,那个贵人便是左冯翊公夫人。 姜媪离去之后,马妇人感到十分恐惧。 她以这一行为生,知道这种高门大户里的阴私可怕,足以噬人。 如今自己却掺和了进去。想起当初那个以钱财收买自己骗了姜媪的人,总担心会惹上麻烦。因她本就孤家寡人,也无家累,没几天,便收拾细软逃走,在别地隐姓埋名,重操旧业。 如今终于被钟媪寻访过来,一番追问,马妇人便如实说出了当年自己知道的内情。 自此,苏娥皇与姜媪的关系,终于清晰浮出了水面。 可以断定,当时那个指使姜媪毒杀自己的人,便是苏娥皇了。 在信末,徐夫人又提了一句,说,苏氏的母亲毕竟是她的侄女,这些年虽然往来少了,但人情尚在,血亲难断。自己因了孙媳妇的福缘,也化过了此劫。 天道轮回,自有因果。叫魏劭不必执着于伤她性命。若她依旧不肯安分守己,着人送回卢奴,交中山王便是了。 …… 因为徐夫人的这番吩咐,所以小乔原本以为,魏劭倘若没有被苏娥皇的自辩给说服,最多也就是她囚禁拘押起来罢了。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割去了她的鼻! 残忍之程度,比他下令直接杀了她,还令小乔感到害怕。 她第一回,不是凭着道听途说,或者传言,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于自己的丈夫,这个和她共枕而眠的男人的心狠手辣。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数日之前,他还对自己说,倘若不是已经娶了她,他也可能就因了年少时候的情分,纳了苏氏。 话还在耳畔,一个转头,因为知道了苏氏做下过的事,他就割去了苏氏的鼻! 对于他认定了的仇人,他果然足够残忍,也下得了手去。 她又想起了昨晚上,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问她,是否对他有所隐瞒的时候,看着她的那种古怪表情。 昨晚她应付过去后,也就没再多想了。 此刻再想起来,似乎是另有别意? 她心里忽然有点毛毛的感觉。 …… 这个白天,因为这个消息,小乔心里其实都存了点阴影。 更是心有余悸。也庆幸自己之前早早就有准备,说动了父亲厉兵秣马——就算兖州兵力到了最后,也依旧不足以和那些强者对抗,但总比前世那样,什么都不做要来的好。 所以晚上魏劭回来,小乔对着他,面上和平常一样,言笑晏晏,心里总是略略有点不得劲。 两人最后上了床。 自然少不了做那事。 反正自从他从西河郡回来后,天天晚上都要做就是了。 完事了,他闭着眼睛,一只手还慢慢地揉捏小乔胸前两团软肉,渐渐地停了下来,掌心依旧罩着,仿佛睡了过去。 小乔埋脸在他胸膛里,闭目数着他心脏噗通噗通跳动的次数。数到两百下,又悄悄睁开眼睛,偷偷地观察他。揣摩他昨晚割了苏氏鼻子后,回来第一句话就问自己是否有事瞒着他的背后意图。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魏劭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的双眸又黑又亮,水汪汪,泛着桃花般的感觉。 每次和她做完事后,他的双眸就会变成这样。 其实挺好看的。 “在看我?” 他挑了挑眉。 小乔不加防备,像被抓了个正着似的,心噗通一跳。 正想摇头。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了:“昨晚你回来,为什么忽然问我那句话?” 魏劭一怔。随即含含糊糊道:“没什么,想起来随口问罢了。” 见小乔盯着自己,他咳了一声:“我忘了告诉你,晋阳这边,我的事快收了,你可以早些收拾行装,再过些天,就动身走了。” “先去信都。在信都停留些天,我办些事。事毕,再回渔阳。” 他望着她道。 小乔一呆,心情忽然慢慢又变好了。 在晋阳一待,就待了七八个月。中间先是来了个陈瑞,再又是苏娥皇。 都不是什么让人想起来感到愉悦的事。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了! 信都便是小乔当初刚嫁给魏劭,被送去和她成婚的那座城池。 虽然当时两人关系恶劣到了极点。新婚次日,小乔还被魏劭给送走了。 但奇怪的是,小乔对那座城池的印象,却始终很好。 或许是因为她喜欢信宫里的那座在她孤单惶然的时候,让她能够登高远眺的檀台的缘故吧。 至今闭上眼睛,眼前还能清晰浮现出傍晚登上檀台,远眺城墙之外旷野尽头夕阳西下的那幕画面。 能再去趟那座城池,她感到有点欢喜。 更何况,很快也能再与徐夫人见面了。 “我明天就收拾!” 魏劭含笑点头。 第119章 1 魏劭嘴里说的“再过些天”,又让小乔翘着脖子,一等就等了半个月。 终于等到月底,这天可以动身了。 小乔自己的,还有魏劭的行装,早就已经打点好了。 趁一早阴凉出发。小乔穿戴妥当,心情雀跃,和魏劭一起出了门。 临出门前,魏劭对她说,他原本是是很不耐烦坐马车的,嫌跑的慢,车厢里还气闷。 但从信阳出发,一路东行,要经乐平郡、古赵国的巨鹿、最后才入冀州安平郡抵达信都,白天行路夜晚住宿,怎么也得走上个十天,他怕小乔路上一个人路上无聊,所以他也不骑马了,钻马车陪她同坐。 说的一副很是勉为其难的样子。 小乔面露感动,然而果断地摇头:“夫君真的不用为了我委屈自己,夫君还是照你心意骑马好了。春娘陪我同坐,我不会闷的。” 她说的可是真心话。和春娘一起坐马车,她又省力,又舒服。 要是和他同坐…… 一路要伺候大爷就不必提了,小乔都能想象路上要发生的那些不可描述之事。 她才不乐意呢。 魏劭目光真诚:“为了蛮蛮,我委屈些也是无妨。” 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那辆大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之外。 春娘自然识趣,和侍女同坐另一辆。 小乔上了马车,先坐了进去,透过望窗,看着不远处外,魏劭和来送行的李崇张俭魏梁等人话别。 公孙羊已经提早先去了信都。 李崇张俭魏梁等人继续留驻在此。 小乔等了些时候,终于,魏劭转身上了马车,钻进来:“等久了吧?” 小乔点头:“嗯。” 魏劭冲她一笑,坐到了她边上,伸臂搂住她,吩咐出发。 在魏劭那些部下的齐声相送声中,马车朝前行去,带着小乔,离开了这座她住了大半年之久的城池。 曾经发生在这座城池里的事情,仿佛终于都有了一个了结。 苏娥皇上血书泣罪。昨夜,连夜出晋阳,回往卢奴。 马车驶出了东城门,渐渐将城池抛在了身后,小乔靠在魏劭的怀里,并没有回头相望。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一个地方住久了,多多少少,总是会生出些感情来。 但这座城池,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半点的留恋。 她只想快些离开。 …… 一行车马,从晋阳出发后一路北上,往中山国国都卢奴的方向驶去。 路上走的很慢。 这行车马在南下时候光鲜无比。 如今北归,黯淡无光。 同行的随从侍女仆妇,人人噤若寒蝉,神色乃至若丧考妣。 他们都是左冯翊公夫人苏氏的奴仆随从,依附苏氏而生。 苏氏就是他们的天。 人人都知,中山国苏家的女儿,生而带天赋之异象,有极贵之命格。 “极贵”,能贵到什么样的地步,心照不宣。 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忠心耿耿,一路追随。从十几年前苏氏出嫁洛阳开始,直到如今。 就在上月,刚从卢奴出发南下的时候,他们还是振奋无比的。 在卢奴深居了半年之久的夫人,终于再次南下,要去往洛阳了。 当年洛阳玉楼夫人最是风光的时候,享的荣华和受的追捧,他们至今记忆犹新。乃至到了今日,提起来还是与有荣焉。 夫人那时候,离那句判词,一度如此接近。 不想后来,刘利死去,夫人孀居。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失去信心。 因为夫人还在。 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只要看到她扬起下巴的那张永远带着令他们看不懂的,却如女王般骄傲之态的脸,他们就会甘愿俯伏在她脚下,信心再一次地膨胀,充满了力量。 到了今天,那个做了十几年的美梦,却在一夕之间,似如幻影破碎了。 人人眼前一片灰暗。 十来天后,行至常山郡,离卢奴越来越近,这队人马,渐渐地开始人心浮动了。 他们的心底里,关于夫人传说中的“极贵命格”的怀疑种子,也在慢慢地孳生,蔓延。 没有人能清楚地知道,在晋阳停留的最后那些天里,在夫人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据说,夫人因为得罪狠了燕侯魏劭,遭了他的残忍处罚。 虽然不知道到底受了什么处罚,但流言已经开始暗地传播。 夫人毁容了! 这对于一个因美色扬名于洛阳的贵族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人人都清楚。 更何况,从夫人那夜蒙头盖脸连夜上了马车离开晋阳后,一路就再也没有露过脸了。 一切消息都只靠她身边的那个苏媪传达。 她乘的那辆马车也门窗紧闭,散发着一股沉沉死气。如同一具覆着华美外表的棺椁,即便在白天,也让人入目不适。 他们开始怀疑,焦虑,惶恐。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他们往后,还能有什么前途和希望? 苏媪数日前,严厉处置了两个被她抓到的在背后非议主人的婢女。 但依然挡不住谣言。 直到这天,他们暂停在了常山郡。 一停就是三天。夫人在驿舍里,依旧没有露面。 三天之后,就在人心变得愈发惶惶的时候,已经多日没有露面的夫人,忽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看到夫人的时候,他们无不惊呆。 玉楼夫人高髻华服,妆容美艳,一如往日风采。 她的面上,戴了一只蝶翅形状的半面之罩。 蝶罩以赤金打造,镶以宝石,无比精致,横覆在她面庞中间,露出妙目和朱红菱唇,独独遮盖住了鼻部。 非但无损于她的容貌,反而凭添了一丝神秘气息。 她两道凌厉眸光从蝴蝶金罩的上方扫向对面的婢女仆从,人人打了个寒噤,纷纷低下了头。 “去往洛阳。” 随她在侧的苏媪,如此说道。 …… 路上行了十来日,魏劭一行人,这日入了信都。 公孙羊前几日便到了。信都留将和信都令自然也知魏劭近日将抵。 但魏劭并未告知他们具体行程,更未传讯命出城相迎。 是以这日傍晚进入城池,不过是两辆马车,前后数十名护卫而已。 虽也招来了路人侧目,但并未引发多大的动静,更不知道入城的这一行人,到底是何身份。 信都民众是在当夜,仰头看到信宫里那座入夜便化为漆黑的檀台,犹如从前君侯大婚时候那般亮起了一盏一盏的明灯,这才知道,原来君侯入城。 …… 魏劭前脚才入信宫,后脚,闻讯的公孙羊、信都守将裴渐以及信都令等人,便火速赶来拜见。 魏劭自然去了。 小乔早见惯不怪,知道这一见,没半个时辰别想他回来,入了从前住过的射阳居,自管安顿。 信宫里的仆妇俱来拜见。 一番忙碌,安顿下来,掌灯时分,春娘来唤,说晚膳备好了。 魏劭还没回。 小乔吩咐等他回了再一起用饭。 等着也是无事,小乔坐了下来,整理回看之前大乔写来的书信。 去年底,从她那趟南下归来,转眼大半年过去了。 小乔和大乔虽未再有机会见面,但中间通过一次书信。 路途迢迢,南北相望,中间又不知道要穿过多少块被割据的地界,信件辗转很不容易。 三月间小乔在晋阳,估摸大乔已经生了孩子,那时因记挂,也顾不得别的,曾写过一封信,叫贾偲替自己派人送去灵璧。问孩子的情况,也问淮水一带的战况。 两个月前,小乔终于收到大乔的这封回信。 大乔在信里说,她年初顺利生了个儿子,当时比彘欣喜若狂。 在她写信给小乔的时候,儿子满月刚过,可爱无比。 比彘对孩子爱若珍宝,对她更是不改初心。她过的很好。 但是关于小乔问的战况,大乔虽然语气轻松,也只是寥寥地提了几句,但透过字里行间,小乔还是读出了些大乔的隐忧。 大乔说,年初薛泰死后,薛泰长子薛庵兴兵前来复仇,起先两次,都被比彘击退了。 第三次,双方相持多日,最后战于彭城之野。就在比彘将获全胜之时,杨信忽然领兵从后攻击灵壁。 比彘被迫匆忙回兵,守住灵壁。 一向与薛泰为敌的杨信不知为何,此次竟似与薛庵同盟,南北一道包夹灵壁。 不过,大乔又说,好在比彘防守严密,杨信和薛庵一时也奈何不了他,最后相继撤兵。 淮水一带,暂时便形成了杨信、薛庵和比彘三方对峙的情况。 她和比彘都很好,大乔让小乔放心,不必牵挂。 …… 如今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 小乔再读一遍大乔的这封信,出神之际,忽听外头春娘唤“男君”的声,抬起头,见魏劭大步进来了。忙收起信。 “在看什么?” 魏劭到她近前。 小乔本不欲多说,见他两只眼睛盯着,心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道:“我阿姐数月前来的信而已。方才无事,拿出来再看了一眼。” 小乔说完,将信收回在了匣里。 魏劭两道目光投在她的脸上:“说什么了?方才见你出神。” “无它,”小乔笑道,“阿姐年初喜获麟儿,如今应也有五六个月大了,想想都招人疼爱。可惜路途迢迢,否则我真想再去灵璧一趟,抱抱我的侄儿。” 魏劭微微挑了挑眉:“旁人娃娃有什么可抱的。你给我也生娃娃,不就有的抱了?” 小乔有点不满:“阿姐孩子怎是旁人娃娃?叫我姨母的!” “好,好,我说错话了!” 魏劭笑了笑。 “我阿姐信里还提了句,说杨信如今仿似和薛泰家的儿子结成了同盟,竟两边夹攻我姐夫。杨信先前和薛家交恶已久,如今怎又结盟了?夫君你可知晓此事?” 既然已经提起,小乔便顺口问了一声。 他知道的,自然比自己多。 魏劭面不改色。 “流民首……” 他看了眼小乔,改口:“比彘杀薛泰,结仇于薛家。薛庵意图复仇,求好杨信也未可知。” 说罢,见小乔微微蹙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蛮蛮,方才被他们拉住,说了大堆的事。我饿了。” 小乔知他一向看不起比彘。何况从前那次,接自己的时候,和比彘一见面就打了一架。见他此刻似乎不欲多说,便也不问了,免得他起误会,以为自己想叫他出手助比彘。便道:“正等你用饭呢。” 第120章 冀州有九郡七十八县,拱卫北面幽州,往南,直面黄河流域各州,无论从地理还是战略位置来说,对于魏劭都十分重要。 从去年年初开始,魏劭就忙于并州之战,又西征,一直没再亲莅冀州。如今平西完毕,暂无别事,回幽州之前,自然要过冀州。 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巡地,会冀州各地太守、县令,以及守将。 到了后的次日早,他忙碌了起来。白天小乔几乎见不着他的面。 各地太守陆续赶来,拜会君侯。 除了到的第一个晚上,小乔和魏劭一道吃了顿晚饭。后来接连数日,小乔都是一个人吃的晚饭。 信宫里每晚夜宴,魏劭回来都很晚。 小乔也没指望过魏劭带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度假,或者制造什么惊喜的。 最多也就刚开始上路的时候,她还稍稍那么地暗自憧憬了一下。 毕竟这里是两人初次见面、成婚的地方。 但到了这里后,她就掐灭了这个念头。 也算不上有什么失望。 反正她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打发时间。 白天有时候像从前那样登檀台,看着各色人等在信宫里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或者,也出去逛逛。 当然,边上必定会有贾偲护卫着。 贾偲到了如今,和她渐渐也已经熟悉了起来。 他最多应该也就二十五六岁,以前却总给小乔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大抵是因为他年纪轻轻就担任虎贲校尉,而且,沉默寡言。 对着小乔,他绝不会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 也极少会正眼看她。 但现在,护送小乔外出的时候,他的态度虽然依旧恭恭敬敬,但遇到小乔问他什么,他也会和她搭上几句话了。 …… 时间过的颇快,仿佛一转眼,七八天就过去了。 终于这天天擦黑的时候,魏劭的身影出现在了射阳居里。 他说他的事情完毕了,明天就回渔阳。 两人一道吃了顿晚饭。 饭毕,回房,掌灯。魏劭忽然想是想了起来,道:“这些天我只顾自己忙碌,一直没陪你。你没怪我吧?” 小乔摇头:“怎会?我知晓夫君忙碌。” 魏劭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小乔微笑:“也没哪里想去……” “我带你去檀台。许久没登了。” 魏劭已经反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出去。 小乔也没说,自己其实傍晚刚从那上头下来,见他兴致勃勃,便陪他去了。 魏劭握着她的手,从射阳居出去。一路所遇仆妇侍女,纷纷躬身行礼。 小乔被他带着,经过前头一处开阔的大堂,要跨出去了,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当初便是在这里与你拜堂。” 他转回脸,望着小乔道。 小乔勾了勾唇角:“你竟还记得?” 魏劭没搭腔,只紧了紧袖下和她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带着她出去了。 两人停在了檀台的台阶之下。 暮色浓重,笼罩着面前高高耸立的檀台。 魏劭仰头望了一眼。 檀台高出地面十丈有余,共有高阶八十一级。 小乔每次上去,爬一段,便停一停,权当欣赏风景。 魏劭稍稍矮身下去。 小乔看他。 “上我的背。”他说。 小乔道:“不敢以君侯为骑。” 魏劭道:“只许你一人驾驭。” 小乔抿嘴一笑,不客气了,攀他肩,跳上了他的背。 魏劭便稳稳地托住她的臀,背她一口气爬上了檀台之顶。 他放下了她。又托她腰肢,将她抱坐于一张设在檀台中央的两端雕云龙的青玉石台之上,双脚悬空。 玉台尚带几分未散尽的白日吸收的余温。如此被放坐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夏衣,暖暖地贴着小乔的肌肤,很是舒适。 彼时头顶,一汪深蓝色的星空,渐显灿烂。夏夜的风,从檀台四面吹来,掠动小乔鬓边的碎发,也袭动他舒阔的衣袂。 小乔抽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一层微微汗光。 他单掌按于台面,敏捷地跟着跳坐到了她的身畔,捉住她的腕子,轻轻一带,小乔便靠到了他的怀里。 他拥着她,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问:“这几日你都在做什么?” 小乔道:“不告诉你。” “说。不许瞒我。” “说了你也不爱听。” “说!”满满霸道。 小乔哼道:“还能做什么?我忍不住都在想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 魏劭不吭声了。 “你自己都忘了吧?” 小乔一只小手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板着指头,开始一桩桩地数。 “和我拜堂的时候,我分明看出了,你一脸的不耐烦!不但敷衍我,你还在心里讥讽我!” “你看差了!” 魏劭的声音很镇定。 他当然不能让她知道,婚礼上刚看到她的时候,他冷眼想,乔家以为送个长的还凑合的女儿过来,就能将旧账一笔勾销了。乔家人蠢,以为他也和他们一样蠢不可及? “洞房里你霸着床睡觉,我半夜给冻醒了,想拿一床被取暖,不小心弄醒你,你抽出剑就指我算怎么一回事?” “不是很快就收了剑吗。我还把床让给你了。” 魏劭的声音依旧很镇定。 他也不能让她知道,她当时明明怕极了,以致一双眼睛都睁的滚圆了,却还强行要在他的剑尖之下装作镇定的那副模样,此刻想起来,他心里还是既心疼,又有点想笑。 “还有!” 小乔继续扳着手指:“第二天一大早,你就要送我去渔阳!夫君你的心真是狠啊……” 魏劭这次没有再为自己辩驳了。 他低头凝视着她,朝她慢慢地凑过去,忽然吻上了她还在说个不停的两张唇瓣。 小乔呜呜了两声,挣扎了下。渐渐便柔顺。长长的一个吻,终于结束了,四唇分开。 小乔舒展双臂,搂住男人宽阔而坚实的后背。 “夫君,你娶我,后悔过吗?”她问他。 她微微仰头,美丽双眸倒映他头顶的漫天星光,连同他的心魂也似一道被摄,挪不开视线。 “蛮蛮,你嫁我,心中可有我?” 他沙哑声,也问她。 两人都没作声,只是望着彼此的眼睛。 魏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一语不发,将她仰面便摁在了身下那张散着日头余温的玉石台上,仿佛一头猛兽般,朝她扑了上去。 …… 两人整理好凌乱衣衫,终于从檀台下了。 小乔双腿有些发软,被他臂膀圈住了腰肢,一路慢慢地回了射阳居。 有仆妇立刻上前传话,说方才公孙先生寻君侯有事,请君侯得信后,一见。 魏劭面露微微不快,只是很快便消去了。抱小乔躺在床上,亲了口她红扑扑的面颊,嘱她先睡觉,不必等自己了,低头理了理身上衣衫,开门而去。 …… 公孙羊正在议事堂里等着。等了已经有些时候。 他先前过去寻,得知魏劭与女君同登檀台去了,便叫不必去催。留话后,自己来到这里,耐心等待。 他双手背后,慢慢地踱来踱去,思虑重重。 忽听一阵矫健脚步声,转头见魏劭已经大步而入。急忙迎了上去。 魏劭进去入座,径直道:“先生久等。不早了,还有何事寻我?” 公孙羊道:“本不该此时打扰君侯清静。只是方才,杨信信使连夜赶到,传了消息过来。我想着,还是尽快报予君侯知晓为好。” 魏劭听到是和杨信有关的事,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微微倾身向前,问道:“出了何事?” 公孙羊呈上了一封战报。 月前,杨信照魏劭之授意,驻兵崤地,薛庵在夏丘,一北一南,夹击流民首比彘。 比彘被困。 杨信原本以为流民军已如瓮中之鳖,难再脱困。却没有想到,比彘精选人马,将旗帜服色仿成薛庵徐州军的样式,主动开往了崤地,最后与杨信汇合与野。 杨信做梦也没想到,比彘竟敢迎自己而来。起先误以为确是薛庵人马,只是吃不准薛庵领兵到这里是何目的,犹豫之时,便贻误了战机,被突然发起进攻的比彘杀了个措手不及。 此役杨信大败,失了崤地。 比彘如今不但握有灵璧,连崤地也收入手里。 杨信局面不利。一时吃不准下一步该当如何,遂派信使前来相告。 魏劭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杨信送来的战报,脸色骤然阴沉,“啪”一声,重重掷在了地上,怒道:“杨信无能至此地步!区区一个流民之首,他竟都拿不下!” 第121章 2 “杨信多少兵马?十万!流民首多少人马?充其量不足半数!且是些乌合之众!夏丘还有薛庵的徐州兵!如此都能败仗!” 魏劭霍然起身,双手背于后,在案前来回踱步,步履踏过地面,橐橐入耳。 “去问他,到底要我再给他多少兵马,他才能给我把那流民首给打下来!” 他猛地站停回头道,语气森怒。 公孙羊心中有些诧异。 杨信未能如君侯所愿那般压制住比彘,反而丢了崤地。得知战报后,公孙羊也料到君侯对此会有所不快。 但令他意外的,是君侯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 从君侯十七岁起辅他至今,大小阵仗经历不下百,攻城略地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挫折。 但即便遇到再大挫折,公孙羊也罕见君侯发如此阵仗的怒气。 何况,崤地位置虽重要,但即便丢失,只要薛庵那边不再出大的变故,对如今淮南一带的大格局,暂也不会有大的改变。 君侯的反应,实是过了。 公孙羊忙道:“主公息怒。杨信也是一时大意才令比彘走脱。且比彘虽是以流民群聚而起家,但我也有听闻,不但悍勇世所少见,治军也是有道,如今在淮水一带颇得民望,闻风投靠者无数。主公不可小觑。”说罢望向魏劭。 魏劭背影凝对公孙羊,右手本按于剑柄,已拔剑出鞘数寸,剑身寒光闪烁,片刻后,“伧”的一声,将剑插了回去,慢慢松开抓握剑柄的手指,转过了身。 “你代我去信,告杨信,不惜代价,尽快夺回崤,将那流民首制于灵壁……”他略一停顿,“灵璧亦不能落入他手!务必将他驱出!有物力人力之需,告我!” 公孙羊一怔,随即迟疑了下:“主公,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有话,但讲便是。” 魏劭片刻前的怒气似乎已经褪去,复又端坐回了案后。 “徐州一带,通扬州豫州江夏,自古为兵家争夺要地。比彘虽横空出世,但不可小觑,为主公日后天下大计,如今自然不能养虎为患。只是以我之见,倒未必定要主公大动干戈……” 他看了眼魏劭。 “我听闻,女君有个姊妹,似嫁了比彘。女君去年底南下,贾将军也曾护送她去往灵璧与那比彘夫妇会过面。女君不顾路远迢迢也要前去相会,可见与比彘夫妇情谊不浅。冤家不宜结,况沾亲带故?主公何不考虑以抚代战?非但如此,若能将那比彘收入主公帐下,主公无异如虎添翼。既是裨益之事,主公何乐不为?不若先停战事。主公可与女君商议。我料女君应也不愿见到主公与那比彘剑拔弩张。若得女君去信,或是从中转圜,挟以主公如今海内之威名,料比彘当会欣然来投……” “军师!你当人人都值得我用抚计?” 没等公孙羊说完,魏劭便打断了他的话。 神色冷漠。 “不过区区一个占了弹丸之地的流民贼首而已!何至于要我如此容忍?你不必再多说了!我意已决,绝不更改!你照我方才所言,传信至杨信手中便是!” 说罢撩起衣摆从案后再次起身,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公孙羊目送君侯背影离去,眉头不解。 公孙羊十分清楚,君侯定北方,又平西之后,接下来与幸逊,必定会有正面大战。 只是个时间迟早问题而已。 若胜,天下势如破竹。 若败,鹿鼎前途未卜。 不是说淮水和徐州的局面不重要,而是这个节骨眼上,和幸逊大战才是节点,需君侯全力应对。 公孙羊不信君侯不知这个道理。 他来冀州召见各地郡守留将,前些时候,信宫里夜夜设宴,自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为的是归纳人心,未雨绸缪。 如今淮南战局,分明可以先试着以不战而解。 照公孙羊的思路,比彘若是不肯受抚,再打也是不迟。 但是,倘若能够以不战收了比彘,以比彘之力,加上杨信,吃掉已经死了薛泰的徐州,易如反掌。 如此,淮水一带大片美地,不战便入君侯囊中。 非但得地,还能得比彘这样一个日后或能与李典大将军比肩的大将。 这等便宜好事,君侯为何一意孤行,偏要节外生枝,定命杨信将他打掉? 听君侯口风,似乎是他看不起比彘出身,这才不屑用他。 但公孙羊知道,君侯性虽高傲,在礼贤下士这方面,做的还是令人称道的。 否则他帐下,也不会聚汇如此多甘心受他驱策的良臣猛将。 譬如李典,早年出身亦是贫寒,如今却成他帐下第一大将。 偏他竟如此敌视比彘,实在有些反常。 公孙羊久久沉吟,心里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疑心君侯迁怒。 君侯仇敌乔家,偏又似乎沉迷于乔女,竟隐有不可自拔之兆。 虽然已经有些时日,公孙羊未再见君侯在自己面前提及乔家便露咬牙切齿之状,但以公孙羊对君侯的所知,料他内心,应不可能如此轻易便放下家仇。 比彘也算半个乔家人。 若抚比彘,在君侯看来,大抵与抚乔家人无异。 他如何肯轻易松口? 也只能作如此想了。否则,公孙羊真的是想不通在此事上,君侯的态度何以如此刚愎,不合常理。 议事堂里,公孙羊捻着胡须,慢慢来回踱步。 他也想过,可否将消息转给女君。 由她出面劝,或许比自己磨破了唇皮,效果来的还要好些。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显然,君侯命杨信驱比彘,此事应还瞒着女君。 他在军中平日虽得君侯礼遇,君侯对他所言,几乎无不听,将士也尊他地位。 但他的官职是军师。 所谓军师,监察军务,参谋军事者。最后决策,听命于上。 倘是别的原因,遇到君侯做如此不合常理的节外生枝之举,公孙羊便是冒着犯上罪名,定也会再想法上言。 但君侯若真是出于自己方才揣摩的这种私心,而执意打掉比彘,当中牵涉魏乔两家的仇恨,自己身为外人,忤逆君侯心意私下行事,未免不妥。 他是军师,看问题首先的着眼点,自和军事有关。 以当下淮水一带局面来看,若杨信事成,比彘势力灭,自然最好。 若杨信事不成,应也能继续维持如今三角鼎立的局面。料比彘能力再出众,短期之内想反噬杨信,继而吞掉全部徐州,也是不大可能。于大局当无大的影响。 是以公孙羊踌躇半晌,最后决定,还是先照君侯心意行事。 暂先只能让他任性一回。静观局势变化,到时再随机应变,以定后策。 …… 第二天,小乔已预备好要动身了,魏劭却又告诉她,因忽生变故,暂时先不走了,要在信都再留些天。 他说话时候神色如常,小乔又怎能猜到他临时改变行程再留下的目的是为了淮南战事?只道他男人大事不方便和自己说,也没多问,只叫春娘将已经归置的行装再取出来。 如此一住,便又十来天过去了。也不见魏劭提何时再走。 倒是知他去了封信给已经回到渔阳的徐夫人,说因事羁绊,只能再推迟些回去面慈。 又说,他和自己两人如今处的很好,请祖母放心。 小乔也写了封。 她心里记挂着比彘大乔夫妇。又不方便向魏劭打听淮水一带如今的战局,便给大乔去了封信,询问他们的近况。 她将信私下交给贾偲,叮嘱他派个信靠的信使,尽快送往灵壁。 这里和灵壁,中间虽也隔着黄河,但路途已经近了不少。 信交给贾偲的时候,她特意问,大约多久能收到回信。 贾偲说,以流星快马传送,倘若路上没有意外,半个月内,足够来回。 信出去后,小乔便一直翘首等着回音。 …… 半个月后。灵璧。 大乔侧卧在床,将手中拨浪鼓摇出骤若雨点的清脆响声,逗弄坐于床内的乳儿。 乳儿小名鲤儿,才半岁多,养的白白胖胖,极爱笑,可爱至极。此刻坐于母亲身侧,被她手里那能发声的鼓儿吸引,伸出一双肉肉的小手过来,口中咿咿呀呀。 大乔将拨浪鼓给了鲤儿。 鲤儿抓到了手,胡乱摇晃几下,听到发声,看向母亲,似乎露出惊奇之色,随即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大乔和儿子玩了片刻,见乳儿渐渐犯困,喂他饱肚。 乳儿柔嫩面颊贴于母亲温暖的皮肤,安然地睡去。 大乔望着在怀里睡去的乳儿,眸中满是初为人母的一片温柔爱意。忽想到此刻还在崤地作战的丈夫比彘,心里又牵挂起来。 就在数日前,被击退的杨信,再次卷土而来。 虽然比彘没和她说,但她也听闻,杨信再次来袭,声势浩大,气势汹汹。加上徐州军在北。 大乔实是有些担心。 她接连几夜思虑,都没怎么睡好。此刻儿子在旁安睡,午后的房内静悄悄无声。慢慢一阵倦意袭来,渐渐便也阖上了眼。迷迷糊糊,觉到面庞似被手指轻轻触摸,以为鲤儿醒来了,立刻睁开眼睛,却发现丈夫比彘不知何时竟回了,此刻坐于床畔。 方才触摸自己面庞的,便是他的手掌。而乳儿依旧在她身畔酣睡。 她望着丈夫含着笑意的双眸,怕惊醒儿子,慢慢地起身,这才投入了丈夫怀抱。 感受到丈夫强劲而有力的稳健心跳,大乔心里原本的那些忐忑和焦虑,忽然就都消失了。 …… 大乔唤乳母照看鲤儿,和丈夫到了另间房里。 比彘抱她上榻,解她衣裳。两人耳鬓厮磨,紧紧相拥。 缱绻过后,大乔枕在丈夫肩上,问道:“战事如何了?” 比彘拥着妻子道:“崤地易守难攻,一时还打不进来。你莫担心。” 大乔不解道:“杨信原本不是和薛家交恶吗?为何如今不打薛庵,反而三番两次要为难于你?” 比彘道:“我回来,便是想和你说这个。昨日我俘了杨信身边走动的一个副将,审后,获悉了一件事……” 大乔见他停下,翻身追问:“何事?” 比彘迟疑了下,注视着大乔,缓缓道:“据那副将所言,杨信似已投向燕侯。” 第122章 大乔一愣,旋即面露惊喜:“夫君之意,是说杨信如今在自作主张背着燕侯攻打夫君?” 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我这就去给阿妹写信,让她告知燕侯……” 比彘将激动的妻子拉了回来,让她躺回去,凝视她纯净若水的一双美眸,苦笑,摇了摇头。 “我说错了?夫君你不必感到为难。阿妹知道的话,一定会助我们的!”大乔不解地望着丈夫。 比彘疼爱地摸了摸妻子的秀发,沉吟了下,道:“若我所料没错,杨信忽然一反常态,屡来攻击于我,应是奉了燕侯之命行事。” 大乔大吃一惊,怔怔望了丈夫片刻。 “我妹夫——”她迟疑,“燕侯他为何要和你过不去?” 比彘不语。 …… 从昨日得知杨信已然投靠魏劭的消息之后,比彘便也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若论二人之间私怨,他想来想去,唯一能提的,便是去年于胡家庄外他来接女君,自己因误会和他起了的那场打斗。 当时他胳膊挂了点小彩。 但比彘断定,他绝不可能会因如此小的一点因误会而起的摩擦,便这般兴师动众地前来攻伐自己。 倘若心胸狭窄至此,他的出身再高,手下再多的良臣宿将,也不可能这般年纪轻轻便掌如此的兵要,获如今之地位。 既非出于私怨,那么就是出于天下大计考虑了。 魏劭北方霸主之名,比彘如雷贯耳,方不久前,又听闻他挟平西之余威,吞并了冯招之地。 他剑指天下,意在逐鹿,这早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除了魏劭,当世幸逊、袁赭、乐正功……这些枭雄已经到了那般地位,个个手里有兵,又逢汉室气数将尽,哪一个不想争夺天下? 但令比彘感到困惑的,是魏劭何以刚刚平西归来,立刻就将目光盯在了自己的身上。 自己如今虽也占了一块地方,麾下有些人马,但论实力,远不能和那些出身世家的阀门军阀相比。 他据的灵壁,更非徐州那般,是个战略要地。 魏劭放着那么多如今显然更值得他去对付的敌手不动,竟直接先将矛头指向自己这块小小的灵壁,到底所图为何,他实在想不明白。 …… “夫君……” 大乔忐忑之余,更是感到难以置信,见丈夫沉吟不语,唤了他一声。 “莫非那人是在中伤燕侯,故意离间?燕侯娶了我阿妹,前次阿妹又亲口说与我,燕侯待她极好。夫君又未开罪于他,好好的,他怎就派杨信来攻夫君?” 大乔柔善,总是将人往好的方向去想。 何况魏劭还是自己阿妹的丈夫。她更不愿真会发生这样的事。 比彘道:“应当不会有差。我与燕侯素无往来,实无离间的必要。许是燕侯谋划要夺徐州,我挡中间了。” 大乔顿时心乱如麻,怔忪了片刻,喃喃地道:“若是真的,也不知道我阿妹知不知此事。她若是知……我怕她会和燕侯起争执……” 她忽又爬了起来,捉住丈夫的臂膀,“夫君,你将崤地还给杨信!还了崤地,他便应当不会再来攻打了吧?我不想你们再打下去了!” 比彘道:“昨日我已传话给了杨信,传达过此意。只是听那杨信口吻,似是要连灵壁也一并夺去方肯罢休!” 大乔愣住,脸色微微苍白。 比彘安慰道:“阿梵,我本不想叫你知道此事,免得惹你担忧。只又怕万一日后事大了你再知晓,你会怪我隐瞒,是故先告知于你,好叫你心里有个准备。” 大乔怔怔地望着他:“夫君下一步打算如何?” 比彘慢慢地坐了起来。 “阿梵,我娶你为妻,如今又得鲤儿,于这乱世,唯一所想,不过便是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保的你和鲤儿一生平安。倘若能够,便是叫我此刻抛下这里一切和你再去深山隐居不问旁事,我也心甘乐意。只是身不由己,已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亦无法就这样抛下这里一切和你走掉。燕侯许对我有所误会。既然杨信背后之人是他,我便直接和他相谈。我欲传书信,向他讲明我并无意和他作对,更无意阻挡他的天下大计。中间若有误会,我既这般表态,他应当也会有所考虑。若信我,最好。若是依旧视我为敌,他虽强,我也不惧,兵来将挡,尽我所能,打回去就是!” 他凝视着大乔,将她轻轻揽入怀里。 “只是这般就有些对不住你了。往后你和女君之间,往来恐怕便没从前方便了。” 大乔靠在丈夫坚实的怀抱里,沉默良久,忽道:“夫君,我也写一封信给我阿妹,请信使一并带着。倘若燕侯和你误会消除,最好不过了。倘若误会依旧不解,便只能求助阿妹了。” “我不想你与燕侯敌对。我料阿妹应当也是如此。我本也不想给阿妹添烦扰的。但想起你方才的那句话,又觉还是应当及早让她知晓为好,免得事情大了,不可收拾。前次她来看我,我听她口吻,燕侯对她很是宠爱。她若去劝解,燕侯若有误会,应当也肯听进去几分的。” 大乔最后说道。 …… 转眼又大半个月过去了。 小乔人还在信都,但一直未收到大乔的回信。 这日魏劭一早出去,小乔无事,又想起了信。便亲自寻贾偲,再问。 之前她也曾问过,贾偲只说应当快了,请女君耐心等候。 今天也是如此的回复。 “贾将军,若有信件,烦请你立刻转我。” 小乔道,压下心里的失望。 贾偲忙点头,有点不敢看女君。 打死他,贾偲也不敢让女君知道,其实之前她托他发的那封信,根本就没出过信宫的大门。 他是魏劭的虎贲亲兵校尉,除了司护卫之责,信件往来,通常也一律先经他的手。 那日他就将女君要发出的信转给了君侯。 并非他自作主张,而是奉命行事。 君侯临时决定再在信都停留些时日的当日,便对他发了话,称女君若有信件发往灵壁,或是外人传给她的,一律先转给他。 还嘱了声,不必让女君知晓。 君侯发话,贾偲岂敢不遵? 他更不敢告诉女君,就在昨日,灵璧来了一个信使,传来一封信。 那封信,是比彘传给君侯的。 比彘给君侯的信里说了什么,贾偲自然不得而知。 他只亲眼所见,当时他把信传到书房里的时候,君侯接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就丢在了一旁的篓里。 篓里装的,都是一些废弃、或者写坏了的简片,帛卷。 定期会收拾去,一并烧掉。 贾偲当时没开口问。 但心知君侯这是没有回信了。 他考虑到前次自己送女君去灵璧,曾亲眼见到女君和比彘夫妇关系亲近,是以出来后,也好好地说话,委婉表达了君侯无回信的意思,送走了信使。 “贾将军,劳烦你费心了。”小乔又道。 贾偲忙摇头:“不敢。应当的。” 女君的性子实是温柔,虽看的出来,她等的焦心了,但对着自己,从不会露出半点不满或者责备之色。那双好看极了的双眸,也只流露出失望,继而叮嘱他,请他再多加留意,若是有了回信,立刻就转给她。 对着如此的女君,贾偲心里感到愈发愧疚。 以致于此刻和她说话,他都不敢看她眼睛了。 小乔也没留意贾偲神色异样,朝他微笑颔首,转身走了。回到房里,没片刻,春娘进来了,道:“女君,你猜谁来此地了?” “谁?”小乔见她面带微微喜色,有些茫然。 春娘也不卖关子了。 “从前的那位宗郎君!” 小乔微微一怔。 “方才婢听外头传话,说有人寻婢,在侧门外等着。婢疑心,这里谁会来寻婢,便出去看了一眼。未料竟会是他!宗郎君说,他是代女君阿姐,给女君传来一封信的。” 说罢递了过来。 小乔惊喜不已,接过急忙拆封。 春娘知小乔最近一直在等大乔的回信。突然宗忌亲自送信而来,她也十分欢喜。 小乔读信之际,春娘在旁笑道:“信上都说了什么?可说小娃娃了?如今应也有六七个月大了吧……” 小乔起先笑容满面,但还没看完,脸色已大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又从头到尾,飞快看了一遍,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抖了起来。 春娘也觉察了她异样,见她一张脸骤然就变得雪白,唇也褪了血色,吓了一跳,慌忙问:“出了何事?信上说什么了?” “宗郎君走了吗?”小乔问,不等春娘回答,抬脚便往外而去。 她心绪太过紊乱,手脚都在发抖,以致于抬脚迈出门槛的时候,脚尖竟被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幸好春娘眼疾手快,从后一把扶住,更加惊慌:“到底出了何事?你走慢些,婢扶你去。” 小乔闭了闭眼,勉强稳住心神,一语不发,飞快来到了信宫侧门。 第123章 小乔回来,便坐了下去,一直在出神,一动不动。 方才她在侧门旁的角院里见了宗忌,问了些灵璧的战况。春娘也在侧,终于明白了点发生的事。 宗忌说,他出来的时候,杨信正攻崤地,薛庵也闻讯再次而至。但请女君勿过于忧心。崤地易守难攻,比彘用兵屡有奇计,且杨信薛庵也相互有所防备,灵壁暂时应当无虞。 宗忌还说,他昨日到此,目的是为比彘传书君侯。但君侯并无回信。 他虽不知比彘书信内容,但知必是和灵璧战况有关。依旧期盼君侯能有回信,故自作主张,请女君帮忙,再催问一声。 听来的消息让春娘十分担忧。 宗忌虽说灵璧暂时无虞,但是就连春娘也听了出来,灵璧如今的安全,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女君方才读信之时,反应如此之大,想必也是因了担忧灵璧的战局。 春娘猜测,比彘写给君侯的书信,内容应是求助。 大乔给女君的信,内容应当也是如此。 此刻回来,见她坐那里神色僵硬,春娘更是担心,上前开解劝道:“女君勿忧。前次薛泰攻兖州,男君便出手相帮,化解了为难。如今灵壁有危,女君好好和男君说,男君应当也会帮忙化解……““春娘,把贾偲给我叫来!”小乔忽然道。 春娘话被打断,看了小乔一眼。 她的脸色比起方才,似乎已经镇定了不少。 略略迟疑了下,应了一声,忙出去传话。 春娘出去后,小乔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 贾偲忽听女君传唤,不敢怠慢,急忙赶了过来。在女君居所的内门外阶之下等着。 他等了许久,心里开始感到忐忑之时,忽听到轻微的窸窸窣窣脚步之声。 抬眼,看到一道熟悉的亭亭身影从甬道的另头现身而来,心微微一跳,不敢再细看了,忙低头。 小乔停于门阶之上。等贾偲向她见过了礼,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一语不发。 贾偲被她看的心砰砰的跳,又心虚,加上天热,额头汗都冒了出来。 半晌,终于听到女君的声音在他头顶传了过来:“贾将军,前次我托你发往灵壁的信,迟迟没有回音。许是路上丢失也未必。因事关重大,我想了下,还是另写了一封。烦请贾将军再帮我递送出去。” 贾偲先是松了一口气。 心里接着又泛出了一丝愧疚。 迟疑着,看到女君已朝自己递过来信筒了,忙上前双手接过。 “多谢贾将军了。” 小乔朝他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贾偲目送女君背影渐渐远去,手里紧紧捏着那个仿佛有点烫手的信筒,想起她方才的那一笑,心情忽然变得无比低落,在阶下立了良久,方转身慢慢地离去。 …… 傍晚,魏劭归,下马入内,贾偲迎了上去。 贾偲之父,从前是魏经帐下的将军,后战死。贾偲十六岁入虎贲。魏劭两年前起,委他虎贲校尉官职,可见信任。见他迎来,一边入内,随口问:“今日可有事?” “禀君侯,今日无事……” 魏劭点了点头,阔步往前。 贾偲注视君侯背影,心内天人交战。忽想起十年前初入虎贲所发的忠誓,手心涔涔,终是追了几步,上去道:“只有一件。女君嘱我,再往灵壁发信。” 双手终于呈上信筒。 魏劭停步,视线落到信筒上停了片刻,接过来,入射阳居,径直去了书房。 上次那封被他截下的信,他自然看过了。 他的妻在信里,主要是问绿眼流民首和杨信薛庵的交战情况,再问他夫妇日常和那个小娃娃的近况,这些都被魏劭自动忽略掉了,吸引了他注意力的,是她在信里写的一段关于她自己的日常,提到了他。 她说,“……信都是我与夫君初见、大婚之地,今故地重游,感慨之余,亦颇多欢欣。我与夫君曾夜登檀台之顶,星汉灿烂,映照穹顶,彼时情景,历久难忘……” 就是这寥寥的几句,魏劭背着人,反复地看了好几遍。 他命贾偲拦截妻子信件,本意自是不欲让她知晓自己正背着她对她那个流民首姐夫做的事。 干脆掐了她和那边的通信往来,她就不可能知道详情了,如此可免后患。 却没想到,意外看到了这么一段信上内容。 当时他有一种偷窥到了妻子内心隐秘般的兴奋刺激之感。 这些她都从来不会和他讲的。 他原本打算烧了她的信的。留着日后万一被她看到了麻烦。 但因为信上写的这段话,他就舍不得烧了,藏在了书房里。 今天又拦下了一封她的信。 魏劭此刻的心情,又是好奇,又隐隐带了点期待。 不知道她这回发出去的信里,会说什么? …… 魏劭取小刀撬开信筒,里面抖出一方雪白的帛缣,整整齐齐地被卷了起来,以一根绿色丝带缚腰。 魏劭解着丝带。一时解不开打的结,性急一把扯断了,迫不及待地展开。 他的视线落到帛缣之上,目光顿时定住了。 帛缣正中,只一列四个大字:耻乎,魏劭? 字蘸浓墨,墨迹深深地透入织物的经纬,一丝丝地晕染开来。 可见当时书这四字的人,落笔力道如何的大。 魏劭视线死死地落在这四字上头,人仿佛定住了,忽然间回过神,似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动作太过仓促,膝撞到了身前的案几,案几被他撞的跳了一跳,案面上堆着的一叠简牍“哗啦”一声,尽数滑落掉在了地上。 魏劭的膝盖也被坚硬的案木撞的生疼,顾不得摸,单脚跳着下了座榻,飞快地朝前走去,才迈步到门口,书房闭合着的那两扇门“呀”的一声,被人一把给推开了。 小乔出现在门口,面带怒色,目光落到魏劭的手上。 魏劭顺她视线低头,才知自己手里还捏着那方白色帛缣,忙藏在身后。 小乔跨了进来,冷笑:“我的字写的可还入眼,夫君?” 魏劭面皮微微泛红,神色尴尬,和小乔对望了片刻,忽地咧嘴一笑,将手里那方帛缣丢开,快步走到小乔的身前,抬手要抱她,说道:“全是为夫的错!蛮蛮千万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往后为夫再也不敢了……” 话还没说完,人已被小乔咬牙,奋力一把给推开了。 若平日,魏劭如何能被她推的开?此刻她却怒火中烧,使了全身力气,加上魏劭不备,竟被她双掌给推的往后接连倒退了四五步,这才停了下来。 魏劭停住脚,一呆,复又若无其事上去,伸臂一把便将她搂入怀里,低头亲她。小乔挣扎间,他强行亲着,脸颊忽一痛,啪的一声,竟被小乔扬手扇了一个耳光。 他也不管,索性推着小乔压在了墙上,继续低头亲她,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蛮蛮莫气……为夫知道错了,不该私拦你的信……往后再也不会了……” 小乔被他两边臂膀和压过来的身躯强行给钉牢在墙上亲吻,挣脱不开,心里实在恨极,终于挣脱出来一只胳膊,狠狠又打了他一巴掌。 这次抽的重,在他脸上留了几个红痕指印,自己的手心,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魏劭脸被她扇到了一边,慢慢地回过脸,自己摸了摸脸颊,黑黢黢的眼珠子里流露出一丝尴尬和气恼的神色,看着小乔:“也差不多了吧?都让你抽了两巴掌了。不就没把你的信送出去吗?我这就叫人替你送,如何?” “魏劭,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想骗我?” 小乔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漂亮的双眸因为怒气,异乎寻常的亮,里若有火星迸溅。 “你当我不知道,杨信早就听你行事了!分明是你指使杨信去攻我的姐夫!前次我问你的时候,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一派胡言!” 魏劭盯着她,面上的懊恼和尴尬之色渐渐消退,忽然皱了皱眉:“你怎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声已带了凉意。 书房里沉寂了下来。 小乔的耳畔,只剩下了她自己的因为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之声。 她的后背依旧紧紧地抵靠在墙上。她闭上眼睛,良久,慢慢地睁开,微微仰脸,对上了魏劭的两道眸光。 “这便是你拦我信件的目的吧?不想让我知道你已经在对付我的家人了。” 她的声音嘶哑。 “我知你心里始终放不下父兄之仇。你要出手对付我的家人,可以,我无权阻拦。但你不应当这样欺我!你一面口口声声地说喜爱我,让我以为你会对我家人的宽宏而心怀感激,抱着幻想,一面背过身,你却做这样的事,意图对他们不利!在你眼里,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双眸中的怒火已熄去,黯淡而无光。 “魏劭,你令我很失望。真的失望。” 小乔凝视着他,最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 魏劭盯着她,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忽一个转身,撇下了她便朝门口大步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了一停,回头道:“徐淮一带,地理重要,我志在必得!囊中之物岂容旁人觊觎?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我早就叫杨信全力将那流民首赶尽杀绝了,何至于让他坐大到今日足与杨信抗衡的地步?” 说罢咣当一声,甩门而去。 第124章 二人一旦交恶吵架,魏劭向来就有怒遁之传统。 小乔早见惯不怪了。 他放下最后一句话就跑人了。小乔两腿也软的已经没了半分力气。后背贴着墙,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打了他脸的那只手掌心依旧麻麻的,像有无数根针头在密密地刺,带着残余的钝痛之感。 就像她此刻胸口心脏这个部位的感觉。 她觉得堵,堵得慌,连气都快要透不出来了。 片刻之前,她确实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打了他耳光子。 但魏劭也同样狠狠地打了她耳光,彻底把她给打醒了。 曾经情到浓处,也不是没有乐观地幻想过,就算魏劭难消他心里对乔家人的恨,因为自己的存在,多多少少,他或许不会真的痛下狠手。 或者,至少不会是现在。 现在他们的关系,是如此的亲密啊!说热恋也不为过。 却没有想到,现在他就能背着她要干掉对他而言并无半点现实威胁的自己的姐夫。 以后,他对自己情淡爱弛了,还会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小乔的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苏娥皇被施以劓刑的情景。 尽管她并没亲眼目睹,却能想象。 小乔打了个寒颤,急忙将脑海里想象出来的那可怕一幕给驱除出去。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这些了。她在心里反复地告诉自己。现在她应当想的,是如何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先解灵壁之困。 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再也不要对魏劭抱任何的幻想了。 她终于定住心神,慢慢地扶着墙,站直了身体,目光在这间书房里慢慢地扫视了一圈,最后朝摆在正中的那张宽大的案几走了过去。 大乔信说,燕侯应是对比彘存了误会,这才会有杨信攻打之局。 比彘已去信给了燕侯,愿能消除误会,化解干戈。 大乔说,她本不想让阿妹知晓此事。但若阿妹看到了她的这封信,则表燕侯未能接受比彘的和解之意。 盼阿妹能从旁协助一二。 此也为最后和解的希望了。 魏乔两家既结姻亲,从前自己又在大乔面前表露和魏劭的恩爱,在大乔看来,便应当如同魏劭已经化去两家仇恨了。所以她才以为是存了什么误会,才会有杨信攻打之局。 也怪不得大乔会如此作想。 便是连小乔自己,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度也难以置信。 …… 小乔来到魏劭的那张大案之后,在掉地上的一堆简牍里翻了翻,又找案面上剩余的简牍和帛卷。 都是各地传来的简报、军情,不是她要找的。 她翻遍了书房能存信件的地方,倒给她翻出来了自己最先写给大乔的那封信。 被他压在了一叠战报的中间。 独独不见她想找到东西。 她再环顾了一圈书房,视线落到了摆在大案之侧地面之上的那个字纸篓里。飞快过去,翻了翻,终于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原封未动的信筒。 小乔开了信筒,取出里面的内瓤,展开扫了一眼。 终于找到比彘投来的那封书信了。 …… 公孙羊在衙署的公房里,草拟文书,走笔如飞,近侍从外一溜烟地跑了进来,称女君来了。 公孙羊一怔,忙放下笔,起身待要出去相迎,抬头见门口一道樱紫身影一晃,女君已入内,忙上去,掩饰诧异,躬身道:“不知女君前来,有失远迎。” 他还有后半句话未说,便是“有何贵干”。 女君突然出信宫来这里,自然不会使无端端想起来探望自己的,必定有事。 小乔微笑道:“先生无须多礼,我来,是有一事。” 公孙羊一边让座,道:“女君有何吩咐,打发人叫我一声,我去便可,怎敢劳女君玉驾到此?” 小乔入座,开口便道:“不相瞒,我来,是为灵壁之局,求教于先生。” 公孙羊一怔。 小乔取出带来的信。 “此为比彘传给君侯的一封书信。” 公孙羊又一怔。忙接过,展开浏览,看完沉吟。 小乔道:“比彘之意,信上说的十分清楚。并无意要与君侯为敌,更无意争夺徐州。如今固守灵壁,只为在这乱世能有一方立足之地。为表诚意,他愿让回崤地。那杨信却听君侯之命,再次兴兵攻伐。并非我姐夫惧他,而是此战实在来的莫名,他也不愿令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知先生高瞻远瞩,洞若观火,灵壁一地,值此时刻,究竟值不值得君侯如此大动干戈要去夺取,先生当比我更清楚。我恳求先生能以大局为重,出言再劝君侯,劝他勿再一意孤行,因小失大。非我恫言,比彘之能,有目共睹,倘他真被逼到没有退路,誓周旋到底,徐州日后局面到底如何,无人能料。” 小乔说完,注视着公孙羊。 公孙羊从座榻起身,一手背后,一手捻须,来回慢慢踱步数趟,忽看向小乔:“女君既不愿君侯与比彘为敌,为何不亲自劝君侯?女君之言,当比我更入君侯之耳。” “我既求到公孙先生面前,便也无不可说之言。当初我何以会嫁君侯,先生当知之甚多。我怀修好之心而来,虽一向勉力而为,但终究有做的不够之处。实不相瞒,今早便因灵壁之事,我触怒君侯,他拂袖而去。杨信听君侯之命攻伐比彘,此既出于我乔魏两家的私怨,却又不尽然仅仅只出于私怨,也关乎君侯的天下大计。如今比彘来信主动求和,盼能消除误解,君侯却置之不理,竟连看都不看一眼。如此行径,离理智二字所去甚远。他放不开两家仇恨,又被我触怒,此事我再多说,料他也是听不进去了。故我转而来求先生,请先生再为君侯阐述利害,分析条缕。无论能否化去干戈,我都是感激不尽。” 小乔从座上起身,行到公孙羊对面,停步,朝他深深一鞠,慌的公孙羊忙双手扶住,还礼道:“女君礼重了!” 沉吟了下,道:“实不相瞒,我与女君所想,不谋而合。君侯此时驱杨信攻比彘,确实不合常理。此事先前我也劝过他一回。奈何君侯不听。如今既有比彘手书,又承蒙女君看得起我,亲自来此,我更当尽力,且再试上一试。若能成,既解女君之忧,也少节外生枝。” 小乔向他再次深深道谢,道:“先生若见了君侯,可直言我曾来过,是我将比彘之信转交给先生的。” 公孙羊喏。 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疾步踏地而来的脚步之声,一个高大玄衣身影径直而入,来人看到小乔,一愣,随即便寒了脸,两道剑眉深深蹙了起来,却也不发半点声响,只站在门侧,高傲地转过脸,只拿半张侧脸对她。 不是旁人,正是片刻之前刚吃了小乔两记巴掌的君侯魏劭。 看他右边朝来那半张俊脸,大约是脸皮颇厚的缘故,先前被落下的指痕已经褪去,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小乔朝公孙羊最后行了一个谢礼,道:“如此拜请先生了。”说罢从魏劭身边经过,出门去了。 公孙羊送她出门。 小乔请他留步。 魏劭扭头,盯着小乔渐渐远去的背影,等公孙羊回来,向自己行礼,方冷冷问:“她来这里做什么?”面上挂了一脸嫌色。 公孙羊只请魏劭入座。先询他来此的用意。 “杨信攻灵壁,已将近一月了,可有新的消息?”魏劭眉头皱着,一脸不耐。 “暂无流星快马。想必依旧维持对峙局面。” 以杨信十万人马,加薛庵徐州军,如此阵仗,竟也打不下灵壁,虽不能称败,但也足够丢脸了。 魏劭脸色阴沉,沉默片刻,咳嗽了声,动了动身子,又冷冷地问:“方才她来做什么?” 公孙羊方道:“也是巧了,女君也是为了灵壁之局而来。方才转了封比彘的信给我,说本是致主公的,奈何主公不收,她便转我这里。” 魏劭手掌“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之上:“岂有此理!” 拍的笔墨砚台都微微跳了一跳。 公孙羊慌忙站起来谢罪:“乃我僭越!主公恕罪!” “所言非你!” 魏劭气愤愤地道,“她一妇道人家,竟如此大胆!敢私自动我信件!” …… 小乔从衙署出来,径直回了信宫。 月前本计划要走的,后虽临时改变了行程,但行装当时已经打点完毕,大多未拆。这些时日用的那些日常物件、衣物以及杂品,春娘方才都和仆妇侍女一道收拾好,全部装妥了。 小乔回来,春娘迎了上去,不安地问:“女君,真要走了?不等男君一道动身?” 小乔淡淡道:“他是要留在这里坐等杨信打下灵壁了。我却等不下去。我先走了。”说罢命人将箱笼等物都抬了出去,装上马车。自己也上去,坐了进去。 贾偲心下忐忑,擦了擦额头的汗,来到马车望窗之旁,硬着头皮劝道:“女君还是等……” 才刚张口,见望窗内小乔露出半张脸,两道眸光朝自己投来,立时讪讪地闭上了嘴。 小乔淡淡地道:“贾将军若不愿护送,我另叫人。” 贾偲忙道:“女君怎出此言?我人都点选好了,一切听凭女君吩咐,这就上路。” 小乔关上望窗,坐了回去。 贾偲无奈,只得下令,预备上路。 临出发前,又悄悄派了个手下,命他速去寻君侯传话,说女君已经上路,先回渔阳了。 第125章 4 公孙羊道:“主公息怒。女君敢对主公不敬?也是有她苦衷。如方才她所言,主公乃女君之夫,那比彘亦非外人,以女君所处之地位,自不愿见两家交兵。便有不当之举,也是情有可原,主公当体谅一二。” 魏劭沉脸:“军师你何以总替她说话?她方才在你面前到底言何?可向你诉了我的不是?” 公孙羊早有体会,每当君侯对他感到不满之时,称呼便会由“先生”改成“军师”,想必自己这又是逆了他鳞。 忙道:“君侯勿误会。方才女君来寻我,只言她触怒了君侯,恐君侯不再容她开口,为化解误会,是以将比彘书信转到我的面前。蒙君侯不弃,用我为军师多年。既为军师,灵璧之局,也非主公家事,故而斗胆接了书信。” “军师不必多言了!灵璧之事,我意已决,岂会因一妇人而变?” 公孙羊观他。 他两道目光落向门口方向,双目直勾勾的,神色古怪,方才语气虽也依旧生硬,倒似未见多大的怒气了。 公孙羊一时揣摩不透君侯此刻所想。便将方才女君带来的那封书信呈到了他面前,道:“此为比彘书信。主公可一观。”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不接。 公孙羊便展开,从头抑扬顿挫读了一遍。读毕,道:“灵璧之局,值不值得主公当下这般打,前次我已一一列举,且主公向来英明,高下在心,何为轻重缓急,自当比我更是清楚,此番我也不敢再在主公面前弄斧。只谈比彘书信。” “比彘以流民首之出身,令薛泰身死,又两次败杨信,其人有大将之材,毋庸置疑。他于信中,也丝毫未以主公连襟自居而挟情,字里行间反颇多诚恳,自言若有误会于主公之处,请主公予以海涵。他主动求和于主公,既如此,主公何不卖一个情面?心能制义曰度,照临四方曰明。上古皐陶,尝以九德对于禹,曰:宽而栗、严而温、强而义,则彰厥有常,吉哉!” 魏劭沉默。 公孙羊忽然咳嗽了几声,魏劭眉目微动,看向他欲起身,公孙羊摆了摆手,止住咳:“我至今记得,主公十七岁亲掌军政之前日,老夫人曾召我对谈,当时诸多感慨欣喜。老夫人曾问于羊,如何看她。羊对曰,老夫人速发雷霆,行权立断,故巾帼不让须眉。老夫人却说了一句话,叫我至今记忆犹新。” “老夫人说,人之心,一握而已,不胜其小,而气量之大,却可吞百川之流,而涵益一世。回顾半生,来途艰难,能有今日,并无可值得说道之处,唯一有此感慨。” 魏劭依旧沉默。 公孙羊也不再开口。 片刻,听魏劭冷声道:“先生之意,定是要我放过那个流民首了,否则我便是心胸狭隘之徒?” 公孙羊笑道:“主公怎出此言?主公若心胸狭隘不能容人,麾下何以有如此多的良将能臣甘听主公驱策?” 魏劭目光又落于对面门堂,出神。半晌,终于道:“修书杨信,退兵。” 公孙羊大喜,忙道:“遵命。” 魏劭起身便往外去。 公孙羊送他。 魏劭到了门边,想了起来,问:“郭荃使者何日可到信都?” 郭荃济北侯,地界与青州袁赭毗邻,魏劭平西后,威势更盛,郭荃仰慕,如那杨信一样,自忖无力争夺天下,若被袁赭吞并,不如投靠魏劭。得知他如今停在信都,遣使来表投效之意。 公孙羊道:“算着路上时日,应也快了。”送他下了廊下的台阶,想起女君,又道:“女君方才来时,忧心忡忡。主公回去见了女君,叫她得讯,女君必也欢喜。” 魏劭停了脚步:“军师,那流民首今日虽来信求好,焉知他日便不与我作对?我之所以不予扑灭,如此便放过了,乃是纳你之谏,绝非我之本意,更与妇人无干。她喜之不喜,又能如何?” 公孙羊一怔,忙正色道:“主公所言极是。主公纳我陋见,乃出于容众怀远。灵壁之战,不过全出于误会罢了,误会既消除,主公再纳比彘求好之意,此天经地义耳!如何便与妇人相干了?” 魏劭便命公孙羊留步,自己大步往衙署而去,神思略微恍惚,忽对面一守卫迎上来跪道:“禀君侯,便是方才,贾将军派人来传口讯,说女君已上路走了,贾将军护送,特派他来告一声。” 魏劭一愣:“去何处了?” 守卫张了张口,茫然地摇头。 魏劭呆了片刻,脸色忽然一变,飞快地出了衙署大门,几步并做一步跨下尺高的青石台阶,到了拴马桩旁翻身上马。路人但见一骑如飞,往城池南门方向疾驰而去,认出马上人影似是君侯,纷纷停步,回首观望。 魏劭一口气追到了南城门口,停马眺望南下的驰道,但见道路延伸,道旁有行人南北往来,及至视线尽头,便余黄尘漫卷,竟不见车马踪迹,遂喝城门守官至前:“方才贾偲可有护送马车出城?” 君侯这般急匆匆纵马而来,莫名其妙,神情气急败坏。守官吃惊不小,忙道:“今日我都在此,并未见贾将军出城。” 魏劭一定,立刻掉头,匆匆赶回了信宫,一脚跨进射阳居内两人住的那间房。 房里空荡荡的,不但没了人,连东西都少了大半。她的一应日常之物体全不见了。 魏劭吼了一声来人,几个仆妇匆忙赶至。 “女君何在?”魏劭厉声。 仆妇惊惧,小声道:“禀君侯,女君已上路,回往渔阳。” 魏劭身影不动。 君侯夫妇恩爱异常,比之当初刚成婚时,天上地下之别,射阳居里几个仆妇都是有目共睹。也不知道到底闹了什么不快,女君竟就撇下君侯自己先回了渔阳。几人在门外候了片刻。其中一个机灵些的,又大胆,抬头看了眼天,壮胆道:“女君走的时候,日头还挂着,这会儿眼见就暗了,瞧着似要变天。女君出发也无多少工夫,若去追,想也还来得及……” 话未完,撞到君侯神色阴沉,两道目光冷冷地投来,便噤了声。 …… 过了午,日头便彻底消隐,信都的上空,云层积卷,黑压压便似天将要黑。还没到酉时,房内已掌了灯。 魏劭独自在书房里。门户紧闭。烛台上的烛火却被从门窗缝里钻进的风给吹的明灭不定。 魏劭有些心神不宁。手中的兵卷,已经停留在同一页上许久了。终于抛了下去。来到北窗之前,一把推开。 狂风迎面扑入,卷动他衣角猎猎,身后烛台上的烛火,一排尽数熄灭。 魏劭眺望北向视线尽头的天际。那方乌云压顶,闪电不时撕裂云层,隐隐传来隆隆的闷雷滚动之声。 他出神良久。 一滴豆大的雨点,忽然随风从屋檐啪的砸到了他的面颊之上。 瓦顶之上,随之传来一阵密集宛若筛豆的雨点下落之声。 魏劭感到一丝凉意。 入秋了。 …… 夜深,雨越下越大。 窗外掠过一道闪电。又“喀啦啦”的一声,一个焦雷从头顶滚过,几欲将人心魂震破。 魏劭睁开眼睛,转脸,望了眼空荡荡的枕畔。 她最是胆小的,听不得这样的闪电雷鸣。此刻若还躺在自己身边,必定早已经钻到自己怀里求他保护了。 魏劭的心里空落落的,似被挖走了一块东西。 又一道闪电,撕裂了漆墨的夜空,照的半个信都城池,亮如白昼。 轰轰不绝的雷声里,魏劭心头似也被带的一阵突突乱跳,忽然一个翻身下地,迅速穿了衣裳,到外间摘下挂于墙上的蓑衣斗笠,推门而出,靴履落于门前台阶,一路践着水花,朝外快步而去。 …… 小乔近午出门的时候,天色还是晴好。不想过了午,日头渐渐便被云层遮挡。 还没到酉时,天就竟黑的如同入了夜,又下起了雨。 雨越大越大,倾盆如注。沿着驰道,在风雨里再行了十来里路,终于赶到驿舍,落脚了进去。 驿丞预备精舍,迎奉小乔住了下来。 床上的铺盖是春娘自己带出来的。春娘知小乔惧怕闪电雷鸣,当夜又陪她睡觉。 小乔却一直睡不着觉。闭着眼睛,将头蒙在被窝里。 直到下半夜,雷声渐渐稀落,终于慢慢合上眼睛。 远处忽然又起了一阵闷雷声。 小乔猛地惊醒,心口一阵乱跳,黑暗中睁开眼睛,听到春娘熟悉的熟睡呼吸声,心跳才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她感到口干,又有些气闷。没有惊动春娘,从床上轻轻爬了下来,来到桌边,倒了半盏水,喝了几口,放下后来到窗边,推开一扇被雨水浸的微微润涨的小窗。 一阵挟着深夜凉意的湿润的风,朝她涌了过来。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了。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春娘快醒了。 小乔关了窗,爬回到了床上。 春娘半梦半醒间,伸臂摸到小乔软软的身子,觉到有些凉,帮她搂了搂被角。 小乔终于倦了。闭上眼睛,听着头顶瓦片上沙沙不绝的落雨之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推自己。 迷糊间睁开眼睛,见房里已经亮了一盏昏灯,春娘不知何时起了身,此刻俯身,正在轻声唤她。 “女君,男君至。” 小乔听到她说道。语气含了些小心翼翼似的谨慎。 第126章 贾偲白天护送女君出信都北上。全程不敢松懈。 此去一路虽都隶属君侯的地界,应当不会出大的问题。 但前次并州陈瑞一事的教训,历历在目。虽是意外,但他至今想起,依旧心有余悸。 且当初君侯初大婚,次日送女君回渔阳。便也是在这条道上出了意外。女君被人劫走,最后君侯竟以攻打石邑而收场。 尤其他知道,女君今日这样离开,并非出自君侯之意。倘若真出个意外,自己便真是万死不辞。 故此处虽是驿舍,但当夜,他不但在女君住屋近旁安排轮班守卫,下半夜更是亲自值守。 白天路上的时候,他也暗暗猜测,君侯在得知自己送去的消息后,会不会派人追上来。 答案这么快便来了。 君侯不但亲自赶了上来,而且,竟是在如此一个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的深夜,从渔阳到这里,追了百多里的路,于夜的最深沉的寅点到了。 他头戴雨笠,身披蓑衣,双足踏出积水的水花,从驿舍的门外,径直入了大堂。 身后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渍。 贾偲惊呆了,单膝跪在了君侯的面前,低头做好了要被斥责的准备。 君侯却只问了他一声:“女君何在?” 声音辨不出喜怒。 他答复,面门一阵衣风掠过,再抬头,君侯已经从他侧旁走过… …… 小乔从枕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春娘往小乔的肩上披了一件外衣,回头看了眼门口方向,掩不住不安,附耳说道:“男君身上湿透了,瞧着神色也不好。” 说罢转身出去,来到还停在门外的魏劭面前。 他的神色里并不带怒意,却也无别的表情。 浑身散发着一种叫人感到压抑的气息。 春娘压下心里涌出的不安。 她实是想为女君今日不告而别的举动做一个能让男君消火的解释。 偏竟想不出来。 “女君醒了……” 魏劭身影一晃,便跨进门槛。 那扇门在春娘的面前,吱呀一声闭合。 …… 烛台火光昏暗。 魏劭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湿漉漉的。 他入瓦下已有些时候了,但此刻,水滴依旧不住地从他吸饱了水的发间,沿着额头落到英俊的面庞上。 衣衫更是湿透,紧紧地贴于他的胸膛,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才不过片刻功夫,门口他立于脚下的那块干燥地面,便积出了一滩的水渍。 小乔的视线,从他面庞慢慢地落到他脚下的那滩水渍上。 “脱了衣裳吧,你身上湿透了!”她说道。 魏劭不说话。 站着也一动不动。 小乔等了片刻。 冷冷哼了一声:“明日着凉了,莫怨人!” 说罢,一个扭身,背对着他躺了回去。 她闭目,身后却始终听不到有任何响声。 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略略回头。 看到魏劭还像片刻前那样,站在那里两手垂的笔直。 身影被烛火投在他身后墙上,一动不动,像只挂着的皮影。 竟似在赌气。 她忽恼了,一下坐了起来,撩被下床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皱眉道:“你我既说不拢到一处,我回我的渔阳,你留下继续做你的君侯大事,岂不是两厢便宜?你这般大半夜追上来扰我清梦,是嫌昨日还没吵够?” 魏劭还是那般固执地站着。只一道晶莹的水珠,从他额头正中发间的美人尖处滚落,滴在他挺直鼻梁上。 许是沐了大半夜风雨的缘故,他英挺的一张面庞略显苍白,眼睛里布了被雨水刺激出的血丝,眉宇间带着一丝疲倦。 小乔恨恨抬手,剥他衣裳:“我是不想你在我这里病了。免得日后祖母知道,要埋怨我!” 他顺从地让她把自己给剥光,剩赤条条的一副躯体。 小乔又从衣箱里倒出一方沐浴大巾,朝他丢了过去。 魏劭接住,终于自己开始擦拭头、脸、身上水渍, 小乔将他湿的能拧出水的衣裳一并拿了,送到门口交给春娘。 春娘细心,方才出去,便已从贾偲那里取了一套干净中衣,捧了过来正等在外。 小乔接过衣裳,回到他面前,递过去:“穿上。” 魏劭接了过来,默默地穿上。 “你这般过来,到底要做什么?”小乔的语气终于微微地缓了些下来。 魏劭道:“我去信给杨信了,退兵。” 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小乔一怔。 “你可满意了?” 第二句话。带着负气。 小乔不语。 房里便沉寂了。 房顶夜雨的敲打声忽变的急骤,沙沙声清晰入耳。 “我是为了你,才如此做的。” 魏劭忽一字一字地道。 “流民首非池中之物,日后与我为敌,必是个麻烦。军师劝我招他。然,他算你乔家的半个人,故他便是有通天之能,我也绝不会用!” “蛮蛮,事既到了这地步,我索性也不再瞒你了。我知你一直以来,想叫我放下心中的仇恨。我亦想!然,这于我太难。每每想到父兄当年身死之情状,我便抑制不住恨意。我做不到!” 小乔眼睫微微一抖,慢慢地抬起眼睛。 “今日起先,我以为你回了兖州!我追到了南城门口!蛮蛮,你知道那时候,我曾冒出过什么念头吗?” 他顿了一顿。 “当时我很吃惊,又极其愤怒。我在想,倘若你撇下了我,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如此也好,则我也无所顾忌了,我何时想打兖州,我便去打!想灭乔家人,我便去灭!” 小乔睁大了眼睛。 魏劭面上被雨水打出来的苍白依旧。 因为脸色苍白,两道剑眉和眸黑的异常。 双目之中,红色血丝犹如蛛网,盘结密布。 入目令她悚然。 “那么……你来,到底想怎样?” 她已极力在控制了,然,发出的声音还是带着一丝轻颤。 魏劭闭目。忽睁开。 “你我立个约,如何?我悦你,我要你如我悦你这般地悦我。听我的话,给我生孩子,不许离开我。如此,从今往后,只要你乔家人不起二心,我便答应你,我不动他们。” 小乔心口突突地跳,跳的几乎跃出胸腔。 初秋深夜凉薄,她感到冷,皮肤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眼中却冒上来一丝热意。 “好。” 她望着他通红的一双眼睛,说道。 窗外一道白光。 远处山头之上,仿佛又起一声闷雷。闷雷渐渐滚来,忽似在头顶炸裂。 小乔肩膀一抖。 魏劭伸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倒在了床上。 她的衣裳被他剥去,露出一团羊羔软肉。只是无论他怎么爱抚,小乔身子也一直在发抖,牙关瑟瑟。 他不断亲吻她,用自己火热身躯包覆住她,等到她渐渐停止了打颤,忽松开她,仰面躺在她的面前。 他早已坚硬。 只要他想,早就可以占有她了。 他却不动。这般双目笔直地盯着她。 小乔跪在他的身侧。慢慢抬手,握住了他的炙热。 他喘息,双目里血丝更红。忽然坐了起来,捧住她头,将她螓首压了下去。 滚烫压在了她的一张娇美面庞之上。 小乔僵了一下。闭目,顺从了他。 魏劭喉间发出不可抑制的兴奋的欢愉的含混声音,直到到了暴发的临界,猛地翻身,合体入了她。 入肉刹那,听到耳畔一声似泣似诉的嘤嘤娇啼,魏劭今夜独行于风雨驰道的所有失落焦躁不安便都荡然无存了。 他被她一圈圈紧张绞着,推挤,似排斥他出去。 他咬紧牙关,一寸寸地入,艰难劈皴前行。终于叫他顶到了尽头。 他重重地撞击了她一下,似要深深地撞到她的心里头去。 说出那样的话,他是不甘,为自己不齿的。 乔家对他施了美人计。 他是中了计了。 分明知道,却已无法自拔。 他只能从她这里索要欢愉满足。要她给自己带来足够多的,多的能够让他忘记心底刻骨仇恨的欢愉和满足。 唯有这般, 才是公平。 …… 洛阳。 若问洛阳仕女,如今最时兴的妆容是什么。 不再是柳叶长眉若入鬓,也不是额间花钿耀明眸,而是半张精巧面具,半遮玉面,宝马香车,驶于洛阳街道,引无数路人翘首回望。 为左冯翊公守孝完毕的玉楼夫人终于回归洛阳。 时隔两年,月前,她以一张蝴蝶黄金面具覆面,首现身于皇宫的一场夜宴之上。 第二天,洛阳仕女便开始争相效仿,追随者无数,以致于蔚然成风。 第127章 小乔微微仰脸,出神地看了枝头鸟儿片刻。 身后床上,魏劭朦朦胧胧地伸手,摸一把身畔。 摸了个空。 他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忽猛地睁开眼睛,呼的一下坐了起来。 方被小乔拉到了他肩的被角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堆在了他的腹肌侧。 他撩开被,便要跳下床,忽看到小乔立于小窗侧的背影。 一顿。 停了下来。 小乔转过头。 四目相对。 “过来。” 魏劭望着她说道。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 小乔关上窗,回到了他边上。 他握她手,微微一扯。 小乔跌坐。被他抱入怀里。 “昨夜我很快活。你也快活。是吧?”魏劭俯视她,问。 小乔靠在他的肩上,仰面注视他那双尚带着些淡淡血丝,似在审视自己的双目。 迟疑间,唇方微翕,魏劭忽似又不要听她回答了。 低头以吻封了她口。 …… 巳中,房门方开。 魏劭昨夜脱下的衣物,春娘已经以火烘干熨平,送了进来。 二人起身,简单用了饭,便离驿舍回往信都。 魏劭让小乔再等他几日。等面过了济北侯郭荃的使者,他便和她一道回渔阳。 …… 幸逊既为相,又被幼帝刘通尊为相父,地位尊崇。不但皇宫如他宅邸,出入类天子舆驾,呼三台召尚书若他家臣,甚至到了如今,因懒怠去往皇宫,命朝臣直接到他面前商议朝事。 时人坊间言,洛阳今有两朝廷,一是皇宫里的千秋万岁殿,一是相父莲花台。 莲花台的得名,来源于幸逊那座建于洛阳东郊的华丽别邸。广厦轩宇,雕栏玉砌。园中湖池中间,建有一座形如莲花的高楼,玉石筑阶,镶嵌金缕,内里不但积藏黄金珠宝,纳尽天下之财,亦藏美人,犹如幸逊后宫。 苏娥皇从十余年前嫁到洛阳起,便盛名远播。 幸逊还在洛阳之外为刺史的时候,便听闻过洛阳玉楼夫人之名。 除了她的美貌,也听过她的命格。 后幸逊拥重兵入洛阳,铲除异己,定时局后,第一件事便是于宫宴中见苏娥皇。 当时她还是左冯翊公夫人。 幸逊欲淫她。伺候暗寻各种机会。 苏娥皇岂会看不出幸逊对自己的念头?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尤其深谙男子之劣根性。 她这一辈子,对男人可称无往不利。 迄今唯一栽过的,便是魏劭。此是后话。 她知幸逊对自己的逐艳之心。 幸逊权倾朝野。这样一个人物,也为自己所迷,她心中自然难免得意。 但她却不想叫他得手。 男子若轻易得手一个女子,便绝不会放在心上。 幸逊虽大权在握,但那时毕竟刚入洛阳。 苏娥皇是皇族之人。 汉室再衰,她若不肯就范,幸逊还真不能闯入左冯翊公的府邸将人捉走。 这般若即若离了半年,刘利死。苏娥皇新寡。 幸逊三日后便派人暗中接她去莲花台。 即便那时,她依旧瞧不起幸逊。 她心里所想的那个男子,远在幽州。 为了再次得到那个男子,她已暗中谋划了许久,怎肯如此委身于莲花台? 趁着幸逊战于汜水,她便以守孝为名回了中山国。 一去双年,如今再归,纵然洛阳贵女如云,玉楼夫人的风头,却始终无人能盖。 …… 莲花台酒池肉林,盛宴过后,幸逊宠苏娥皇于内室。 毕,幸逊卧于榻上,鼾声如雷。 室内富丽堂皇,美人乌发如云。 苏娥皇目露厌恶之色,推开幸逊肥躯,下榻坐于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凝视。 半张黄金面罩,高价请巧匠打造而成。覆于中鼻之处,以软带勾悬于脑后,精致而严密。 除非她自己解带,否则睡梦之中,也绝不脱落。 她看了自己片刻,视线落到镜中映出的身后的幸逊背影,出神了片刻,起身回到榻上,惊叫一声,用力推搡幸逊。 幸逊酣梦里被惊醒,心生不快,迷眼道:“夫人吵嚷作甚?” 苏娥皇惊惶道:“我方才睡梦之中,恍惚见到一道金光忽从房梁落下,直奔丞相而来,我道要对丞相不利,失声大叫,不想那道金光在丞相头顶盘旋数圈,竟又腾化为龙,摆尾越出房梁,落于东郊!我被惊醒,这才扰了丞相。丞相恕罪!” 幸逊本是不快,听罢,睡意全无,睁眼道:“当真?” 苏娥皇道:“丞相面前,岂敢胡言?“ 幸逊出神。 苏娥皇下跪道:“方才那梦,实是清晰。便如亲眼所见!我心慌不已,丞相何不派人去东郊看个究竟?” 幸逊许。当即派人。天亮后,人来报,称于东郊野地挖出千年龟甲,上篆九个大字:孙在山,走之运,王天下。已将龟甲奉于宝匣运来,请丞相过目。 幸逊当即召亲信群下聚会于莲花台。众人围观,无不称奇。当中有主簿冯异道:“孙在山,走之运,乃逊,合丞相之名。此乃天降异兆,言丞相有坐天下之命!” 司直臧常也道:“汉室气数已尽,民不聊生,天下怨声载道,若非丞相一力苦苦支撑,早分崩离析。丞相有匡扶社稷之功,去岁又败袁赭,海内人心归一,当应天顺命,正位九五!” 余下众人,纷纷附和。 幸逊今虽尊显无比,连幼帝刘通也尊他为相父,每至皇宫,跟前若无朝臣,幸逊坐位,幼帝反而立在一旁,战战兢兢,只是终究不及自己称帝来的满足,早就存了僭位之心。只是之前颇多顾忌。今日既得天兆,又有群下异口同声主张上位,当下心动,留冯异臧常等亲信私下议事,为自己择日称帝,大造声势,至晚方散,幸逊再临苏娥皇,欲以手揭她面上蝶罩,被阻,笑道:“丞相忘乎?我曾告丞相,去岁我遇一方士,再问命格。方士云,我本有极贵之命,奈何左右兰台阻挡运势,这才丧夫守寡,须以五行之金破运,这才面覆蝶罩。丞相取我金蝶,岂非破我运势?” 苏娥皇遮瞒严密。幸逊虽也有所起疑,对她这托词半信半疑。只是苏女生而带了异象之说,却早根深蒂固,且昨夜又有她托梦之辞,助自己今日之事,幸逊自不会强行要解她蝶罩,反觉这般半遮半掩,更具秘韵,当下哈哈大笑,道:“夫人真乃妙人。得了夫人,方知我从前媾和之女子都不值一提!他日我若为帝,必定迎夫人入后宫,方不负你生而异象之命!” 苏娥皇道:“谢丞相厚爱。只是我却担心,丞相如今虽得天降祥瑞,恐怕诸侯未必肯从。尤其北方魏劭,他岂肯俯首称臣?” 幸逊听到魏劭二字,勃然大怒:“魏劭小儿,去岁正旦日朝贺,诸侯无一不至,独他不来!今岁又驱冯招占凉州,狂傲至此,真当我奈何不了他?等我大事毕,我必亲兴兵,伐幽州!” 苏娥皇道:“丞相果然有男子气概!娥皇钦佩,便坐等丞相一统海宇,威加八方!魏劭野心勃勃,娶兖州乔女,乃借兖州,方便他日后南下图谋不轨。丞相若伐魏劭,当一并伐兖州,如此方能一举两得,断其后路!” 幸逊看了她一眼:“我听闻,夫人早年与那魏劭,似有故交,何以如今这般切齿痛恨?” 苏娥皇道:“不过是小时候认识,见过数面罢了,何来故交之说。他与丞相为敌,便也为我之敌。” 幸逊道:“好!待我位及九五,必定提携于你!” 苏娥皇笑:“多谢陛下隆恩。” 幸逊哈哈大笑,忽想了起来,道:“袁赭干儿丁屈,去岁改投我帐下,曾言于我,魏劭之妻,有稀世之美貌,天下男子见者,无不失魂。闻陈翔之失并州,败之起因,亦是其子夺魏劭之妻,引魏劭攻石邑,方夺回乔女。魏劭小儿,艳福倒是不浅。你与他既相识,可见过乔女?与你相比,孰更美?” 苏娥皇媚笑道:“我怎能与魏劭之妻比美?至于乔女美到何等地步,丞相亲自见上一见,胜过万千言辞描绘。” 幸逊出神,心渐痒难耐。恨不能立时能将那乔女夺来,藏入莲花台里。 既为泄恨,令魏劭品尝被夺妻之羞辱,更要亲眼目睹,那乔女到底如何之美,竟能令陈翔失了固守数十年的石邑,继而一败涂地,将大好基业,拱手送人。 …… 魏劭带着小乔于当天傍晚,回到了信都。 公孙羊正在信宫等他。 面上虽无多少异常,但显然,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了。 魏劭送小乔先回了射阳居。随后到书房,问:“先生何事?” 等待他的,是一个他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消息。 公孙羊说:“白天流星快马来报,琅琊王刘琰联东海国,发兵徐州。薛庵为保地盘,匆忙退兵……” 魏劭的思绪,一开始还有点没收回来。 琅琊王刘琰? 他终于回过神。蓦地看向公孙羊。 公孙羊语气变得愈发谨慎:“据探子报,刘琰随后亲自去往灵璧,疑他意欲招抚比彘。” 第128章 6 琅琊国地处徐州北,国都开阳,距州治徐州城,不过四五百里地而已。皇室衰,早虚有其名,偏安一隅而已,薛泰从前并未将区区琅琊放在眼里,只知道去岁琅琊王死,世子刘琰继位,当时不过去信,先吊唁,后贺表罢了。却分毫也不知,刘琰这两年暗中结能人,纳豪杰,广存粮,坚壁垒,早不是当初那个因遭离间而被迫寄身兖州长达数年的少年了。 刘琰一直暗中关注徐州之势,从去岁比彘初战薛泰开始,比彘便入了他眼。至今日,徐州大乱,终于果断出手,说服东海国联合出兵攻占徐州城。 薛庵一心为父报仇,陈兵夏丘,徐州城后备空虚,竟叫刘琰突袭得手,等他返兵回救,已是无力回天,攻城不利,那边又怕杨信背约趁机来夺其余城池,权衡之下,无奈只能先弃徐州城,带了剩余不过数万人马,恨恨先回下邳整兵休养。 刘琰占稳徐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往灵壁拜访比彘,表结纳之心。 …… 魏劭坐于案后,案面横搁他的宝剑。 修长手指,慢慢抚着剑柄上的龙纹错金饰纹。 神色澹然,眸底却暗波翻涌,宛若山雨欲来。 “……刘琰乃汉室贵胄,又礼贤下士,被誉为皇族中不可多得之芝兰玉树。他少年时候也曾客居于兖州,论起来,与那比彘也是有故可循。若真被他招去,可惜了。此事说大不大,但也不可不顾。以我之陋见,主公还当以大局为重,摒弃前嫌,借此次退兵之机,将那比彘纳为己用,方为上策……” 公孙羊在旁叽叽个不停,说了什么,魏劭并没怎么入耳。 他的心魂,都集中在了刘琰这个名字上。 他妻的青梅竹马,曾经的未婚夫,在他大婚娶她后,此人还不死心,于半道将她劫走,这才有了后来他一怒发兵攻打石邑之战! 魏劭到了今日地位,心力要分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攻城略地,接纳投效,厉兵秣马,未雨绸缪,除了这些天下战计,他私下的情感,又全系在小乔一身。被她一个女子迷的每日患得患失,心神不定。时而一腔柔情,恨不能和她化泥捏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而又爱恨嗔痴,心意难平,原本早就已经将刘琰丢到了不知何处。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突然又冒了出来,且是以如此出人意表的方式。 不但占了他早虎视的徐州,最叫魏劭心若扎刺的,是他竟想延揽比彘! 不管魏劭怎么不肯承认,口口声声唤比彘为“流民首”,他心里也是清楚,在小乔的心目之中,流民首因是她阿姐大乔丈夫这个身份的缘故,她看比彘,恐怕看的比自己还要重。 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乔姓! 对此他有点心酸,更感愤愤。 昨夜他冒雨独行百里,追她到了驿舍,为换她甘心,一时冲动,为她做了那般令他往后可能都无颜再去面父兄灵位的让步。 当时确也换来了她的柔婉相待,叫他欲,仙,欲死,一把肉身,所能达到的极致酣美,应也不过如此了。 只情潮过后,心里却依旧还是仿佛缺角。那种向来的若有似无失落,似乎并未因她那一声听起来平静无波的“好”而得到圆满的填实。 才一夜过去,竟又蹦出这样的事。 一个是她从前的未婚夫,一个是她的亲姐夫。 流民首若真被那个姓刘的给延揽去了,她会如何作想? 姓刘的会不会因此在她心里又添一份分量? “……主公若不愿亲自出面,以我之陋见,可请女君从旁协助。女君若去信,阐明其中利害,比彘必定不会受那刘琰延揽……” 公孙羊还在一旁,说个不停。 魏劭脸色一沉,将宝剑往前一推,挺直了肩背,道:“兵家之事,我自有决断,何须妇人插手?” 刘琰和女君从前的关系,公孙羊心知肚明。 见君侯如此表态,只得按下了话。 魏劭道:“命人再去打探消息,先观其变。至于徐州……” 他沉吟了下,冷笑,“叫杨信先不必动兵,等着就是。薛庵失徐州,岂肯善罢甘休?必再去夺城。刘琰有何根基?被一妇人逐若丧家之犬,侥幸寄居兖州数年,不思报恩,如今竟还想拖累旁人。流萤些末微火,也敢与星月争锋?坐观薛庵刘琰相斗便是。” 说罢,起身,出。 …… 三天后,济北侯郭荃使者一行人到。 使者不是旁人,郭荃长子郭兴。 来时候,郭兴带骏马六匹,黄金马鞍一座、丝缎若干。 除礼物,同行而来的,还有一辆香车。 车里坐了两名郭荃送给魏劭的美人。 一个通音律,一个善舞蹈,处子之身,容貌出众。 当晚,魏劭于信宫设宴,款待郭兴一行远道来客。 …… 射阳居距离信宫设宴的前堂,已经隔了数重门了。 但依旧能听到那个方向隐隐传来的笙竹之声。 因客人众多,一行有数十人,小乔从射阳居调仆从去往前堂听用。 渐晚,陆续有仆妇归来。 春娘从小厨房端了茯苓乌鸡汤回来。 女君一向月事来时,体有不适,如今虽比从前大好,但每逢那几个小日子,人便酸软无力。 且成婚时日也不算短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虽然徐夫人那边,并未催。男君更无不满。 春娘却一直上心。 数月前在晋阳,小乔生病那次,渐渐养好后,春娘顺道又请医为女君诊女科。 医士也诊不出什么,只说气血不足,两虚之症,须慢慢加以调理。 沿着游廊往屋子去,到了走廊拐角处,看到背站了两个仆妇,正在那里窃窃私语。 走的近了些,便听到两人说话之声。 一个道:“……济北侯送的二美人宴中献歌舞,当时我便站在堂角里,亲眼见那两女子,眼风都在往君侯身上飘!” 另个道:“这有什么。我听服侍那两女一路过来的仆妇说,济北侯有意和君侯以婚缔约,要送个女儿过来呢。女君应还不知晓吧……” 春娘眉头皱紧,咳嗽了一声,走过去道:“无事便在此处嚼舌?规矩都死了?” 仆妇闻声,回头见状,面露惊惶,慌忙告罪。 春娘又叱了两句,方进屋。见小乔立于一扇窗前。窗开方向,正朝方才那二仆妇议论的方向,疑心她是听到了,心下有些不安,唤她来食。 小乔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厨娘劝她再进些。小乔又勉强吃了一口,实在感到腻,便推开了。 忽觉胃里一阵翻涌,仿佛想吐,皱了皱眉,极力忍了下去。 春娘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听到了方才那两仆妇的议论,心绪不宁,便低声劝道:“女君可是听到了什么?莫往心里去。男君待女君如何,女君心里也是有数。不过送来两个伺候人的,男君岂能入眼。便是郭家真送了女儿过来,也就姬的分位罢了。女君放宽心,将身子养的结实了,男君才欢喜……” 小乔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春娘说的极是。” …… 信宫大殿,雕梁画栋。敞阔宽深的大堂里,鼎立八根二人围抱的朱红大柱。殿顶四角,皆燃熊熊牛油火杖,将内里照的亮若白昼。 魏劭东向踞案独坐,郭兴一干来使列坐南向,公孙羊、长史卫权等北向陪坐。 美酒盛馔,宾主济济,把酒言欢。 二美人进献歌舞助兴完毕,于抚掌声中,走到魏劭的座前,左右下跪,手中各举金樽。有侍女倒酒。酒满,呖呖莺声,向魏劭进献美酒。 魏劭纳酒,又命侍从赏二美人。 美人拜谢,退下后,郭兴望了眼坐于自己身旁的谋士夏宏。 夏宏会意,起身向魏劭进酒,笑道:“来此之前,某便听闻,燕侯命世之英,猛锐冠世,以少年而定北方,威加海内,人皆仰视,早心怀憧憬,今日一见,方知燕侯非但武功盖世,更美姿容,意潇洒,若半天朱霞,令人心折。我之主公,家有一女,年正韶华,略有姿容,若蒙不弃,欲送来侍奉燕侯夫妇,以表我主公结好之心,不知燕侯意下如何?” 公孙羊神色微微一顿,看向魏劭。 魏劭饮尽了杯中之酒,慢慢放下,方微微笑道:“多谢郭侯美意。郭侯千金,必定冰魂雪魄。请代为转告,劭十分感激,却断不敢如此委屈了她。盼另缔结良缘,方不辜负蕙心纨质。” 郭兴夏宏皆都一怔。 魏劭已娶兖州乔女为正妻,天下人皆知。郭荃自然也非要奢想将女儿嫁来为妻。方才夏宏话也说的很清楚了,愿嫁女为姬,想借此来稳固关系。 却没有想到,这样都被魏劭给拒绝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下话了。 公孙羊一阵齿酸。见君侯说完,面不改色,自顾斟酒。 忙起身打圆场。 卫权受魏劭命,此前联络郭兴一行。见状,借敬酒附郭兴耳畔道:“非我主公拒你一家美意。之前亦有别家送女求嫁。主公一概不应。既从前不应,今日也不好独取你一家。主公虽不取,只使君结好之心,主公却是悦纳,使君莫多心。” 郭兴这才尴尬稍解,心里却忍不住暗暗纳罕。 以送女求关系稳固,实是司空见惯。 他也曾听闻,魏劭与兖州乔家有不解之仇。 乔家便是以嫁女为魏劭妻的方式,才得以化解仇恨。 从前遭到薛泰攻伐,还得了魏劭出手,躲过一劫。 原本自家也想效仿,借此来稳固关系。 不想却被拒了。 只怪迟了一步,叫兖州乔家捷足先登。 第129章 宴毕。 魏劭见卫权似有话讲。急忙摆手,称如厕,大步离去。 卫权一路紧追魏劭,最后追他于西溷外,谏言道:“主公计定天下,正当广纳豪杰,归拢人心。郭荃主动送女,除结好于主公之外,也是为求稳固。主公当纳,却不知为何拒绝?我见郭兴当时目露茫然之色,想必心下不定,恐他疑虑,宽慰了几句,才见他勉强心安。我请主公三思!” 魏劭道:“我推都推了,你叫我再要回?不必说了,我方才吃多了酒,急如厕。” 说罢疾步入内。 卫权性秉直,又不肯看人眼色行事。自己认定该当的事,便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才会罢休。 从前有一回,为劝魏劭纳他谏,足足追了他三天。魏劭最后无奈,应允才作罢。 魏劭也知方才自己拒了郭女,举止出人意料。是以宴毕一见卫权朝自己来,便立刻厕遁。 没想到他竟一路追了上来。 魏劭在里头屏住呼吸,磨蹭了半晌,直到听不到外头有动静,以为卫权走了,才出来。 不想他竟还守在门口。一个转身要再入内,已被卫权堵住了路。 “主公!诸侯一妻八妾!主公如今只得女君一人,多纳几房姬妾,天经地义。主公当纳!” 魏劭仿似未闻,抬脚要走,衣袖却被卫权从后牢牢扯住。 魏劭恼了,回头道:“今日郭荃送女,我若纳,明日再来一个,你再要我纳?我何来无穷精水雨露均沾?休再多言!” 卫权一愣。忙辩道:“主公曲解我意。我之本意,乃此次郭家示好,主公不纳,郭荃恐疑虑,不利于牢固关系。” 魏劭一把甩开了衣袖,怒道:“我谋天下,竟靠妇人裙带耶?”说罢大步朝前。 卫权觉得君侯此话似有理,只是又似有悖常理。 定在厕门外迟疑着,抬头忽看到对面公孙羊来了,急忙追上去招呼:“军师!你来的正好!” 公孙羊吃酒后,也是内急来此。远远一瞥见君侯和卫权于厕外身影,立马停住脚步,转身匆匆要走。 奈何已被卫权看到。听他在身后唤自己,只得停下脚步,面露笑容走了过去。 卫权便将自己方才进言复述一遍。 “军师以为我之所言是否有理?主公当纳不当纳?” 公孙羊瞥了眼一旁脸色阴沉若霾的君侯,咳嗽了起来:“咳……咳……此事主公当有自己所想……卫长史尽了上言本分便可……余者……咳咳……主公自己应有所想……” 卫权本还以为公孙羊和自己一样,会出言劝说。 不想他咳了半晌,出来这么一句。 复又一愣:“军师何以不劝?非我迫主公纳美。我也知主公非贪图美色之人。只是今日宴会之上,主公之举,实在称不上得当,是故大胆进言。主公何以不纳,我也实在想不明白……” “我惧内,如何?” 魏劭说罢,怒气冲冲抬脚而去。 卫权错愕定住,张着嘴巴,呆呆看着君侯扬长而去的背影,直到见不着人了,方慢慢转向公孙羊。 公孙羊摆手:“卫长史莫问我,我所知不比你多。我如厕去也。” …… 魏劭回房。戌中。 不早了。 但因为晚上前头夜宴,这辰点回来,也不算晚。 小乔从驿舍被接回来的这几天,白天里总感觉精神不济。 今晚宴会准备完毕,也无她事了,方才便躺了下去。 人是躺了下去,却睡不着觉。 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有浮现出那个雷雨夜里,魏劭宛如落汤鸡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幕。 那个夜晚,她的心潮,起伏莫可言状。 她起初嫁到魏家,肩负的唯一使命,也是她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能化解乔魏两家因上一代而结下的仇恨。 而比起乔家人,小乔自己的这个愿望,事实上更是来的急迫。 因为她知道前世里,满心仇恨的那个大燕开国皇帝魏劭,曾对乔家人都做过什么。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 她十四岁嫁来,如今十六岁了。 这两年间,她从一开始战战兢兢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终于慢慢变得有些融入魏家,乃至得到了丈夫魏劭的宠,如今甚至还能仗着他的宠,在他面前发发小脾气什么。 但是她从未敢想过,她竟然现在就能从魏劭那里,得到了他不动乔家人的保证。 魏劭因当年父兄之死而带去的埋于他心底的复仇执念,到底是如何的深重,她是一清二楚的。 他又是何其傲慢,冷酷到近乎残酷的一个男子,小乔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那一刻,当他那双被雨水刺激出了满目血丝的眼睛盯着她,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突然说出那样一段话的时候,她震惊了。 很奇怪,那一刻,她竟不是应当有的如释重负。 没有如释重负,而是想落泪。 为他,也为自己。 他肯为了让她“如我悦你般悦我”,而对她做出这样的一个承诺,她知道于他而言,是如何的不易。所以他也有资格再附加那些如同赤裸裸交易的条件。算是天经地义。即便这方式,会让她难免生出一种自己如同是祭台上牺牲的感觉。 但或许,说到底他只是想要她的一颗心,让她彻底去爱他的心。 小乔明白这一点。 可是小乔却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当时应的那一声“好”,在欺骗他。 她是喜欢魏劭的,这个坏起来让人恨的牙痒,好起来也能让她肉浮骨酥,魂魄荡漾的男子。 但她却不可能因他的这个承诺而对未来彻底放下心。 浮云似白衣,斯须变苍狗。世间事变数太多。 十年二十年太过遥远,便不去想了。 去年此刻的自己,又如何能得知今日此刻的所想? 她相信魏劭那一刻的诺言,是出于他的真心。 但是她也知道,他心里的那头噬人猛兽,如今不过是被他自己用铁链强行给锁在牢笼里罢了。 不知道哪天,便会因为什么而在此脱笼而出。 她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回报魏劭对她许下的这个诺言。 但她也依旧在等着父亲壮大乔家,一如当初她的所想。 仇恨仅靠一个女人的爱,甚至再加上孩子,或许能够被束缚。 但绝不可能消弭。 小乔知道这一点。 …… 春娘知小乔还没入睡,进房陪。见小乔若有所思,又开解:“女君莫多想了。郭家……” 小乔坐了起来,笑着打断她:“我见春娘才是比我还要多想!” 春娘笑叹了口气,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女君说的是。我不多嘴了。” 小乔道:“春娘放心便是。夫君不会接纳郭女的。” 至于那两个美人,她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再过个几年,魏劭若遇相同情况,会如何处置,她不敢保证。 但这一次,她想都不用想,直觉告诉他,魏劭绝对不会接纳。 春娘一怔,随之露出欣喜之色,握了握小乔的手,感到她指尖发凉,忙叫她躺下去,帮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收拾那碗小乔只吃了几口的已经凉掉的鸡汤。 忽然一阵脚步近,回头看到魏劭进来了。 春娘唤了声男君,端起残盏要出去,被魏劭叫住了。 “什么东西?” “乌鸡汤。” 春娘道:“给女君补身子的。女君吃不下,放着凉了,正要端出去……” “我吃吃看。” 魏劭从托盘里端起了碗。春娘还不及阻拦,便见他几口西里呼噜下了肚,将碗放回了托盘,打了个饱嗝。 “味道怪!”他咂了咂嘴,评了一句。 “难怪蛮蛮不吃。下回做好吃点。庖厨不行就换!” 春娘无语。看了眼小乔,端着托盘出了房。 回来这几天,小乔心绪本都有些浮着似的。 忽被他这一幕给惹的想笑。 忍不住拉起被头,蒙上了脸,抖着肩膀吃吃低笑。 忽然床畔仿佛一沉,被头被人拉下。 魏劭已趴在了她的边上,盯着她,两道眉毛跳了一跳。 “笑什么?” 小乔摇头。 “说!”他做出恶霸的模样。 小乔还是摇头。 粉颊上沾了几绺发丝,又美又俏皮。 魏劭定定望了看了片刻,手指伸过去,帮她拿掉沾脸上的发丝儿,道:“蛮蛮,今日郭荃给我送了两个美人儿。极美,极美。一个会唱歌,声若百灵。一个会跳舞,轻盈若飞……” 他停了下来。 “但我一眼都没看。” 小乔睨了他一眼,微笑:“你没看怎知她能飞?” 魏劭一顿:“只看了一眼。” 忙又接了下去:“不止这样,郭荃竟还要送他女儿做我的姬!” 他表情愤愤。 “我当时心道,我都有了蛮蛮了,莫说郭荃家的凡人女儿,便是瑶池神女,我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我当场便拒绝了。偏那卫权不识好歹,一路追我,非要我纳了郭女不可!最后被我厉声呵斥,他才羞愧退去!” 他说完,便闭了口,两只黑漆漆的的眼珠子凝视着她。 …… 回来的这几天,大约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不高,加上她人恹恹。 小乔也看的出来,魏劭在自己面前,似乎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讨好。 这几个晚上,也只抱着她睡觉。见她似乎兴头不高,没再要她。 此一刻,小乔在他的目光里,读出了点什么。 她凝视他。朝他伸出两支雪白藕臂,搂住他的脖颈,唇贴到耳畔道:“蛮蛮知道夫君对我好。” 两瓣柔软香唇,亲了亲他的面颊。 魏劭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的香气,压下来吻她的唇。 小乔闻到一股他混合了酒气的鸡汤味道。 胃里忽然又有点抽搐了。 忍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爬起来趴到了他腿上,吐出了一口胃里秽物。 第130章 魏劭一愣。 反应过来:“怎的了?哪里不适?” 见她趴自己大腿上一动不动的,将她小心抱起,转了个面。 小乔软软地靠在他臂弯里,闭了闭眼睛。 “你怎的了?” 魏劭又问,手掌摸了摸她的面颊。 凉凉的。 “我去传医!” 他将小乔轻轻放在枕上,起身抬脚便往外去,被小乔从后拉住了衣袖。 “我无事,”小乔摇了摇头,“就方才闻到了你身上酒气,大约不适,才呕了下。” 魏劭一怔,扯起自己衣袖闻了闻,忙道:“该死!我这就洗澡换衣……” 他话音未落,小乔胃里又是一阵抽搐,爬起来趴在了床沿边,再次吐了。 这次吐的厉害。晚上吃下去的尚未消化完的全都呕了出来,呕在了魏劭的黑靴履面上。 魏劭脸色一变。一边抚她后背,一边直着脖朝外喊春娘。 声极高,几把整个射阳居的仆妇都给招来了。 春娘大惊,慌忙一把推门而入,看到小乔软软地趴在床沿边,地上连同君侯的靴面,一滩的呕物。君侯在旁,手忙脚乱。 “快去传医!”魏劭嚷,又低头焦急问询。 春娘方才听到君侯在屋里大叫自己,声几乎惊天动地,以为出了何事,大惊失色。 跑过来的时候,还险些在台阶上绊了一跤。 进来见是小乔呕吐,有些意外,忙转头叫人去传医,自己匆忙到了床边。 小乔终于吐完了,被春娘扶起靠躺在枕上,漱了口。 春娘用帕子替她拭唇。 胃里的东西呕光,小乔终于觉得舒适了。只是人还有些软,靠那里闭着眼睛。 仆妇进来打扫地上的呕物。 魏劭靴也不换,在旁走了几个来回。见小乔终于止了吐,悬着的心才稍放了些下去。 再看一眼,她嘴唇褪去了血色,软绵绵的模样,转向春娘,目又露出怒意:“你们这么多人如何服侍的!晚上叫她吃了何不洁之物!” 小乔睁开眼睛:“我没事。你别这么凶。” 魏劭一顿,忍了下去。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春娘起先也是惊慌。等小乔吐完了,低声询问几句,得知她腹并不痛,这才微松口气。 忽然念头一动,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是小乔的贴身服侍人。小乔每次的小日子,她自清楚。 这个月的月事,又推迟了些天,今日还没来。 因为从前也有过数次推迟。短则四五日,长则半个月。 起头她还以为有孕,但每次都是空欢喜。 女君成婚也两年了,不算短,迟迟无报喜消息。 春娘渐渐也不抱大的希望。 是以这个月又推迟些天了,她也没怎么往孕信上头去想。 不想今晚却突然吐成这副模样。 春娘目放异样喜色,那话都到嘴边了,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唯恐自己料错,叫君侯空欢喜,恐怕他失望。 是以强行忍住已经窜到嘴边的话,转头对魏劭道:“男君休惊慌,女君应是无碍。” 见君侯朝床边来了,自己急忙起身,让出位置。 她也是心里着急,出去等医士来。 魏劭坐在了床沿边,扶小乔躺下去。 “你想吃什么?” 小乔吐的腹中空空,却没半点想吃东西的欲望。摇了摇头。 她脸色比起方才,虽慢慢有些走了回来。 只是小脸儿却依旧白白的不见半分血色,眼眸微闭,睫羽半遮,宛若一朵遭了风雨的娇花。 魏劭心疼死了,恨不得抱她在怀里疼才好。 “那你先睡。医士很快就到。” 说罢自己和衣侧卧在她外侧陪着,手伸到了被底下,将小乔微凉的一只柔荑包覆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慢慢揉着。 房里宁静了下来。 小乔额头轻抵在他下巴颏上,闭了眼睛。 才一盏茶的功夫。 魏劭等得不耐了。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那医士匆匆来了。 春娘迎上。一边走来,一边低声述说方才女君不适之状。 医士听到月事推迟,又说方才呕吐,晚间也并无吃任何不洁食物,第一便往那上头想了。 随了春娘匆匆入内,看到一张彩绘绿身朱鳞对龙凤纹的落地曲屏风后快步转出来一个高大雄武的年轻男子,身着玄底绣金织云气灵兽纹的华美袍服。知是信宫之主燕侯魏劭,忙向他见礼。 魏劭面带不悦:“你怎才来?我夫人方才呕吐不适。你快瞧去!”说罢转身入内。 医士喏喏,随了燕侯转入内室。扑鼻一阵迷目暖香,看到一张锦裘云枕床上,坐卧了个看起来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妇人,肤光胜雪,体态我见犹怜,哪里敢细看,敛目到床边,坐在一张仆妇端来的矮杌上,双指轻搭于从斓锦被下伸出来的那只玉手腕脉上,闭目静心敛气。 魏劭站在一旁盯着。 不过片刻,医士便睁开眼睛,笑道:“如盘走珠,圆滑流利,此为妊娠脉相。方才那位阿媪又说女君月事推迟,正合脉象。此应是喜脉无疑。” 魏劭凝目。 片刻后,脸慢慢地转向小乔。 小乔听到,一时也呆了。心里生出一种茫然之感。 对上上魏劭投来的两道目光。 短暂一阵沉默。 春娘大喜,唤道:“男君!你可听到?女君有喜了!老夫人若知晓,该当何等的欢喜!” 魏劭猛地转向医士:“你没诊错?” 医士起身道:“君侯放心。我把脉二十余年。若这都能诊错,君侯将我招牌砸烂便是。只是方才诊女君脉时,觉气血不足。观女君年岁也是略小,又是头胎,我给开副方子,稍加调养。” 魏劭点头:“你快开!” 春娘笑容满面,忙引医士出去写方。 内室里只剩下了他两人。 小乔终于从一开始的茫然里,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怀孕了。 这一刻,心忽然乱跳。 涌出一种似是欢喜,又不完全仅仅只是欢喜的异样之情。 慢慢抬起眼眸。 魏劭还站在床前,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 她略动了动身子。 才晃了下肩,魏劭忽朝她扑了过来,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一语不发,只是这般紧紧地抱着不放。 小乔的面庞被压在了他的胸膛上。 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心脏飞快有力的搏动。 也仿佛听到了他全身血液涌流而过的声音。 “夫君,你傻了吗?怎不说话?” 她终于睁开眼睛,仰脸轻声道。 魏劭的一只手,慢慢地伸到了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蛮蛮,是这里,这里?” 小乔点头。 魏劭的眉动了一动。盯她肚子瞧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乔感到他的胸膛在微微震动。 “蛮蛮!你竟真要给我生孩子了!我魏劭今日也要有孩子了!” 他的神色一片狂喜,又得意非凡。 吻如雨点般胡乱地落在她的额头、面颊、嘴唇上。 亲吻了她一阵,仿佛忽地想了起来,猝然停下。 “我竟忘了!方才你便是闻了我的味道才吐的!” 他忙将她松开,小心翼翼地放她躺回到枕上。自己也下床。在床前打了个转,仿佛依旧无法抑制心里那一番狂喜似的,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乔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仆妇们发出的竞相恭贺和道谢的嘈杂之声。 小乔躺在枕上,闭目,抬手搭在自己方才被他抚触过的如今还十分平坦的小腹。 一个新的,因她和魏劭这个男人而一起造出来的小生命,竟不知不觉地便在她的身体里开始孕育了。 何等的奇妙。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茫然和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那种异样之感,忽然便消失了。 心底里,终于被更加清晰的欢喜之情,慢慢地彻底填满了。 第131章 魏劭一夜没睡好。 突如其来的即将要为人父的消息给他带去的极度兴奋;又担心自己睡相差,腿会压到小乔的肚子。 所以中间醒了好几次。 每回醒过来,一睁开眼睛,看着小乔蜷着娇小身子贴着自己而眠,魏劭的视线,就舍不得从她那张恬静的依旧如同少女般的睡脸上挪开。 在他过去的仿似突然被强行割裂童年记忆的漫长的十几年岁月里,杀戮、战事、仇恨,占去了他几乎全部的心力。 那段曾给他痛苦少年时光带去了过温暖的朦胧依恋,也很快如电光朝露,消散无影无影。 留给那个少年的,只是从此对于女人的一个淡淡阴影。 所以此后,他便下意识地不喜女人再靠近自己。 他享受杀戮,战争,报复。享受热血喷溅过冰冷刀刃给他带去的最直接的感官高,潮。 他也以为,这一辈子,只有祖母才是唯一一个能叫他从心底里愿意去靠近的女人。 但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他得到了她。 魏劭心里的一腔柔情,简直不知该如何去向她表达才好。 这一刻,倘若要他下跪在她高傲扬起的下巴面前,她才肯不吝地去爱他,魏劭觉得自己大概也能做得出来了。 反正都被她扇过好几次巴掌了。 也不在乎别的了。 怕惊醒了她,他不敢抱她太紧,只稍稍地收了收臂膀,让她柔软的身子和自己贴靠的更契合一些,再将自己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心情感到无比愉悦。 要是蛮蛮这次能给他先生个儿子,他会很高兴。 他要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行军打仗。 而且,魏家男丁单薄,他需要儿子继承香烟。去宗庙拜祭祖先和父兄,有儿子同行,他心里的底气也会足些。 但若蛮蛮这回先生的是个女儿,他也同样会很高兴。 他忍不住想象了下他和蛮蛮共同的女儿的模样。 想必会有一双和蛮蛮一样顾盼生姿的若水明眸。 他也会很爱,很爱她。 他要打下这秀丽江山,让他的女儿登金根车,坐六马驾,让万民都匍匐在她的脚下,做天下最高贵,也最受他宠爱的小公主。 闭上眼睛睡过去前的一刻,魏劭在心里这般想道。 …… 第二天,魏劭精神奕奕。 一大早地给徐夫人去了一封信,传了小乔有孕的喜讯。 因为刚怀孕不久,加上小乔如今的体况,并不适合长途远行。 所以魏劭决定再继续陪小乔于信都停留些时日。 等小乔的身体养的结实了,再送她回渔阳待产。 …… 泰安二年深秋的这一日,琅琊王刘琰再访灵壁。 一路所过,秋阳杲杲,遍野芳荃。 但刘琰却并无欣赏美景的心绪。 入他目的,或许只有秋风瑟瑟,林寒涧肃。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这是他第三次来访灵壁了。 和前两次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不同。 这一次,他占不过才一个多月的徐州城,岌岌可危。 薛庵数次发兵前来夺城。 两次野战后,刘琰便下令退守紧闭城门,坚壁不出。 他知道若再正面打下去,即便不败,自己这两年里养攒出的这三万兵马也必将大伤元气。 他付不起这个代价。 所以改以退守为应对。 但这种闭关退守是不可能长久的。他知道这一点。 若无外援,自己迟早会被瓮中捉鳖。 所以数日之前,趁着夜深,他在几个亲卫的保护下,从西门悄悄出城,走小道,第三次来到了灵壁。 ……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卧薪尝胆,夙心往志,所求便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够于这乱世立于不败。 无数个梦醒后的难眠深夜里,陪伴他能让他苦涩咀嚼的,是两年前的那段他无法忘记的刻骨屈辱。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他所深爱着的女子,最后却被别的男人给占有了。 乔家罔顾婚约,视他如无物,将他的未婚妻拱手送给了别的男人。 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个男人足够强大。 而当时他能拿的出来的,只是一个如同笑话般的琅琊世子的头衔。 这一生,他都将无法忘记雪地里的那一幕。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面。 她被陈瑞从他的手里给劫走了。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掉。 就在那一刻,刘琰对自己发誓,有朝一日,不管她在哪里,是什么人的妻,他一定要夺回她。 她是属于他的。曾经是,到死也是! …… 原本,他离自己的梦想,似乎已经进了一大步。 他拿到了徐州,终于将势力扩展出了弹丸琅琊。 那时候,距离洛阳千秋大殿那个位置的梦想,似乎从未有过的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自然是有资格梦想的。 这天下,原本就是他刘家的。 宗室众多子弟里,也独他被誉为兰枝玉树。 宣帝崩,刘哀刘利为争夺皇位不可开交,一个死,一个被囚,帝位悬虚之时,他那年十七岁。刚从兖州回到琅琊不久。 他的名字也曾被洛阳朝臣提及,认为宗室里,他最合适上位。 自然,那些全是水月镜花。 到了如今,借着这个乱世之机,他靠自己的苦心经营,终于从琅琊国走了出来,占领了一块新的地盘,而且是如此好的地盘。 倘若能真正吞下徐州,于他更远的目标,无疑将打下坚实的基础。 思前想后,他决定冒险出城,再次来灵壁,拜访他极其渴望能够延揽的那个被人称为绿眸将军的比彘。 第一次,比彘在崤地应战杨信,他未能见到。 第二次,比彘婉拒了他。 第三次来,他希望精诚所至,金石能够为开。 从这个绿眸将军初战薛泰开始,一直在关注徐州一带的刘琰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非同一般。 事实证明,自己绝没有看走眼。 …… 上两次来的时候,虽然薛庵为保下邳,已从夏丘撤兵。但杨信依旧还在攻打灵壁。 这一次来,杨信已经退兵。灵壁一派安宁。 刘琰并不知道杨信投靠了魏劭。也不知道杨信退兵,是奉了魏劭的命。 这便注定了他游说的失败。 这一天,他虽然顺利地见到了比彘,比彘也因他宗室身份,对他十分恭敬,以礼相待,以王呼他。 但无论刘琰如何游说,比彘和前次一样,始终没有点头。 比彘说道:“我不过一乡野草民,蒙王高看,三次来访,我实是感激,本当效犬马之力,只是我素无大志,亦无过人本领,侥幸得以偏安一地,心满意足,不敢耽误王之大业,请王上勿怪。” 刘琰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最后他客客气气起身,告辞前,说道:“孤听闻,将军夫人乃兖州乔刺史府之女,则将军与燕侯魏劭同为连襟。不知将军可曾与燕侯谋面?” 比彘道:“曾见过一面。” 刘琰笑道:“燕侯乃当世豪杰,孤早耳闻,惜未曾谋面。将军既与燕侯同为连襟,莫非燕侯已早我一步,先谋取将军之心?” 比彘忙道:“王上说笑了。我与燕侯不过去年见过一面罢了,何来谋取之说。” 刘琰目光微闪,略一沉吟,又道:“孤少年落难之时,蒙乔府不弃,曾留我数年。我与夫人情同兄妹。今日前来,孤特意携薄礼,将军可容一面?” …… 大乔在堂中见到了刘琰。 刘琰有丰姿,如瑶林琼树,向来又温文尔雅,早年居留乔家的时候,小乔和他两情相悦,大乔对他印象也很好。他十七岁离开兖州,如今一别,忽忽多年过去,二人如今竟在此地相遇,回想往事,大乔未免心生感慨。 知道他和小乔的旧事,所以叙旧,一句也不提小乔。 各自说了些近况,忽见刘琰迟疑了下,问:“敢问阿梵妹妹,如今可知蛮蛮的近况?” 大乔迟疑了下。 “阿梵妹妹勿多心。我并无别意。只是一别多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这才问一声罢了。” 大乔抬眼,见刘琰目光投向窗外,神色惆怅。 想起少年时候的往事,也只能叹一声命运捉弄了。 想了下,便道:“不相瞒,我与阿妹向来有通信往来……她如今过的很好,也怀了身孕。多谢琅琊王记挂。” 虽两年过去了,大乔却看出,刘琰似乎对小乔还是有些念念不忘,便特意如此强调,想打消掉他的痴念。 刘琰出神片刻,忽展颜一笑,道:“多谢阿妹告知。我也听说过些乔家与燕侯的旧事。原本担心她在那边过的不如意。知道她一切都好,我便安心了。在我心里,她也如同你一样,是我阿妹了。下回阿妹若去信给她,可否烦请代致拳拳?” 大乔道:“琅琊王请讲。” “就说……” 刘琰垂眸,沉吟了下。 “就说,从前她与燕侯大婚,花烛筵开,我却拘泥旧事,未及时祝上新僖,甚愧。如今时过境迁,豁然开朗。欣闻祥麟吉音,一并恭贺,遥祝阿妹万事遂心。一字一句,皆为我拳拳之意。” 大乔原本有些迟疑,听到如此的话,便放下了心,点头笑道:“琅琊王放心,我必替你将话带到。” 刘琰朝大乔致谢。随后告退。 比彘送他出了灵壁。 刘琰纵马出了灵璧,行出一箭之地,停了下来,面朝正北方向,出神了片刻。 随从刘扇,知他此次延揽比彘依旧未果,迟疑了了下,问:“徐州岌岌可危。薛庵之外,杨信也虎视眈眈。比彘又不肯效命。王下一步,该当如何?” 刘琰视线慢慢从北方收回,缓缓道:“孤听闻,洛阳如今就连三岁小儿也在唱所谓‘孙在山,走之底’的童谣。幸逊篡位,势在必行。等着看吧,天下局势一旦有变,我自应便而动,另有定策。“说罢纵马向前,再未回头。 第132章 洛阳。 十一月初七,丙申年辛丑月乙未日,大典星官奏称是为黄道吉日,诸事大顺。 乙未日的前夜,莲花台里灯火通明。幸逊召投效于他的朝臣彻夜议事。 幸逊高坐于台,俾睨四座,顾盼得意。座下群僚捧檄待命,人人喜笑盈腮,翘首等着消息。 俄而,卫尉卿高准疾步入内,跪献一面黄帛。 展开,乃幼帝刘通的禅位诏书。称自愧德薄位尊,愿效仿古时先贤,禅让帝位于幸逊,特诏告天下,盖玉玺大印。 高准又报,明日吉时,待百官升堂,丞相入千秋殿,幼帝将亲扶丞相登上宝座,宣读禅位诏书。 此话一出,莲花台里欢声四起。群僚纷纷下跪,以九五之礼表贺。 幸逊得意洋洋,欣然纳受。一片歌功颂德声里,看到议郎竺增立着不动,似面带犹疑。 竺增是幸逊的旧日谋臣,一路拥他,出谋划策,从河南入洛阳,颇有资历。此刻人人庆贺,独他不跪,幸逊心生不快,便出声发问。 竺增道:“非丞相不可称帝,而是时机未到!汉室虽微,然并无暴虐,丞相本已位极人臣,突取而代之,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不得人心。这便罢了,我所担忧,乃是北方魏劭。魏劭一日不除,丞相隐忧便在。我知丞相亦一心要伐魏劭。可发布檄文,安他一个不轨罪名,便师出有名,再以汉帝之名召诸侯共伐之,岂不更好?丞相若以汉帝之名出师,那魏劭应战,便是公然谋反,战未开,先失一局。丞相若称帝而起兵,岂不正给了魏劭勤王之名,公然得以挑拨天下,共同对抗丞相?” 幸逊不悦道:“汝何出此言,扫我之兴?所谓无德让有德。汉帝乃自愧无德,当不起尊位方禅于我,我何以不得取?我有天下兵马五十万,猛将数十人,投鞭可断水,岂惧魏劭小儿?前月洛阳东郊又有天降祥瑞,预谶天下新主,正合我之名。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竺增道:“非我妄言。前月东郊所谓天降祥瑞,实是可疑。苏氏居心叵测,丞相千万勿受一妇人蛊惑,否则恐怕悔之晚矣!” 幸逊半生枭雄,对这些祥瑞托梦之说,自然不可能深信不疑。只是他一心称帝,之前苦于没有合适机会,犹豫摇摆之间,恰好苏娥皇托梦之说,投其所想,如给渴睡之人递过来枕,原本五分的半信半疑也就变成了七八分。 听竺增之言,大怒:“汝大胆!居心何在?若非看在你随我多年,略有功劳,我必严惩!我意已决,再有多言者,斩!” 此话一出,他座下僚臣无不变色,纷纷看向竺增,大有埋怨之色。 竺增乞罪退下,心灰意冷。 思忖幸逊,早已经不是从前刚入洛阳那般大用英才了。如今狂妄自大,身边只用谀佞之辈,所信之冯异、臧常、冯招、丁屈,无一不是小人。迫不及待逼迫幼帝退位,取而代之,与魏劭一战,迫在眉睫。审时度势,恐怕败局已定。 竺增回府,心内忧烦。天明之时,得到密报,说幸逊听了苏女之劝,着人要来捉拿他杀头,大惊失色。所幸他在洛阳并无多余家口,当即从南城门奔走逃亡。本想去投魏劭,又想到魏劭对付仇敌的狠辣手段,不寒而栗,踌躇一番,遂掉头奔去汉中,改投汉中侯乐正功不提。 …… 小乔孕期如今已有四月,孕吐反应极大,最厉害时,几乎喝一口水都难受,早晚大多躺在床上。好在有春娘照料,半个月前,钟媪也从渔阳赶到了信都。 钟媪说,徐夫人获悉佳音,十分欢喜。特意派她过来,和春娘一道服侍,叮嘱她安心养好身子。 有她二人在旁悉心照料,魏劭更百般体贴,简直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口里怕化,最近虽军务渐渐又忙,却一有空就回来伴她身侧。是以身体虽感不适,但小乔心情却平和愉悦。往兖州去了封信,告诉父亲自己怀孕的消息。 白天兖州信使也到了,转了父亲的一封回书。 乔平欣喜异常,叮嘱她养好身子。说乔慈正忙于在外练兵,等他回来,自己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又说家里一切都好,不消她的记挂,叫她和女婿好好相处。 小乔将父亲的信,来回看了好几遍。 文字不便,父亲信上虽没明说,但从提到的阿弟忙于练兵一事,可见一直以来,父亲那边始终都没放下从前议过的图强之事。 她当初劝父亲图强的最直接的目的,固然是为了避免做那处堂燕雀,日后大祸临头而不自知。 如今有了魏劭那样一番保证,小乔心防虽未曾完全消解,但比起从前,已宽坦许多。 但即便这样,小乔还是觉得兖州应当图强。 这样的乱世里,唯兵强马壮,遭逢侵袭,不论来者为何,自己才有转圜的余地。 总胜过每次都要求助于人。 读到父亲这样一句许是无心的话语,让小乔感到很是心安。 白天睡了一下午,傍晚觉得人爽利,便起身给父亲回书。 写完回信,因近冬日,昼渐变短,才酉时中,天便黑了,春娘入房掌灯。 钟媪指挥两仆妇抬食案入内,摆在榻上,含笑叫小乔用晚饭。 小乔问魏劭。 之所以问,是因为最近他虽渐渐变得忙碌,但到了这辰点,一般都已回了。 她从有孕之后,一天吃上六七顿,晚饭太早便吃不下去,是以这些天,都是等他回来两人一起用饭的。 今日却还不见他的人影。 钟媪道:“方才男君派人传话,说回来要迟些,请女君先自行用饭,不用等他。” 魏劭既特意派人回来传话,想必是有事。 小乔便不再等,自己用了饭。怕又呕出来,在房里略站消食,便被春娘催着躺了下去。 魏劭迟迟未归。 小乔有孕后,除了孕吐,也很爱犯困。 日子基本过的浑浑噩噩。躺在床上,边睡边等魏劭,迷迷糊糊间,便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耳畔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辰点了。 不用睁眼,觉到身畔多了一具火热躯体,便知魏劭在床上。 感到他似在触摸自己面颊,惺忪间娇娇柔柔地嗯了一声,猫儿似的伸了个懒腰,抬手攀住了他肩,软若无骨地趴道他胸膛上,依旧闭着眼,含糊问道:“夫君几时回的?” “有些时候了。” 听他说道。 小乔方睁开双眸,撑一边臂探头看了眼房中的钟漏,惊觉已是下半夜的未时了。 便转向魏劭:“这么晚,夫君还不睡?” 魏劭未答。只注视着她的面庞。 睡了一觉,面颊便烧了起来。浑然不自知却温香艳玉、桃夭柳媚的一种神态,勾人极了。 极力忍住想倚玉偎香的念头,将她抱了平放在枕上,手掌轻轻贴在她还平坦的一片小腹上,微笑问道:“小东西今日折磨的你可厉害?” 小乔仰在枕上,摇了摇头:“今日我都在睡觉,好了许多。” 她和魏劭四眸相对:“可是出了什么事?夫君回来这么晚?” 而且,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和平常有些不同。 “蛮蛮,接下来一些时日,我没法再陪着你和咱们的小东西了。”魏劭凝视着她,道。 小乔一怔。下意识地要问怎么了,话到嘴边便改了。 “又要打仗了吗?”她轻声道。 “幸逊篡位称帝。集结兵马,号称五十万,预备北上过黄河,伐我。” 魏劭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静。 但小乔却在他幽深的眸底目光里,觉察到了一丝兴奋的光芒。 小乔呆住。 她知道魏劭和幸逊之间,会有一场决战。 这将会是一场风云变色、喑呜叱吒、决定了天下大势走向的大战。 赢了的一方,毫无疑问,通往问鼎天下方向的征途将势如破竹,无人可挡。 如她梦到的前世那般。 她自然也知道战果。 但和她梦中前世不同的是,幸逊称帝和他称帝洛阳后发起的这场与魏劭争夺天下之钥的大战,竟来的这么早。 在她没想到的这个当下,提前了数年,突如其来地就降临了。 …… 信都成为了魏劭狙击迎战的临时战前军事指挥部。 这座城池上空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了。 几天之后,民众终于也留意到了仿佛源源不绝的从四方赶赴到了这里的披甲执锐、神色肃穆的将军们。 他们开始忐忑议论,一场新的战争,是否又要到来了。 民众们猜想的并没有错。 李典、李崇、张俭,魏梁…… 魏劭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于数日之内,获悉消息,在做好后防留守准备后,从幽州、并州等地应召,陆续火速奔赴到了信都。 大军开始陆续南下,陈兵黄河北岸。 信都的四方城门,从早到晚,即便深更半夜,也不时有流星快马如同闪电似的驰骋出入,递送各种讯报和消息。 信宫前堂的议事大堂里,灯火往往深夜不灭,乃至通宵达旦。 魏劭和他的谋士、将军、辎重、粮草官们,在那里议定对策,商讨方略。 对于这场大战,他们早已经有过准备。 是以虽然气氛紧张,但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只是魏劭一下就变得忙碌异常。 白天小乔不可能再看到他。 晚上他也总是回的很晚。 有时凌晨,睡下去没片刻,也会被突然传来的一个关于黄河前线的新的消息给叫走。 半个月后,十一月底的这一天,魏劭最后定下了应战之策。 以黄河北的黎阳渡为大战本营,建寨扎栅,高唐、范津两地,建犄角之势,西南两百里外的黄池为粮草库,构防线严阵以待,狙击幸逊大军于黄河北岸,决一大战。 三天后,他将离开信都,率大军发往黎阳。 也是在同一天,小乔收到了来自徐夫人的一封信。 徐夫人的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她说:代祖母为劭儿送战。 第133章 魏劭今兵马四十万。 北方由西向东,漫长数千公里的边境防线之上,军镇林立,布了他将近十万的兵马。 汉室军阀割据,战乱不断,但隔着桑干河与汉人南北对望的异族匈奴人,却进入了这百年以来最为强盛的一个黄金时代。 大单于伊邪莫如今虽然老了,几个儿子相互竞逐,暗流涌动,甚至,魏家铁骑的马蹄也曾一度践踏过王庭的草原,但是魏劭心里却十分清楚,这个和自己祖父同时代而崛起的北方异族大单于,是他生平所遇过的屈指可数的杰出军事统帅之一。 在这个大单于统治的几十年间,匈奴人口大量增长,骑兵也从魏劭祖父时代的不足十万,扩展到了如今的号称三十万。 要知道战马珍贵。 从某种程度来说,一匹战马的价值,远远高于一个士兵。 在南下之势受到魏家遏制的这十年间,匈奴在这个大单于的统领下,往西占了东胡、濊貊、肃慎、楼兰等十余个政权,控大片西域之地,向北征服屈射、鬲昆、薪犁等同为引弓之民的国度。 即便强如今日的魏劭,也不得不承认,匈奴的这个行将老去的大单于,绝对不是自己所能够轻视的敌人。 他从旁人手里夺来的凉州可以丢,并州可以丢,冀州也可以丢。 但幽州,绝对不能有失。 他留下的这部分兵马,是保护北方边境的另一道长城,更是他幽州后方基业的保证。 前方无论发生什么,也绝不能调用。 明日卯正,祭旗过后,他将统领他能够调集的三十万兵马南下,与先锋兵力一道,狙幸逊五十万大军于黄河北岸,决一生死大战。 魏劭心里十分清楚,这将不是一场容易的战争。 幸逊刚愎自大,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又挟去岁击败袁赭的气势,此番北上,必定气势汹汹。 但他丝毫不觉畏惧。 相反,从得知幸逊称帝,欲发兵北上征讨自己的那一刻起,他身体血管里的血液便加速流动,乃至热血沸腾。 他感到了因战争而带来的一种可谓空前的兴奋。 和他过去多年以来所经历过的那些大小战事不同。 此次是他首次与中原最强大对手之一之间的首场对决。 惊变风云,开阖叱咤。尧舜功业,巍巍荡荡。九州大势,就此将开始新的一页篇章。 纲目已部署完毕,只等明早祭旗开拔。 公孙羊卫权等人,此刻还在议事堂里,最后紧张地核对着粮草监运、口令启节等看似琐碎,实则不容有失的诸多繁杂细节。 天将将黑,魏劭便回了。 出兵在即,他这些日被战事几乎占满的兴奋的脑袋里,浮出正为自己怀着孩子的那个小女人。心里慢慢地涌出一种浓重的怜惜和不舍。 他入了射阳居,抬眼看到窗里透出的那片昏黄灯火,脚步停了一下。 这半个月来,不管他回来的有多晚,这面窗里的灯火,总是一直替他亮着。 他迈步,加快脚步到了阶下,示意看到自己要迎上来的值守仆妇噤声,几步跨上了台阶,到门前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蹑手蹑足转过屏风,看到她并没躺在床上。 背对着他,坐于妆台之前。台面搁着一只开启了的信筒。 她正低头,似在读信。 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她便放下了信,折起来,顺手压在梳妆匣下。 魏劭到她身后,跪坐,从后抱住她的腰腹,手掌贴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问道:“谁发来的信?” 小乔回过脸,对上他的目光,微笑道:“灵璧我阿姐写来。方才贾将军送来的。” 魏劭目光微微一动。 只哦了一声。 并没问什么。 数日前杨信来函,称布伏的探子报来消息,刘琰再次去往灵壁,应是拜访比彘。 结果如何,暂不知晓,只远远看到比彘亲将刘琰送出灵壁。 能够三次登门拜访,足见诚心。 能不被打动,想必也是难的。 “蛮蛮今天累吗?” 他的脸凑了过去,深深地闻了一口她发间的幽香,鼻梁蹭逗着她柔软的玉白耳垂,柔声地问。 小乔看了他一眼。 刘琰忽然横空出世般地加入了徐州乱局。 杨信既然投靠了魏劭,小乔不信魏劭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但他在自己的面前,却若无其事,只字不提。 小乔靠在了他的胸膛里。 “夫君可还记得琅琊公子刘琰?”她忽然问。 魏劭耳鬓厮磨着她,手掌也往上穿入她的衣襟,指挑小衣。 闻言微微一顿,并不停下,继续挑开她裹内里的那块薄薄布料,微糙硬的手掌心,贴覆住她因怀孕而变得日益饱满的嫩美双桃。 “提他做甚?” 魏劭轻轻揉着,感受着它们在自己掌心里的柔软弹绵。 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小乔将他那只手从自己衣襟里强行拿了出去,从他怀里出来,转身跪坐,和他相对。 “夫君不问我阿姐信里说了什么,我却想告诉夫君。” 魏劭的两道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姐说,蒙琅琊王三次访比彘请他投效,但比彘始终没有应允。阿姐还说,比彘知杨信退兵,乃是出于燕侯之意,误会既已消除,他便不欲再另生是非。” “我知比彘为人,重诺守义。他这般,夫君可放心了?” 小乔也不遮遮掩掩,径直道。 魏劭注视着她的双眸。 “我不喜刘琰。” 片刻后,他忽然道。 和小乔方才所说,风马牛不相及。 “蛮蛮,他是你从前的未婚夫,我也知你曾和他情投意合。他如今这般的做派,自也是想一争天下。日后若犯到了我手里,我绝不会姑息留情。” “你莫怪我!” 一字一字,语气很重。 小乔怔了。 她之前,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刘琰这个人了。 但是此刻,梦中关于前世里最后那一幕的记忆,连同两年前自己嫁魏劭,新婚次日被送去渔阳,路上被他劫走后发生的一幕一幕,忽然又涌现了出来。 当时婉拒他的时候,他盯着自己的那种古怪的目光,令她至今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 她沉默了。 “你阿姐的信里,可有说起和刘琰有关的别事?” 魏劭忽然又问,语气听似漫不经心。 小乔略一迟疑,正要摇头,魏劭倾身向前,抬手朝被她压在梳妆匣下的那封信帛伸了过去。 小乔没想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取信。 心微微一跳。 见他手已碰到了那张信帛,下意识地抬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魏劭迅速抬眼,盯了她一眼。 小乔忽惊觉不妥。 大乔信末转的刘琰的那段话,小乔直觉不好让魏劭看到。 自然了,大战在即,她的本意,是不想让魏劭再起什么无谓的猜疑。 但自己这样阻拦,恐怕适得其反。 她便松开了手,道:“你真要看,看便是了。” 魏劭和她对望片刻,慢慢地松开了已在指间的那张信帛,重新坐直了身体。 “我要你自己和我说。” 充满命令的一道口吻。 小乔暗叹了口气。 “还带了一段话。他说已放下了前事,遥祝我好。” “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用轻松的口吻说道。 魏劭神色冷凝,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微微一笑,点头道:“是很好。” 说完朝她张开双臂。 小乔便入了他的怀抱。 魏劭低头,亲吻她香润玉温的两片唇瓣,忽想起黄河南岸传来的关于幸逊放言要活捉自己,夺小乔入莲花台的传言。 虽知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于战前放出的攻心幌子,意欲搅扰自己的心神。 但心底里,依然还是隐隐地生出了怒意。 缠着她的唇瓣,力道愈发大了。 第134章 虽才初冬,信都气候也没渔阳那么寒冷。 但为照顾小乔,信宫射阳居的地下已燃了地龙。屋里暖和若春。 魏劭的体温在飞速地蹿升。 小乔诊出有孕直到现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魏劭一直和她同眠。 春娘怕男君不懂事,暗地叮嘱小乔,一定不能行房。 后来钟媪来了,也担心少年夫妻夜夜同床,一时情难自禁,在魏劭面前,亦寻了个机会,委婉地表达过这层意思。 其实便是没有钟媪的提醒,魏劭自己也非常的小心。 小乔自从有孕后,因为整天恹恹的,在他眼里已成了个一碰就怕碎的琉璃人儿,别说再肖想她和自己亲热,连晚上睡觉,都变得老老实实,就怕自己一腿打过来压到了她肚子。 只是憋了这么久了,看不到也就罢了,整天对着倾国倾城色的美人儿,还是属于自己的,却只能看,不能动,实在是种折磨。 想到明早就要走了,忽然便忍不住了。 将小乔一把腾空抱起,送到了床上。 他趴在她胸前,狠狠地亲她。手也未闲,分了她的衣襟。 小乔罗衣半褪,一对香肩宛若粉妆玉琢,两只白生生的鼓胀玲珑乳桃儿一下从护着它们的衣下弹出,美不胜收,莹耀几至刺目。 魏劭盯着活色生香的珍馐美馔,慢慢揉它们,渐渐加力,复埋首,把整张脸都压了下去。 才片刻,他的后背便出了一层滚滚的热汗。 猝然地离了她,仰面倒在枕上,喘息粗重,仿佛快要透不过气似的,喃喃地道:“这屋里实在太热了……我气闷……快不行了……我先去冲个澡……” 一把扯过被,将小乔一团娇躯盖的严严实实,翻身下床便冲进了浴房。 浴房里传出一阵哗哗水声。 魏劭在里头待了良久,强行慢慢降下那阵钻心的火气,方长长吁了口气,胡乱套了件衣衫出来。 看到小乔还是那样缩在被里,被头外只露出一张小脸,面颊粉里透红,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 憋了口气重新上床,将她再次抱在怀里,愣住了。 锦被裹着的一副滑溜溜娇躯已不着寸缕,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蛮蛮……” 魏劭心跳再次加快,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呼的上来了。 看着她闭眼微微颤动的两排睫毛,有点呼吸困难。 忽然感到被下,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伸了过来,打着旋,轻轻抚摸他平滑而结实的腹肌。 “蛮蛮……” 魏劭想动,又不敢再乱动,声音发着颤。 小乔的小手继续爱抚着他,渐渐往下…… 两瓣柔软香唇也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香舌舔吻,慢慢游移,含住他一粒硬若石子的乳,头,贝齿轻轻一咬。 魏劭全身毛孔,呲的舒张,汗毛竖立,忍不住嗯嗯地呻,吟。 “不许发声啊,别让她们听到了……还要闭上眼睛,不能偷看……要是偷看,我就不管你了……” 小乔含着娇羞的声音又在他耳畔传来。 魏劭立刻闭上了眼睛,神色紧结无比。又强行忍着不敢再呻,吟。喉下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发出心满意足含含糊糊的一下咕噜声。 像只冬日里晒着日头又被女主人抱上膝盖爱抚的猫。 …… 五更,信宫内外,灯火通明。 李典魏梁等人,带着铠甲鲜明的亲卫,正在纵马来到信宫的路上,准备迎他出城。 小乔为魏劭扣上战甲腰间的最后一个龙鳞锁扣,笑道:“祖母来信,叫我代她送你出战。我和咱们的孩子一起,等你凯旋。” 魏劭点了点头:“安心等我回来!” “昨日军师提醒我,”他仿佛想了起来,又道,“须得提防幸逊趁机袭扰兖州。我考虑了下,让杨信待命。若被军师料中,叫他出兵助力。” 小乔道:“夫君考虑周到,蛮蛮感激。我知夫君此战关键,杨信若本有另用,夫君尽管先行调遣。我今日就去信兖州,提醒父亲及早防备。若真无力自保,到时再向夫君求助。” 魏劭注视着她,片刻后,微微颔首。 “君侯,雷将军传话,将军们俱已抵信宫外,恭请君侯祭旗阅兵!” 钟媪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夫君可去了。” 小乔笑道。 魏劭转身朝外走去。 忽然又停了脚步,回到她身边,伸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千钧臂力,仿佛贯穿了坚硬的铠甲,寸寸地透她骨肉。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松开她,开门大步而去。 …… 东方拂晓。 小乔在钟媪和春娘陪伴下,站在了檀台之顶,遥望城南城墙之外,山川原野,星旗电戟,魏劭大军,往南缓慢开拔而去。 …… 泰安二年岁末冬,幸逊大军发洛阳,过虎牢关,驻于虎牢关外的黄河南岸。 双方隔河,相互观望半月。幸逊按捺不住,择日派其子幸维和丁屈从虎牢渡口强行搭舟桥渡河,意欲直取魏劭扎于黎阳的本营。 魏劭派檀扶雷炎,只领一万人马,于对岸漫山遍野虚设旌旗,一波波乱箭齐发,作全力阻止渡河之状。等幸逊主力渡河过半,停弓,边战边退,引入预先埋伏的包围圈内,一声火鼓,震动天地,李典张俭李崇魏梁领四路伏兵杀出,丁屈幸维猝不及防,号令失当,抵不住凌厉攻势,退回舟桥意欲退兵,不料搭出的数十条舟桥已被魏劭预先埋于虎牢渡北岸的马弓手以裹了桐油的火箭射烧,浓烟火光中,舟桥毁,无路可退,后追兵又至,一场恶战,幸逊军士或被杀,或被俘,或落水,不计其数。幸维遭乱箭射死,丁屈逞勇,杀出重围,带残兵沿西逃出百里,最后遇到一艘渡船,强行驾船过河,铩羽而归。 虎牢渡首战,幸逊折损万余士兵,首战即败,又丧一子,得知消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誓要报仇,一雪前耻。 半个月后,幸逊再次搭设浮桥。此次吸取教训,留人守桥。亲自领大军再次渡河。 魏劭此次也亲统领,狙战幸逊于黄河北之野。双方各投正面军力,累计共计数十万人。 恶战断断续续,双方各有损伤。 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黄河南的荥阳,升起了一把冲天大火。 幸逊设于此的粮草库,遭到杨信郭荃联军奇袭,守兵不防,被一把大火烧去了粮库十之六七。 消息传开,幸逊军心大乱,魏劭趁机重兵压上,幸逊不敌,乱军中险些被围,得丁屈力保,互易兜鍪,引开追兵,才终于退回南岸。 为断追兵,一过河,置身后余下残兵不顾,立刻命烧毁浮桥。 两战皆败,幸逊伤及元气,锐气顿失。 既不甘就此作罢,一时又不敢再主动兴兵,加上天气日渐严寒,遂命军士就地搭设帐篷,与魏劭隔河相对,暂成对峙之态。 这日望着对岸,眺望北营,抑郁兴叹之时,司直臧常献策:“陛下今执天下之牛耳,中原诸侯里,除郭荃杨信,余者无不俯伏。郭杨二人听命魏劭,谋逆反叛,且容他逍遥一二,待陛下定了北方大局,再拿他二人开刀不迟。袁赭恐有二心,陛下不可重用。余下诸侯里,汉中乐正功与陛下是旧日发小,陛下称帝,他亦上表奏贺,陛下何不发诏,命他速速引兵,前来应援,一为壮大声势,二可威慑魏劭。” 幸逊喜,遂派臧藏,火速去往汉中传旨。 …… 汉中。 乐正功接旨,恭敬请臧藏先下驿舍。自己回到内室,召谋士张燕、罗贤齐来,变色,将圣旨投于地,怒道:“幸逊拘幼帝于洛阳西郊冷邸,僭越称帝,如今讨魏劭,两战皆败,连黄河都过不去,安敢呼我前去应援?” 谋士张燕道:“幸逊屯兵于黄河南,洛阳如今必定空虚。我劝主公,趁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发兵夺取洛阳,占洛阳,挟幼帝,则可以幼帝之名召天下诸侯讨幸逊。到时前有魏劭,后有主公,两相夹击,幸逊必亡。幸逊一旦亡,则主公有救驾之大功,天下何人敢不奉主公为圭臬?” 罗贤也称是。 乐正功沉吟之时,忽听门口一人道:“不可!” 抬眼,见是上月刚从幸逊那里前来投奔自己的竺增。 心下不悦,皱眉道:“你有何见解?” 竺增入内,道:“蒙汉中侯不弃,收留于我。食人之禄,事人以直,我便直抒所想。我随幸逊多年,深知此人。如今刚愎自用,任人唯亲,谋多而不决,好高而骛远。从前有冯招麾下凉州羌兵可用,骁勇善战,如今冯招丢凉州,羌兵亦去,麾下将士,少有死忠,决计难成大事。反观魏劭,年少有为,剑戟森森,气势锐猛,雄不可挡,麾下又多精兵良将。此人才是汉中侯天下大计之劲敌。如今若叫魏劭灭了幸逊,则魏劭必将剑指南下,势如破竹,气吞虹蜺,天下再无人能挡!汉中侯即便占领洛阳,恐也非长久之计!” 乐正功原本表情轻慢,渐渐凝神。 见竺增停下,忙催促,又请他入座。 竺增入座方道:“以我之见,汉中侯可奉诏发兵,与幸逊一道伐魏劭。合汉中侯与幸逊之兵力,先灭魏劭。魏劭一去,剩下幸逊,不过一个僭位之徒,以汉中侯之雄才,何足惧哉!” 乐正功大喜,起身作揖道:“我得使君,如鱼得水!先前是我怠慢了,先生勿怪!”以上宾之礼待。 第135章 洛阳西郊冷邸名乌燕宫,乃从前一处皇家别苑,如今早已败落。宫里荒烟蔓草,蛛丝尘网。 可怜汉帝刘通,七岁起被扶上傀儡帝位,至今未得一天安心。从前迫于幸逊淫威,终日战战兢兢。如今被逼禅位,又转到了这冷宫,知幸逊还留着己命,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一个幌子,迟早要对自己痛下杀手,和身边几个仅存的近侍终日惶惶,愁云惨雾,来这里后没多久便病倒,又何来问医请药?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 转眼次年正月,天寒地冻,刘通被囚在此也数月了,病的形销骨立,外界消息一概不知。这日和近侍宋庆相对垂泪,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杂乱呼喝,中间夹杂刀戟相交之声,以为幸逊派人要来杀自己了,吓的瑟瑟发抖,近侍宋庆背他往后花园逃去,没逃几步路,听到身后传来追赶之声,两人摔倒在地,闭目等着刀剑相戮时候,却听有声音喊道:“陛下勿怕!我等是来救陛下逃出牢笼!” 刘通睁眼,认出来人是左都侯王霸、长丞董成二人。 幸逊去岁篡位称帝,屠刀大举,王霸敢怒不敢言,只能随众俯首臣称。随后又知废帝被囚禁于乌燕宫,身边只剩三两近侍,朝不保夕,心中更是抑郁。他与长丞董成一向交好。数日前获董成秘约,二人见面,董成称己获悉,幸逊不日便要戕废帝,涕泪交加,恳求王霸救出废帝,以保汉室微光。王霸遂下决心,暗地悄悄先遣散了家人,今日领了忠于自己的数十卫士,闯入冷宫,杀了冷宫看守,前来救驾。 王霸董成二人跪地拜道:“幸逊老贼逆天倒行,人神共愤!获悉老贼要害陛下,趁次机会,杀来救陛下出牢笼,可先去往雍地投奔宗室,再发檄文召天下诸侯勤王,护我汉室江山!” 刘通才不过一个十岁少年,此刻手脚发软,哪里还走的动路,更无什么自己的主意,被王霸背负出了冷宫,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看守自己的宫卫尸首,血腥扑鼻,知王霸董成是汉室忠臣,确在保着自己,心方稍稍定了些。 未想没出一箭之地,洛阳方向便来了追兵。竟是消息被走漏出去,北宫卫士丞许健亲领追兵两百,前来追赶。 王霸董成护着刘通沿野径往西逃亡,逃出才数十里,身后追兵已至。王霸随行卫士虽拼死抵抗,奈何寡不敌众,最后被堵在了荒野地里,眼见无路可逃,许健提刀,杀气腾腾而来,王霸倒也不惧,将嚎啕大哭的刘通护在身后,怒斥许健甘为走狗,又泣道:“我汉室四百年江山,竟如此亡于老贼之手!今日我虽命丧于此,也算是全了一片孤臣之心!” 许健哭泣之时,董成面带焦虑,左顾右盼,似在等着什么人。 许健哪里管那么多,提刀便上,捉住了王霸衣领,举刀下落之时,身后忽然射来一支燕翎羽箭,正中了许健后心,许健当场倒地毙亡。 王霸本以为今日命丧于此,忽又遇转机,看见斜向杀出来一队不打旗号的兵马,当先一人,二十四五的年纪,头戴一顶红缨盔,身穿八宝驼龙铠,身下一匹健马,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朝这方向疾驰而来。不禁呆住了。 那些随同许健追来的南宫卫士,眼见许健被射死,斜旁里又杀出这样一支人马,抵挡一阵,便纷纷逃走。 那人下马,朝着王霸董成大步而来。 王霸死里逃生,犹不敢置信,更不认得此人,惊疑不定。见那青年将军到了近前,对还瘫坐地上的刘通行跪拜之礼,道:“臣琅琊刘琰,救驾来迟!令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王霸怎么也没想到,琅琊王刘琰竟这般宛若天神横空降世,救自己一干人于危难。 忙上前拜见。 刘琰道:“左都侯为汉室折冲之臣,我虽偏居琅琊,却也早有耳闻。勿折煞我了。我本只想苟且偷安,奈何幸逊逆天倒行,民怨沸腾。我又得知陛下被囚禁冷宫,实是悲愤,身为汉室子弟,焉能视而不见!趁这机会前来救驾,老天有眼,竟这般相遇在此!” 王霸大喜。那边董成也起来拜见刘琰。几人匆忙商议。 刘琰沉吟,道:“老贼于洛阳留有守兵。知陛下逃走,必定还会追来。此地不宜久留,不若随我速速上路,先去琅琊落脚,再从长计议。” 王霸董成无不应允,负起刘通,一行人匆忙往东而去。一路乔装打扮,躲避追兵,又餐风宿露,迂回改道,免不了诸多的辛苦。 刘通本就病了许久,又一番惊吓,上路后便病势沉重。 这日终于到了阳都,离琅琊不过数日之程了,一早,刘琰王霸董成等在房外等着刘通起身上路,久等不出,入内才见幼帝昨夜不知何时,呼吸断绝,已经死去。 众人惊骇,面面相觑,嚎啕大哭。 阳都令梁济,祖父辈起,便是汉室忠臣,听闻消息,亦赶来奔丧。 举哀过后,众人一番商议,一致推举刘琰继位。 刘琰起先拒不接受,称无德不能坐此尊位。王霸董成梁济等人纷纷下跪,苦苦恳求,刘琰方无奈首肯。 当下定琅琊暂为陪都,祭皇天,设省台,发诏书,公告天下。 消息传出,附近牟平、东莱、下密等地太守纷纷来投。洛阳朝廷当中,趁着幸逊举兵未归,又有太史窦武、大夫邓勋等共计二十余人,陆续投奔琅琊,拥戴刘琰称帝。 琅琊所立之小朝廷,一时被天下视为汉室正统,洛阳沦为逆都。 这日群臣见刘琰,商议征讨幸逊之事。 王霸窦武等人极力主张,趁着幸逊正在大战魏劭,尽早出兵,光复洛阳。 说到激动之处,个个涕泪交加。 刘琰口头应承,安抚众人。 等人都去了,留下董成问:“卿有何见解?” 董成两年前起,暗中便成为了刘琰的死士。 道:“王霸窦武,不过是在逞口舌之能。陛下如今虽有各处太守来投,只都是些小股势力,当不得大用。陛下手头能用之兵力,实为有限。即便光复洛阳,万一幸逊回兵,如何抵挡?陛下不可听!” 刘琰出神片刻,问:“幸逊与魏劭此一战,卿如何看胜负?” 去年底,幸逊两败之后,得到乐正功发兵助力。年初趁着黄河封冻,联军大举过河。 当时双方大战高唐。魏劭审时度势,将防线退至牧野,随后反攻,利用先前构筑的犄角防线,压制住了联军气势汹汹的攻击。 随后天气恶劣,遭遇几十年一遇的暴风大雪,双方士兵军马,冻毙无数,暂时停了正面交战,双方于牧野,各自构建阵营,如今正在对峙。 董成沉吟了下,道:“老贼本就以五十万对三十万,兵力占优,如今更邀得乐正功联合出战,獠牙大盛,大军又过黄河,以我之见,魏劭并无多大胜算。我所愁烦者,乃此獠若得胜班师,必定引大军来攻陛下,以陛下如今之势,恐怕难以抵挡。” 刘琰沉吟不语。忽问:“袁赭那边,可有消息?” 刘琰称帝不久,便遣人去往青州面见袁赭。 袁赭迄今并无回复。 董成正要摇头,忽刘扇疾步入内,手捧一封信筒,跪称袁赭使者已到,正在殿外等待陛下接见。 刘琰接信,匆匆浏览一遍。 袁赭在信中称,袁家历代深受皇恩,向来恨思报无门。如今汉室另起中兴之帝,欣然以致涕泪,愿领麾下二十万军马投效,听凭驱策,匡复社稷。 刘琰看完,目光微动,将信转给董成。 董成看罢,先是狂喜,复又担忧,道:“陛下,袁赭前来投效,恐怕另有所图,陛下不得不防。” 刘琰走到窗前,眺望窗外远处,背影看似淡然,一动不动。 他握于窗棂之上的双手,却渐渐地抓紧,越抓越紧。骨节泛白,青筋毕露。 如他此刻的内心,掀出了一片惊涛骇浪。 袁赭前年败于幸逊后,名声扫地,一直韬光养晦。 但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如今的实力,依旧是自己再如何苦心经营,也远远无法比及的。 现在他接受了自己的游说,愿意前来投靠,必定另有所图,他心里自然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围绕在他身边拥他为帝的这么多人,哪一个又不是各自怀了自己的心思? 或者为了博一个千古忠烈之名,或者为了荣华富贵,更少不了见风使舵、依草附木之徒。 他急需袁赭,就像袁赭如今需要借用他的身份重拾威望一样。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用? 至于到了最后,鹿死谁手,那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他为了这一天,已经隐忍等待了许久。 他绝对不会放掉这样一个一旦错过,或许终此一生也不可能会第二次降临的机会。 家国之恨、夺妻之辱,还有那张每每彻夜难眠之时,便会从心底里浮现而出的心爱女子对着自己说往事不可再追的绝情面庞,在这一刻,仿佛齐齐地化作一团烈火,从他的心底里开始燃烧,烧的他血脉贲张,灵魂几欲成灰。 “拟旨,封袁赭为大司马、大将军,金印紫绶,速来勤王。” 他缓缓地转身,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 牧野的荒原之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扎于军营帐顶上方的旄旗,被狂风吹的摇摇欲坠,犹如下一刻就要挣脱而去。 就在这片距离朝歌不过七十里地的地方,曾有过白旄黄钺,赤鸟流屋的传说。 而今天寒地冻。 一望无际,入目皆是皑皑白雪。 这是几十年难遇的一个寒冷严冬。 虽然时令已经入春,进了二月,但天气却丝毫没有转暖迹象。 恶劣的天气,令战事的进度受到了严重的阻滞。 每天都有士兵和战马冻毙的消息报上来。 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样的状况,令魏劭无法再顺利组织起对幸逊乐正功联军的正面作战。 困扰着他的问题,也同样困扰了幸逊乐正功。 是以上一次高唐大战之后,双方便没有再进行过大规模的正面交战。 只是陆续打了几场不痛不痒的遭遇战。 谁也不再轻易主动发起进攻,但也不愿就此后退。 如今隔着黄河故道,各自安营扎寨,遥相两望,等着天气好转,也等着可以抓住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的机会。 这样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 …… 才酉时,天便开始黑了。 魏劭足靴踩着厚及小腿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足印。 他从黄河故道巡察地形回来。快入辕门,借着最后仅存的一点天光,远远看到一个士兵笔直地靠站在营寨栅墙的角落里,手里抓着一根长枪,一动不动。 他的头盔和肩膀上,落了一层落落的积雪。 魏劭停下了脚步。 雷炎飞快地跑过去。 回来后,他的神色沉重,低声道:“已经死了。” 魏劭注目那个站着死去了的士兵,沉默片刻,转身入辕门。 他入了中军大帐,刚脱下沾满积雪的兜鍪和大氅,听到帐外一阵脚步声,公孙羊和卫权来了。 公孙羊最近咳嗽又厉害了。 魏劭怕他捱不住严寒,特意吩咐往他营帐里多加可一倍的取暖炭薪。 见他进来,话未开口,先又咳了几声,便道:“天气严寒,先生有事,着人传个话,我去先生营帐便可。” 公孙羊摆了摆手,道:“白日来了个消息,废帝驾崩,刘琰被王霸董成等人拥戴称帝,袁赭投效,被封为大司马。” 魏劭端坐于案后,身影未动,只是一双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卫权道:“按理说,刘琰称帝,既得到袁赭二十万兵马助力,当趁此机会发兵占洛阳才合乎常理。只是探子回报,他却并无动静,似乎无意攻占洛阳。” 魏劭淡淡道:“这有何不解。刘琰此时若发兵攻洛阳,幸逊必定回兵自救,如此岂不是给我以可乘之机?他所想的,不过是我与幸逊乐正功先两败俱伤,他再图渔翁之利罢了。” 卫权道:“主公所言有理。如今天气虽严寒,但一旦止住暴风雪,便可开战,料最多不迟于月底。刘琰袁赭之流,不足为惧,主公当先全力应战幸逊乐正功联军才是。” 魏劭从座榻上起身,于中军大帐内踱步片刻,停下道:“如今对战之局,先生和长史有何见解?” 公孙羊和卫权对望一眼,道:“幸逊得乐正功之助力,如今人马远胜于我,兵骄将傲。此一阵仗,更非夺城,强攻绝非上策。” 魏劭沉吟,道:“先生所想,与我不谋而合。今日我去黄河故道,登高远眺对面敌营。幸逊与乐正功两军军帐,虽密布遍野,却壁垒分明,中隔藩篱。又探子消息,数日之前,还曾出了两军军士斗殴之事……” 他停了下来。疾步走至案前,取筷往酒樽蘸了酒,于案面划出一道痕迹,又从中一截两断。 “幸逊能和乐正功联合,我便要他二人离心!” 卫权抚掌笑道:“主公英明!我与军师来见主公,也正是为此。听闻乐正功得了一个名叫竺增的谋士,颇受他器重,此人从前却是幸逊幕僚。这个竺增,大有文章可做!” 第136章 深夜,竺增思虑战事,迟迟难以入眠。 披衣出营帐,见雪已停,穹顶漆黑如泼了碗墨,营寨连绵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万籁俱寂,幸逊营地那顶中军大帐方向传来的急竹繁丝之声便格外的入耳。 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路,也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大战一触即发的吹角连营里,如此杂音,格格不入。 竺增侧耳倾听片刻,心内五味杂陈。 既庆幸自己及时脱离了幸逊阵营,改投乐正功,心内又隐隐有些忧虑。 大战临头,幸逊如此轻敌傲慢,夜夜笙歌不说,乐正功对接下来的大战,似乎也持着保留实力的谨慎态度。 他虽未明说,但竺增看出了这一点。 联军数量,虽号称双倍于魏劭军,呈实力碾压之态,但联军的最高统领,一个自大,一个暗怀私心,观望保留。 倘若他们的敌手是普通人,或许并无大碍,光是排出来的士兵,就能压死对方。 但如今,他们面临的敌手,却是北方霸主魏劭。 竺增虽未与魏劭谋面,但关于此人的种种传闻,他却一清二楚。 倘若魏劭是个容易对付的敌手,便决计不可能以区区二十四五的年纪,便达到了今日之地位。 没有谁的地盘是唾手得来的。即便仰仗先祖余荫,仗,也要一场一场地打赢。 魏劭决计是个可怕的对手。 幸逊就罢了,乐正功这边,竺增决定寻个机会,好生提醒下他。 既参与北伐,那就必须全力以赴,抓住这个良机一举歼灭魏劭的有生力量,避免再给他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 竺增虑罢,转身回营帐,熄灯登床。 他为战局挂心难眠之时,与他相去不远的另一顶帐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今夜也是无眠。 作为乐正功的谋士之一,张燕虽称不上有运筹帷幄之智,但多年以来,为乐正功出谋划策,在从先谋取汉中的几场关键战事中,立下过不少功劳,一直颇得他的重用。 但如今,他感到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 竺增正在迅速地取代他,俨然成为乐正功最为器重的谋士了。 此次北伐之战,从他的立场来说,他自然希望乐正功赢。 但他也知道,倘真的击溃魏劭,那么从此以后,竺增在主公面前的重要性,将再也无人取代了。 他感到有些焦虑。 深夜依然秉烛,读着手里一卷兵书。忽帐外响起一阵踏过雪地的咯吱脚步声,亲随撩帐入内,说方才辕门守卫来报,称一自称荣延之人,深夜奔赴来此,求见于他。 张燕一怔。 荣延是于他多年前同在洛阳为官的一个旧日相识。 当时荣延官至廷尉,因得罪了幸逊,被迫弃官逃亡。 张燕与他不算知交,但因同有金石篆刻之好,平日也偶有往来。 当时为他境遇,还感叹了一番。 后自己也改投乐正功。一别多年,没想到他竟然于此深夜前来造访。 沉吟了下,便叫人带他入内。 荣延入帐,欣笑道:“与益良兄洛阳一别,倏忽多年,兄一向安好?” 张燕打量虚应,心里隐隐猜到,荣延应来自魏劭的敌营。 迟疑了下。 踌躇是否当叫人入内,将他给绑了。 “故人到访叙阔,莫非兄意欲将弟给绑了,好送到汝主面前邀功?”荣延坦然笑。 张燕脸一热,忙道:“长路弟误会了!” 以二人旧日交情,如今虽各为其主,但确也做不出绑人的举动。便道:“长路弟怕是效力于魏劭了。如今两军交战,不知你这般深夜来寻,所为何事?” 荣延一改方才笑颜,神色郑重,向张燕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张燕忙扶直他,道:“弟何以行如此大礼,折煞我了!” 荣延方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来,欲投汉中侯。” 张燕一愣。 “兄有所不知,我多年前弃官投奔魏劭,本想遇高世之主展我生平抱负。奈何魏劭空有其名,短见薄识,不肯用我,到如今我也不过区区一个行军从事。这便罢了。如今他自不量力,竟想以三十万兵马对阵幸逊与汉中侯联军,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所谓识时务为俊杰。如今幸逊不可投,汉中侯却如日中天,他日必定凤鸣九天,我心向往。恨身无涓埃之功,又投效无门。好在叫我得知,益良兄如今是汉中侯左臂右膀,不可或缺,若茅塞顿开,是以趁夜从魏劭营中潜逃而出,投奔益良兄而来!盼看在旧日知交面上,代我引荐。” 取出一张羊皮纸展在案面,道:“我为行军从事,得以进出主帐。此为我暗中复制而来的魏劭作战方略舆图。上详细列有黎阳、范津以及黄池粮草库的军力驻扎及调拨路线。愿献图,表我投效决心!” 张燕看图,标注翔实。大喜:“长路弟从前明珠暗投,如今转坦途正道,我家主公求才若渴,怎会拒之门外?”收了图,立刻便要带他去见乐正功,却被荣延拉住。至帐门口,撩开悄悄看了一眼,回身附到他耳畔耳语道:“我另有一绝密要告知兄台。数日之前,我于军帐之外窃听魏劭与军师祭酒公孙羊之密谈,听他二人言语间,提及竺增之名。当时侧旁有亲兵行来,我怕被发觉,是以匆匆离开,并未听全,只听了个大致。那竺增不容于幸逊,逃出洛阳后,似是先奔魏劭而去,被他留用,复又到了汉中侯帐下。我疑心他是魏劭派去的细作!” 张燕先是震惊,复又狂喜,捉住荣延衣袖:“此话当真?” 荣延正色道:“我不敢笃定,因当时并未听全他二人谈话。但确有疑虑。我本也不想说的。但此事干系重大,是故踌躇再三,还是悄悄先告知兄台为好。兄台可先密而不宣,暗中留意竺增举动便可,免得万一我有所耳误,凭空坏了人的清白。” 张燕的心情,比方才看到那张舆图还要激动。在帐内快步绕行数圈,似下了决心,右手握拳,猛击左掌,毅然道:“如弟所言,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存半分犹疑!我须得立刻禀报主公,叫主公多加提防,免得万一中了魏劭奸计!” 说罢领荣延,秘密去往中军大帐。 乐正功被唤起身。 张燕引荣延到他面前说明来意,极尽溢美之词。 荣延上前拜见。 大战在即,双方各派细作往来探听。乐正功自也有搜集到过一些关于魏劭行军布局的战报,只是大多零零碎碎罢了。 就着烛火,细看荣延献上的图舆,暗比自己所知之情报,重合处完全相符,知非作假。 荣延改投自己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 本当场就信了。 不想张燕接着又告竺增之事。顿时半信半疑。沉吟了半晌,忽然变脸,将手中图舆掷地,道:“魏劭当我三岁小儿可欺乎?分明你是受他指派,佯装投降,欲施离间之计!此等伎俩,岂能瞒的过我!” 大声喝令,唤人入内将荣延绑了,推出去于辕门外斩首。 张燕大惊失色,急忙在旁百般为他求饶。 乐正功却一语不发,神色阴沉。 荣延被乐正功亲兵捆绑推了出去,竟不自辩,一路狂笑,推到辕门,刽子手刀斧已架脖颈,还在笑个不停。 乐正功又叫人将他带回,冷冷道:“死到临头,还放涎至此!汝当我军威何在?只是我向来敬铁骨硬汉,你虽是细作,也算能入我眼。你若从实招来,我可饶你一命!” 荣延方止住笑,昂首冷冷道:“既不信我,我还有何话可说?只是可惜了,我听闻你虎略龙韬,蜚英腾茂,乃不世之主。男儿生而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首务,才心向往,冒险窃魏劭图舆前来投名。不想你狼顾狐疑,徒有虚名罢了!竟还远不如魏劭!我看错了人,悔之晚矣!你要杀便杀,当我惧怕?” “主公!我可以性命担保,长路弟绝非魏劭细作!方才他也只在我面前道出疑虑,还极力阻我不要告于主公,免得误伤竺增清白!我可为长路作证!” 张燕在旁,激动溢于言表。 乐正功盯了荣延片刻,霾色渐消,忽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自己方才掷了的图舆,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荣延臂膀,喜道:“方才不过是我试探罢了!长路乃真英雄,豪气叫我心折!往后我又多一良臣,此上天眷顾我也!” 荣延方面露笑容。重行拜见之礼。乐正功封他官职。张燕心急,提醒道:“主公,竺增之事,不可延缓。当立刻捉他前来问话!” 乐正功沉吟。 自己之所以弃洛阳而改助幸逊北伐,当时全是听了竺增之策。 大战在即,魏劭居于劣势,这种关键时刻,忽然来了个降员,开口竟带来竺增是细作的消息。 实在令人生疑,是以方才故意试探。 此刻虽信荣延真心来投,但对竺增细作一说,终究还是半信半疑。 或者说,他不愿相信。 便道:“长路方才也说了,并未听清魏劭与公孙羊全话。先不必惊动人。我自有计较。” 又吩咐荣延这几日先不要露面。 张燕虽心有不甘,恨不得立刻捉来竺增戳穿他的面目,但也不敢再出言。遂于荣延一道退下。 到了次日,乐正功召竺增来大帐,丝毫不提昨夜之事,只问作战方略,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竺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听乐正功问战,便列举幸逊治军之失,极力劝他不可轻敌,须将兵力集中于此,做好决一大战的准备。 乐正功表面应允,心里却暗自猜疑。 如此过了数日,暴风雪停止。乐正功便加紧备战。一早却听到帐外起了一阵喧嚣。 乐正功出帐,见丁屈手提长戟,带了一队随从,似强行要入。被自己小儿乐正骏带人所拦。 两边剑拔弩张,争斗一触即发。 丁屈虽有悍勇无敌之称,却傲慢自大。如今幸逊称帝,他被封爵加位,更是不可一世。 前些日两军起冲突,便是丁屈派人强取自己这边的薪炭所致。 幸逊称帝,自己如今既追随他出兵,便也不能和他翻脸。 是以当时闻讯,乐正功命不必阻拦,任他取去。 心中却留了一根刺。 此刻忍住怒气,命乐正骏退开:“丁将军一早来此,有何贵干?” 丁屈大步到了乐正功的面前,傲然道:“我奉陛下之命,前来索要人头!” 乐正功微微一怔:“此话何解?” 丁屈冷笑:“汉中侯当陛下蒙蔽可欺?竺增开罪了陛下,私逃到你处。你安敢包庇?” 乐正功用竺增,考虑到幸逊就在近旁,之前无论军中宴饮或是会面磋商,从未带他露脸。 也不知幸逊如何就知道了。 略思忖,道:“原来如此。竺增从前不慎开罪陛下,自己也是万分惶恐。待我叫他手书一封乞罪书,到时再呈于陛下案前御览。将军可先回。” 丁屈振动手中长戟,戟背铁环哗哗作响,喝道:“汝不过区区一诸侯,敢不遵陛下之言?” 乐正功手握铁甲雄兵,如今发兵来此,全是为了合击魏劭,连幸逊也未放眼里,如何看得起丁屈? 先前已一再忍让。见丁屈如此得寸进尺,遂冷笑:“将军好大的威势!当日虎牢渡与魏劭首战,将军英雄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我也佩服的很。” 当日虎牢渡首战,丁屈被打的丢盔弃甲侥幸逃了回来,虽自认是一时轻敌所致,但终究是场奇耻大辱。是以后来才拼死保幸逊出了重围,这才算是勉强挽回了点面子。 此刻被乐正功当众扒了脸皮,羞愧之余,怒火中烧。 待发作,环顾四周,见皆是乐正功之人。思忖了一番,丢下一句狠话,在身后大笑声中,恨恨疾步离去。 “父亲!这等无耻无义小人,理他作甚!方才我正要打他出去!” 乐正骏出了一口心里恶气,哈哈大笑。 乐正功叮嘱他加紧营房守备,提防丁屈再来闹事,转身入了营房。 竺增听闻丁屈来要自己人头的消息,心有余悸,忙寻了过来,向乐正功表谢。 见他不发一言,只盯着自己,目光怪异,迟疑了下,道:“主公可是担忧保我,开罪幸逊?” 乐正功语气忽变:“我听闻,你在投我之前,先去投了魏劭?” 竺增一愣:“主公明鉴。绝无此事!” “我却得密报,称你是魏劭派来伏我身边的细作!” 竺增大吃一惊,慌忙呼冤。 乐正功听他自辩,半信半疑,命他先行退下。 竺增无奈,只得先退了出去。 他一走,张燕罗贤等人便跟了进来。 大战当头,纷纷劝乐正功勿因竺增而与幸逊交恶。 乐正功迟疑不决,忽此时,帐外递入一封流星快马所递之信报。 拆开阅览,吃惊。 竟是乐正功留下防守汉中的长子乐正恺所发。 称杨信郭荃联合大军,抄近道正兵发梁州,如今已过庐氏,直扑华山青泥隘口,来势汹汹,恐怕防守有失,急请父亲回兵救援。 张燕大惊失色,道:“主公!上当也!竺增确是魏劭所派之奸细无疑!他劝主公追随幸逊发兵到此,名为合力击杀魏劭,实则调虎离山,趁我汉中防备空虚,意在梁州!梁州乃主公基业之地,万万不可有失!” 乐正功想起这几日,竺增也一直在自己面前劝说,要他不能暗留兵力,须得全力投入。顿时恍然大悟,再没有半分疑虑,痛骂:“魏劭小儿!用心险恶至此!奸计害我先摧眉事幸逊老贼,不提防他在背后觊觎我基业之地!” 一时心乱如麻,又怒又悔,立刻命人将竺增绑了,推去辕门外斩首,又急召部将谋臣齐聚大帐,商议后策。 众人得知消息,激愤不已,正莫衷一是,忽辕门外又来报,说方才正要斩竺增,冲来一队幸逊军中装扮的人马,夺了竺增而去。起先以为是幸逊东营之人,追上去,才发现去往黄河故道对面的魏劭敌营。 怕有诈,不敢再追,先回来禀报。 乐正功几乎呕血吐肺,一掌掀翻了面前桌案,发令立刻强攻魏劭大营。 被张燕等人生生劝住,称魏劭阴险至此地步,想必早有防范,不可贸然动兵。 半晌,乐正功胸中怒火方渐定,于帐内疾步来回走了数圈,道:“诸位所言极是。这一笔仇,我记下了!日后再算!传我的令,速速拔营,回汉中!” …… 再说幸逊,得报逃走了的竺增竟被乐正功纳用,岂肯作罢?一早派丁屈去西营要人。丁屈人没要到,反遭奚落,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回来在幸逊面前添油加醋,道乐正功虽名义投靠陛下,实则夸功自大,仗着出几个兵,连他儿子也是目高于顶,并未将陛下放在眼里。 幸逊不快,立刻着人去传乐正功来自己面前问话。不想却又得报,说西营似有异动。忙派人看究竟。 俄而得报,乐正功竟绕过了自己,下令拔营回往汉中。 幸逊勃然大怒,立刻命丁屈去将乐正功捉来。 乐正功既已决意回兵自救,哪里还将幸逊的话当一回事,派乐正骏率一副将,牢牢守住两营交界处的藩篱,加紧撤退。 丁屈欲冲破藩篱,乐正骏也非庸碌之辈,岂容他过境,双方立刻起了争斗,一时刀戟相交。 本是联军的东西阵营,竟自相残杀,血染藩篱。 幸逊闻讯,愈发暴怒,投杯碎盏,下令列队整军,追上要和乐正功恶斗一场。 被臧常劝阻,道:“陛下岂不闻,事有轻重缓急乎?陛下北伐,首取人头乃是魏劭。如今功未竟,此时若交战西营,为内乱,必两败俱伤,令魏劭坐收渔翁之利!那乐正功既要走,让他走便是。等陛下灭了魏劭,再挥师征讨汉中,活捉乐正功,要他担这临阵脱逃之罪!” 余下之人,也纷纷苦劝。 幸逊方被劝住,强压心头恨意,令收兵归队,加紧戒备,以防魏劭趁机袭营。 …… 当夜,乐正功因走的急,将不便带走的粮草辎重,一把火烧光。 一夜之间,西营漫山遍野的营帐消失一空。雪地里火光熊熊。 黄河故道对面的魏劭阵营军士,肉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魏劭的中军大帐里,笑声雷动。 魏劭坐于中,公孙羊、李典、李崇、张俭,卫权等人分坐于旁,提及对面西营大火,无不谈笑。 “荣延可安?” 魏劭笑毕,问,“须早些回才好。否则过些天,等乐正功得知杨信郭荃不过只发了五千人马,虚张声势,恐怕要于他不利。” “主公放心。”公孙羊忙道,“我已与他议定好了。他得了乐正功的信任,如今性命暂时无虞,尚不能走。若这便走了,会引乐正功起疑,则前功尽弃。等有合适机会,再遁走归营。” 魏劭点头:“此番乐正功中计,全赖荣延一身胆识,可谓居功至伟。军师须记他一笔大功,战后论功封赏。” 公孙羊诺。 此时亲兵来报,说竺增送到。 魏劭便叫人将他带入。 竺增被五花大绑,在帐内隐隐传出的朗朗笑声里,入了中军大帐。 看到帐内已分坐了十来人,烛火通明,照出后排一面分隔前后的紫檀色长屏。 屏上绘了青松云气、虎啸危崖。一头斑斓猛虎,啸踞高岗。虽不闻声,却仿佛啸震林岗,似下一刻便要跳下,鹰扬虎噬,气势逼人,令人不敢多望。 虎屏左右,各设一架,高于人顶,上堆满各种简牍文书。 正中一张将军案,左右分置了令箭、虎符。 案后坐了个年不过二十四五的男子,未戴兜鍪,乌金冠束发,身穿锁子连环麒麟软甲,披帅氅,腰悬宝剑,愈显龙躯豹身。 他面容英毅,正微微侧身,与座旁一个留着三绺须面容清癯的男子谈笑风生,姿态极是潇洒。 听人报说竺增带到,这男子方停下说笑,转过脸,两道目光扫了过来。 竺增猜到这年轻男子应是魏劭了。 却没想到,传闻中的北方霸主魏劭,竟是如此凤表龙姿的出众人物。 一时竟看呆了。 直到那年轻男子停了说笑,坐直身躯,抬起两道目光,朝自己扫来。 立刻感到他周身隐隐似有一种沙场血气,扑面而来。 方心里一凛,不敢再和这将军案后的男子对视。 心里已是绝望。 知魏劭这般设连环套精心构陷自己,终令乐正功上当退兵,必定也是猜到当初他出兵助幸逊之策,乃是出于自己。 应是恨之入骨了。 这般稀里糊涂地落入了他手,等着被剐便是了。 却不料魏劭忽从案后起身,到他近前,亲手将缚住他的绳索解开,笑道:“我为解兵困,委屈了子翼。汝可怪我乎?” 竺增抬眼,见魏劭笑容满面,一时错愕了。 再看座上旁人,无不望着自己,面上带笑。 卫权道:“主公知汝大才槃槃,不忍见汝刀下断头,是故派兵前去营救。” 竺增如梦初醒,心悦诚服,当即倒头便拜,道:“承蒙燕侯高看,弃瑕录用,竺增愿投麾下,以报效燕侯知用之恩!” 魏劭哈哈大笑,豪气干云,命人取压惊酒赠饮。一番引见后,着亲兵送竺增下去。 大帐里余下之人也陆续退去,最后剩公孙羊,问兖州之事。 幸逊大军阻滞在此,与魏劭相持之时,遣从前曾攻过兖州的任城周群大军压境,再次攻打兖州。 乔平领军,奋起反击,周群被打退。 幸逊不甘,加派人马,再次发动攻势。兖州随后得到绿眸将军领兵前来助力。 恶战过后,不但保住兖州,周群也命丧于乱军。 这个消息,刚刚昨日才送到了魏劭的案前。 “主公不必多挂心。”公孙羊道,“从这两战,可见兖州这两三年里,一直厉兵秣马,已非旧日羸弱之状。且有比彘相助,必定不会有失。如今联军分崩离析,天气也日渐好转,战机近在眼前,主公当全力以赴应对幸逊。” 二人又谈论战事,不觉夜深。 魏劭亲送公孙羊回营帐。 回往中军大帐,他感到心绪起伏,不禁转身,踏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朝辕门行去。 辕门外瞭夜士兵见他出来,急忙行军礼。 魏劭微微颔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近旁那个年不过十六七岁,还有着一张尚未脱尽稚气面庞的小兵的身上,拍了拍他肩膀,随即独自出了辕门,登上附近积满积雪的一个丘岗之上,对着被夜色吞没了的黄河故道平川旷野,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气。 刹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恢胎旷荡,天下舍我其谁的豪迈之气。 他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浊气,最后,视线投向北方那片遥远的夜空,默默站立了良久。 她应该也快生了。 或许自己未必能赶上和她一起,迎接孩子的降世。 但他一定会将接下来的这场胜利,作为最好的礼物,送给她和他们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 …… 那个受了君侯解衣的少年,在同伴羡慕的目光里,压住激动的心情,用崇拜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远处丘岗顶上那个仿佛和夜色融成了一体的背影。 为君侯而战,哪怕血染黄沙,也在所不惜。 少年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第137章 兖州。 短短不过月余,先来了宿敌周群,再是周群联兵。 兖州竟两次遭到大军压境攻伐。 乔平领乔慈和一干家将,列兵布阵,全力抗击。 第一次,周群被击退,败北而去。 兖州军民才刚松下一口气,不想周群竟再次整顿兵马,兴兵来犯。 这次他得了联兵,声势比前次更大,直扑兖州门户巨野,大有不灭兖州便不罢休的态势。 当时乔越十分惊恐,认为兖州决计不可能再像上回那样侥幸击退来犯。 和谋士张浦等人合议,便提出当顺势而为,上降书,向幸逊俯首称臣,以换取安宁。 幸逊去岁称帝,建号姜,诏书曾达天下九州,命各地诸侯刺史上供朝拜。 当时响应者寥寥。 天下诸侯刺史,有的慑惮于淫威,有的在审时度势,有的另有盘算。 是以并无人扯旗发声反对。但也没有谁愿意公然应诏,唯恐担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兖州也是如此。 但事态却急剧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乔越终于扛不住压力,做出这个决定。 自然,遭到了乔平的极力反对。 兖州里,乔平如今威望更胜往昔,家将多听他号令。 乔越争执不过,加上被乔平告知,他与灵壁的那位绿眸将军相识,对方愿领兵前来援战。 乔越半信半疑,只能勉强作罢。 数场乱战之后,终于就在昨日,周群军不但被彻底击溃,周群本人也于乱军中丧命。料想短期之内,幸逊应无力再发动对兖州的进攻。 兖州军民无不扬眉吐气。 若论功劳,第一当数绿眸将军。 于千军万马之中,若出入无人之境。 兖州多年宿敌周群之所以魂断巨野,也是在败走之时,遭到绿眸将军的排兵拦截,最后予以击杀。 此战若非得他援驰,更不可能取得如此的辉煌胜果。 兖州军民无不传扬绿眸将军沙场之名,盼着凯旋一睹他的风采。 …… 乔平父子从巨野归来的那日,骑马入城,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 但并未见到传闻中的那位绿眸将军同行,民众未免有些失望。 乔越领人在府邸前迎接乔平凯旋。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但笑意看起来,却又透出了点勉强意味。 接乔平入府邸,乔越便问:“那位绿眸将军,今日怎未随你一道入城?此人我先前也有所耳闻,虽以流民首而起家,出身是低微了些,但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此番我兖州既得到他的助力,我也当亲自向他言谢。” 乔平请乔越入书房,屏退左右,道:“我正想与兄长谈此事。实不相瞒,绿眸将军并非外人。兄长也是知道他的。” 乔越不解:“何人?” “便是比彘。” 乔越起先没反应过来,面露疑惑:“比彘为何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仿佛想了起来,双目蓦然圆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说,当日那个诱走了我女儿的家中马奴比彘?” 乔平颔首:“正是。” 乔越僵住。 “比彘此刻人就在城门之外。他欲求见兄长,负荆请罪。” 见乔越不语,劝道:“兄长方才自己也说了,英雄不问出处。比彘当初是不该私带我侄女离家,二人未经父母许可结为夫妻,于人伦礼法有所不合。但他与侄女情投意合,当时也属无奈之举。何况如今,侄女不但生了儿子,替长兄你添一麟孙,他更是今非昔比,拥兵自重,曾数次助力我兖州于危难之中。望长兄摒弃前嫌,接纳于他。如此,则是我乔家之幸,也是兖州之幸!” “他曾数次助力兖州?” “从前薛泰攻兖州,两军列阵于巨野,慈儿阵前遇险之时,便是他及时现身,出手搭救,慈儿才侥幸躲过了一劫。当时我并不知道恩人便是比彘。后来知晓,因不方便言明,未及时禀于兄长。望兄长勿怪。” 乔越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一时无所适从。 当日那个令他每次想起来便恨不得捉住了挫骨扬灰的卑贱马奴,如今竟一飞冲天,摇身一变,以兖州恩人的面目,回到了他的面前。 从理智来说,他知道乔平说的有理。 生逢乱世,助力自然多多益善。 何况以那马奴如今的实力,确实值得拉拢。 但让他接受这样一个本是自己家奴的人为女婿,他感到无比憋屈。 见乔平似乎还要再劝,他烦恼地摇了摇手:“你想必也乏了,先去好好休息吧。此事容我再考虑一番。” 乔平知这消息对他震动不小,也不再逼迫,告退去了。 等乔平一走,乔越立刻唤来张浦,将方才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皱眉道:“你看应当如何?这个比彘,我认还是不认?” 张浦也惊讶不已,嗟叹几句后,沉吟了一番,道:“有句话,不知主公容不容我讲?” “说便是!” 张浦开门观望一番,见无人,将门掩的牢牢了,方返身低声道:“以我之见,这个比彘,主公万万不可引入兖州!” “此话怎讲?” “主公本为兖州之主,地位尊崇,这两三年间,谈及兖州,人人却只知东郡郡公乔平之名,主公之名,有何人提及?便是兖州民众,十有七八,凡遇事,必也先想到郡公。主公仁厚,重兄弟情义,不在意世俗虚名,我却深为主公感到忧虑。再这样下去,主公只怕地位难保!” 乔越脸色古怪,一语不发。 “非我多心,而是事有蛛丝马迹可循。主公当还记得,从前女君回过一趟东郡,走后,郡公便不顾主公反对招兵买马。何意?郡公在主公面前,说是图强抵御外侮,只在我看来,郡公之意,恐怕远非抵御外侮如此简单。如今效果已经初显,郡公又引见比彘回来。我方才听主公之言,不难得知,郡公早就与比彘私下有所往来。比彘虽名为主公的女婿,实则早是郡公之人。兖州本就有了郡公,再加一个比彘,往后主公地位安在?主公三思!” 张浦这一番话,正戳中了乔越这几年来埋在心里不可言说的那块心病。 听的后背起了冷汗:“幸而问了声你!否则我竟险些引狼入室!你所言极是!比彘不过是一低贱马奴,我乔家岂容这样的女婿!我的那个女儿,抛父弃祖,我也早就当她没了,女儿都没了,我还何来的女婿!只是……” 他停了下来。 “主公为何愁眉不展?”张浦在旁察言观色。 “我本以为,侄女嫁了魏劭,兖州往后也算有了倚仗。却没有想到,魏劭如今自身难保,又谈何保兖州?我乔家与幸逊,原本一向两不相犯。幸逊称帝之时,天下九州,也非我兖州一家不予回应。他不打别人,独独驱周群来攻兖州,必是因我乔家与魏劭结了姻亲的缘故。我二弟当时又不肯听我之言,与那幸逊彻底撕破了面皮。如今虽侥幸赢了两场仗,但保不齐幸逊日后还要发难。此时我若不纳比彘,日后幸逊再兴兵来犯,兖州又当如何自处?”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当初与魏家联姻,本是想多个倚仗,不想如今反被牵累,惹祸上身,倒令自己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张浦道:“主公所虑极是。幸逊称帝后,发雄兵征讨魏劭。魏劭本就居于劣势,何况如今幸逊又得乐正功的投效,更是如虎添翼。如今交战双方虽相持于黄河故道,战果未出,只是但凡有眼之人,都知魏劭败局已定,如今不过是强弩末矢,强自挣扎罢了!” 乔越愈发忧心忡忡,坐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 张浦在旁看着,忽道:“主公也不必如此焦虑。如今倒是有个机会,能助主公扭转劣势。” 乔越停下,转头道:“何为机会?” 张浦快步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 乔越过去,看了一眼。 “刘琰?” 他吃惊不已。 “正是!”张浦颔首,“从前那位曾受过乔家之恩的琅琊世子,如今已被天下群豪拥戴登上帝位,主公想必也有所耳闻。” 乔越皱眉:“我自然知道。只是这又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张浦附耳道:“不相瞒,刘琰当年居于东郡,我与他也算相熟。便在数日之前,他遣人送了一封书信于我,嘱我转达到主公面前。” 说罢,在乔越惊诧目光中,于袖内取出一份黄绢帛书,毕恭毕敬,双手呈了过去。 乔越急忙接过,展开飞快读了一遍。 一时思绪澎湃,以致于拿着信帛的手指,都在微微地抖动。 张浦在旁侃侃而谈:“幸逊恶名在外,僭位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天下迟早群起而攻之。刘琰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文有王霸董成,窦武邓勋,无不是重臣硕老,名公巨卿,武有各地前去投奔的太守,就连袁赭也拥他为帝,兵强马盛。此黄河一战,必为天下大势分水之岭。日后九州,一分为二。幸逊乐正功占逆都,刘琰以正统汉帝之身而领天下。主公如今因为魏劭,已将幸逊得罪,再无退路。刘琰却感念救恩,亲笔御书,高官厚爵,虚位以待。方才我说这是机会,主公以为我说错否?” 乔越听的目中渐渐放出异样光芒,双手背于后,激动地在房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忽想了起来,猝然停下,迟疑道:“只是,我二弟那里……” “主公忘记我方才所言?魏劭乃郡公女婿,郡公又暗地排挤主公,怕早存了取而代之之心,主公如何还能指望郡公与你同心戮力?” 乔越脸色有些难看。出神了半晌,方道:“你也知道,今非昔比。倘若他不点头,家将部曲,未必都肯听我驱策。” 张浦道:“我有一策献上。主公可先将比彘赶走,此事必是由主公说了算的。郡公就算不愿,也不能反驳。赶走比彘后,主公可点选亲信,趁郡公不备,将他制住,对外宣称郡公病重不能理事,夺了郡公手中兵权,则兖州重归主公所有。到时是风是雨,还不是主公一人说了算?” 乔越踌躇不决。 “主公!慈不掌兵,无毒不丈夫!主公难道还未汲取从前心慈手软,以致于地位不保的教训?魏劭此战必败!幸逊一旦灭了魏劭,矛头将再指兖州。主公若再犹豫,错失刘琰庇护的机会,恐兖州百年基业将要毁于一旦!何况主公又非取郡公性命,不过是将他制住罢了,主公怎就不决?” 乔越打了个寒噤,一咬牙,下了决心,点头道:“就依你所言!” 张浦大喜,跪拜:“主公英明!刘琰英才大略,天下归心,必为汉室中兴之主。主公持拥戴之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 三月朔,月牙如钩。 牧野一望无际的旷野平川之上,春寒依旧料峭,覆盖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厚重积雪,也未彻底消融。 但在石缝和岩隙之间,青苔已悄悄回绿。 风在旷野里日夜回荡,吟唱,似也不再带着刺骨的寒意,倘若闭上双目,或许还能嗅到些许春风骀荡的味道。 牧野的这个春天,虽然迟到,但终于还是来临了。 就在乐正功退兵数日后,与魏劭已经对峙长达数月的幸逊再也按捺不住,在这个晦暗的黎明时分,兵分三路,沿着黄河故道以碾压的态势,向对面的敌营,发了起全面的进攻。 魏劭全军,早已擐甲持戈,严阵以待。 牛角发出低沉又颤动人心的长鸣角声。 一场注定了将要流血浮丘的大战,拉开了序幕。 大战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天。 一千多年之前,在这块名为牧野的土地之上,曾发生过一场同样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的战争。 那场战争之后,有人以一代圣君之名,创了八百年的江山盛世,赢了个煌煌美名。 有人以不光彩的方式,从史书里黯然谢幕。 人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乎谋江山社稷,万里河山? 地下埋着的那些已长眠了一千多年的战魂,仿佛也再次被鲜血和刀戟唤醒,呻吟,呼号,从黑暗世界里破土而出。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风云怒号,神鬼悲泣。 军士们奋槊进击,蹈锋饮血。 肉躯已不复肉躯。 唯一所存之念头,便是红着双目,裹着鲜血,执掌中刀枪剑戟,驾滚滚战车,跟随前方大旗。 杀,杀,杀! …… 乐正功统领大军,以舟桥渡过已经化冻的黄河,随后日夜疾行,恨不能肋生双翅赶回梁州。 这日行军,终于快要赶到华山,渐渐却觉得不对。 一路行来,丝毫不见大军行军留下的痕迹。 问村庄集镇的路人,也茫然不知近期有大军曾经路过。 乐正功迟疑,这时,派在前的先锋探子终于快马回报,传来了他长子乐正恺的又一封讯报。 大公子说,前次情报经过探查,终于证明不过虚惊。杨信郭荃统共只领五千人马,到了关口虚张声势,佯装进攻。数日前,已被儿子领军击溃,不足为患。请父亲不必回兵,专心伐魏劭便可。 乐正功惊呆。 一个转身,立刻命人去传荣延。 却被告知荣延已不知去向。 乐正功终于彻悟,大呼上当,立刻号令掉头,火速回兵赶往牧野。 但是一切都已迟了。 三天之后,他还行在去往黄河的半道途中,便收到了一个令他刺心裂肝,痛不可言的消息:三月朔,魏劭于牧野,击溃幸逊。 …… 去岁底,幸逊渡黄河开始北伐的时候,统领了浩浩荡荡五十万的人马。 牧野一战,灰飞烟灭。 他逃回洛阳之时,残兵不足十万。 剩下的人马,或死伤,或溃散,或投降。 魏劭赢了。 不但赢了大姜皇帝,而且,也赢了他乐正功。 乐正功坐在黄骠宝马背上,环目大睁,直直地对着黄河北的牧野方向,久久不发一声。 人仿佛凝固成了石像。 他的儿子乐正骏和一干将臣们跪在他的马前,忐忑不安。 乐正骏生平从未见过自己父亲露出这般古怪的表情。 似悲,似愤,又哭,又似在笑。 从前哪怕是吃了再大的败仗,他也绝不会像此刻这样,令人感到发憷。 “父亲——”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乐正功终于回过了神。 他收回北眺的目光。 “返回汉中。” 他用平静的语调下了一道命令。随即调转马头,慢慢地放马朝前行去。 行出十数步,忽然呕出了一口鲜血,一头栽下马背,人竟当场晕厥了过去。 …… 渔阳的暮春,惠风和畅,草长莺飞。 万物欣欣向荣。 清早,第一道朝阳照射进产房的窗户中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坠地呱呱哭声中,小乔顺利生产了。 …… 去年十一月,魏劭发兵去往黄河,不久小乔胎已养稳,便一路稳妥地回到了渔阳。 待产的间隙,她也陆续地得知了魏劭在黄河沿岸的作战战况关于战况,徐夫人从不会因为她怀着身孕而有所隐瞒。无论消息是好是坏。 她的那个男人,既然注定不能甘于平凡,那么身为他的妻,就要时刻做好承担好或者坏的后果的准备。 徐夫人虽然没这么对她说过,但小乔明白这一点。 这应是这位老妇人从她半生经历而得来的智慧。 对此小乔也很是感激。 因为她也想知道。 生平第一次,和自己腹中的孩子,仿佛陪伴着魏劭,一道经历了这场非同寻常的、漫长的战争。 从一开始的不利,一步步地反转,直到最后,终于兵指洛阳。 攻下了洛阳,魏劭就能回来了。 等他回来,迎接他的,就是他们已经降世的女儿。 …… 徐夫人从产婆手中,小心地接过用襁褓裹了起来的那个小小的柔软身子,久久地凝视着她还紧紧闭着眼睛的小脸蛋。 虽然刚从母亲的身体里分离而出,但她却已经有了长长的睫毛,乌黑的胎发,幼嫩肌肤在朝阳光里的照射下,泛出美玉的莹润光泽。 “多可爱,多漂亮的孩子啊!” 徐夫人抱着她,欢喜地轻声道,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欢愉和喜悦。 “上古霍山,有灵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令人去忧。这个孩子,小名便唤腓腓吧。” 徐夫人对小乔笑道。 第138章 洛阳城的北谷门、西雍门、南平城门、东中东门,四方城门,已被魏劭大军围住。 退守城内的幸逊残兵,还在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 牧野一战胜后,魏劭听取公孙羊等人建策,做出了乘胜追击、彻底歼灭幸逊、一举攻下洛阳的决定。 幸逊领着剩余十万败军退走洛阳的途中,还在虎牢关、邙山分设了两道防线。 然而,一支已被打的失魂丧魄,鼓衰气竭的败军之师,如何能挡得住气吞虹蜺、军魂昂扬的魏劭大军? 一路犹如摧古拉朽,势如破竹,不过短短小半个月,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魏劭大军便直驱而下,过邙山,渡洛水,对洛阳发起了最后的攻城之战。 …… 北宫后殿玉堂。 苏媪从殿外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如何了?” 苏娥皇急忙迎了上去。 入目见到苏媪那张如丧考妣的脸孔,她的心便沉了下去。 然而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 “不好了!守卫说南平城门已破,魏劭军很快就要打到皇宫了——” 苏娥皇脸色蓦然一变:“这么快?丁屈呢?他可来了?” 苏媪慌乱摇头:“到处乱成一团,婢也没看到丁将军——” 苏娥皇一把推开苏媪,高声呼唤守卫的名字,一边匆匆地往外而去,却不提防裙摆被近旁那张黑漆朱绘妆台侧的一块包金铜角给挂住了,清脆裂帛声起,立于妆台上的那面硕大的四页纹铜镜晃了一晃,随即朝前倾覆,倒了下来,砸中台面上置着的一个首饰匣。 匣子落地。 金玉碎裂声里,匣里的明珠、玛瑙、琉璃、猫眼……各色宝石散落出来,滴溜溜地满地打转。 苏娥皇咬牙,狠狠扯断了还牢牢被挂住的裙裾,踩着满地的宝石,朝前跑去。 没跑出几步,听到殿外传来宫女的凄厉惨叫声。 她猛地停住。 幸逊闯了进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穿着龙袍,袍角却溅满血污。 头顶冕旒也歪到了一边,随他走路,摇摇欲坠,倒给冕旒后那张扭曲了的面容添了几分滑稽的味道。 他手执一柄长剑。 剑刃之上,沾满了血,滴滴答答,正在不住地往下滴溅。 “汝贱人!害我至此地步!” 幸逊咬牙切齿,朝着苏娥皇逼了过来。 苏娥皇慢慢地往后退去。 “陛下,不可——” 苏媪大叫,扑了上去,牢牢扯住幸逊龙袍袍角。被幸逊踢开,一剑刺死,拔剑朝苏娥皇追来。 苏娥皇掉头,在殿内奔逃。 幸逊舞剑,绕着梁柱奋力追赶。 他体型肥硕,方才过来,沿途已追杀了不少宫女,且这些年沉迷酒色,早不复当年武力,追逐了几圈,被苏娥皇借着殿中大柱,竟都躲避过去。 幸逊气喘吁吁,愈发暴怒。朝前头的苏娥皇,一把掷去宝剑。 剑身从苏娥皇耳畔飞过,钉入她身侧的那根朱漆大柱里。 剑身颤颤悠悠了几下,扑落在地。 幸逊一个大步,赶了上去,双手掐住来不及逃脱的苏娥皇的脖颈,咬牙切齿,用力地摇晃她的脑袋。 “汝贱人!当初若非听信于你,我何至于落到今日地步!你为何如此害我?” 苏娥皇拼命挣扎,不住地蹬腿,脖颈却似被铁钳牢牢钳住,如何还挣脱的开? 面孔青紫,气渐渐透不出来,双眼翻白之时,“叮”的一声,面上那张蝴蝶面罩被摇的脱落掉在地上,顿时露出了罩下的那张残缺面容。 当初劓鼻,天正值炎热,伤口处溃烂。 如今溃疡虽愈合,却留下了凹凸不平的乌紫疤面,爬在残缺的半只鼻梁之侧。 这张女子面孔之上,余下眉目有何等的娇媚动人,这平日被蝶罩遮挡下的真正面目,便有何等的诡怖。 幸逊惊呆了。 死死地盯着这张残缺面容,掐住那段脖颈的双手,力道也放松了。 片刻后,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再次暴怒,狠狠地甩了苏娥皇一记耳光。 “贱人!你这鬼脸定是出自魏劭之手!你恨他入骨,才以妖言蛊惑于我?” 想到自己一世枭雄,纵横无敌,竟被一个丑陋宛如厉鬼的妇人欺瞒至此。 天灵盖顶,仿佛有锤,从内一下一下地猛击,似要脱壳而出。 即便将她碎尸万段,也不能泄出此刻的心头之恨。 怒吼一声,双目暴睁,正要拧断她脖颈,忽觉头顶剧痛,犹如体内洪流骤然冲破了天灵盖骨似的,半身立刻僵硬,嘴角变得歪斜,那只掐住脖颈的手,开始发抖。 拼着全身最后的力气,也要折断这段滑腻脖颈的时候,忽心口一凉。 素手多出了一柄匕首。 锋利的匕尖,穿破帝王冕服,透肉而入,深深地扎进了幸逊的心口。 幸逊身躯不断抖动,双目依旧怒视苏娥皇,口里发出嗬嗬的古怪之声。 苏娥皇大口大口地喘息,终于将那只还钳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推开,将匕首拔出些,更深地刺入,最后搅了一圈。 幸逊一副身躯,轰然倒地。 苏娥皇脸孔厉白若鬼,捂住自己的咽喉,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最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见幸逊还死死地盯着自己,死不甘心的一副丑陋模样,冷笑道:“我本以为你也算是个人物,想你能有一番作为,这才忍辱负重伺你肥躯,不想你竟无能至此!你且安心走吧!实话告诉你,我早留了一手,将那丁屈收服的妥妥帖帖。他对我死心塌地,又早做好了城破出逃的准备。死到临头,你不思己过,竟妄想拉我垫背?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冲地上幸逊那副肥躯吐了一口唾沫,方用力抽出被他死死压住的一方裙角。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方才一个被苏娥皇派去等待丁屈的她从前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夫人!丁将军派的人来了,叫夫人快去濯龙门等——” 她话音未落,入目撞到了苏娥皇那张残缺不全的面孔,猛地睁大眼睛,宛若看到了一只厉鬼,“啊”一声尖叫,掉头便往外跑去。 苏娥皇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立刻追了上去。 侍女听到脚步,惊恐地转头,见她手里握着那柄沾着血的匕首逼了上来,目光阴森,面容宛若厉鬼,吓的两腿瑟瑟发抖,再也跑不动路,膝盖一软,竟跌坐到了地上,哭泣求饶:“饶了我吧!我对夫人忠心耿耿!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苏娥皇面无表情,一刀刺死了侍女,回来捡起那面方才甩脱出去的蝶罩,飞快地戴回,遮住面孔,随即匆匆往濯龙门奔去。 昔日紫雾漾漾、歌舞升平贝阙珠宫,今日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恐慌里。 宫女四下奔逃,宫卫也早趁火打劫,入目满是狼藉。 苏娥皇在身边所剩的最后几个亲随的持护下,一口气奔到了北宫的濯龙门。 那里却空荡荡的,并不见预期中应在这里等着自己的人。 她的耳畔,隐隐仿佛听到了魏劭士兵杀入朱雀宫门所发出的呐喊之声了。 她焦躁了起来,不住地在濯龙门的玉石台阶上来回走动,嘴里诅咒着,鬓边左右双插着的凤头金玉步摇,随她急促的步履,不断瑟瑟地震颤着。 “不等了,自己走——” 她咬牙,猛地停下了脚步,带了亲随,掉头正要往濯龙园的方向逃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回头,赫然看到丁屈领着一队随从,正朝这边匆匆赶了过来。 苏娥皇大喜,唤“丁将军”,提裙裾便奔了过去。 …… 丁屈早知玉楼夫人之名,改投幸逊后,一场宫宴之中,终得以亲见其面。 心里暗自比较。 她虽远不及魏劭之妻美貌惊人,当日鹿骊台惊鸿一瞥,直至今日,过目难忘,却也别有一番妇人风致,且蝶罩覆面,神秘勾人。 又听闻她在莲花台里最受幸逊得宠,自免不了起一番心思。 背着幸逊,丁屈不久便成苏娥皇的裙下之臣,死心塌地。 今日城破,混乱中折了回来,见她果在濯龙门等着,急忙大步迎来,道:“夫人快随我来!我知上西门还有个缺口,拼死或能杀出一条活路,我护夫人走——” 他话音未落,看到奔跑中,苏娥皇面上的那只黄金蝶罩倏然脱落,掉到了地上。 蝶罩之下,露出一张残缺不齐的面孔。 正午耀目阳光当头照射,一丝一发,无所遁形。 丁屈骇然停住了脚步,一双眼睛瞪作铜铃。 苏娥皇忽感到面上一凉,抬头,看到丁屈和他身后那些随从瞬间睁的宛若铜铃的眼睛,立刻意识到到面罩应是方才匆忙间没有戴好,以致于奔跑中脱落,顿时心头震颤,下意识地尖叫一声,以袖遮面。 “丁将军!你莫怕!我从前不是这般的!我本花容月貌,洛阳里人人都知我玉楼夫人之名!都是魏劭害我如此!你带我逃出去,我助你夺这天下!” 丁屈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平日被蝶罩遮了半面的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恍然,她为何从不许自己和她过夜。 犹如吞了只苍蝇般,脸上露出了浓重的厌恶和鄙夷,转身便奔走离去。 苏娥皇大惊,立刻追上去,从后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丁将军,我生而带了极贵命格,相士断言,我日后必定贵不可言!你要信我——” “撕啦”一声。 丁屈拔刀,割断了被她死死拽住的衣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她近旁原本跟着的几个亲随,也骇然盯着她的脸,慢慢地后退,相互望了一眼,忽然掉头,各自逃命去了。 苏娥皇跌坐到地上,脸色惨白,十指还死死捉住丁屈割下来的一幅衣袖,不住发抖,忽然大声道:“丁将军留步!你当知幸逊老贼这些年间,搜刮来的财宝富可敌国!莲花台里藏的金银,不过是他九牛一毛!我得他宠爱,趁他醉酒,曾问出过他的另一藏宝之处!你若带我逃出生天,我以宝藏相报!” 丁屈迟疑了下,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你此话当真?” 苏娥皇脸色虽还惨白,神情却慢慢地恢复了镇定,弯腰捡起那张脱落了的蝶罩,重新戴了回去,道:“幸逊老贼从前何等宠我,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问出他区区一个藏宝之地,于我而言又有何难?你要走便走,我也不强求于你!莲花台藏宝,今日起自归了魏劭所有!可惜幸逊老贼搜刮来的另一个宝藏,从此将要虽我埋没于世!” 丁屈半信半疑,见苏娥皇说完,转身已走,背影傲然。 不禁摇摆了起来。 幸逊这些年间,搜刮天下财富,传说分藏各处。其中一处藏宝之所莲花台,世人皆知。 此刻听了苏女之言,顿时意动。 心道这鬼脸丑妇虽可恨可厌,竟骗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只是人都已到了这里,既有藏宝,不如再信她一回。 等逃了出去,若得知她骗了自己,再杀她不迟。 贪念一起,立刻改了脸色,道:“夫人留步!随我来!再晚,恐就逃不走了!” …… 闭门守户的洛阳民众,在战战兢兢之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 四方城门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终于稀稀落落,彻底停息。 通往皇宫的平城大道,传来整齐而低沉的行军步伐之声。 洛阳当夜起实施宵禁,擅出户者,格杀勿论。 然而民众在家中,依然还是看到城外东郊的方向,升起了一团冲天的巨大火光。 大火熊熊,整整燃烧了一夜,火光照亮了半个洛阳东郊的夜空。 第二天,消息传开。 幽州燕侯魏劭,攻下了洛阳。 做了半年多大姜皇帝的幸逊死了。 魏劭大军全驻在四门之外。昨夜只派了两千兵马入城,控制了皇宫和太尉司空司徒三府。 洛阳令今日一早发安民公告,称燕侯有令,不许士兵滋扰居民。 民众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另一个消息又在坊间疯狂流传。 据说燕侯夫人乔女,貌美倾国倾城。 幸逊曾放言,要将乔女夺来养于莲花台。 燕侯攻下洛阳后,昨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把火烧了莲花台。 昨夜照亮半个洛阳东郊夜空的火光,便是莲花台被付之一炬的那场熊熊大火。 第139章 从去岁年底,魏劭与幸逊开战之始,这场发生在黄河流域的争霸之战,便成了天下诸侯和各地城主关注的焦点。 探子往来于东西南北驰道,将探听来的最新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抵家主手里。 比起别人,乔平更加关注这场战事。 尽管他从未听魏劭叫过自己一声岳父,甚至到了现在,女儿嫁给他这么久了,乔平对这个女婿的所有印象,也都还只是靠着只鳞片爪的旁人之言,慢慢拼凑所得。 但在他的心底里,已经不知不觉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婿开始生出了亲切之感。 在和女儿的数次往来通信里,最近一年间,当女儿提及这个男子的时候,语气渐渐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一个空泛的称呼。 字里行间,不经意间,多了些糅杂着她感情的语气。 乔平文武双全,除了兵事,于诗歌辞赋也颇有建树,且又发自心底地疼爱女儿。 心思比一般的父亲要细腻的多。 即便女儿没有明说,但从她的字里行间,他能感觉的到,女儿应该已经认同这个男子成为她的夫君了。 何况如今,她还快要有孩子了。 他自然密切关注战局变化。 他派出探子,每隔几天,就会有关于战事的最新消息传递到东郡。从无延误。 但这一趟,在他结束了巨野之战,回到东郡后,关于战事的最新消息,却还是停留在半个月前收到的那一则上:因为天气恶劣,魏劭和幸逊乐正功的北伐联军,继续对峙于黄河古道一带。他处于劣势。 无论是这个消息本身,还是探子迟迟不归这件事,都让乔平感到忐忑不安。 他又派出了新的探子。 焦急等着最新消息的时候,这日恰好逢乔越寿日,既为乔公贺寿,也为乔平父子凯旋接风,双喜临门,不但刺史府里大设筵席,也以美酒犒赏军士。 当晚,乔家家将部曲齐聚寿堂,席间觥筹交错,众人兴会淋漓,筵席还没结束,便有人陆续醉酒,被送了出去。 满座皆尽兴,唯乔慈一人闷头喝酒,一语不发,张浦便笑嘻嘻地搭讪:“战事取胜,可喜可贺,又逢主公寿喜,今夜本当不醉不归,公子却何以闷闷不乐?” 乔慈置若罔闻,并未加以理会。 张浦见众人看向自己,略觉尴尬,装作若无其事,又笑道:“我有一好消息,担保公子听了,必定欢喜。” 咳了一声,清嗓道:“左都侯王霸为汉室重臣,家有一女,年方及笄,貌美而质蕙。左都侯听闻公子年少英雄,有意将女儿许配……” 寿堂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他话音尚未落,只听“啪”一声,乔慈竟将手中酒樽重重顿于案面,冷笑:“你何人?我母虽仙去,父健在。我之婚姻,何时要你替我做主了?” 寿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张浦讪讪,目光投向乔越。 乔越微微沉脸:“慈儿无礼!怎如此说话?此乃我的意思。你也到了婚配之年,又为我乔家单传,婚姻之事,也是时候考虑了!” 乔平忙出言:“兄长好意,我代慈儿心领了。左都侯之女,慈儿恐怕高攀不上。左都侯的好意,兄长还是推了为好。且今夜大伙难得同聚一堂,也不宜在此商讨此事。大伙自管吃酒便是!” 乔平自然知道,就在他与兴兵来犯的周群大战巨野的时候,刘琰被一干汉室旧臣于琅琊拥戴称帝,建号正光,以正统汉帝身份,诏天下诸侯勤王,共伐洛阳谋逆朝廷,求正本清源,光复汉室。 当时有王霸董成、窦武邓勋等一干人为之奔走呼号,声振屋瓦。 是以突然听到王霸有意联姻的消息,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便出言拒绝了。 乔越面露不以为然,还要再开口,乔慈却忽然起身,径直道:“伯父,我的婚事不急,日后慢慢再议也为时不晚。我只想问伯父一声,绿眸将军对我兖州有救助之恩。从前便不说了,此次兖州遭二次攻伐,若非绿眸将军合力同战,兖州今日如何,还未得知。伯父却何以视而不见,就是不肯接纳?我实在百思不解!” 巨野一战,绿眸将军神威凛凛,周群也是死于他的排兵布阵,乔家家将无不心服口服,不想乔越竟不容他,众人碍于乔越地位,不敢出声,只是心里,多少未免都有些不解。 此时乔慈忽然出言,似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乔越。 乔越依旧沉着脸,并不做声。 一旁张浦道:“公子怎对主公如此出言不敬?比彘从前不过乔家一逃奴,如今主公不拿他治罪,已是法外开恩,若再接纳,岂非贻笑大方?” “我只知时势造英雄!有这等英雄不纳,反以出身论人高低,将他推开!难怪兖州沦落至此,要靠送女仰人鼻息以求自保!”乔慈冷笑。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僵了。 乔越脸色一变。 “放肆!越大越目无尊长!竟为一个马奴公然顶撞于我!” 乔越气的掌击案面,厉声喝道。 乔平对长兄坚持不认比彘为婿一事,也是颇多无可奈何。 只能慢慢再劝。 知儿子刚送走比彘,心情抑郁,这才出言顶撞乔越,也不忍多责备,只起身道:“慈儿醉酒了。先下去吧!” 乔慈狠狠地盯了张浦一眼,从席间起身,转身便大步出了宴堂。 乔平道:“兄长勿怪。慈儿受过绿眸将军救命之恩,此番兖州解难,他又多有助力,见他却连东郡城门都未得进了,方才喝了几盏酒,想是心里一时不平,这才有所冒犯。回去我好好和他说。” 乔越脸色依旧阴沉。 众家将见状,知这酒筵怕是不好再吃下去了,且都也已经各自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便纷纷起身,三三两两,相互搀持着退了出去,各自散了不提。 寿堂里只剩下了乔越乔平和张浦三人。 张浦咳嗽,朝乔越暗丢了个眼色。 乔越方终于勉强露出笑意,道:“罢了罢了,我身为长辈,难道还和慈儿一般见识?” 乔平便道谢。 想到儿子方才怒气冲冲而去,有些放心不下,道:“不早了。我见兄长方才也饮了不少的酒,不若这便散了,早些各自休息。” 乔越道:“二弟等等。你一直忙碌,你我兄弟也许久没有似今夜这般得空坐下吃酒了。趁着这机会,兄长先敬你一杯。” 张浦端起搁于他食案上的一只酒壶,为乔平满杯,双手奉上。 乔越举杯道:“此次巨野之战,我兖州大获全胜,全赖二弟之功。兄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乔平一愣,忙接过,饮尽杯中酒。 张浦再为他满杯。 “兄自知庸碌,这些年里,内外全靠二弟辛劳操持,兖州才得以有今日局面,兄欣慰之余,未免也有尸位素餐之愧。此第二杯,兄再干为敬!” 两兄弟间,平常虽因持见不同,常有争执,但此刻,见长兄言辞间颇多恳切,想这些年来,磕磕绊绊一路艰难,自己费尽心力苦心经营,今日总算初见成果,乔平心里不禁也生出颇多感慨,躬身道:“兄长勿折煞弟了。若非兄长诸多包容,凭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的了什么?弟当敬长兄一杯才对。” 说完再次一饮而尽。 乔越似也有所动容,举第三杯酒,道:“甚好。往后你我兄弟同心,则何事不愁成!” 乔平颔首,再次饮尽杯中之酒。 三杯过后,乔平正要告退,乔越又道:“且再等等。我还有一事要说与二弟。” “长兄请讲。” “不相瞒,我已决意,领兖州拥汉帝,与幸逊逆贼彻底决裂!” 乔平吃了一惊:“刘琰?这等大事,长兄何以事先半句不提?” 乔越慢条斯理地道:“二弟此话何意?莫非我做事,定要先征得你的许可不成?” 乔越心里焦急,方才喝下去的酒水,仿佛突然在腹内翻涌滚动,烧心镪肺,额头后背,顷刻间,竟就热汗滚滚。 “我非此意!与幸逊决裂,自是应当,只是拥投刘琰一事,长兄还请三思!如今天下局势,动荡未明,兖州今日暂时也可自保。以我之见,当观望为先,不应贸然投效琅琊!” 乔越鼻孔中哼了一声:“二弟,你当我不知你心里所想?你不过还想着倚靠魏劭,日后分他一杯羹罢了。兄劝你,还是勿再空抱指望了!如今魏劭被幸逊乐正功联军压制于黄河故道,败局已定,他自身都要难保,你还指望他日后庇护我乔家?刘琰身为正统汉帝,天下归心,旁人便不说了,连袁赭都公开拥戴!皇恩浩荡,我乔家忠良,数代受命牧民于此,如今顺应大势,拥戴刘琰,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贸然之举?” 乔越骤感胸间气闷,眼前竟然仿似发黑。 极力定了定神,道:“兄长可否想过,我乔家与魏家乃是姻亲!魏劭陷于困局,我兖州本当出兵相助,即便不助,这种时候,也不该有任何轻举妄动!长兄此举,无异于落井下石,又欲置我女儿于何地?” 乔越冷冷道:“二弟,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要将我兖州和乔家生死,全与魏劭捆绑在一处,是也不是?莫说魏劭如今自身难保,退一万步言,即便他侥幸逃过此劫,日后不外乎两条出路。拜刘琰为帝,或自立为大。若拜刘琰为帝,我今日之决定,与他不谋而合,你如何就不能点头?若他自立为大,和逆贼幸逊又有何区别?倘若获个谋逆之罪,我乔家遭池鱼之殃便也罢了,到时被天下共唾,你叫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至于侄女,当初乃迫于形势嫁去魏家,你当时也是满心不愿。既如此,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以我之见,不如趁机将她接回,如此两家断个干净,也省得日后再牵扯不清!” 乔平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兄长之言,我不能从!兄长既把话说到了这地步,我便也直言了!兄长忽然决定投效刘琰,应是认定魏劭此战必败,怕幸逊日后追责,这才急于要和魏劭撇清干系,以表清白吧?当初魏乔两家联姻,本就出自兄长之意,如今稍有风吹草动,兄长便背信弃约,这等行径,与墙头之草有何分别?” 乔越亦大怒:“你竟敢如此和我说话?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兄长?你莫忘了,我才是乔家家主,兖州刺史!” 乔平道:“我也知兄弟阋墙,则大祸不远。只是此事,恕我绝不答应!我劝长兄,莫人云亦云小看了魏劭。即便如今居于劣势,黄河一战,他未必就没有取胜的机会!我先前派出的探子,不知为何迟迟未能返程,如今所知的消息,不过都是半个月前之事。战事瞬息万变,实况到底如何,尚未得知,我还在等消息。我也劝兄长,不妨多些耐心,勿做令仇者快亲者痛的糊涂事!” 乔越神色阴沉。 “魏劭兵力本就不及幸逊,再加一个乐正功,高唐一战,被打的溃不成军,这才败退到了牧野,若非遭遇严寒天气,早就已经被联军所灭,他怎可能还有机会反败为胜?我膝下无子,将慈儿视同亲子。我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我自己?还不是为了兖州长久考虑!你不必再多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已向琅琊上表!此事容不得你再置喙!” 乔平忽觉胸口发闷,眼前模糊,双目似有无数牛毛针尖在密密地刺,惊觉不对,厉声喝道:“你们往我酒里下药——” 双目骤然刺痛无比,竟不能再视物。 乔平大怒,一把掀翻了面前食案,凭着方才余下的方位印象,拔剑一剑刺向对面的张浦,张浦肩膀中剑,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乔平挥剑要再砍杀,药力却急速发作,摇摇晃晃,长剑坠地,人随之也倒在了地上。 凭着灵台仅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咬牙嘶声道:“兄长,兖州恐要坏于你之手—— 乔越浑身发抖,看着乔平在地上渐渐停止了挣扎,方疾步奔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知他只是昏迷了过去,方松了一口气,猛地回头,怒道:“你往酒里下了何药?他眼睛为何也不能视物了?” 张浦肩膀被刺中,跌坐在地,一手捂住流血之处,心里也感慌乱疑惑。 这投酒里的药,乃是刘扇所给,称无色无臭,但药性比普通蒙药要强上数倍,他怕药不倒乔平,是以多投了些。 乔平此刻倒下,本在预料之中。 但损及视力,他也始料未及。 强忍住肩膀疼痛,道:“主公勿慌。想必方才郡公激怒攻心,这才一时不能视物。等过些天,慢慢便会好的。主公当务之急,便是控住郡公,明日一早,以主公和郡公之名,告家将部曲,再等陛下亲临,助主公掌控局面。汉帝既临,谁还敢不服?” 乔越勉强定下神,道:“慈儿那边如何了?只制住他便可,不可伤害!” 张浦点头:“主公安心,我已安排得力亲信,必万无一失。” …… 乔慈怒气冲冲离了寿堂,在外吹风,想到大姐夫不被伯父接纳,二姐夫黄河战事凶吉难料,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心里愈发烦闷,酒意涌了上来,回去倒头便睡了下去。 次日一早醒来,却发现被反锁在了房里。 守卫说奉郡公之命来此,让公子在房里面壁思过。 乔慈起先并未多想。 昨夜确实是自己当众顶撞了乔越,是为犯上,大不孝。父亲不快,要自己面壁思过,也属正常。 但很快,他便起了疑心。 派来的守卫,明里就有十数个,将门窗全部守的严严实实。 哪里是让自己面壁思过,分明是看守囚犯的架势。 且全是伯父那边的人。 乔慈越想越不对,立刻要出去,却被守卫拦住。欲强行闯,从暗处涌出来上百的卫士,将他死死困住。 乔慈大怒,奋力闯关,冲到庭院,却被暗中设下的马绊绊倒给捉住,再次关了起来。 一关,就是三天。 到了第四天,丁夫人提了食盒来看乔慈。 奉命看守乔慈的副将名陈绍,是乔越的心腹。起先不肯放行,说自己奉主公之命,任何人都不能进出,话没说完,就被丁夫人朝他面门狠狠地啐了一口,怒道:“我不管那老东西说过什么,我给我亲侄儿送点吃食,你也敢拦我?你要杀便杀,否则这扇门,我是进定了!”说完朝前走去。 守卫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丁夫人入内。 陈绍无奈,只好追上去,请求先看一眼食盒。 丁夫人亲手揭盖。 陈绍仔细检查着,丁夫人在旁冷冷道:“陈将军可否还要搜我身?” 陈绍忙道:“不敢!” 迟疑了下,心想丁夫人一向软弱不管事,把公子当亲儿子般养着,今日突然现身于此,想必确是不放心公子才来探望,便是让她进去,料也不会生出什么事。 便吩咐守卫让道。 丁夫人冷笑一声,收了食盒前行。 陈绍一边命人看牢,一边暗中派人去告乔越。 外头动静,乔慈早听在耳里,丁夫人一进来,飞扑上去,焦急地问:“伯母,到底出了何事?我父亲可好?伯父为何要将我关起来——” “呸!老不死的东西!你休再唤他伯父!” 丁夫人恨恨骂了一声,捉住乔慈臂膀上下打量,见他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道:“你父亲这几日如何,我不得见,详情也不得而知,必也是被那老东西给关了起来!” 乔慈起先大怒,转身要再冲出去,到了门口,又硬生生地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了身。 “伯母,这几日到了出了何事?你告诉我!” 丁夫人长叹一声:“老不死的听了张浦之言,投了刘琰!那个刘琰今日就在家里!” 乔慈惊呆了。 …… 昨日,乔越迎刘琰入兖州,召家将部曲以君臣之礼拜之,随后称,与乔平共同议定,率兖州效命汉帝。 因事出突然,众人当时无不惊讶,且这两日,都未见乔平露面,未免有些疑虑。 刘琰当日曾冒险救幼帝脱离虎口逃出了洛阳,不料路上幼帝因病重驾崩,随后才被王霸董成等汉室旧臣拥为新帝,是为汉室正统之君。 此事天下人尽皆知。 如今他到了兖州,家主乔越又口口声声以汉臣而自居,自己这些人,倘若有所质疑,便是公然忤上,甚至会被视为谋逆。 是以最后,众人都随乔越向刘琰行了君臣之礼。 …… “伯母不懂何为天下大事,只知道老东西听信张浦投了刘琰,应是遭你父亲反对,遭他算计了!兖州已被刘琰所控,平日听命你父亲的家将,昨夜连夜都被撤换。你万万不可冲动,等逃出去向你大姐夫报信,叫他来救你父亲!否则再耽误下去,我怕你父亲要出事!” 乔慈两只拳头骨节捏的格格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勉强控住情绪,点头道:“多谢伯母告知,我有数了。伯母请快离去,免得要受责怪。” 丁夫人道:“老东西无情无义,不认我的女儿女婿,我也不拿他当丈夫,还怕他什么责怪?外头守卫近百,出去还有重重关卡,你一人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走的。你可挟持我杀出去。” 乔慈立刻拒绝:“我怎可置伯母于险境?” 丁夫人摇了摇头,慈爱地抚摸了下乔慈的发鬓,道:“放心吧。老东西虽早和我没了夫妻情分,但料他也不敢当众痛下杀手。等出了城门,你自管逃走便是。” 见乔慈仿佛还在犹疑,又怒道:“你父亲生死未卜,兖州又落入旁人之手,你若再被困死在这里,莫非真想乔家就此绝于老东西之手?” 乔慈双目蕴泪,朝丁夫人下跪,叩首道:“伯母大义,受侄儿一拜!” 丁夫人神色方缓了下去,扶他起来,从身上摸出一把暗藏的刀,递过去道:“你挟持我,出去便是。” …… 乔越闻讯,带人赶到,见丁夫人被乔慈以刀架颈,两人已到大门内的照壁旁了。 数百军士,围住了乔慈和丁夫人。 乔越气急败坏,分开士兵冲了上去,喝道:“慈儿,你想做什么?快放下刀跟我回去!” “我父亲如今何在?你叫他出来。等我见了他,自然跟你回去。要打要杀,由你做主!” 乔慈盯着他,一字一字道。 乔越一时心虚,说不出话。 一旁张浦忙道:“公子勿冲动。快些放开夫人……” “我和我伯父说话,你是何物,也来插嘴?” 乔慈叱道。 张浦面露尬色。 乔越定了定神,道:“寿筵那晚,你父亲后来喝多了酒,回去路上跌了一跤,正摔中脑门,以致于昏迷。慈儿你放心,伯父已经请了良医正在救治,不日便能好转。你且放下刀,先随我入内,我带你去探视……” 乔慈眼底掠过一道暗影,一语不发,转头挟着丁夫人继续朝门口去。 军士平日本只服乔平乔慈父子,今日出了这样一幕,虽不明所以,但心里无不向着乔慈,何况还有丁夫人在他手上,哪里会有人真的去拦?不过虚摆个样子,几乎一路放行,任由两人到了门口。 乔慈喝令开门。 张浦焦急,命军士阻拦。 军士被驱,渐渐又围了上来。 丁夫人忽停住了脚步,转头高声道:“陛下,我知你在近旁!你如今是汉室天子,九五之尊,却可还记得少年落难之时寄居我家,当时我是如何对你的?我也不敢图陛下的回报,只是此刻我被我侄儿劫持,他必要出城,他伯父却不肯放。他若出不去,必定对我不利。陛下一向有麟凤芝兰的美名,我听闻陛下于琅琊称帝之时,天下民众更是起舞而歌,赞陛下为不世出的仁善之君!我知乔越听从于你。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恳求陛下念当日情分,救我一命,我感恩不尽!” 丁夫人平日深居简出,难得露面,此刻这一番话,却字字句句,仿佛入了人心。 军士竟随丁夫人的目光纷纷回眸,仿佛刘琰真的就在身后似的。 一时,挤着数百人的乔家大门之内,不闻半点声息。 片刻后,刘扇从照壁后转了出来,附到乔越耳畔,低声吩咐了一声。 乔越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从,恶狠狠地盯了丁夫人一眼,勉强道:“放他出城!” 第140章 洛阳南宫,太极殿里,魏劭面南议事。 攻下洛阳已数日,幸逊党羽全部剪除。 宵禁虽还未解,但因安抚得力,加上大军始终未入城门一步,城中的恐慌气氛,渐渐开始消除。 昨天开始,关闭了数日的集市也陆续重新开放。 民众渐渐恢复正常生活的同时,都在等着一件事:魏劭称帝。 不止洛阳民众如此猜测,魏劭的一些部下,也在翘首以待。 那些破城后投了魏劭的朝廷官员,这几天更是不断联名献言,简书雪片似的飞来,堆满了案头。 内容虽洋洋洒洒,各有千秋,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认为魏劭实至名归,应当面南称尊了。 公孙羊曾私下对魏劭说道:“那些降臣,名大臣硕老,却先事刘通,后拜幸逊,见主公攻下洛阳,便又见风使舵。主公不可听。此时称帝,为时过早,并非良机。” 竺增也谏:“乐正功早有效仿幸逊之心,我劝主公再耐心等候些时日。若不出我的所料,乐正功此次返回汉中,必暗中筹谋称帝。待他龙袍加身,则主公以足踏洛阳之尊,再位极九五,更是名正言顺。” 此刻的太极殿内,关于他是否应当顺势称帝的争论,还在继续着。 但魏劭已神游太虚。 前日,他收到了来自渔阳的消息。 小乔顺利生产,替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祖母起名腓腓。 腓腓,忘忧也。 魏劭想象女儿软软的小身子被自己抱在臂膀中的情景,目光不知不觉就变得温柔了。 唇角也微微地翘了一翘。 将臣终于觉察到了君侯脸上的那丝神秘笑意。 纷纷停了下来,看着他。 魏劭回过神,对上左右一双双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动了动肩膀,皱眉道:“幸逊虽死,但刘琰于琅琊称帝,乐正功牢据汉中,南方尚有吴越、长沙。我不过攻下了区区一个洛阳而已,何以就能高枕无忧,面南称帝了?此事往后不必再议!” 众人噤声,随即齐声道:“主公英明,我等遵从。” 议事后,魏劭留公孙羊,先问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地的控防情况。 公孙羊有些莫名。 这三地拱卫洛阳,地理重要。攻下洛阳的当夜,便立刻发兵,三日内迅速占领,将三地牢牢地控在了手上。 都是君侯自己亲点的兵将。 也不知道他怎突然像是忘记了,留下自己就问这个。 心里疑惑,面上却也没表露,只道:“主公放心,三地都已经牢牢把控,绝不会有失。” 魏劭点了点头:“先生做事,我一向放心。既如此,这里暂时也无我的事了,我便先回渔阳一趟。” 说完,见公孙羊看着自己,便道:“也无甚要紧的事。就是前两日收到信,女君替我生了一个女儿。” 他神色淡淡。 “她有些想念我了。”他轻咳了声,又道,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公孙羊这才明白了君侯的心思。 忍住笑,道:“恭喜主公明珠入拿!莫说女君告了思念,便是女君不说,这一场仗,打了这么许久,如今大胜,主公也该回去看看了!主公放心去,此地有我!” 魏劭便微笑:“有劳先生了。” 将剩余事情交代完,等公孙羊一走,立刻唤雷泽,点了十数人,预备动身。 临行之前,却忽又想起了一件事。 魏劭迟疑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将魏梁唤了过来。 屏退左右,只剩魏梁一人。 “主公唤我,有何吩咐?” 见君侯迟迟不语,似接下来想说的话颇为难以启齿似的,平常罕见,便又道:“主公若有事,但凡吩咐便是!” 魏劭终于道:“我想派你,去东郡走一趟。” 魏梁一怔。 “我若没记错,这月的初七日,是东郡郡公乔平四十寿日。你代我去一趟,记着,以女君名义,给他送份寿礼过去。再传个消息,告诉郡公,说女君已顺利诞下一女,母女皆平安。” 魏梁惊讶。 但很快道:“遵命。” “之所以派你去,是因为从前你去过东郡,和乔家人相识……”魏劭解释。 “主公放心。我必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魏梁笑道,“和乔公子鹿骊一别,也有些时候了。恰好李大将军前几日刚跟我提起了乔公子。此番过去,正好和他见上一面,看看他武艺今日如何了。” “你许久没回去了吧?我记得去年整整一年你在并州,又打了这样一场仗,如今才稍得以放松。东郡回来后,我放你假,你也回去看看婶母吧,还有嫂夫人。” 魏梁已有一年半没有回过渔阳了。 闻言喜出望外,急忙道谢。 魏劭微笑点头:“也无别的事了。寿礼我备好后,叫人送去你那里。” …… 次日,晨光熹微,一列战马十余人,从洛阳的东城门疾驰而出,沿驰道往北,绝尘而去。 魏劭踏上了北归的路。 干戈凶战,本容不下他有太多的云梦闲情。 但对她的思念,和得知自己成为了人父的狂喜之情,从看到那封家书的一刻去,再也无法抑制,从这个原本有着一副钢铁意志的男人的心底里,溢满了出来。 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法耽搁下去了。 乐正功,刘琰,还有称帝…… 这些事,也是可以暂时先缓一缓的。 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见到她,还有他们的女儿。 否则他要受不了了。 一早他北上的同时,魏梁也带一队随从和礼物,上了去往兖州的驰道。 送给乔平的寿礼,也是魏劭昨夜亲自精心挑选出来的。 一对玉龙佩,一双高足金杯,十匹织有流云长寿、长乐明光绚丽纹样的缂丝锦,还有两幅名家帛画。 对于自己竟做出了这样的事,即便魏梁人已经去往了兖州,魏劭刚开始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甚至羞愧。 如同彻底背叛了父兄,他觉得自己愈发没有胆气踏进家庙了。 但是,乔平当年并没有直接参与那一场战事。 他是她的父亲,自己女儿的外祖父。 既然阴差阳错,已经娶了小乔,如今她又给自己生了孩子,那么父亲和兄长的在天之灵,想必应该也是能够体谅他的。 何况,这应该也是祖母的意愿。 他知道祖母应该一直希望他能不必那么纠结于过去的仇恨而不可自拔。 他需要学着去做一个如同祖母那般,有着宽广心性的人。 上路后,魏劭便不断地这样安慰着自己。 终于,随着距离渔阳的路程一天天地缩短,他心底里的那个矛盾,彻底地被另一种即将就要见到她和女儿的情感所掩盖了。 他不再去想别的了,满心只感到了无比的欣喜和期待。 …… 这天入夜,他终于行到了任丘城。 倘若马不停蹄,距离渔阳,只剩两天的路程了。 魏劭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继续朝前赶路。 但闪电撕裂了夜空,雷声在头顶沉闷地滚过。 天下起了雨。 雷泽他们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疲倦之色。 魏劭便命停下,当夜住进任丘驿庭。 一路皆轻装简行。到了这里,也命驿丞不必惊动任丘令,他只落脚一晚,明早便继续上路。 雷泽着人将那只箱子搬了进来,置于案面之上。 箱子高宽尺余,箱面饰以整张有着美丽纹路的蟒皮,有些分量,雷泽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魏劭自己也感到疲倦了。 但精神却十分亢奋。 他在深夜驿舍里的床上,闭目听着远处天边滚过的阵阵闷雷之声。 雨点淅淅沥沥,砸落在他头顶的瓦片之上。 此情此景,令他不禁回忆起了去年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里,他只身追她到了驿舍,终于将她追上。 他在她的面前,屈服了。 而她也还以他对等的快乐。 那个夜晚,她在他身下逞娇呈美,直到此刻他想起来,那种神摇魂荡,飘飘渺渺的感觉,仿佛还未散尽。 他宛若登临仙山琼阁,极美世界。 魏劭被回忆弄的口干舌燥。 遐念缠身,一时竟不能自己,简直恨不得立刻起身再次上路才好。 窗外劈过一道闪电。刹那间,蓝色电光将驿舍的墙壁照的雪亮,也照亮了那只置于案面之上的蟒箱和旁边魏劭的那柄宝剑。 头顶跟着落了一个震耳欲聋的惊雷,炸裂,房梁似乎也随之微微晃动。 瓦顶的缝隙里,簌簌地落下了一层微尘。 房门忽被人猛地拍响。 惊雷过后,这阵急促的拍门声,听起来便格外的刺耳。 魏劭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迅速打开了门。 “主公,不好了!刚到的洛阳急报,魏梁将军一行人于东郡城门外遭袭,魏将军身负重伤,侥幸杀了出来,随从全部毙命。乔越乔平二人随后联名发告民书,领兖州投效刘琰!” 魏劭的身影僵住了。 又一道闪电劈落,照亮了他那张白的犹如厉鬼的面容。 他猛地转身,一把拔出了宝剑。 一道青锋暗芒掠过,竟将桌上的那只蟒箱,生生地削成了两截。 东海明珠,昆仑玙璠。琳琅奇珍异宝,随了他的剑锋,四散滚落了一地。 这是魏劭离开前的那个晚上,走出洛阳府库的时候收拾的。 看见什么顺眼,便放了进去。 当时他心想,就算哄不了蛮蛮的欢心,带回来给女儿玩耍也是可以的。 “主公!” 雷泽望着他提剑的僵直背影,不安地唤了一声。 魏劭慢慢地转过了身,将宝剑回入剑鞘。 “动身,回洛阳。” 他的语气已经转为平静,神色阴沉而冷漠。 第141章 东郡乔家。 乔越坐在书房里,脸色灰白,双目发直,形同死人。 这些天里,消息仿佛突然开了闸的洪门,不停地朝他涌来。 他被冲击的几乎要透不出气了。 原来魏劭竟早就已经瓦解了北伐联军,赢了黄河大战。 天下人皆都知晓的事,唯他分毫不觉,竟还以为魏劭依旧在做困兽之斗。 他闪电攻下洛阳的时候,自己正在做着什么? 听信了张浦之言,不但投靠了刘琰,还弄瞎了自己弟弟的双目,将他囚了起来。 到了现在,自己更是被刘琰迅速地架空。 除了得到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横海侯的空衔,乔越惊恐地发现,兖州根本已经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想到片刻前发生的那一幕,他的手便又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魏梁带了一队人马,于今日到了东郡,说奉女君之命来给乔平贺寿。 等他得知消息的时候,魏梁已被包围。 他杀出重围逃走了,但他的随行,全部被射死。 这道命令,自然不是乔越下的。 乔越闻讯,如遭五雷轰顶。隐隐约约,心里仿佛终于也明白了什么似的,心惊肉跳,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忽然想到了乔平,如同想到救星,勉强起了身,匆匆往囚着乔平的所在而去。 到了门外,竟被守卫拦住。 乔越禁不住怒火中烧,沉吟了下,转身匆匆再往刘琰居所赶去。 刘琰停留在乔家的这些天里,不入住乔越为他准备的精舍,反而一直住在他少年时候住过的那间旧居里。 旧居年久失修,起先乔越不肯。但刘琰坚持,便也只能随他了。 乔越闯入,却被刘扇领人给挡住。 愈发愤怒,高声呼叫。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刘琰的声音:放他进来吧。 刘扇方予以放行。 乔越大步而入,看到刘琰宽衣大袖,向窗而坐,独自对着一盘围棋下子。 他的目光落于棋盘,手指捻一枚黑子,似正在思索棋局。 乔越忍住心里怒气,道:“此为我乔家。我方才要见我二弟,何以也被人阻拦?” 刘琰并未看他,“啪”的落了一子,方淡淡地道:“郡公双目失明,我正请医在替他诊治,需静养,不便见人。” 乔越一口气闷在胸口,强行再忍了下去,又道:“我方才听说,魏梁于城门外遭袭,也是你做的?” 刘琰未应,手伸向玉罐,抓了几颗白子,捏于手心,慢慢把玩。 “刘琰!” 乔越再也忍耐不下,直呼他的姓名,“我方这几日,才慢慢有点想明白了。为何我兖州竟迟迟收不到外出探子送回的消息!是你拦截了消息,再将我玩弄于股掌,是也不是?我乔家从前于你有恩,你竟如此害我!你居心何在?” 刘琰看他一眼,依旧气定神闲:“横海侯这是怎么了?这才几日,莫非你又后悔投了我,想再去求好于魏劭?可惜啊——” 他轻轻地叹息了声,摇头:“迟了。天下人都知你乔家弃暗投明,甘为我汉室之臣了。即便你此刻放的下身段,再如三年前那般,厚颜送女求好于魏劭,恐怕他也再容不下你乔家之人了。” 乔越牙关紧咬,脸慢慢地涨红。 刘琰注视他片刻,忽松开手心,方抓来的几颗棋子,散落在了棋枰上。 棋子滴溜溜地打转,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玉石摩擦声,慢慢地停下,静止了下来。 刘琰下地,沿着屋壁,慢慢地踱了一圈。 最后停在乔越的面前,微笑道:“多谢乔公好客,留我住了这么些天,让我得以再重温少年时候的那段难忘日子。我也该走了。” 乔越大惊:“你将我害成这般模样,一走了之,置我兖州军民于何地?” 刘琰道:“乔公这话差了。魏劭早有乱臣之心,你投我,乃是顺利天时之举,如何就成了害你?” 乔越两边面颊肌肉抖动,变成了仿佛猪肝的颜色。 “我知你怕魏劭打来。放心,兖州如今既然为我汉地,我岂会不管?我给你留了助力之人,数日前领军而来的丁屈将军,你见过他的面吧?他会代你暂履刺史之责。乔公安心便是。” 淡淡说罢,掸了掸衣袖,转身飘然而去。 …… 刘琰纵马奔出了东郡的城门,没再回头。 风迎面吹来,扬起他的衣袖和袍角。 他的心里,被一种从报复而来的快感给占满了,恨不得扬天长啸,方能发泄出他此刻内心的翻涌情绪。 以厚利收买一个张浦,兖州便归他所有,乔家也彻底地自绝于魏劭。 等到相见,必定兵戎交加。 兖州的城墙,或许抵不住魏劭的兵锋。 但这又有何妨?一城得失,他并不放在心上。 何况兖州本就不属于他。 他之所以留新投奔自己的丁屈在此镇守,一是给他实地实权和复仇机会,同时彰显自己的皇恩。 二来,愈遇兖州的强力抵抗,魏劭对乔家的仇恨才会愈发深刻。 难道从此以后,他的小乔还能继续和魏劭两情相悦,终老一生? 刘琰抑制住心底里滚滚不绝的快感,闭上双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东郡城外野地里他似曾相识的清新空气。 这整个的天下,迟早会再归于汉室。 东郡乔家的乔女,终有一天,也只能是属于他的,没谁能真正地夺走。 魏劭也不能。 …… 魏梁被与兖州毗邻的许地太守董冒送回了洛阳。 尽管皇宫里的御医已经全力救治,但终因失血过多,昏迷多日之后,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 魏劭是在三天前赶回洛阳的。 这三天里,他不眠不休,一直守在魏梁的边上。 直到他握着的那只因握刀剑而磨出了一手老茧的手慢慢变的冰凉,僵硬。 太医皆惶恐,跪地不起。 公孙羊和卫权竺增等人也在外一直等着,不敢入内。 直到次日黎明,终于听到一阵沉重脚步声由内及外而来,众人急忙迎了上去。 看到魏劭现身,一双眼眸,充满了血丝。 公孙羊压住心内不安,急忙迎上去,道:“主公,这其中恐怕有所误会。乔家料不至于——” “传我的令,集合兵马,雷泽檀扶随我伐兖州。其余人等各留原地待命!有擅动者,军法处置!” 魏劭置若罔闻,只嘶哑着声,一字一字地道。 随即大步而去。 …… 小乔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女儿快满两个月大了。 她比刚出生的时候更漂亮了,雪团似的一个小人儿,笑的时候,乌溜溜的一双眼眸里,仿佛盛开了春天花园里的所有花儿。 徐夫人爱她爱的不得了,从她满月后,每天都要抱上一抱,逗她说话。 原本稍嫌空寂的魏家大宅,随着腓腓的出生和一天天的长大,增添了无数的笑声和生机。 这天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夏午后,小乔像平常那样陪在徐夫人的身边,看她抱着腓腓哄睡。 腓腓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但此刻,吃饱喝足了,她闭着已经有着长长卷翘睫毛的眼睛,在太祖母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徐夫人舍不得转手怕惊动她,亲自起身,抱着她入了内室,将她放在床上,再为她盖好被子。 “你那里,最近可有劭儿来的信?” 徐夫人出来后,问了声小乔。 小乔摇了摇头。 徐夫人沉吟了片刻,随即微笑:“想必是洛阳那边事忙,劭儿被缠住了,才迟迟未归。你莫多心。我这就去封信问一声。” 上次报生产后的那封信出去后,便一直没有魏劭的回音。 黄河之战已告结束,就算魏劭事忙回不来,也不至于连封回信都没有。 确实有些反常。 小乔知徐夫人是担心自己在忧虑,怕生了女儿不讨魏劭的欢喜。譬如朱夫人那样,虽没说什么,但失望之色却无法掩盖。 心里感激,正要开口,忽然钟媪从外匆匆而入道:“女君,乔公子来了。” 她略一顿,“乔公子似有急事。” 小乔十分惊讶。 和阿弟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此刻忽然得知他到了渔阳,原本应当惊喜才对。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却咯噔一沉,直觉仿佛出了什么事。 不好的事。 她立刻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点头:“你快去。” 小乔急忙回到东屋,看到乔慈,愈发吃惊。 乔慈已经接连几个昼夜没有合眼过了,风尘仆仆,双目通红,神色憔悴而焦急。 一看到小乔,立刻扑了上来。 “阿姐!兖州出事了!公孙军师叫我速来找你!” …… 这两个月里,小乔虽也渐渐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魏劭不该在战事结束后,还迟迟不归。 但她无论如何也未能想到,不过短短这么些天的日子里,兖州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故。 父亲生死未卜。 伯父乔越不但借父亲之名投了刘琰,还害死了毫无防备本要去给父亲贺寿的魏梁,引魏劭怒而出兵兖州,沿途无人敢挡其锋芒,荥阳、陈留等地太守纷纷让道,大军如过无人之境。 “阿姐,当日我脱困出城后,以为二姐夫正被联军所困,是以去向大姐夫求助。不想刘琰早有留手,竟发青州兵去攻灵壁,大姐夫被阻,未能及时赶赴兖州。等打退青州兵,我与大姐夫赶去兖州,才知兖州已彻底落入刘琰之手,魏梁将军也遇害。二姐夫发兵往兖州,他叫人传话,命大姐夫不许插手,否则将视若敌对。大姐夫暂时驻兵于巨野,我去求见二姐夫,想向他解释来龙去脉。但并未得见,二姐夫拒不见我。公孙军师指点,叫我速来求阿姐,想想办法!” 小乔心头一阵狂跳,脸色骤然失尽了血色。 定了定神,安抚了乔慈两句,叫人带他下去先稍事休息,自己立刻回往北屋。一进去,立刻就跪在了徐夫人的面前,叩头,久久不动。 “是出事了吗?起来慢慢说。” 徐夫人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一如往常那样沉稳。如同带着能够抚平人心恐慌的力量。 但是这一刻,小乔却无法抬头。 也无颜抬头。 “祖母,魏梁将军遇害了。还是被我乔家所害。” 她忍住就要夺眶的泪,说道。 屋子里忽然静默了下来。 小乔一直跪着,以额触地,一动不动。 许久,才听到徐夫人变得有些喑哑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抬头!说!” 声已转为微厉。 小乔直起了身,叙述了一遍从乔慈那里听来的经过。 “祖母,此事当中还有刘琰操纵,利用我伯父和父亲不和,不但控兖州,我父亲如今也生死未卜。这中间恐怕有许多的误会。夫君如今怒而出兵兖州复仇。我阿弟求见夫君,夫君拒而不见,他无奈,这才星夜赶来渔阳求助。我恳求祖母容我去一趟兖州,面见夫君解释清楚。并非是我要为乔家撇清干系。魏梁将军等人因乔家而死,乔家人便是以命偿命,也不足以抚平亲者之痛。我无任何二话。我恨刘琰居心险恶,不愿让他奸计得逞!求祖母代我照管腓腓些时日,我尽快动身!” 她再次叩头。 “你去吧,让贾偲护送你尽快过去。腓腓有我照看。” 徐夫人缓缓地道。 第142章 五月初,魏劭十万军士直驱东郡,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挡,入了兖州。 丁屈迎战魏劭于距离东郡百里外的燕县南郊,败退,守城。 是役俘虏,被魏劭下令全部就地正法。 其中有丁屈的军士,也有部分乔家军士。 消息传到东郡城里,人人自危。 侯嘉王会等人,昔日乔平手下家将。寿宴当晚喝的醉醺醺回去,次日醒来,便遭监禁,刘琰随即到来,乔慈挟丁夫人逃出城,随后乔越主事,令皆以乔平之名联合下达,却一直不见乔平露面。 乔越称乔平昏迷不能见人,候、王等人心里无不起疑。 只是乔越的地位摆在那里,刘琰又是正统汉帝,天子之尊,入城的时候,銮舆威严,甲兵相随,沿途民众无不跪拜口呼万岁。侯嘉王会等人又岂敢轻举妄动,隐忍到此时,暗中打听到拘押乔平的所在,趁丁屈不敌退守城内,垒渠坚壁,魏劭又兵围四门,城里秩序大乱之际,暗中联合忠心旧部,趁乱潜伏而入,杀守卫,终于见到乔平的面。 见他双目失明,被困陋室。昔日军民拥戴的郡公,今日竟如蛟龙失水,被困浅滩,无不义愤填膺,誓救他脱困,和丁屈决一死战。 乔平双目遭毒,又被困多日,心知外面必定已经起变。这些日焦心如焚,已经做了极坏打算,却还是没有想到,事情竟坏到了这般的地步。打起精神问明城内外的情况,渐渐冷静下来,阻拦道:“刘琰心机深沉,应是恨我乔家当年毁约之辱,这才处心积虑,利用我兄弟不和从中作梗。我失察,以致于酿成今日大祸。丁屈此人,虽卑劣无节,但凶悍异常,并非容易对付之人,何况他狐假虎威,借汉帝之名领了兵节,有他自己亲兵,对我乔家旧部必也有所防范,你们若这样贸然杀出去,万一不成,反遭戕害。” 侯嘉焦急道:“魏劭已兵临城下。前日燕县一战,他杀尽了俘虏,内便有我乔家被迫驱去应战的军士。丁屈借此大肆渲染恐慌,城内军民无不人心浮动,恐破城要遭魏劭屠戮,只能全力应战死守城池。我等若再不出手,兖州真要毁于刘琰之手!“乔平沉吟。 刘琰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因遭继母谗言而被迫离开琅琊受庇于乔家的少年了。 今日还留自己的一条命,必也有他的用心。 到了最后,丁屈势必会拿自己要挟魏劭。 魏劭若不顾自己的生死,必伤和小乔的夫妻情分。 但若就此放过,他也无法向他的将士交待。 无论结果如何,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对于魏劭或是乔家来说,都是一个两败境地。 刘琰能设局至此地步,恨不可不谓深,心机不可不谓沉,实在令他始料未及。 乔平思忖了片刻,道:“丁屈为人善变,我也风闻一二。我有一计,可引他先放松警惕,再予以一击,更容易得手。” …… 丁屈从燕县退兵入城,便于城内大放魏劭屠城的消息,驱乔家军士坚守城头。 见众人皆惊悚,不敢有片刻放松,方稍稍松了口气,从城头下来,独自吃着闷酒。 兖州多美女。 想起张浦曾说,乔越有个姬妾,绮年玉貌,便叫人将那妇人唤来。 妇人战战兢兢而来,向他行礼。细看眉眼,生的倒跟苏娥皇有几分相像。 丁屈见了,更觉气闷。 洛阳城破当日,他带苏娥皇趁乱逃脱,本指望得到幸逊宝藏,那妇人却说先带他投刘琰,等有落脚处了,再徐图宝藏。 丁屈疑心她在推诿,要杀,又怕她真的知道宝藏,加上当时如同丧家之犬,无可奈何,只能随她一起去投刘琰。 没想到,苏氏竟和刘琰一见如故。两人密谈,出来后,苏氏竟就成了刘琰的座上之宾,出入皆有侍卫。 莫说再逼问她宝藏下落,便是想再见她一面,也是不易。 知自己应被她给耍了,偏她如今有刘琰为靠,也是奈何不了她。 心里愈感憋屈,目露凶光,将妇人强行扯来正要行凶,忽听门口一阵脚步声,抬头,见乔平竟被数个乔家旧将拥着入内,大吃一惊,一把推开妇人,猛地起身,一边拔剑,一边高声呼侍卫入内。 片刻,堂内涌入了十来个丁屈的手下。 乔平道:“丁将军稍安勿躁。我如今双目不能视物,这几个旧日手下,也早被夺了兵权,赤手空拳,岂能伤将军分毫?” 丁屈方慢慢定下神,道:“你如何逃出来的?意欲何为?” 乔平道:“我有一事,既为我自己好,也为将军考虑。不知将军可否与我细谈?” 丁屈思忖了下,示意手下出去。 乔平命侯嘉王会等人也出去,自己摸索,慢慢入座,道:“丁将军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 丁屈冷笑:“郡公恐怕才是朝不保夕,不愁你自己,竟拿危言恐吓于我,可笑至极!” 乔平微笑道:“丁将军勇烈,世人皆知。但魏劭军士,却最长于攻城掠地,如今刘琰伤了魏梁,挑起乔魏两家仇恨,魏劭大军挟报复而来,锐不可挡,这东郡城池,即便合我乔家之力,你以为能守多久?一旦城破,丁将军就算杀出重围逃出生天,但一世英明,恐再遭玷污。我实在是为丁将军感到惋惜!” 丁屈不语。 乔平叹息:“我为丁将军惋惜,远非如此。丁将军被刘琰利用,竟也丝毫不知?” 丁屈道:“此话怎讲?” 乔平道:“实不相瞒,刘琰早年曾与我的女儿订有婚约,后为解兖州兵围,我的长兄做主,改将我女儿嫁了魏劭。刘琰与我乔家,有毁约之辱,与魏劭更是势不两立,这才设计害我,将我囚禁,制我兄长,触怒魏劭后终如愿引他大军来伐。如今兖州危在旦夕,他一走了之,将兖州之事交给了将军。你当他是器重你?非也!他心机深沉,恨不得乔家与魏劭拼个你死我活,这才利用将军之能,固守兖州,造成我乔家拼死要与魏劭对抗的假象。魏劭遇越多抵抗,必定愈被激怒。如此,则城破之日,情状自然愈发也愈发惨烈!” 丁屈起先面带戒备,渐渐凝神。 “我乔家人即便最后满门覆灭,也是因我两兄弟无能所致,乃咎由自取。将军你却不同!你有英雄之名,天下人尽皆知。如今投效刘琰,必也是出于对汉室的一片忠肝义胆。刘琰却这般利用将军,名义上封将军为侯,将兖州大权交将军手上,实则不过给了将军一个烫手山芋,欲陷将军于绝境罢了!” 丁屈听的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想自己空有英雄之名,却命运多舛。先后投袁赭、幸逊,所遇均非英主,非但未能如愿建功,反因频频换主,遭世人诟病。如今被迫,才改投从前本被他瞧不起的刘琰。 魏劭又岂是容易对付的人? 如今他兵临城下,自己虽想方设法集合乔家旧部全力守城,但也不知能守多久。 若城池被破,就算自己逞勇杀了出去,但便如乔平所言那样,英名也将再遭玷污。 如今情形,实在是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咬牙道:“事已如此!我还能如何?只有拼死和魏劭一斗!” 乔平摇头:“将军勿灰心,听我一言。以将军之威,这般被刘琰玩弄于股掌,实在可惜。我更不想我兖州军民因刘琰奸计而遭荼毒。此事全因我长兄乔越而起。魏劭之怒,也是针对我的兄长。我这个兄长,无情无义,为夺我权力,竟将我双目毒瞎。我和他早无兄弟情分可言了。我欲杀他,取他人头,以此向魏劭求解。魏劭是我女婿,有乔越的人头,再有我女儿从旁转圜,此事必定能够过去。等解了兵围,我再向魏劭荐举将军。魏劭志在天下,求才若渴,以将军英雄之名,若肯投效,他岂有不纳之理?” 丁屈已然心动,却面露为难,道:“我于魏劭,非但无半点功劳,反而从前结怨颇深。如今他怎肯纳我?” 乔平道:“将军去杀了乔越,便不就是大功一件?” 丁屈恍然,大喜,放开了手里的剑,道:“听君之言,我茅塞顿开!郡公稍等,我这就去杀了乔越,割他人头下来!” 乔平道:“不急,明日杀也不迟,怕他逃去哪里?我虽目不能见,与将军也不过说了寥寥数语,却颇有遇到知音之感。将军若不嫌弃,可否与我共饮几杯?” 丁屈自然点头。重整酒席,二人对饮。席间丁屈谈性大发,骂袁赭心胸狭隘,骂幸逊残暴刚愎,骂刘琰卑鄙小人,一径的骂个痛快,听乔平在旁宽解,愈发相恨见晚,酒水一杯杯下肚,竟至酩酊大醉,双眼朦胧之时,侯嘉王会入内,一刀砍下人头,未发半点声息,可怜一代悍将,如此殒命东郡。 丁屈既除,侯嘉王会立刻召旧部,提人头命丁屈军士解械。大多遵从,也有负隅顽抗。 一阵厮杀,拂晓时分,终于彻底扑灭了城内刘琰的势力。 侯嘉恨张浦入骨,趁此机会,提刀冲去张浦住处,入内却不见他人,屋里空空荡荡,连一个家仆也无。 入内室,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看到地上竟倒了一具尸首,头颅已被割去。辨认衣着体貌,竟是兖州刺史乔越。 侯嘉大惊,一边派人通报乔平,一边在附近寻找,终于捉到一个张浦家中的仆从,送到了乔平面前。 家仆战战兢兢,跪地道:“昨日一早,丁屈败阵消息传来不久,乔公派人传张浦,张浦不去见,收拾细软似要逃走,不料还没出门,乔公亲自来了。我见他手提宝剑,怒气冲冲,追着张浦入了内室。再片刻,张浦便提了个包裹匆匆走了,我壮着胆子进去,才见乔公已被割了人头。听闻魏劭攻城,城里人心大乱,我怕遭牵连,一时害怕,也就逃走了。后头的事,我便不知了。求郡公饶命,我实是无辜,乔公并非死于我手!” 乔平沉吟。 乔越应是听闻了魏劭攻城的消息,想杀张浦泄恨。也不知过程如何,反被张浦所害,连人头都被割了去了。 乔平虽也恨兄长糊涂,令兖州陷入了如此的困境,没想到他最后竟如此死于他最信任的一个谋士之手,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吩咐人将乔越尸首收了,随后立刻口述,命人修书一封,将前因后果讲述清楚,附上了丁屈人头。 侯嘉自告,出城去见魏劭。 乔平忐忑等待消息。 魏劭却连侯嘉的面都没见,信更未读,连同丁屈人头,一并带了回来。 乔平焦急:“他必定以为是我乔家又见风使舵,杀丁屈为再次向他求好,这才执意不见。还是由我亲自出城去见他一面为好!兖州此次之事,全因我失察而起,魏梁将军遭袭,与我更脱不了干系。” 众人急忙阻拦,忽此时,急报传来,说魏劭大军彻底四合,将东郡的东西南北四门,包了个水泄不通。 立于城墙之上,已能看到旌旗遮映。 与此同时,比彘也领军从巨野开来,似要阻止魏劭大军攻城。 两方人马对峙,竟有一触即发之态。 乔平一阵急怒攻心,呕出一口血,摇摇欲坠,仰面倒在了地上。 第143章 小乔动身南下。 除了经停驿舍更换马匹,必要休息,其余时间,不分晨昏,几乎都是在驰道上度过的。 这段路千里之遥,才七八天,她便已经过了黄河,直奔兖州。 这日终于接近兖州,沿途听闻燕侯大军早在数日前已过境,如今想必早就开到了东郡,焦心如焚,终于一口气终于赶到。 她抵达东郡的那一天,是个晴朗的初夏傍晚。 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了东郡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原野地上。 也投在城外那一座座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连绵不绝的军营营帐和迎着晚风招展的绘有战龙的旌旗之上。 小乔并未马上入营。而是远远地停在城北的营地之外,先让乔慈去寻比彘探听消息。 天黑,乔慈回来的时候,神色看起来,比开始仿佛要略轻松些。 他告诉小乔,父亲重新掌控权力,杀了丁屈。他希冀能向魏劭澄清其中误会,但魏劭似乎并不接受。 比彘担心魏劭盛怒之下攻城,所以引军来此防备。 所幸,魏劭虽不见使者,但也一直没有发动攻城。 这样对峙的局面,已经持续数日了。 …… 来的路上,小乔曾设想过许多的可能。 最可怕的,就是魏劭盛怒之下,攻破东郡,父亲身死。 倘若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小乔无法想象,即便自己这样赶过来了,于事还有什么意义。 万幸,她最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她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 松懈的一刻,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乔慈一把扶住。 “阿姐!” “我没事。你留下,不必随我进来。” …… “女君随我来。” 雷泽出来,领小乔往里而去。 路上他似乎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领她到了中军大帐前,低声道:“君侯就在里头。” 抬手,撩开帐门的那一刻,小乔的心情忽然又紧张了,动作也迟滞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掀开,入内。 大帐里燃着明烛,光线很亮。 她看到魏劭站在兵器架前,背对着自己。 纹丝不动,犹如一块岩石凝固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她停在帐门口,注视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等待了良久,终于轻声道:“夫君,对不起。” 一阵风从她身后的帐门缝隙里钻进,烛火轻晃。 魏劭那道投在帐壁上的被放大了的身影也晃了晃。 他慢慢地转过身,目光落到小乔的脸上。 二人眼眸相对。 大半年没有见面了。他一下就变的又黑又瘦。 神色里,并没有小乔预想中的盛怒。 看起来竟十分平静。 平静的异乎寻常。 小乔的心里,忽然像是被一把钝刀给无声地划拉了一下,胸口一阵钝痛。 “谢谢你,未攻东郡——” “你回去吧,好生照顾腓腓。毕竟你也替我生了个女儿,作为对你的回报,我会放过兖州的。明日我便撤军。” 他打断了她的话。 语气也和他的神色一样,平静的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小乔怔怔地望着他。 魏劭说完,走到那张案后,坐了下去,随手翻开一卷简牍,低头浏览。 小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魏劭起先十分平静,一直在翻手里的简牍。 不时发出竹片碰撞的轻微响声。 渐渐地,他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捏着简牍的那只手的手背青筋,也渐渐地凸显了起来。 突然,“啪”的一声,他手里的那册简牍被重重地拍在了案面之上。 声响之大,惊的烛火也随之跳跃了一下。 “你还不走?还要我如何,你才能满意?” 他抬起头,盯着小乔,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道。 小乔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跪在了他的近旁。 “夫君,你其实已经知道了,是吗?” 她望着他硬朗宛若雕琢而出的侧脸线条,轻声地问。 魏劭闭了闭目,慢慢地转过头。 烛火投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一双瞳仁泛出近乎半透明的冷冷的釉色。 “我在来的路上,很担心你已经攻城了。傍晚到了这里,发现你还没有。那时我就知道,不会是因为比彘。倘若你真想攻下兖州,你绝不会因为比彘而停下来。你一定是知道这其中有误会了,是吗?” …… 魏劭一语不发。 小乔望着他的眼睛:“我来之前,拜别祖母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想来见你,并非是要为乔家撇清干系。魏梁将军如今生死未卜,和他同行的战士无辜送命,一切都和我乔家脱不了干系。乔家人便是以命偿命,也不足以抚平亲者之痛,这并非是我虚言。所以方才我赶到的时候,知道夫君并没有攻城,我除了感激,再无别念。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是我乔家人无德无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我会让我父亲交出兖州。我知这弥补,对比已经造成的过错,实在微不足道,你或许也根本不屑一顾。但已经造成的伤害,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亲,只要力所能及,必会全力弥补。哪怕微不足道。” 魏劭神色依旧冷淡,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说了这么多,有一句,倒是被你说对了。我还没攻兖州,并不是因为比彘的阻拦。” “你知我为何决定放过兖州?” 小乔屏住了呼吸,心跳忽然加快。 魏劭视线投向帐门之外,喝道:“带进来!” 小乔抬眼,看到一个穿着葛衣的人被推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竟是乔越的谋士张浦。 他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小乔吃了一惊,飞快转头看着魏劭,见他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这个人,你应当认识吧?” 小乔的心跳蓦然一阵狂跳,略微茫然地看着魏劭。 从进来后,魏劭转身对她说的那第一句话开始,她就觉察到了他的反常。 出了这么大的事。从魏劭的角度而言,乔家这一次的行为,如同整个家族再次背信弃义。 他却只让她回去,说,作为对她为他生了个女儿的回报,他会放过兖州。 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的平静。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当时他真正的情绪表露。 越看似理智的平静,背后或许就是越大的愤怒。 只是她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不对自己大发雷霆,反而要将愤怒以这种让人更加感到不安的方式给掩盖了过去。 此刻她隐隐仿佛有些明白了。 或许和这个张浦有关。 但是张浦,到底说了什么? 魏劭从案后起身,一把抓起横于桌上的宝剑,拔剑,朝着张浦走了过去。 张浦跌坐到了地上,爬行着后退,不住地哀求。 “君侯饶命——君侯饶——” 一道剑光掠过,一颗前一刻还连在脖颈上的头颅,突然飞了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方停了下来。 一道血柱凌空喷涌而出。 溅在了魏劭的衣襟上,也溅在了他的面上。 小乔惊叫一声,惊恐地看着魏劭转身,提着那把还在滴着血的剑,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 久违了的关于前世梦中的那最后一幕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突然朝她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涌了过来。 她极力咬着牙关,才不至让牙齿发出瑟瑟的颤抖之声。 魏劭到了她的近前,那张溅了几滴血的面庞微微下沉,俯视她片刻,忽然“叮”的一声,抛掉了剑。 “这个人,提乔越的脑袋来投我。兖州还是你乔家自己留着吧。你可走了。” 他冷冷地道。 小乔强行撑着两条已经软的成了棉花般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张浦说了什么?” 魏劭不语。 “夫君——” “来人,把她给我送出去!” 魏劭忽然仿佛就爆发了出来,扭头朝外咆哮了一声,接着一掌,便将两人中间隔着的那张案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 简牍、文书、笔墨,连同令箭和虎符,掉落满地,狼藉一片。 雷泽慌忙入内,迅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张浦的无头尸身,急忙要亲手托拉出去。 “把她给我送走!” 魏劭又咆哮了一声。 雷泽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错愕地看了眼魏劭。 他神色阴沉。 雷泽迟疑了下:“女君——” “烦请雷将军先出去,我还有话要和君侯说。”小乔道。 雷泽急忙弯腰,将张浦尸身连同头颅一道弄了出去。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 小乔顿了一顿:“张浦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他双唇依旧紧紧闭着。 小乔心乱如麻,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感觉的到,魏劭对于自己的愤怒,似乎不仅仅只是出于这次兖州的事情。 似乎还掺了别的。 到底是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极力地在脑海里回忆。 忽然,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抽了一下。 她猛地睁开眼睛。 “在我刚嫁给你的次年,那次我回兖州的时候,我曾劝我父亲图强,招兵买马。” 她望着魏劭眸光阴沉的眼睛。 “那时候,我劝服我父亲的一个理由,便是为了防备你。” 她慢慢地说道。 父亲当时在劝服乔越的时候,自然不可能说是自己的提议。 但兖州有所行动,恰便是从自己离开之后。 应该便是张浦为了在魏劭的面前表他投效忠心,说了兖州当日强兵的目的,便是为了提防他复仇的这件事。 张浦或许并没有提及自己。 但魏劭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她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唇也褪去了颜色。 默默地看着他。 她并不想落泪。 从那天拜别徐夫人上路后,直到前一刻,她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的眼泪。 并不想哭。 只是一心盼着事情还未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盼着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直到这一刻。 眼睛忽然发热。 她极力忍着,终于将那阵意给逼退了回去。 “我知你在恨我什么。你恨我嫁你便是为了算计你。但是你我结合,起始本就是一桩各有所图的联姻,犹同床异梦。当时我怕你,不敢相信你,是以才如此劝我父亲。我不敢说我没错,但我也不能违心地说那时候我做那种决定便全是错。毕竟,我们谁也不能预知往后,更看不清对方心里到底想的为何,是不是?我错在我只劝我父亲图强,却未对我乔家隐患加以足够重视和提防,这才铸成了今日恶果,令魏梁等人无辜受害,辜负了你为我而承担的压力和做出的承诺……” 魏劭忽然冷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诡异。 “我记得清楚,那时我为了早些接你回来,我一路是如何追你南下的。你在乌巢渡口和我卿卿我我,原来心里……” 他忽的停了下来,目光里,流出厌恶之色。 “你也不必再说了!往后更勿在于我面前提任何有关你乔家的事了!乔家处心积虑把你嫁了过来,你也委屈自己,如此侍奉了我三年之久,时日不算短,如今还生了个孩子。我便满足你,放你乔家生路。你转告你乔家人,往后莫再犯我手里,否则下次,便不似这回了。莫以为我会因顾忌名声而一忍再忍。我若想杀,我便会杀。世人评说,于我又有何干?” 魏劭以手掌,重重擦去了面颊上的血滴。 却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拖痕,令他面容愈显狰狞。 他转身离去。 第144章 南窗半敞,有微风拂过窗外植着的美人芭蕉,绿的滴油似的蕉叶丛里,发出细微的簌簌风响。 屋里漂浮着清苦的药味。 小乔从父亲手里接过碗,搁在一旁,要扶他躺下。 乔平微微摇头。 “燕侯不愿收兖州吗?”他问。 “他已经走了。”小乔轻声道。 “是为父拖累你。从前未能及时察觉你伯父异动,酿成了此祸不说,此次出事,他因怒发兵围城之时,我处置也是不当。” “并非为父舍不下郡公之名。兖州不过一块死地罢了。你曾祖为刺史前,兖州也非归我乔家所有。乔家祖籍洞庭,先祖遗骸均葬洞庭。你祖父去世,那时你还小,为父曾带你和你母亲归洞庭守陵了数年。潇湘洞庭,楚天阔处,至今如在眼前。为父为繁牍琐务困了半生,从前也曾想过,等有朝一日你和慈儿各成家立业,我能放下此间事了,我便扶你母亲归灵,于洞庭终老此生。” 小乔怔怔地望着父亲。 “当日他引兵而来,我若开门迎降,他怒气过后,未必也就真会为难城中军民。只是我却不敢冒险。我死不足惜,家将军民,不该因我乔家之罪而遭连责……” “父亲勿再自责了。人非尧舜,谁能尽善。事已经出了,自责也是无用。如今当做的,应是尽力弥补。” 小乔扶乔平靠在了床头,往他身后垫了一个靠枕。 “我知父亲心里过不去的,便是魏梁将军和那十数位遭难的从卫。遗躯均殓,他已带走。等我回去,我会尽我所能对军士家人予以抚恤。父亲目不能视,不宜行路,阿弟会代父亲去洛阳向魏将军负荆请罪。” 乔平抬手摸索,握住小乔的一双手。 窗外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小乔指尖却触手冰凉。 乔平握住女儿的手,喟叹:“女婿如今可是迁怒于你了?” 父亲虽然看不见,小乔却依旧面露微笑。 说道:“父亲放心,他并非这样的人。此次虽确实和我起了些生分,却并非因为兖州之事。” 她略迟疑了下,提了句张浦提乔越人头欲投效,反被魏劭所杀的事。 “他曾许诺于我,说往后不再计较魏乔两家旧仇。能如此放下前事,我知于他而言十分不易,忽然却得知我曾为提防他而劝父亲图强,冷了心肠要和我生分,也是人之常情。” 她反手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说道:“父亲请安心,我一切都会好的。我只是不放心父亲……” “蛮蛮放心,尽快回去。”乔平说道,“我无大碍。何况你阿姐也回来了。有她在,便似你陪我身边一样。” …… 丁夫人前次事后,被怒火三丈的乔越关押,每日只冷水稀粥果腹度日。 乔平掌权的第一时刻,便将丁夫人接了出来。 丁夫人见乔越死状凄惨,虽恨他无情无义糊涂透顶,终究夫妻一场,当时也滴了眼泪。 昨日,大乔带着鲤儿,终于被接到了东郡。 母女阔别数年之久,如今方得以见面。 丁夫人当时重重拍了女儿一把,随即便将她搂入怀里,泪流满面。 比彘向她下跪,被丁夫人双手扶起。 家人终于得以团圆。 小乔当时在旁,欣慰之余,看的也是眼眶发热。 树以前因,报以后果。 至少这一刻,丁夫人和大乔比彘他们的相聚是值得欣喜的。 犹如慢慢汲取回了力量,已霾暗了许久的心情,穿云破雾,终于露出了一角阳光。 即便只是一角的阳光,也足以能够支撑住她的意念,让她踏上归途,再次去面对她这一世因夙缘而嫁的那个丈夫了。 …… 数日之后,小乔到了洛阳。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洛阳的土地。 八方之广,周洛为中。 洛水沸沸,邙山岿岿。 千年前的武王定鼎之地,汉室数百年江山的都城。 频繁的战争和易主,并没有令这座古都萧条下去,它有着别于任何其余城池的因了千年漫长历史而化在了骨血体肤中的厚重煌煌。 就连洛河方向吹来的风,也带了一丝软红香土的气息。 小乔一路接近,从东而入,沿途所见,人烟阜盛。 唯一还能寻的到战争疮痍痕迹的,便是她远远经过传闻中的莲花台时,隔着洛河看到的那处灰黑色的坍塌废墟。 她未曾见过,就在不久之前,这块废墟之上还曾立着如何的高楼玉梁,金玉珍玮。 她也无心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事上,入洛阳的第一件事,便带着乔慈到了魏梁的面前。 入城时,公孙羊派了人来接她。 她得知了一个对于此刻的她来说,犹如是福音的消息。 就在数日之前,一直陷入昏迷的魏梁终于苏醒了。 救了他的,是一个自称白石叟的游方医者。 …… 乔慈疾步而入,到了魏梁的榻前,一句话也无,朝他双膝跪地。 魏梁是个硬朗的汉子,虽身体还虚弱,撑着立刻要起来将他扶起。 被小乔阻止了。 乔慈愧道:“魏将军请受我的拜,本当时我父亲亲自来请罪的,只他出行不便,才由我代父而来。全因我乔家之过,令将军蒙受生死大劫,害了同行一十六名英士。便是引颈请戮,也不足以抵消我乔家之责!” 深深叩头。 魏梁惊,忙道:“乔公子快起来!我怎能受你如此大礼!我等武夫,上马便如提头,非我杀人,便是我被人杀,生死自有命数。何况此次兖州之事,我也都知道了,乃刘琰从中兴风作浪,蓄意离间所致。我要杀,也是杀他罪魁,提他头颅为我死去兄弟祭奠!你快起来,往后切莫再言请罪二字!” 小乔感激,在旁亲向魏梁行礼,道:“魏将军大义,请受我一拜。魏将军话虽如此,乔家终究还是难逃其咎。那些无辜牺牲军士,等我回去后,必叫家人老有所养,小有所依。我知这远不能抵消亲者之痛,但也是如今能想到的唯一补救了。往后若还有另用之处,将军尽管告我。” 魏梁更是不肯受礼,忙让道:“我代那些兄弟,诚谢女君!女君快叫公子起来,勿再折我!” 乔慈这才起来,向魏梁道谢。 魏梁哈哈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是后福之命,乔公子谢我作甚!” 乔慈起先心里其实惶惶,见魏梁对自己态度和从前一样,豪气干云,丝毫不见半点芥蒂之色,心方慢慢安定下来。 魏梁打量了下乔慈,笑道:“乔公子比我前次所见,愈英姿勃发。李大将军至今还记乔公子从前于鹿骊大会上的英姿,前些时候与我提及。乔公子此番既来了,记得去拜见一番。” 乔慈忙诺声,见魏梁说了一会儿的话,精神虽看起来还好,脸上血色却还不足,忙上前扶他躺了下去。 小乔道:“魏将军伤好后,不知要去何处?” 魏梁笑道:“主公许我归假探亲,若无意外,随后再归凉州。”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能否应允?”小乔临辞前,忽然说道。 魏梁忙道:“女君请讲。只要魏某力所能及,必无不应。” 小乔望了眼一旁的乔慈,含笑道:“兖州如今有诸多家将同心合力持护,又有绿眸将军应援,我阿弟可有可无。我怕他在家懈怠懒惰了,荒废青春光阴,冒昧想求将军,若不嫌他愚笨,下回去凉州的时候,可否带他同行?若能在将军麾下历练,则是我阿弟难得的际遇。” 兖州虽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剧变,如今乔平目也失明,但诸多家将同心合力持护,又有比彘在旁应援,乔慈便是不在,也不影响大局。 从前在兖州,乔慈虽也随父亲经历过数次战事,但终究格局有限。若能随魏梁这样真正身经百战的勇将去并州凉州那种地方历练一番,不但能与魏梁等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对乔慈自己,也是大有裨益。 乔慈没想到阿姐忽然给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又惊又喜,急忙看着魏梁。 魏梁微微一愣,便要点头,忽又迟疑了下。 小乔微笑道:“君侯那里,我去跟他说一声。” 魏梁大笑,道:“不瞒女君,李大将军从前就曾有意要走乔公子,只是一直没机会开口。如今女君自己先把公子交给了我,他休想再和我争了!公子若不怕西塞风沙之苦,我是求之不得!” 乔慈世家公子,生长于兖州,早听闻凉州边塞羌兵如何悍勇,民风如何彪悍,沙场点兵之时,又是如何的场面壮阔,心向往之,从前也没机会能亲走一趟。见魏梁答应,欣喜不已,急忙再次朝他下拜。 小乔微笑道:“如此我就把阿弟交给将军了,劳烦将军,只管捶打,莫有所顾忌,他皮糙肉厚,耐得住。” 第145章 南宫宣室。 汉室国运昌隆的时候,距离太极殿不远的此处宫殿,曾被用作几代帝王下朝后处理政务的日常起居之所。 后来荒帝耗费巨资,前后花费十数年的时间大建北宫。建成之后,其华丽奢侈,远胜南宫。 从荒帝之后,汉室帝王的日常理朝和起居活动便转移到北宫。 南宫渐渐被弃用,宣室也改成了太常署。 魏劭占洛阳后,将宣室重新启用,作他暂时的落脚之处。 小乔知道,从兖州回来的这些天里,魏劭非常忙碌。 乐正功北伐无功而返,途中吐血回汉中后,神郁气悴,以致于旧伤复发,不久遽殒。 汉中缟素。举丧完毕,就在不久之前,长子乐正恺称帝,建号大梁,追尊乐正功为先帝,随后发檄痛骂魏劭,誓要为大梁开国始帝复仇。 乐正功在汉中经营数代,以梁州为中心,从函谷关以西,广占秦州、荆州、益州等地,兵多将广,又有华山、蜀道地势为天然屏障,如今他虽身死,但几个儿子都非庸碌之辈,借势称帝后,广集兵马,大有要和魏劭决一大战的势头。 小乔在宣室外的甬道之侧,等了很久。 胸前隐隐又起了胀乳的不适之感。 再一次提醒她,女儿腓腓此刻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终于传出一阵脚步声。 她看到李典卫权等人从里疾步而出,行色匆匆。 几人见到小乔,微微一怔,停了下来,接着走来向她见礼。 李典道:“女君何时到的洛阳?” “今日方到。” 小乔看了眼前方那扇红色宫门:“君侯可在?” “在里。” 小乔微微点头,往里而入。 …… 公孙羊随魏劭最后出来,想起件事,对魏劭道:“我恩师本已归山,又听闻南方有疫,便南下,路过洛阳附近,得知张榜求医,这才入了城。魏将军已无大碍,恩师今日一早便走了,我苦留不下……” 魏劭迈出门槛,忽看到对面小乔走来,脚步一顿,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定了一息,随即沉下了脸。 公孙羊抬头,忙迎了上来,道:“女君路上辛苦,今日刚到洛阳,怎不先去歇息?” 小乔步上了台阶,停在两人面前,含笑道:“多谢军师派人接我来此。我不累。” 目光转到魏劭身上,道:“夫君可否暂时停步?” 魏劭冷冷道:“你不回渔阳,来这里做什么?” 小乔道:“我有话想和夫君说。” 魏劭抬脚便走。 小乔伸手,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袖。 魏劭低头,看了眼她紧紧捉住自己衣袖的素白小手,随即抬眼盯她,露出恼色。 但那两只小手,依旧紧紧拽着他衣袖不放。 “只占用夫君片刻,不耽误事。”她说道,声音不高,但很坚定。 公孙羊吞了口唾,忙转过脸道:“主公何妨听听女君之言。我先行告退……” 朝两人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魏劭便僵立在门槛边,一动不动。 四下空无一人。唯殿前那株硕大香木,冠盖匝道,一阵风过,发出沙沙的树吟。 小乔慢慢地松开了手。 “我方才去探望了魏梁将军。阿弟和我同行,代父亲向魏梁将军请罪。” 魏劭的视线,落于殿前甬道旁的那株香木上。 小乔凝视着他岩石般的面容:“所幸魏将军不予怪罪。临辞,我对魏将军说,希望他能收我阿弟于帐下历练。承蒙魏将军不弃,答应了。只是没你的点头,他不敢擅自做主。” 魏劭猛地转头。 “这也是你能擅做决定的?”他的语气很重。 “所以我来告夫君知晓。”小乔说,“并无别意。只是如今家里事情过去了,料接下来一段时日应无多少事了,阿弟年少,不当虚度光阴,我家又有愧于魏将军,让阿弟到将军面前听用,无论牵马,抑或扶鞍,都是应当。” 魏劭盯着她。 小乔迎着他的目光:“自然,留或不留,留他多久,最后一切,都凭你的心意而决。” 魏劭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脚,衣袖拂风,疾步下了台阶,人已走到那株香木之下。 小乔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对面,挡住他的去路。 魏劭终于停下了脚步:“你还要做什么?”语气带着质问和不耐。 他比小乔高了大半个头。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小乔微微仰脸,凝视着他的面容。 “我知你恨我乔家屡次背约,更恨我对你虚与委蛇,名为夫妻,实暗中防备。方才我既说了,我想对你说说我的心里话,是以不管你听不听的进去,我都必须说出来。” “我在很久之前,便重复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里乔魏两家联姻,我乔家嫁女于你为妻,然,并未如愿化解两家仇恨,你一心复仇,最后我家人无一幸免,或直接死于你手,或间接因你而亡。” 她闭了闭目,睁开。 “我便是带着如此一个如同前世亲历般的噩梦,嫁你为妻。婚后我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渐渐你我关系终于有所破冰,然,那时候,不管你对我如何的好,你的言行举止,总是令我深感压力,便似我和我家人的生、死、福、祸,全在你的喜怒一念之间,何况还有那样我无法摆脱去的梦谶。” “便是那样的情况之下,我希望我的家人图强。并非是要与你为为敌,而是想着万一哪一天,当你我夫妻之间的恩情不能够再维系偷安现状的时候,我的家人能够自保。即便如同螳臂当车,也好过像我梦中梦到的那样,坐以待毙。” 魏劭原本并不看她。 慢慢将视线定在她的脸上。 他盯着她,眸里目色阴暗,眉头皱了起来。 “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心两字。”她慢慢地道。 “今日你我关系到了这一步,你骂我处心积虑,原也没错。只是夫君,从前那样的情况之下,你我谈何交心?既无交心,又何来的信任,能叫我放心将自己和我母家人的性命全都交付于你?” “即便是到了此刻,我依然不认为我当时那么做是错误。只是我那时没有想到,到了后来,夫君你会为我做出如此的退步,给了我一心想要的允诺。如今你恨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确实负了你,负那夜你追我至信都郊外驿舍的一腔赤诚。” 说出这一句话,她腔内阵阵发闷,胸前双乳,更似随她情绪,忽然间乳水仿佛汹涌而出,胀痛不已。 她侧身,长长地释出了一口气,等着情绪稍稍平复。 “我来,是向你致歉。为我从前引你真心对我,你给了,我自己却未同等付出。” “倘若从前,我是以乔女之心入了你家,那么从今开始,我便是你的妻,腓腓的母亲。” 她说完话,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有乳黄色的香木花絮从树冠间随风飘落,无声地沾在了她的发顶,也落于他的肩膀之上。 魏劭一动不动。 “腓腓快三个月大,极惹人爱怜,我对她日思夜想。我这就动身,上路回渔阳了。” 小乔忽然道,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那张不见血色,即便是笑容也不能完全遮掩住憔悴之色的面容,在他的面前倏地转了过去。 魏劭仿佛才回过神来,看着前方那个正在离去的天青色亭亭背影。 她走的很快,脚步越来越快。 仿佛只在他的一个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 …… 马车都还停在皇宫的朱雀门外。 小乔在春娘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了洛阳,就和来的时候一样。 六月初,她顺利回到了渔阳。 一进门,不顾旅途疲累,换去衣裳,飞快地洗了把脸和手,立刻便去了北屋。 一个多月不见,腓腓似又大了些,睁大一双漂亮的圆圆眼睛,起先仿佛没有认出小乔,只是看着她。 “小女君,你娘亲回了!” 乳母着急,不停地在旁提醒。 可是腓腓依旧仿佛没有认出她。 小乔朝腓腓伸出手。手指一下就被她捉住,紧紧地抓着。 她的力气很大,母女肌肤相触。 “腓腓——” 小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女儿粉嘟嘟的柔嫩面颊,唤了声她的名字。 腓腓一下辨出了母亲才有的那道柔软的熟悉嗓音,立刻变得欢喜,嘴里咿咿呀呀,小胳膊晃着,探身朝小乔伸出来另只手,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镂有福纹的老银铛发出悦耳的轻微碰击之声。 小乔立刻接过女儿,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在了怀里,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散出的那种熟悉的淡淡乳香味道。 所有的疲倦和酸楚,瞬间荡然无存。一颗心里,充满了柔软的怜惜和歉疚之情。 生产后她的乳汁很多,又甘甜,腓腓似乎更喜欢吃母亲的乳,所以之前徐夫人虽也预备了两个乳母,但一直都是小乔自己喂养。 出门后,她不舍就此断了女儿的乳,在春娘指导下,每天都会定时排挤,免得因胀久了而断乳。 此刻终于再次将女儿抱回在了怀里,乳汁又涌了出来。 仿佛闻到了来自母亲的乳香味道,腓腓立刻朝她胸前凑了过来。 小乔接过温巾解衣轻轻拭了一遍,哺乳女儿。 腓腓肉肉小手紧紧地抓住小乔的衣襟,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吞咽,吞的咕咚作响,吃饱后,在小乔怀里睡了过去。 第146章 小乔将女儿继续抱于怀中,等她睡熟了,才轻轻地放到了床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小家伙肉嘟嘟,睡觉时脖颈胳膊窝里爱出汗。 小乔展开一条适合这初夏天气的薄衾,盖住女儿身子,留乳母在旁照管,到了徐夫人的跟前。 方才她来北屋,本第一时间先去见了徐夫人。 徐夫人不过问了两句路上的情形,先便打发她去看腓腓。 此刻她正在小乔从前给她建的那个花房里,浇着一丛去年新移栽过来的稽山重台蔷薇。 庭院里生机勃勃。蔷薇青翠的枝叶上沾了水珠,枝头打着各色花骨朵,尚未展苞,吐露的芬芳便已引来几只扑戏其间的蜂蝶,一只圆背金点黑色天牛忽然从斜斜里飞了过来,撞到徐夫人的身上,“啪”的仰面掉在泥地里,不住地振翅,划拉着须脚,发出嗡嗡的声音,笨拙地一次次努力,想翻身再次飞起,却徒劳无功。 那只猫儿,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敏捷地扑了上去,一爪子摁住了,闻了闻,拨拉着玩儿。 徐夫人抱开猫儿,将虫子翻了个背。 天牛在泥地里爬了几步,振翅“嗡”的一声,再次飞了起来,黑色圆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了花丛里。 “腓腓睡了吗?” 徐夫人收回目光,微笑问。 “睡了。” 小乔应。 “祖母……” 她又唤了一声,喉咙里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说。 却无从说起。 “替我递把剪子。”徐夫人说。 小乔从钟媪手里接过,递了上去。 徐夫人接过花剪,小心地剪去一簇留了白色虫卵的败叶。 “我都知道了。”她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说道,“劭儿能克制,这便好。我听说你父亲双目失明,如今如何了?” “他无大碍了。慢慢调治,想必往后目视也能恢复。” 小乔忍住心里的难过,说道。 徐夫人停下了剪,仿佛在回忆往事:“我还记得从前你父亲来幽州的情景,儒雅宏达,我印象深刻。十数年了,光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小乔心中忽然慢慢地浮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 想问这位她无比敬重,也无比孺慕的老妇人,为何当初愿意接纳乔家求好,让她唯一的爱孙娶一个来自乔家的女儿。 “劭儿没说什么时候能回?” 徐夫人忽问。 “汉中衅战,他应忙于备战,恐怕一时还回不来……” 小乔回过了神儿,忙应道。 徐夫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小乔迎上了她的目光,并无退避。 “你刚回来,路上辛苦,先去好生休息。等明日养好了精神,再抱腓腓回西屋吧。” 徐夫人端详了她片刻,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微笑。 …… 自古起,军中便设专门的行军从事,录检阵亡士兵名单,于战后对家属予以抚恤。 虽有古法,然,真正能实施的,也只有盛世皇朝,或圣贤理想中的仁义之师。 生逢乱世,烽火连年,兵凶战危,死的人太多了,人命真正轻贱如同草芥。 遇大战,阵亡士兵尸体交错,更是如同堆丘。 甚至,当军粮匮乏,便拿死去士兵的尸体或劫掠百姓充当军粮,这样的事也屡见不鲜。 当打仗和死人已成了如同吃饭喝水般的日常存在,即便在魏劭军中,逢连绵战事,也不能做到能将每一个阵亡士兵的姓名检录下来。 更多的母亲和妻子,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望穿双目,直到绝望。 随魏梁同去兖州死去的一十六名随卫,名录齐备。其中有几人是渔阳人氏,都出自普通民户。 噩耗早些已随军中抚恤传至家人处。以普通阵亡论。 小乔从自己的嫁妆里另备了一份足够能让死亡随卫家人度日的额外抚恤,派人分送。 她没有亲自上门抚慰。 地位尊卑的天然不对等,决定了即便那些随卫家人知道儿子或丈夫的真正死因,心怨,能够表露出来的,想必也就只有感激和惶恐。 数日后,她只去探望了魏梁的母亲和妻子。 在洛阳,她与魏梁临辞,魏梁曾特意说,女君回渔阳,若见到老母,勿告她自己曾受伤濒危的事。 …… 已经差不多一年半没见到儿子的面了。 忽从女君口中得知魏梁过些时候应就能归家探亲了,魏梁母亲和妻子十分的欢喜。 对女君上门来看望,更是感激不尽。 小乔告辞的时候,魏梁母亲不顾年迈,执意相送到了门口。 小乔回家路上,眼前浮现出片刻前魏梁母亲和妻子喜气洋洋的笑脸,心中五味杂陈。 马车在街上徐徐而行,渐渐靠近城北的魏府,到了门口,停了下来。 小乔被春娘扶下马车,一眼看到大门右侧石础旁的拴马桩上,拴了一匹黑色的大宛骏骓。 乌骓高大雄壮,四蹄修长,浑身油光水滑,仿佛刚停下来没多久似的,肩颈处汗水淋淋。 马奴在旁,正为它擦拭汗水。 “男君的马!” 春娘一眼便认了出来,脱口而出,声音充满惊喜。 小乔心口一跳,浑身血液仿佛忽然间加速了流动。 门房看到马车回来了,忙上前迎接:“女君可回了!男君方也回了!就和女君前脚后步!” 春娘挽住小乔胳膊,急急地几乎是拖着她进了大门,一路径直往西屋去,直到到了院门之外,才停了下来。 脚步有些快了,停下后,小乔略喘息。 础阶下站了一溜的仆妇侍女。林媪在院门口张望,忽看到小乔,匆匆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压低声道:“男君回了!就在房里!小女君睡着,男君在旁,看她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唉哟,心都要化了……” 春娘目露喜色。继续送小乔到了础阶下,帮她将方才被风吹的略散的鬓发捋到耳后,端详了下她,方微笑着,柔声道:“女君今日很美。进屋去吧。” 小乔停于门口,对着那扇虚掩着的门,定了定神,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 这个舒展小手小脚酣睡在他眼皮子底下,娇弱漂亮的像朵小花儿似的雪团小人儿,竟就是他魏劭的女儿? 魏劭挨着半边身坐于床畔,倾身向里,屏住呼吸低头望着床上睡着了的那个小小的人儿。 软软的头发,淡淡的眉,长长的睫,小巧的鼻头,睡着了微微张开的粉色的唇瓣,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儿…… 魏劭靠的再近些,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淡淡的乳香味儿。 心瞬间酥软得一塌糊涂,心里甚至涌出了一种冲动,恨不得将她的小手小脚塞进嘴里,轻轻地咬上她一口。 似唯有这般,这才表达他对她的喜爱和歉疚之情。 她都这么大了,他竟直到现在才回来看她。 魏劭睁大眼睛,贪婪地凝视女儿的睡颜,忽然留意到她的鼻头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小汗珠。 他便慢慢地伸手,朝她的小脸,小心翼翼地够了过去,想替她擦汗。 指尖快碰到她的鼻头,他转过头,看到小乔立在屏风旁的小窗之前,双目看着自己。 微风从窗外徐徐吹入,轻轻卷动那扇低低垂落的雕花卷帘。帘子遮不住窗外的午后丽日,漏进来的几点细碎日光便撒落在了她的一侧面颊上,肌肤若玉,眸光愈发的清澈和明亮。 她便安静地这般看着自己,微微上翘的唇畔,带着一丝柔软的笑容。 魏劭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并没和她对望,收回了目光,立刻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经过她的面前,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门槛之外。 …… 魏劭向徐夫人叩头:“孙儿才回来看祖母,实为不孝。祖母身体可好?” 从去年初魏劭去并州开始,戎马倥偬,直到现在,徐夫人才再次见到他的面,欣喜异常,握住他胳膊扶他起来,端详了他片刻,含笑道:“好,好,虽黑瘦了些,精气不错。方才可去看过你媳妇和女儿了?” 魏劭道:“看过了。” “你母亲也许久未见你,颇思念。“ 魏劭道:“方才已打发人去告诉她了。祖母这里出来,我便去看她。” 徐夫人点头笑道:“回家就好。我都好,这里也无事,你这趟家住多久?多陪你媳妇女儿要紧……” “禀告祖母,孙儿这趟回来,一是许久没见祖母,心里挂念,二来腓腓出世我也没回过,有些不妥,是以在出兵之前回了这一趟。恐怕留不了多久,过些天便要走了。” 徐夫人看了他一眼:“是要打汉中乐正兄弟了?” “非也。出兵攻琅琊。灭了琅琊,再对付乐正兄弟。” 徐夫人微微一怔,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何解?乐正恺发檄讨你,你怎先去攻打琅琊?” “我知此次兖州之事,刘琰从中搅动浑水……”她迟疑。 “祖母误会了,”魏劭微微一笑,“我定下此策,并非是为报复。而是另有所想。” 徐夫人双眉舒展,独目望着他,微光闪烁,笑了:“说给祖母听听。” “刘琰以汉室宗亲之身份称帝,自命正统,如今琅琊朝廷虽也聚了些人,除了袁赭,其余皆不足虑,便是袁赭,汜水一战败后,如今也是师老民疲,实力大不如前。趁刘琰羽翼未丰,天下都以为我要应汉中而战,我偏来他个出其不意。我欲兵分三路,从泰山、沛、谯郡三地,同时进攻琅琊和徐州,待形成合围之势,到时便如瓮中捉鳖,琅琊必破!” 魏劭的语气听起来颇是淡然。 徐夫人沉吟道:“此策确实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只是汉中衅战,若发兵而来,你当如何应对?” 魏劭笑道:“汉中乐正家虽实力不俗,实内有隐患。我听闻乐正功的几个儿子,一向面和而意不和,暗中争权夺利。乐正功身死,便如群狼失首,几个儿子必相互猜忌防备。乐正恺此人,好大喜功,称帝后虽发檄文讨伐我,看似慷慨激昂,实则迫于颜面,应为无奈之举。我若送以厚礼安抚,再加一城池,表我向好之心,他必顺势下坡偃旗息鼓。让他乐正家在汉中自大称帝,兄弟内耗,我灭琅琊后,再去攻他,则事半而功倍。到时天下,还有谁能与我争锋?” 说到此,他的语气里,终于带出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傲然。 徐夫人慢慢地从坐塌上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窗前,对着窗外的远山,默默站立了片刻。 “劭儿,我算起来,也是汉室旁支。汉室之衰,始于哀帝。若有朝一日,你能一展宏愿,须记住,成败相因,理不常泰,顺德者昌,逆德者亡。” “孙儿必定牢记祖母教诲。” 魏劭站了起来,恭敬地道。 …… 先前小乔晚上舍不得和女儿分开睡,基本都是自己带着同床,房里同睡着乳母或者春娘。 今天魏劭回来了。天一黑,腓腓就被乳母抱到了隔壁厢房里。 小乔跟了过去。酉末,和平常一样,腓腓吃饱了乳水,甜甜地睡着了。 乳母轻声催促她:“女君去吧。交给我了。” 小乔在女儿额头,轻轻印下了一吻,叮嘱了乳母一番,才回了房。 魏劭白天见过了徐夫人和朱氏便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小乔在春娘服侍下洗了澡,换了身新裁的湖绿色家常夏衣。 生产后,应是年轻的缘故,她的身材恢复很快。如今四个月过去了,腰肢还是一握,身段也轻盈依旧,和少女的时候,并无多少分别。 只是双乳丰盈,从前衣衫都嫌紧了,只能新裁了几套。 柔软的绢丝衣料贴覆在她肌肤上,将她玲珑身段完全地包裹,却又一目了然。 小乔亲自准备好魏劭回来沐浴衣物,便在房里等他。 一直等到很晚,将近亥时末了,才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 小乔迎了上去。 魏劭面无表情,一脚跨了进来,目光在床上扫了一眼,转向小乔。 小乔柔声道:“腓腓在隔壁,随乳母睡。” 魏劭眉头一拧,仿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撇下她,自管入了浴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147章 魏劭回来已经很迟,浴房里出来,也无话,径直上了床。 小乔随后熄灯,随他爬上了床。 他似乎很快就睡了过去。 小乔渐渐感到胀乳。慢慢翻了个身。 腓腓作息十分规律,平常酉末,吃饱了睡觉,一般睡到亥末会醒来一次,替她换尿布后,再喂一次乳,便能一夜安睡到天明。 她侧耳听着隔壁房里的动静。 片刻后,果然隐隐传来腓腓的一声啼哭。 魏劭忽的一声坐了起来,倒是吓了小乔一跳。 “她怎么了?” 昏暗里,小乔听他问道。 “她醒了……” 魏劭立刻翻身下床,点亮灯,匆匆出去。 小乔披了件衣裳,也跟了上去。 乳母替腓腓换好尿布,想喂乳哄她入睡。 腓腓出生后,就一直是小乔自己带。 腓腓喜欢娘亲身上散发的那种特有的花蜜般的甜甜乳香味儿。 两位乳母自然也都是干净健康的年轻妇人,但腓腓一直不习惯。上月和娘亲分开,起先数日,吃也吃不好,睡也不安稳,后来一直等不到,才无奈地慢慢接受。 这些天,小乔一回来,腓腓立刻再次依恋上了她喜欢的那种娘亲才有的香甜气味。方才醒来,又闻不到了,变得不安,吐出塞进嘴里的乳头,啼哭起来。 乳母正哄着,忽听到推门声,回头见男君闯了进来,忙掩好衣襟。 魏劭眼睛落在哭个不停的腓腓身上,一个箭步过来,伸手要抱她,又仿佛有点怯,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随后跟了进来的小乔。 小乔过去,接了女儿抱在怀里,低头将面颊轻轻贴到她的额头上,柔声道:“腓腓乖,不哭,娘亲在。” 腓腓慢慢地止住啼哭,轻轻抽噎,面颊上还沾着泪珠,两只小手,紧紧地抓她衣襟不放。 乳母有些不安,小声道:“怪我不好,扰了女君……” “无妨,”小乔道,“还是我自己带她睡吧。”唤侍女取了幅薄衾,将腓腓盖住,抱着往外去。 魏劭在旁看的发呆,忽的回过神,转头见小乔已经出去了,忙转身跟上去。 小乔回了房,见魏劭进来,关门后站边上一动不动,便微笑道:“你来抱抱她啊?” 抱着腓腓送到了他的面前。 腓腓刚睡醒,哭回了娘亲,躺在香香软软娘亲的怀里,此刻精神好的紧,一边啃着手,一边睁大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面前这个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 咦?这个人看起来,好像和平常自己跟前来来去去的有些不一样啊—— 魏劭凝视着女儿,慢慢地伸手,接了过来,将她抱在了自己的臂膀里。 他的肩膀略发僵。 “胳膊这里轻轻托她脖颈,她会更舒适,另只手这般环着,这样——” 小乔靠过去些,低声指导他抱腓腓的动作。 魏劭抱着怀里软绵绵粉嫩嫩的小人儿,低头注视着她仿佛正在打量自己的滴溜溜双眸,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会弄痛了她。 两人靠的很近,中间只隔了腓腓。忽然间他鼻息里闻到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香甜味道,似曾相识,如腓腓身上散发的乳香味,却又不尽然是…… 若有似无,却随了鼻息,径直入他肺腑,令他呼吸一滞。 下意识地抬眸,瞥了她一眼。 她并未看他,视线落于他臂弯里的腓腓身上,双颊皎若新月,眸光温柔似水,一段玉颈露于衣领之外,再往下…… 魏劭其实早便留意到了,她生产后身段暗盈,胸前鼓囊,仿佛一掐,便能出水…… 腓腓盯了片刻这个抱着自己一动不动的奇怪的人的脸,就没了兴趣。改将脸蛋儿往他胸膛凑了凑。 硬邦邦的,不是她喜欢的娘亲的香软感觉。 她嘴巴扁了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魏劭吓了一跳,方回过神儿,慌忙拍她安抚。 腓腓哭声更响亮了。 魏劭手忙脚乱。 本就浑身发热,这下额头都冒汗了。 “给我吧。” 小乔伸手接回了腓腓,抱住她轻拍几下后背。 腓腓立刻不哭了,小脸蛋委屈地蹭着娘亲,带了点急切地往她怀里钻。 “她饿了,我喂她。” 小乔侧身,稍稍避开他的直接视线,解衣哺乳。 腓腓闭目张嘴含住,用力地吸。 魏劭甚至听到了她怀里小人儿咕咚咕咚吞咽的声音,喉结跟着动了下,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 他定定地站在一旁,口干舌燥,浑身血液渐渐刺热。 腓腓在娘亲的怀里很快睡着了。 小乔抱她来到放置在大床畔备用的小床前,弯腰将她轻轻放了下去,替她盖好了被子。 她刚直起身,魏劭便掉头,抬脚往外去。只是转身仓促了,脚竟踢到了近旁的一个熏香坐墩。 腰鼓似的坐墩被他一脚踢翻在地,骨碌碌地朝前滚去,发出一阵响动。 魏劭心跳如雷,屏住了呼吸,看到小床上的腓腓动了动胳膊,又睡了过去,终于别过脸,声音微微变调:“你陪腓腓睡吧……我忽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去书房……” 抬脚又往外去。 “夫君,你不爱我了吗?” 他走到那扇屏风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泠而柔软的声音。 她来到了他身后,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腰身,环抱住他,面颊轻轻贴到他宽厚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魏劭后背僵直了。 房里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 小床上腓腓酣眠的呼吸声,仿佛也入了耳。 小乔紧紧抱了他片刻,将他强行转了过来,让他和自己面对着面。 他似乎并非抗拒,被她转了个方向。 人却依旧木头似的挺着,连手指头也不曾动一下。 她仰着脸,一双美眸含水笼烟凝视着他。 “白天我回来,看到门口你的坐骑停在那里,知是你回了,我心里很是欢喜……” 她停了一停,一双玉臂抬勾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唇瓣压上他干燥的唇,微吐香舌。 “夫君,我也是爱你的……” 喃喃低语,呼吸如兰。 魏劭双眸盯着她,呼吸仿佛突然间彻底失了控制,变得陡然粗重,呼哧呼哧喘了两声,猛地将她抱住,张嘴便吸咬住了她。 他用自己的嘴,狠狠地碾她娇嫩的唇瓣,铁臂钳住她身子,将她紧紧地贴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恨不得将她揉进肉里的那般力道。 小乔在他臂里浑身战栗,腹内情潮翻涌,胸前激凸,方才腓腓没有吸完的乳汁溢涌而出,转眼便将两人衣衫打湿。 魏劭喉咙里,发出粗浊的一声呻吟,迅速抱她横卧于榻,五指一把扯开衣襟,扑了上去张口含住,用力吸吮。 湿哒哒,黏腻腻,甜蜜蜜,他如腓腓那般埋首在她胸前,发出贪婪吞咽的咕咚响声,轮流吮吸,不肯释口。 小乔闭着双眸,螓首后仰,脚趾紧紧地蜷曲在了一起,极力忍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犹如电流轻触的酥麻,身子却还控制不住地战栗。 “不要了呀——” 她扭着身子,要他结束这种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颤抖的娇软声音戛然而止。 他如她所愿,放过了被蹂,躏的可怜两颗朱果,下一刻却刺入了她身体的幽深之处。 魏劭强忍住想要立刻驰骋她的念头,暂时停了下来,闭目。 回往渔阳途中的心底里郁结的炙躁和不安,在这一刻,忽然便消失了。 她的包容是如此的温暖。 即便还没做别的,只是这般,他也感到通体的舒适。 全身毛孔,在被她接纳一刻,陡然怒张。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已经多久没有体会过和她一起的这种美妙感受了? …… 即便是那日,他兵围东郡,她来找他,他最是愤怒的时候,面对着她,他也不敢说出那句一度已经冲到了他喉头的让她滚回乔家的话。 他怕她真的会走,以后再不回到自己身边了。 方才她说,她欢喜自己的归家,还说,她也是爱他的。 她对他防备至此地步,到底是在再一次地骗他,还是真的? 热汗从他的额头滚滚而下。 他是极不愿意承认的。 但就在这一刻,他心里清楚,他所有的不甘和不忿,在她的面前,或许都只能以缴械而告终。 因为他放不开她了。 …… 小乔慢慢张开一双美眸。 “夫君——” 她微启红唇。睫羽颤抖,眸色春波流转,若一头被制的小兽,在他身下鼻息咻咻,神情茫然而无助。 魏劭眸色变暗,咬牙狠狠地顶了她一下。 在她发出的娇吟声里,再次堵住了她的口。 …… 小乔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腓腓依旧熟睡,但身畔空了。 魏劭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148章 小乔屏住呼吸,悄悄地退了回来。 房里腓腓依旧安眠。 小乔吹灯,爬上床再次躺了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 慢慢地,眼角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溢出。 还没来得及流淌而下,便被她迅速擦去。 良久,小乔终于听到他轻手轻脚回房的声音。 他经过小床畔,停留了片刻。 借着朦胧的夜色里,小乔看到他伸手,似乎抚摸了下腓腓的脸庞,接着一阵轻微的窸窣脱衣声,身畔床微微一沉,他慢慢地躺了回去。 知他不想惊醒自己,小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 有时候,人大约都是需要时间和契机,才能撒手过去。 譬如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该说的话,她都说了。 该做的,她也会去做。 她愿意等待。 …… 初四是朱氏生日。 从魏劭父亲死了后,这十数年间,朱氏便一直不肯再过生日。 每年到了这日,徐夫人会叫人去金龙寺以朱氏名义捐香油烧功德香,再送一碗寿面到东屋。 十数年来,都是如此。 今年朱氏生日快到了,这几日魏劭恰好回来在家,家中又新添腓腓,徐夫人便提议为朱氏置办一桌寿酒,一家人共聚,再请几个平日亲近的族里亲族过来,一道热闹一番。 在朱氏的想法里,丈夫没了,自己从此断绝一切流于浮表的娱乐,才是对丈夫哀思的体现。 已经坚持了十几年,今年若破例庆生,从前的哀思之举,便如前功尽弃。 是以她不大愿意。 自然了,难得徐夫人今年有兴致这么提了出来,她起先推诿了下,也不敢过于违逆,最后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是故魏劭在家又留了几日,定于初五日,等朱氏过了生日便走。 转眼到了初四,这天魏家办了几桌寿酒。徐夫人、朱氏、魏梁母亲以及另几位族里年高的长辈一桌,其余人分坐剩下酒席。 小乔辈分低,本上不了主桌,因腓腓在旁,众人又都喜欢争逗抱她,便抱着腓腓陪坐在了席末。 朱氏穿了身孔雀蓝底起暗金福纹的簇新衣裳,坐于徐夫人的身旁。 席间欢声笑语,众人纷纷向她敬酒表贺。她脸上的笑意有点飘,腓腓也不过象征般地虚虚抱了一下。 只在魏劭给她呈上寿酒祝辞的时候,看着儿子,眼睛里才放出了欢喜之色。 其实前年投毒事后,徐夫人也并未怎么责罚于她。面壁思过了些时日罢了,对外更是没有透漏半句。 但朱氏的精神,从那之后,还是如同失去了倚仗般,有一段时日,整个人萎靡的厉害,性子也变得更加孤僻。 直到最近半年,才慢慢地有所好转,改礼佛,隔三差五也到徐夫人面前露个脸。 但魏家族人多少隐隐也听到了些风声,是以见她今晚这般,也未觉纳罕,知徐夫人有意热闹,无不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倒也不见冷场。 腓腓渐渐不耐烦再被人抱来抱去地逗乐,哭闹起来,徐夫人便叫小乔先带腓腓回去安置。 小乔辞了席,在春娘和乳母陪伴下回了西屋。 天气渐热,回来后先帮腓腓洗了个澡,随后春娘先抱她出去,小乔接着沐浴。 她洗完澡,穿了衣裳出来,房里春娘和乳母都不在了。 魏劭不知何时回了,正翘着条腿仰面躺在榻上,抱腓腓坐在他的腹部,逗她在玩儿。 腓腓四五个月大了,刚学会自己坐,这几天渐渐和这个爹混的也有点熟起来,坐在他腹上,被魏劭双手兜着左右摇晃,兴奋地咯咯笑个不停。 又顺他腹部往上爬,爬到了魏劭的胸膛上,伸出小手摸他鼻梁。 魏劭便张开嘴,口里发出“啊呜”一声,一口衔住了她的手。 腓腓咯咯笑声更大。 魏劭一副白牙,叼住女儿的手指,也跟着笑。 腓腓和父亲玩的不亦乐乎,看到小乔出来了,转头朝她咿咿呀呀。 魏劭便松了齿,抱着腓腓坐了起来,清了清嗓:“我身上出汗了,去冲个凉。” 小乔接过了腓腓。“衣裳都备好了,就在里头。” 魏劭看了她一眼,翻身下了榻。 平常这时候,腓腓都已经睡了。魏劭去了后,她被小乔抱在怀里,吃了几口乳,瞌睡渐渐便上来,闭上了眼睛。 魏劭出来的时候,小乔刚哄睡了腓腓,听到他出来脚步声,手指放到嘴边,轻轻嘘了一下。 魏劭便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 小乔抱着腓腓,轻轻放她到了小床上,替她盖被。 魏劭在旁,低头仿佛细细地端详腓腓睡颜,最后直起身,说道:“明日一早我还动身,歇了?” 小乔微笑:“好。早些歇息。” …… 房里灯熄了,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魏劭的手伸了过来,将她搂了过去。 他有力的手掌,紧紧掐住她的腰肢。 怕吵醒了腓腓,近乎是在压抑着的无声情状之下,做完了这场漫长的爱。 两人分开后,小乔浑身湿透,魏劭也仰面躺在她身边,大口地喘息。 房里光线昏暗,但小乔依然能看到他胸膛剧烈起伏的轮廓。 后来两人去浴房各自净了净身,回来再次躺了下去。 魏劭似乎很快就睡了过去,没见他再动过。 小乔却一直睡不着觉。她睁着眼睛,听着身边男人和不远处小床上腓腓的呼吸之声,迟迟无法入眠。 那个晚上过后,小乔和魏劭两人的关系,便一直像今晚这般。 不能说不好。 但当边上没了旁人,只剩他两个的时候,即便是做方才那样的事情,也再回不去过去那样的亲密时光了。 这几天里,他们说过的最多的话题,便是有关腓腓的事。 除此之外的话题,魏劭似乎有意躲避,也无和她说下去的欲望。 明天一早,他又要走了。 这次离家,也不知道他多久才能回来。 和他成婚后的这三年多里,她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变成了腓腓的母亲,和他却一直聚少离多。 或许这样的状态,还要一直持续下去。 …… 深夜,小乔终于也累了,迷迷糊糊快睡过去的时候,忽然,门被拍响。 大约是怕惊醒腓腓,敲门声很轻。 但小乔立刻就醒了,支起了肩膀。 魏劭仿佛也第一时间醒来,自己下去,开了门。 唤门的是今夜值夜老媪,略带惶恐,低声道:“男君,方才夫人那边黄媪来叫门,说夫人寿酒吃完回来没多久,人便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着。因夜深怕惊扰老夫人,无奈才来寻男君。” 魏劭微微一怔,立刻回屋。 小乔也听到了,已披衣下床,亮起了灯。 魏劭很快穿好衣裳,匆匆离去,到了东屋。那边一屋子的人都没睡,见魏劭来了,面露惶色。 魏劭进了朱夫人的屋,看了一眼。 被衾展开,看似人已上了床,中途又起来走掉了。 黄媪下跪:“戌中寿酒散了,夫人回来看似有些醉酒,我便服侍她睡了下去。夫人有半夜醒来要喝温水的习惯,我便进来加水,未料夫人却不见了。我方才带人四处都找了一遍,也未见夫人踪影,怕惊动老夫人不妥,是以告知男君。全是婢的疏忽,男君恕罪……” 魏劭问了几个地方,黄媪都摇头,说已去找过。 魏劭眉头微皱,出神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迅速离去。 …… 魏劭推开那扇半开的红漆大门。 宗祠里日夜都有香烛供着,专人看守。 只不过平常,只在供桌前供上左右两支香烛。 深更半夜,加上宗祠内里阔大幽深,烛火在夜风中晃晃荡荡,非但不能驱散阴影,反而凭添几分幽森。 魏劭疾步入内,看到自己母亲跪在供桌后的莲位群前,正在那里哀哀念叨。 “……夫君啊,从你撒手一走,这个魏家早便不是当初的魏家了……你母亲为何要把当初害了你和大郎的乔家之女娶进门……那乔女祸害啊,总有一天,连我儿子也要被她……” 她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庙顶回旋,令人毛骨悚然。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到魏劭站在门槛之外,仿佛吃了一惊,脸上顿时露出惶色,慌忙摆手:“劭儿,你莫往心里去!我只是多吃了几杯酒,这才胡说八道,你莫怪我,我早不恨乔女了……” 魏劭望着惧怕自己责怪的母亲,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跨了进去,说道:“母亲出来前,当告知下人一声。夜深,儿子送你回去吧。” …… 下半夜了,腓腓醒来一次,重新睡着后,魏劭还是没有回。 小乔派林媪去东屋问,回来说,男君在家庙里找回了夫人。夫人似乎吃醉了酒,男君在旁陪着。 小乔不再等他了,打发人各自回房睡觉,自己凝视了女儿睡颜片刻,俯身下去,轻轻在她额头一吻,熄灯上了床。 她感到有些累,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但睡的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 梦境起先模模糊糊,后来渐渐地,场景变的清晰了起来。 狂风卷打着窗牖,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男子,面容扭曲,目光狂乱而绝望,手里持着一把不住滴着鲜血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她逼了过来。 她恐惧万分,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后退,却退无可退。 忽然,那个年轻刘妃死后还盯着她的诡异目光和张浦那颗被砍掉的人头仿佛重合了。 血柱朝她喷涌而来,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几乎无法呼吸,不停地颤抖,哭泣,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噩梦,快些醒过来。 但无论她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醒来。 剑尖已经刺到了她的胸前。 她仿佛再次感觉到了温暖心窝被冰冷利刃刺透而出的那种可怕的体验。 在梦里她曾经经历过了无数次,再也不想重来一遍。 “不要——” 她嘶声大喊,泪流满面的时候,耳畔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蛮蛮!蛮蛮!” 接着,她仿佛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抱住,一瞬间,梦魇便被彻底挡开,消散退去。 第149章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魏劭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担忧双眸。 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房里也亮着灯火。 她泪盈于睫,面颊湿痕交错,前胸后背,更是布满了冷汗,衣衫紧贴于肉。 即便已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两只肩膀还在瑟瑟地发抖。 “你怎的了?” 魏劭声音焦急,将她搂的更紧,抬起另只手掌,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擦她额头的冷汗和面上的泪水。 小乔虚脱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魏劭端详着她。 “梦魇了?” 小乔不语。 “梦什么?”他催问,“到底梦见什么?” 小乔再次摇头。 她不想再哭了。 只是一个梦罢了,此刻梦已经醒来,不必再恐惧了。 可是眼泪却从她闭着的眼睛里继续涌了出来。 他愈催问,她的泪便愈发的汹涌。 以致于到了最后,竟完全不能自持,极力的压抑之下,身子抖的仿佛一片秋风里的落叶,眼泪很快就将他胸前衣衫打湿。 魏劭的心,也仿佛被她的泪水浸透,紧紧地扭结成了一团。 …… 他从家祠里找回母亲,将她送回到房里。 当他再一次从自己母亲的口里听到她说出久违了的对于小乔的根深蒂固的恨意,他下意识地感到抗拒和厌恶。 但在看到这个生养了自己的妇人因为担心自己的责备而在他面前露出惶恐不安神色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又涌出了一丝愧疚。 他陪着他已忽略了很久的母亲,等她入睡后才回来。 那时已入五更。 小乔睡的很沉。 他便没惊动她,打算趁着天亮前再合一眼,明日便照预定计划离开。 接下来的琅琊一战,他势在必得。 刘琰一手策了兖州事,但他选在这时机攻琅琊,正如先前对祖母说的那样,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复仇。 乃谋天下。 这样一场需要调动数十万人马的大战,战前准备繁复细致的程度,非常人能够想象。 虽公孙羊卫权等人会打理好一切,但他还是想早些过去亲自监军。 必要一击而中。 然后,他就被她在睡梦里发出的梦呓给惊醒了。 从未见过她在睡梦里会如此的不安。 起先他甚至唤不醒她。 …… “蛮蛮莫怕!有我!” 魏劭再次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地搂住,又低头,唇反复地亲她沁满了冷汗的额头,不住低声着安慰她。 小乔蜷在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压抑的整个人都抽了气,肩膀一耸一耸。 一阵轻微的摇铃声传了过来。 小床上的腓腓被小乔哭声给惊醒了,蹬了几下腿,努力想翻个身,翻到一半又滚了回去,呜呜两声,依旧不见娘亲在旁,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乔睁开眼睛,衣袖抹了下眼睛,人还抽噎着,便要从他怀里挣脱下床。 魏劭不放。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倒在枕上,手掌再次替她抹了下面上的泪痕,道:“你躺着。” 替她盖好被,他下床,抱起腓腓哄了几下。 腓腓两只小脚蹬踢着,闭着眼睛要哭要娘亲。 “给我吧——” 小乔坐起来。 魏劭示意她不要起来,自己过去开门,叫了一声。 春娘和乳母很快过来了。 “你们抱腓腓出去,哄她去睡觉。”他说道。 春娘望了一眼床上的小乔,也未多问,忙抱起还在啼哭的腓腓。 奶娘拿了件小斗篷裹住她,两人前后退了出去。 女儿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 小乔再次坐了起来,匆匆撩被。 “还是我来吧,腓腓认我……”她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带着浓浓的哭意。 魏劭关了门,转身朝她快步走来,将她按了回去,道:“腓腓有春娘和乳母照看,无妨。” 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说完,他便取了块预备给腓腓擦汗乳用的柔软布巾,坐在床边,替她擦拭脖颈和胸口后背的汗,擦完汗,俯身靠了过去,将她再次抱入了怀里。 “方才梦到了什么?吓成这般模样?” 指腹带了怜惜似的,轻轻抚过她还红肿的眼皮子,柔声问道。 小乔摇了摇头:“没什么……已经没事了……” 一双美眸,渐渐地却又现出一层薄薄泪光。 “和我说。说了就不怕了——” 小乔不断地摇头。 魏劭凝视着她:“是不是又梦到你前次告诉过我的噩梦?” 小乔仰脸,怔怔地望着他的面庞,情绪仿佛忽然在这一刻崩溃,再也忍不住了。 一双小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有个穿龙袍的男人,提着血淋淋的剑要杀我……我很害怕,我怕他把剑刺进我的心口,可是他一步步地朝我逼来……” 梦里的那个男子,不再是刘琰的脸了,变得模模糊糊,一片空白。 她看不清,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对方那张扭曲面容上的杀意。 这样一个分明熟悉,却又仿佛变得有所不同的梦境,才更加令人恐惧。 她打了个哆嗦。 “莫怕,我在的。只是一个噩梦而已。我绝不会让你被人伤害半分——” 魏劭抚她,安慰着她。 “……我还梦到了张浦……他脖子里喷出的血把我淹住了,我透不出气来……” 小乔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落。 魏劭一怔,目光里随即露出一丝浓重的懊悔。 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畔反复地道:“我的不好,那天不该气头上做了那样的事……是我吓到你了……我保证,我往后再也不那般凶你了……蛮蛮你莫怕……” 魏劭不停地安慰。 他越是安慰,她哭的便越厉害。 魏劭渐渐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一刻也不放松地抱着她,哄着腓腓般地轻拍她的后背。 小乔渐渐哭的累了,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她醒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 接着,脑海里便浮现出了昨夜的事。 东屋的人叫走了魏劭……他从家祠里找回了朱氏,陪着朱氏,久久未归……自己睡了过去,做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过的那个噩梦…… 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倏地睁开还浮肿的眼皮子,发现天已大亮。 魏劭也没走,依旧躺在床上,拥她而眠。 她只稍稍动了一下,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明,但两侧脸颊冒出的青色胡茬却是昨夜并没睡好的迹象。 两人四目相对。 “你今日不是要走吗?怎不叫醒我?” 小乔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回忆起昨夜自己在他怀里崩溃掉似的哭个不停的一幕,她的心里掠过一丝羞惭。 甚至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垂下眼皮,喃喃地问。 “我不放心你。” 魏劭凝视着她,说道。 …… 魏劭取消了原本今日离开的计划。 整整一个白天,他哪里也没去,一直留在房里陪着小乔和腓腓。 又一个黑夜,以它不疾不徐的步调降临了。 房里掌着明亮的灯火。 魏劭面朝里,侧卧在外。 小乔在床的里侧。 两人的中间,躺着刚刚洗过澡的腓腓。 腓腓已经忘记了昨夜被狠心的父亲给赶走的委屈。 当时她无论怎么哭,娘亲就是不来哄她。 现在好了,她躺在两人的中间,快乐地摇晃着手腕上戴着的小银铛,心满意足地蹬着腿。肚子饿了,就拱向香香软软的娘亲,寻她哺乳。 魏劭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她今早眼皮子的浮肿已经消了下去,乌发如云般地堆散在枕上。 虽已是孩子的母亲了,但那张美的能叫这天下任何男子都为之停驻视线的面庞上,却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丽气息。 魏劭最爱的,其实还是她的那双眼睛。 他至今还记得,和她成亲的那个晚上,第一眼在喜堂里面对面见到她的时候,她那双漂亮而灵动的眼眸,曾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深刻印象。 这大约也是后来,他偏爱碰触亲吻她眼皮子的缘故了。 腓腓吃饱了,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因为方才吸的用力,她的脖颈里又积了一层的汗。 小乔抬起眼睛:“夫君,替我递块帕子……” 她半启朱唇,睁大眼睛,看着魏劭忽然朝自己倾身,慢慢地靠了过来。 隔着身下的腓腓,两人的唇接在了一起。 小乔睫毛轻颤,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承受着来自于他的这个突然又温柔的吻。 “蛮蛮,莫怪我……” 二人耳鬓厮磨,魏劭低低地喘息,“我知我本非你良人……你再给我些时日,可好?”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150章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 魏劭忽牵着她手,从床上下来。 小乔被带到了他的那间书房里。 他入内,亮起灯火。 小乔略微困惑地看着。见他从一个秘屉里取出一只匣子。 正是她极其熟悉、就在数晚之前还刚刚见到过的那只。 魏劭捧匣子置于案上,自己坐于后,熟练地开启匣盖,示意小乔靠近。 小乔慢慢地走了过去。 内里,果然是那晚上她曾于门外窥过的那面旧帜。 折叠的整整齐齐,置于匣内。 “蛮蛮,你从前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匣里放的是为何物吗?乃我父亲当年的令旗。这上面的血,便是我父亲死前所染。这件遗物,多年以来我一直收藏……” 魏劭的视线停留在旧帜上,缓缓地道。 小乔屏住呼吸,慢慢抬起眼睛,看向魏劭。 他目光幽远而空洞,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当年我父与你祖父奉朝廷之命,同伐李肃。李肃势大。双方战前盟约为誓,约定从东西两侧同时进攻。我父亲出于对你祖父的信任,是以完全按照有应援的方式进行调兵布阵。到了约定时刻,我父亲照计划出兵后,还相信你的祖父会如约到位……” 他的视线落到小乔的脸上,手慢慢地捏成了拳,手背上的几道青筋,渐渐凸迸而起。 “我的杀父杀兄仇人乃是李肃,你乔家不过背信违约罢了。战无义战,不敌而死,无须怨人。但你可知,倘若那时候,你祖父哪怕是告一声他战前退出的消息,我父亲临时改变战策,即便最后依旧落败,未必也会败到如当日那般惨烈的地步!我父兄二人孤军难敌,死于乱箭之阵,随同的五万魏家军士,几全军覆没,最后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千残兵。” 他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蛮蛮,设身处地,为人儿子,倘若换成是你,难道你能无动于衷?” 他一字一字地道。 小乔慢慢地朝他走去,跪在了他坐塌的侧旁,握住他的手,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魏劭原本紧紧捏着的拳,缓缓地松开。 “和你无关,你无需道歉。” 他沉默了片刻。 “蛮蛮,不欲瞒你,我知当年事和你父亲无关,只是直至今日,对你乔姓,我依旧无法排解恨意。哪怕那日我叫魏梁以你之名去兖州为你父亲送贺礼,当时我想的最多的,也是为了让你欢喜……” “当年事的元凶,你的祖父已经死了。我便猜想,祖母应是看出我戾气冲心,执念过重,盼我做个心胸宽广之人,正好你乔家以婚姻求好,这才答应了当初的婚事。” “不管我这猜想是对,抑或另有隐情,蛮蛮,我天性所求本是快意恩仇,随心所欲。为你,我能忍。但要我彻底放下恨意,须知这于我来说,太难了。终其我一生,或许未必都能做到如祖母那般豁达的境地。” 他拿开了小乔的双手,起身。 小乔双手从他手背滑落,视线随他身影,怔怔地看他走到了窗前,推窗背向自己而立。 “蛮蛮,我非良人,知从你嫁我至今一直求全,你已尽善,最近这些时日,更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和委屈。我亦心知,倘我一日不能放下恨意,你我便一日不能真正无间。” “容我多些时日,慢慢想清楚。” 他回过头,注视着小乔,眸光凝峻,缓缓地说道。 …… 魏劭次日离了渔阳。 七月底,魏劭以李典都督泰山军事,驻兵章丘,指青州;李崇张俭都督沛地诸军事,指徐州;自己亲督谯郡,剑指琅琊,兵分三路,拟分路同时出击,各个击破。 消息传出,天下皆震动,万万没有想到,魏劭竟然如此便对琅琊汉室公然发动了进攻。 琅琊朝廷匆忙调兵遣将,军事全力应对以外,王霸董成等人檄文不断,摛藻绘句,文采斐然,公告天下,痛骂魏劭逆天而行,是为谋逆,斥他为幸逊之后的不二逆贼,号召天下诸侯勤王,共伐之。 琅琊朝廷檄文发遍天下之时,八月中,李典攻下了昌邑,迅速切断琅琊朝廷与青州的联系。 八月底,南路的李崇张俭夺下徐州。 九月上旬,魏劭攻破阳都,兵锋直指琅琊朝廷。 最后一战,一触即发。 …… 发生在古齐鲁大地上的这场战事,震动了九州。 卫道者痛骂魏劭为乱臣贼子,天必谴之。 南方豫州盖照、庐江宋陵、江夏刘筌、长沙吴璠,诸多地方诸侯,短短一个月内,效仿汉中乐正,趁机先后分别称帝建国。 南方瘟疫尚未过,黄州、彭泽又逢灾荒,白米万钱一斛尚不能买,民不聊生。便有长江水贼陈英借妖道道术,自称天王转世,打着天道旗号纠合流民,凡攻下一地,如蝗虫过境,不顺者一概被冠以触犯天条之罪加以屠杀,更以人尸为军粮,称“早攻城,晚食肉”,如此激励部下,短短数月,竟纠合至了十数万之众,自号陈天王,越过长江逼向富庶的淮扬,来势汹汹。 南方大乱。 但在渔阳,一切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民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茶余饭后,闲谈几声君侯攻伐琅琊事罢了。 所谓汉室刘姓正统的影响力,在北方,早已经一落千丈。 寻常百姓人家,谁管天下为何姓氏,所求不过为饭饱衣暖。 魏劭统一北方的这数年里,地方任用贤能,废除苛法,减免赋役。乱世之中,庇他们有口饭吃,过上安稳日子,他们便认魏氏君侯为天。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 洛阳大明寺里,有一著名高僧伽昙,年轻时从天竺来到洛阳,留居数十年,从事译经、宣讲佛法。 去年魏劭占洛阳后,徐夫人听闻伽昙之名,派专人请他来渔阳宣法,伽昙欣然应邀而来。 九月十五,适逢金龙寺一年一度的法会,高僧伽昙开坛讲法,是以盛况更胜往昔,连做七天。 徐夫人带朱氏去了金龙寺听法。 小乔未去,留在家中照料腓腓。 腓腓六七个月大了,长出乳牙,上个月开始,小乔安排她渐渐断乳,开始辅食。 腓腓起先很是抗拒,一个月下来,如今渐渐也习惯了新的吃食。 这晚上,到了腓腓饭点,春娘端来一碗以羊乳调和的肉糜粥,喂饱了腓腓后,小乔陪她玩耍片刻。 戌时,见她渐渐犯困,哄睡了她,自己也觉得累,便打发掉乳母侍女,自己跟着闭门上床,房里只留春娘陪夜。 她睡了一觉,醒来半夜了。 四周静悄悄的。 女儿睡的很稳,春娘均匀的呼吸声也清晰地传入小乔的耳里。 小乔闭上眼睛,想再继续入睡,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魏劭攻琅琊,一开始虽顶了个谋逆的骂名,但这种骂名,随着他的顺利推进和南方诸多诸侯自立为帝,已渐渐尘嚣落定。 倘若不出意外,最迟到这个月底,琅琊朝廷必灭于魏劭之手。 那时候,天下十分,其中七八分将入魏劭囊中。 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皇图霸业? 比她梦中的前世,魏劭将近而立称帝,这一辈子真的提早多年。 他要封腓腓为公主的那一天,想必是不远了。 他也不会再动乔家了。兖州如今更是稳当。即便城门大开,没有一兵一卒,也无人敢犯。 父亲双目虽依旧失明,但从前次通信来看,他对此看的很开,十分豁达。 还有阿弟,如今在并州,也是一切顺遂。 小乔觉得自己心满意足了。 她得到了魏劭的爱和因爱而生的容忍,庇了家人,有了可爱的女儿。以当初那样的局面,能走到今天,她想不出来,自己还夫复何求? 但是今夜,这般醒来,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她虽依然感到疲倦。 却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觉了。 最后她从床上爬了下来,趿了双软底绣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片白色月光,来到女儿的小床前,看了下她盖的被,替她拉了拉,随后无声无息地来到那扇窗前,轻轻推开了窗。 一轮明月高高悬于头顶,清辉遍照人间。庭院里花木扶疏,暗影交错,不知哪个角落,偶传来一两声秋虫的咕哝之声,显得这个秋夜,倍加的幽静。 小乔斜斜地靠在窗边,仰面望着头顶那轮蟾宫明月,渐渐玉臂生寒,才惊觉方才起身时候忘记披衣,便双手交握胳膊,轻轻揉擦了下,随即探手正要关窗,视线忽然定住了。 对着窗户出去不过十来步远的东南一角,植了一株木樨。 木樨树影之下,此刻隐隐似有一团人影立在那里。 只是角落光线昏暗,她方才竟未觉察。 徐夫人和朱氏去了金龙寺,要几天后才归,家里的护卫,贾偲做的极其周到,夜间俱安排护卫值守。 但如此夜半时分,西屋内院这样的地方,决计不可能会有护卫入内。 这个黑影,必是外来之人。 小乔浑身汗毛陡然竖立,正要高声呼叫,看到那个黑影微微一晃,竟朝自己疾步而来。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便到了她的面前。 月光照出一张半明半暗的男子面孔,目邃骨峻。 虽已经年未见,但她依旧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魏俨! 第151章 小乔停了一瞬,飞快关窗,被魏俨一掌给撑住,身形敏捷如猿,已顺窗而入,停在了她的面前。 月光流泻而下,落在他身后的窗台上,描出了一个身形轮廓,他的面容却如月的背面,隐没于完全的暗影里。 只剩一双眼睛,闪着微微的暗光。 身后忽然起了“啊——”的一声惊叫。 魏俨一个箭步过去,一掌而下,刚惊醒爬坐起来的春娘闷哼了一声,一头又倒了回去。 魏俨击昏春娘,走到烛台前,点亮了烛火,慢慢地转过身。 他穿了身青色的寻常汉人衣裳,数年未见,除了蓄留短短髭须,脸容和小乔记忆中的差不多。 只是从头到脚透出的那种感觉,却不大相同了。 小乔在他的身上,仿佛嗅到了一种头狼的嗜血气息。 见他双目闪闪落向自己,她的心口砰砰地跳,全身绷的紧紧,戒备地盯着他,慢慢地后退,将还熟睡中的腓腓护在了身后。 魏俨视线扫过她身后的那张小床,目光微微一动。 “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开口道,声音低沉。 电光火石之间,小乔放弃了开口叫人的念头。 这间屋里只有自己和腓腓,再加个被他一掌击昏了的春娘。 即便她此刻张口大呼叫来了人,倘若魏俨存心不良,要对自己或腓腓不利,于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她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你意欲为何?”她直接问。 她并没问他如何进来的。 贾偲虽安排巡逻护卫,但以魏俨的身手,加上他对魏府环境的熟悉,以夜色掩护避过巡逻闯入内院,并非不能之事。 魏俨没有作声,两道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注视着她,双目一眨不眨。 细细凉风从窗牖里里渗进,掠动灯火,摇曳着昏黄的烛火,他的目光也似随之明灭不定。 在她的面庞上停驻了片刻,沿着脖颈,慢慢下落。 小乔身上还只穿着方才睡觉的一件薄薄月白衫子,领口微敞,露出了一段光洁胜雪的玉颈。 她转身,从床头衣架上拿了件浅紫衣裳裹身,包的严严实实,低头系好衣带,转身重新面对着他。 “我该唤你为何?长兄?抑或匈奴渐将王呼屠昆?” 她冷淡的目光投向了他。 单于王帐之下,除了左右贤王、左右日逐王外,又设左右渐将王,共六人,成六角之势。 魏俨去匈奴的数年间,展露峥嵘,又助他祖父老单于征服盘踞葱岭多年的匈奴宿敌东胡人,杀东胡王,尽得民众和畜产,此一仗还救了老单于,避过一支原本透他胸口而入的弓弩,得老单于的赏识,破格被封右渐将王,领原本东胡葱岭的属地。 数个月前,小乔有回去北屋,仆妇见她来,自不像外人那般通报。小乔进屋时,在门口无意听到徐夫人和钟媪谈及魏俨,正好说到此事。 当时徐夫人的口吻,既是思念,又似带了隐忧。 魏俨唇角微微一扯,慢慢朝着小床走来,最后停在小床边,微微俯身下去。 “这便是你和二弟的女儿?” 他端详酣睡中的腓腓。 “真美……像极了你……” 他凝视着腓腓,低低地道,慢慢伸手,似乎想碰触腓腓的面颊。 “魏俨!” 小乔蓦地提声。 “你深更半夜闯入内院,无礼我便不和你计较。我知你必有所图,你到底意欲为何?” 魏俨的手停住了,慢慢收回,转过身来,朝着小乔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小乔没有后退。 魏俨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臂之隔。 近的他似闻到了来自于她的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你不怕我?”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光渐渐仿佛迷离,神色古怪。 小乔冷笑:“这里是我家,我为何怕你?你虽仗着熟识方位避过了贾偲所设的岗哨闯到这里,只是你莫忘了,此处君侯府邸!我若喊一声,倘你还能全身而退,这个魏字,往后便可倒写了!” 魏俨默然片刻,目光渐渐清明,忽道:“你所言没错,我来,确是有事。” 他顿了一瞬:“刘琰遣使者来王帐,许诺以河套之地,换单于铁骑攻袭南下,缓他琅琊之急。单于倒未必拿他之言当一回事,只他已年迈,日益老朽,一生唯一遗憾,便是未能将从他手中所失的河套再次夺回,是以被说动,不日,便要借这机会,三十万铁骑尽数南下,对云中白登上谷三地发动突袭……” 河套括湟水、洮水、桑乾河等流域,自古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数百年来,从北方匈奴兴起之后,河套便成匈奴的觊觎之地。 老单于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在他二十多岁刚继任单于的时候,以雷霆铁血之姿,从刘姓汉室的手中夺走了河套,叫匈奴人南下牧马放羊了二十年。 后魏劭祖父镇守北方,经数次大战,夺回被占的河套。最近的这二十年间,单于虽数次意图再攻河套,但一直受阻,纵然铁骑踏平西域东胡,心中难免也意不平。 小乔脸色大变。 魏俨抬举左手至面前,看了眼自己那只戴了截乌铁套的小指。 “当初我离开魏家之前,曾断指起誓,外祖母在世一日,我便不杀汉人一丁一口。我虽一卑鄙无耻之徒,但立过的誓,还是记得。此次南下突袭,我不请战。” 他的目光,落于她失了血色的一张娇美容颜之上:“我当日既辞了魏家归于匈奴,如今便是匈奴之人。即便不请战,今日本也不该报讯。只是外祖母于我,终究有抚育之恩。是以我来传讯,和魏家的抚育之恩作一个了断,从今往后,我再不是汉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乃匈奴人呼屠昆。” 床上春娘方才被击后颈晕厥,渐渐也快苏醒,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 魏俨深深看了小乔一眼,转身疾步往他方才翻入的那扇窗户走去,翻窗而出。 小乔回过了神儿,追了上去,冲着月光下那团身影道:“自你离去,祖母一直思念。你既来报讯,何以不亲见祖母向她禀告?” 见前头背影稍稍一顿,随即继续朝前,一个错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春娘终于苏醒,猛地坐了起来,环顾一周,见房里点着灯,小乔正在窗前,看起来并无异样,松了口气,揉着依旧疼痛不已的后颈,呻吟道:“女君方才和人说话?我方才睡梦之中,仿似也看到房里进来了个黑影,正要叫,就不知道了……我这是做梦,还是出了事?” 小乔转身,提笔匆忙写了封信。 片刻后,贾偲便急匆匆赶来,道:“女君突然唤我,可有吩咐?” 小乔将信交给他:“火速去金龙寺交给老夫人!片刻也不能耽误!” …… 天刚蒙蒙亮,徐夫人便从金龙寺回来了。 一回来,小乔立刻跟入,将昨夜魏俨来报讯的经过说了一遍。 自然,略过了前头,只提他报讯内容。 徐夫人不语,只闭目而坐。 片刻后,奉命留守渔阳的雷炎带了两偏将和数名裨将,匆匆赶到。 除了边境各军镇,魏劭于雁门和范阳,也各留有五千驻军。 徐夫人安排调兵遣将,完毕后,道:“以流星马知照云中白登上谷三地守将,严加防范,若匈奴来袭,务必死守,等援军的到来,其余各军镇相互呼应,有消息立刻通报到我这里!” 雷炎得令,带人匆匆离去。 一行人走后,徐夫人凝思片刻,忽然咳嗽个不停。 一旁钟媪急忙递帕,又抚揉她的后背。 自从那年相继出了魏俨和投毒事后,徐夫人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 小乔忙倒了一盏温水,等徐夫人咳完,递奉上去。 徐夫人喝了一口水,放盏,等喘息稍平,对小乔微笑道:“莫怕。一早已经传信给劭儿,很快便能回兵。匈奴铁骑虽来势汹汹,但我魏家儿郎也是身经百战,必能过的了这一关!” 一旁钟媪神色凝重。 小乔问:“祖母,夫君最快回兵,需要多久?” 徐夫人沉吟了下:“以精兵简行,消息递到后,半个月。” “也就说,至少二十日。祖母,以十万守军对匈奴三十万铁骑,再加雁门和范阳留守军力,即便死守,恐怕也将是一场艰难恶战。” 徐夫人独目看向她:“你有话说?” 小乔跪到了她的身前。 “祖母,若是向湟水一带的羌兵借援,赶到这里,大约多少天?” “最多十日……”徐夫人蓦地抬眼:“你的意思?” “何不火速去向卑禾羌人借兵来援?我料只要开口,原旺族长定会出兵。羌人勇猛善战,不逊匈奴,若肯来援,即便不能打退匈奴,至少也能帮助守军顶到夫君回兵。” 徐夫人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以十几万的守军,想抵住匈奴三十万铁骑,坚守二十余天,困难确实不小。 一切尽力罢了,以求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方才她对小乔那么说,也是以安慰她居多。 在徐夫人的心里,已经想好,为稳妥起见,尽快先送她母女离开渔阳。 忽然听到这个建议,心中也是微微激动,点头道:“此法可行!” 第152章 魏劭祖父当年将州治从范阳迁到距离边防军镇更近的渔阳,本意便是为了抵御匈奴。 上谷距离渔阳,不过三两天的马程,一旦上谷有失,渔阳也岌岌可危。 是以信使出发,见完随后赶到的渔阳令,安排了边境撤离民众的诸多事项后,徐夫人唤来朱氏和小乔,叫二人速紧收拾东西,带着腓腓先行撤往更为安全的范阳。 “祖母不走,我也不走。” 小乔立刻拒绝。 朱氏已经得知了匈奴南犯的消息,本就在忐忑,一听到徐夫人如此安排,便知渔阳也可能有失,面色立刻变得灰白,犹豫了下,道:“媳妇也不走……” 徐夫人猛地一顿拐杖,怒道:“我留下是为了坐镇渔阳,你二人留这里何用?不过为我徒增牵挂!我意已决,不再更改!你二人速带着腓腓给我上路!”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又起了咳。 才咳几声,便勉力压了下去,喘息有些不定。 朱氏瞥她一眼,瑟缩了下,不再开口。 小乔望着徐夫人白发苍苍的容颜,顿了一顿:“如此,孙媳妇便听祖母的话,这就离开。” 徐夫人神色这才缓了,注目小乔片刻,缓缓地道:“渔阳会无事的。我叫你离开,只是做万一打算罢了,你勿多心。你们这就走吧。” 小乔鼻头发酸,压下心中万千情绪,到她面前,朝她跪下叩拜。 …… 匈奴南下,徐夫人将坐镇,与军民共同抵御来犯,援军也不日便可到,召民众一道参与抗击。 凡自愿参战者,可至渔阳衙署,领取盔甲武器。 这则官府布告,张在了渔阳四城门边。 但渔阳令同时也遵了徐夫人的命,于两日内大开城门,允许民众自行撤离渔阳,等局面稳定之后,再行归城。 城了民众起先并不肯撤离。或者说,不愿相信。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在谈论此事的民众。 渐渐的,不知哪家哪户,开始携着家什从南城门出城。 恐慌气氛便开始蔓延,越拉越多的民众相继离开。 小乔坐在疾行的马车中,沿着驰道往范阳去的时候,道路的两边,到处都已是被马车抛在身后的和她去往同个方向的民众了。或拖家带口、或推着独轮车,或步行,做母亲的背着孩子,做儿子的搀扶老母,从北至南,远远望去,两道人流,犹如长龙般连绵不绝。 小乔和朱氏同坐在一辆马车里,春娘抱着腓腓在旁,其余同行的仆妇侍女,坐在另辆车中。 朱氏从城里出来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神色呆滞,就连腓腓也似感觉到了周围大人的凝重气氛,一反平常的娇态,乖乖地被春娘抱着,不吵也不闹。 路上走了两天,第三天,马车终于抵达范阳,被范阳令迎入城,安置好后,小乔在床上哄睡了腓腓,沉吟着时,忽一个仆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说夫人情绪忽然失控,自己这些人安抚不住,求小乔过去看看。 小乔让春娘看着腓腓,自己匆匆过去,见朱氏在房里走来走去,嘴里不但念叨:“灵位!灵位!我竟忘了将夫君和伦儿的灵位一并带出!我的罪过!我的罪过!” 这几天在路上,她的精神便不大好,此刻脸色更是苍白,额头不住地滚下汗滴,抖着嘴唇,模样难看极了。 一看到小乔,立刻扑了过来,紧紧地捉住她的胳膊:“你公公和你大伯的灵位还没带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手劲极大,掐的小乔胳膊发疼。 小乔挣脱开:“祖母说过,渔阳会无事!婆母还是安心留下好生等着,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朱氏盯着她冷笑:“你自然不担心了!你嫁来我魏家,本就没安什么好心!渔阳破,你人都出来了,还和你有何干系?” 小乔注视着朱氏,道:“婆母,我正想来和你说一声,我是要回去的。” 朱氏一愣。 “祖母年迈,如今身体也欠佳,不能让她一人留在渔阳。只是那日我若坚持,祖母必不应允,是以我先送腓腓到此。你们在这边安顿下来,我今日便返回。” 朱氏嘴巴微微张了张。 “婆母一路辛苦,没睡一个安稳觉,既到了这里,且好生歇息吧,勿再胡思乱想!放心,公公和大伯的灵位必定无虞!” 小乔吩咐仆妇好生服侍朱氏。 她如今也才不过十七岁而已,容颜里尚带着几分少女娇稚。 只是此刻,无论是说话的语气,抑或目光里透出的毅色,却带着令人不容置疑的一种力道。 不但近旁几个仆妇,便是朱氏,竟也说不出个半个不字。 只定定地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神色灰败,颓丧无比。 …… 魏俨带来的消息是确切的。 方两日,匈奴三十万骑兵,越过边河,直扑云中白登上谷三地。 尽管守将已竭尽全力,但乌维势在必得,出动了全部精锐,骑兵声势浩大,带着惊人的破坏力量,在多点坚守数日后,云中白登民众都撤退的差不多了,徐夫人做出了主动放弃云中白登的决定。 调集全部力量,死守直通渔阳的防线上谷。 上谷城外,每隔二十里,设一道防线,深挖战壕,下插锐矛,用以阻挡匈奴骑兵的汹汹来势,尽量将马战转为对魏家军士更有利的近身肉搏之战。 这样的防线,一共设了三道。 每一道防线,必须要拖住匈奴至少一日。 匈奴应也是存了攻下渔阳的打算,一开始,就以上谷为重点攻克目标,对这里发动了凌厉的攻势。 一开战,徐夫人便离渔阳,亲自赶赴到边城,为奋勇作战的将士鼓舞士气。 但毕竟年纪大了,又一路颠沛,从云中赶到白登,随后去往上谷的途中,病倒了。 接连三天,徐夫人带病,坚持上阵,亲自为守护防线的将士击鼓助威。 守军在徐夫人的激励之下,打退了匈奴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 原本预定的三日防线,竟整整坚持了五日。 到了第六天,才终于退守入了城池。 当日,面对匈奴的攻城之战,徐夫人依旧亲自于将士同上城墙,击鼓助威。 但是下城墙的时候,徐夫人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她本就年迈,之前身体欠佳,连日来思虑过甚,如今体力又透支的到了极限的地步,一倒下去,病势便沉重无比。 总领此次保卫战的雷炎,虽想隐瞒,但徐夫人倒下了的消息,还是在守军里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匈奴三十万骑兵,不分日夜,攻势如此一波波如潮水而来,阵仗何等的浩大,便称雷霆也不为过。 在君侯主力大军尚未回归的情况之下,如今的战斗目标,虽是力求防住匈奴攻势,等待援军的到来。 但三十万匈奴围城,压力何其之大。 魏家军士之所以能坚持到此刻,靠的全是一个信念。 徐夫人便如他们的主心骨。她突然倒了下去,今日没有现身,守军的士气,多少受到了些影响。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匈奴左贤王太子乌维,亲自赶来上谷督阵,以千骑长万两金来作为攻下渔阳的悬赏。 匈奴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上谷北城门外,狼旗遍野,遮天蔽日,攻防战斗的间隙,魏家军士面带凝重的疲色,听到匈奴人整齐的铁甲振歌之声,隐隐随风传入城内。 …… 徐夫人苏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城墙上的震天厮杀之声,挣扎着起身。 被钟媪阻止。 “战况如何了?我须得亲自过去!你莫拦我!” “女君来了!” 即便一向沉稳如钟媪,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声音微微发颤。 “老夫人放心,女君带来了一面老君侯当年的战旗,她已代替老夫人,去为军士鼓气,激励奋战了!” …… 匈奴人稍事整歇,又发动了新一波的攻击。 从昨夜开始,攻城战就没有停止过。 匈奴人的目标,就是在魏劭回兵之前拿下渔阳。 雷炎杀的双目赤红,已经记不清,他统领着这群将士,到底打退过多少次的匈奴人进攻了。 箭矢如雨,石炮纷飞,城墙之下,尸体堆的越来越高,匈奴人的呼啸之声如在耳畔,随着天色渐两,一张张染血的兴奋面容也能够看的一清二楚了。 他渐渐感到隐忧。 作为此次保卫战的统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士气对于打退敌人的进攻,是何等的重要。 稍有气馁,防线就有可能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旦破了口子,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难保了。 便在这时候,城墙身后的那座高台之上,从昨日起便开始陷入沉寂的那面战鼓,忽然再次被催擂了。 鼓声隆隆,如雷奔行,如云翻卷,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在这犹从天而降的烈火轰雷声中,魏家军士转过一张张染满了尘泥和血痕的疲倦的脸,他们惊奇无比地看到,徐夫人曾站立过的那块地方,如今再次多了一个人。 女君竟然现身了! 他们年轻而美丽的女君,身穿徐夫人的甲衣,接替了徐夫人,继续和他们一道保卫城池,保卫渔阳! 在她的身畔,一面簇新的黑色大旗,随风猎猎而扬。 旗帜正中,绣了一只金色的虎头,獠牙虎视,宛若宣威耀武,慑人魂魄。 “魏家军士们听着,四十年前,你们君侯的祖父,就是打着这面虎旗,从单于的手里夺回了被占的河套,令匈奴人至今再不敢南下牧马!而今匈奴人却想玷辱它的荣耀,你们能答应吗?援兵很快就到,你们的君侯,也即将引兵归来!他需要你们再坚持下去!我以魏氏女君的名义和你们歃誓,我必坚守在此,与你们战到打退匈奴的最后一刻!” 女君随着战鼓而来的声音,仿佛压过了城墙之下的喧嚣。 “不答应!” “不答应!” 军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热血沸腾,纷纷怒声呐喊,吼声震天。 第153章 上谷保卫之战,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月。 坚岩所铸的厚重城墙之上,到处是刀砍斧斫和火烧过后留下的斑斑痕迹。血染红了城墙下的黑土,一层一层地渗进岩壁,空气里,充满了恶臭的血腥气味。 匈奴人的如潮攻势,一波波而来,又被一波波地打退。 数日之前,一支五万人的羌军在乔慈的率领下终于赶赴而至,给陷入重围的魏家军士以有力的支援。 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匈奴大军没有来得及防备的情况下,从侧翼撕开了一道包围口子。城内魏家军士得讯,在战鼓擂擂声中,开城门列阵冲杀而出,与羌军并肩作战。 匈奴本就长于骑兵野战的作战方式,重兵压境,攻城多日不下,士气本就有所低落,忽境况突变,对手列阵搏杀,事出突然,猝不及防,不但被打的后退了十数里地,还折损了数名千骑长,狼狈不堪。 因不知援军数量,乌维一时不敢再发动攻城,命原地整理队伍,既为喘息,也为打探敌情。 …… 苦苦坚守了十来日的围城之困,随着援军的及时赶到,终于稍解。 魏家军士以少敌多,浴血奋勇抵御匈奴。魏氏两代女君先后亲登城墙,和军民共生同死。这个消息也如插上了翅膀,传遍了渔阳四野。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从逃难路上掉头,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 男人穿上从战死者身上脱下的甲衣,拿起染血的刀剑和长矛,一同加入保卫作战行列。 女人在小乔的带领下,照顾伤员,为浴血奋战的将士及时送上热汤热饭。 短短数日之内,奔赴来了数以万计自愿加入保卫之战的民众。 军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 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下去,绝不退让一步。 …… 乌维开始对战局感到不安。 他是单于的儿子,屠耆太子。然而他的声望,在王庭里却一直不及他的叔父日逐王乌珠屈。 乌珠屈当年以魏氏女为王妃,匈奴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认为他能夺魏氏女,是件荣耀之事。 数年前,乌珠屈迎回了他那个魏氏王妃的儿子魏俨。 匈奴王室或贵族子嗣里有带汉人血统的,这并不稀奇。如今王庭里的伊酋若王和深得单于信任的谋臣伊秩訾王,都是从前汉室送来和亲的公主之后。 但这些人,都不似魏俨,能让乌维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感到空前的威胁之感。 魏俨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名声竟大起。从他征服了顽强盘踞葱岭几十年的东胡人,将东胡之地也归入匈奴二十四部之一后,匈奴人便开始亲热地以呼屠昆的名字来称呼他。 就连单于,也破格封他为渐将王——这是个有资格统领万骑的大王之号。 乌维对此极其的戒备。 所以不久之前,当琅琊朝廷的皇帝刘琰遣使者通过从前降了匈奴的汉臣表达他求好借兵的意图时,乌维从中大力转圜,终于说服单于出兵,由他统领南下。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这个时候,他本应当早已攻下渔阳,不但一雪多年以来匈奴人被魏氏打压、夺走河套之地的前耻,更重要的是,在崇尚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匈奴王帐里,他也太需要这场胜利,让单于,让族人,更要让一直以来质疑自己的匈奴贵族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这些人看到他的能力。 但是他没有想到,战局竟会如此延滞在了上谷。 他没能抓住一举歼灭十万魏家守军的机会,让他们得以借到羌兵为援,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战机,现在,时日再多拖延一日,对他便多一分的不利。 再拖延下去,万一等到魏劭回兵,局面如何,他更没有把握。 他统领匈奴精锐之师,以多战少,他输不起这场战事。 第二天,乌维便重新调集人马,在天亮前的一刻,亲自督阵,倾巢而出,向对面的汉羌联军再次发动凶猛的进攻。 杀一人,得赏金。 杀十人,得美女。 杀百人,封百夫长。 而若能破城,夺得那个击鼓助阵的魏氏女君,封千户,赐侯爵! …… 恶战从早延续到了傍晚。 雷炎和乔慈奋不顾身,率众抗击死守。 厮杀声响彻耳鼓,城门附近的野地里,被尸体占满了落脚之地。 匈奴人便踩着同袍一层又一层的密密麻麻尸体,架云梯,挖城墙。 城头,军士倒下去一个,立刻会有身后的人填补而上。 城门东南角的一侧,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匈奴人充满兴奋的一阵狂呼。 头顶流箭嗖嗖,一支流箭落下,插在了一个战死军士的后背之上,距离小乔不过半步之遥。 小乔早已感觉不到恐惧了。 她和两个女人抬着一筐石炮继续登上城墙,看到贾偲血流满面地朝自己奔了过来。 “女君快随我走!” 贾偲吼道。 “城要破了?” 小乔问,语气沉静。 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有合眼了,面白若纸,双眼干涩,风一吹便似有泪意,人却分毫不觉疲倦。 “东南城墙被凿破一道口子,乔公子率人正在堵着缺口,全体军士也已做好巷战准备,誓守上谷,绝不让出半寸!贾将军命我速将女君送走!剩余女人也都速速撤退出城!” “你们立刻从南城门走!这里无需再用你们了!” 小乔立刻对女人们说道。 女人们眼中含泪,向她下跪,起身纷纷离去。 守城之战,倘若到了这种巷战的地步,小乔心知,自己再留下,确实只会成为负担了。 徐夫人病势沉重,所幸数日前,已被送出上谷。 面对三十万来势汹汹的匈奴铁骑,坚守到了这一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闭了闭目,手扶住城墙。 “女君!” 贾偲觉她异样,伸手要扶,快碰到时,又停住。 小乔定了定神,睁开眼睛道:“我无妨。我这就走。” 忽然就在此刻,远处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万马奔腾似的声浪。 这声浪起先若有似无,渐渐宛若闷雷,清晰入耳。 随着声浪的迅速推进,脚下的大地和城墙的角楼跟随它的节律,如同地震般的微微起了颤抖。 杀红了眼的作战双方也都感觉到了这越来越清晰的异乎寻常的地动。 匈奴人停止了攀爬,城头的军士止住了刀枪,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小乔出神了片刻,猛地提起裙裾登阶。 她一口气冲到了城头的高台之上,眺望前方。 夕阳的方向,远方原野的尽头,她看到长长一排宛若潮线的黑色军团朝着城池的方向,迅速奔涌而来。 …… 在上谷守卫之战进行到艰难的第二十二日的时候,燕侯魏劭终于带着他的大军,赶回来了。 …… 魏俨独自停马于高岗之上,眺望远处裹着金色夕阳而来的那支军队的影子,神色淡漠。 片刻,他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上谷城池的方向。 距离有些远,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只依稀见到那个立于高高鼓台上的模糊倩影。 但他知道那是她。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能一眼辨认出来。 忽想起了那一年,也似此刻这般,他曾远远地眺望她于鹿骊台上击鼓的一道背影,心怀不可言说的痴妄之念。 而今,她依旧是高贵的魏氏女君。 而他,却连名字也不叫魏俨了。 他出神了片刻,蓦地掩了眸光,挽提马缰,低低喝了一声,掉头,一人一骑纵马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高岗的尽头。 …… 君侯领军,及时而归,上谷城墙之上,欢声雷动。 鼓声雷雷,杀声四起,爬了一半城墙的匈奴人纷纷跌落。 军士大启城门,迎杀而出。 这场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的上谷保卫之战,没有任何悬念地收尾了。 魏劭归来,带着魏家那支丝毫不逊于匈奴骑兵的铁骑,杀气冲天,雷霆之怒,直达修罗地狱。 匈奴丧了军力优势,连日攻城受挫而低落的士气更是瞬间跌到了谷底。 草草抵挡一阵,便兵败如同山倒,一路往北溃败。 追逐战直到次日。 匈奴死伤、被俘,竟达十万之数。 …… 许多次,分明觉得只要再冲一下,城内守军便要抵挡不住,破城近在眼前了。 但一次次,机会却流失而去。城池扎在那里,只隔一道城墙,却始终无法攻破。 乌维越过河界仓皇逃回草原的时候,依旧不敢相信,他踌躇满志,重兵南下突袭,最后竟会以如此惨淡结局而告终。 …… 上谷围城之难解除,城池上空压抑了多日的肃杀凝重气氛也彻底消除。 到处可闻欢声笑语。 小乔来不及喘一口气,立刻赶去设于距离城门不远处的临时救治之所去看阿弟。 乔慈手臂后背都负了伤。军医正在为他疗伤。 因为失血不少,他的脸色有点白,但精神抖擞,一边伸着胳膊让军医给自己裹伤,一边与围拢过来的一群魏家军士谈笑风声。 “乔公子,听闻羌女妩媚多情,有中意的郎君,便主动赠花示好,乔公子一表人才,应收过赠花?” 一个刚包扎好伤口的军士发问。 大战过后,男人难免往哪上头想。 乔慈丝毫没有架子,这些天带着搬来的卑禾羌兵和魏家军士同生共死,早打成了一片。那军士好奇发问,边上众人便哈哈大笑。 乔慈脸微微一热,忙摆手,忽看到小乔进来了,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唤了声“阿姐”,立刻站起来要迎接她。 小乔示意他不要起身。 军士们转头,见女君来了,急忙为她让道。 原本人声鼎沸的救治之所,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视线投向她。 小乔快步来到乔慈面前,见他身上染血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身的伤,额头还挂了道血口子,心疼万分,抬手轻轻触了下,问道:“疼吗?” 乔慈咧嘴一笑,道:“小伤而已!不疼!” 近旁军士见状,无不暗暗羡慕。 “阿姐,你可好?” “我很好。”小乔微笑。 “女君,老夫人如今可好?” 一个裨将问。 小乔抬头,见许多双眼睛都看着自己,朝众人点头,道:“老夫人已送回渔阳安养,必能转安,多谢诸将士牵挂。此次全仰仗诸位奋不顾身,城池才得以保全,我代君侯,向诸位致谢。” “能为女君效命,我等万死不辞!” 一个胆大的军士高声道。 众人立刻纷纷附和。 小乔含笑,对着一张张用热切目光看着自己的军士的脸,忽然渐渐感到头晕目眩。 这些天来,随着徐夫人的病倒,她实在没得过片刻喘息的功夫,之前凭着一股绝对不能倒下去的意念,一直在强行撑着。 终于等到了解围,方才又得知阿弟负伤,急匆匆赶了过来看望。 见他无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身体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仿佛突然断裂,再也支持不住了。 “阿姐——” “女君——” 一阵耳鸣声中,伴随着飘忽的嘈杂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第154章 小乔仿佛睡了长长的一觉。 在梦里,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放空了,轻松无比。犹如回到了前世,她不是乔女,只是父母身边受宠的娇儿,没有负担,没有责任,她随心所欲,她就是她自己。 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她甚至有些不愿醒来,只想留在这个梦里。 但是心底的深处,却又隐隐仿佛有所羁绊,她被缠绕着,千丝万缕,终究还是无法完全释放。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必须要醒过来。 她挣扎着,终于醒来,听到耳畔有焦急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起先有些模糊,渐渐地,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阿弟的声音。 “我阿姐如何了?” “乔公子勿忧。女君应是过于疲劳所致,好生休息几日,应便能痊愈……” 小乔的眼皮子,动了一下。 原来不过片刻而已啊,梦中的感觉,却是如此的悠长…… “她方才晕倒了!你没看见?” 关心则乱,乔慈提高了音量。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了,乔慈在旁,正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手足无措的军医高声嚷嚷。 “乔公子快看,女君醒了!” 军医擦了擦汗,惊喜地道。 乔慈转头,见小乔果然苏醒了,飞扑过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姐你可醒了!你如何了?方才你好好的突然晕厥,吓坏我了……” 小乔感到很是虚弱,定了定神:“我无事,应便如军医所言,只是有些累罢了。我再休息片刻便好,你勿担忧……” 乔慈方稍稍松了口气:“阿姐你好好休息。姐夫亲自追击匈奴,应很快便能回了。” 城围解后,魏劭领军继续北向追击匈奴,乔慈带来的羌兵和雷炎的守军则暂时留驻在原地。 小乔微微一笑,点头。 忽然此刻,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贾偲的声音传了过来:“女君,渔阳来急报,家中出了事!” …… 深夜时分,宗祠起火,朱氏被困在里面烧成重伤,怀里紧紧抱着她丈夫和长子的灵位。下人冒死将她从火海里救出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在不停念叨:“匈奴人来了!我护家庙!匈奴人来了!我护家庙!” 徐夫人之前病倒,被送往距离近些她也住惯的无终城养病,下人不敢拿这消息去惊扰她,是以送到了小乔这里。 …… 时间要回溯到七八日前。 朱氏终于还是忍受不住煎熬,从范阳回到了渔阳的魏家。 乔女那日离开范阳时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令朱氏感到了无比的压力。 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乔女能做的事,她更能做。她才是魏家主母,绝不能让乔女比了下去,更不能让徐夫人和儿子轻看了自己。 便是因了这个念头,她竟压下心里的恐惧,冲动之下,以魏家守护者、要和魏家共生死的姿态,踏上了返途。 她回到魏家的时候,渔阳城中关于上谷围城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 她自是痛恨匈奴的,盼上谷的魏家将士能坚持到她儿子引兵回来的那一刻。 但是很快,当渔阳民众耳口相传,是乔女接替了徐夫人的位置,留在上谷激励军士守城,又是乔女的弟弟引来了羌兵援军,那时候,朱氏惊呆了,再一次地遭到了重重的打击。 她明白,从前儿子便视那个乔女如珠如玉,经此一役,倘若守住了上谷,那么往后,在儿子的心目里,乔女恐怕将把自己挤占的连半寸也容不下了。 她感到绝望、愤怒、痛苦,她彻夜难眠,心底的深处,到了最后,甚至爬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惧的阴暗念头。 她希望上谷城破,渔阳城破,这样乔女的一切心机便都会白费,而自己则能够以魏家守护者的姿态永远地存在儿子的心里,哪怕死了,在儿子那里,从今往后,自己这个母亲的地位也将再不能撼动半分。 朱氏被这样一个念头给深深地攫住了,如同中了魔怔,再也无法自拔。她一遍遍地幻想着渔阳城破,当野兽般的匈奴人冲入城门杀掠,到了那一刻,她将以自己的身躯牢牢守住魏家家庙的大门,让儿子、徐夫人以及所有的魏家军士都看到,她,朱氏,才是那个真正能和魏家同生共死的主母。 那一刻,将是她这辈子最为荣耀光辉的时刻。 她不再感到恐惧,反而越来越狂热地盼望那一刻的到来。她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就在前天,关于上谷守城艰难的消息再次传至渔阳。自匈奴南犯以来,笼罩在渔阳上空的压抑气氛达到了空前的紧张,深夜时分,朱氏忽然便发了梦啸。 黄媪说,她衣衫不整地从屋里跑了出来,朝家祠狂奔而去,嘴里不断嚷着“匈奴人打来了”,奔到家祠里,她将人都赶了出来,闩了大门,随后不久,火光便从宗祠里冒了上来。 …… 小乔赶回渔阳的时候,渔阳已经到处在传扬君侯回兵上谷,匈奴人大败而退的消息,多日以来笼罩着整个城池的紧张压抑气氛一扫而光,人人喜笑颜开。 朱氏被火烧的重伤,几乎面目全非,躺在那里奄奄一息,目光空洞。 小乔端了一碗药,在床边唤她。朱氏起先木然没有反应,良久,才仿佛被唤回意识,慢慢地将目光定在小乔的脸上,盯了她半晌,忽的,竟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掐住了小乔的脖颈。 “匈奴!匈奴!我乃魏家主母!有我在,尔等休想入我魏家宗祠半步——” 她双目放着奇异的光,含含糊糊又咬牙切齿地嚷着。 一旁黄媪等人大惊失色,高呼“使不得”,慌忙冲上来阻拦。 朱氏力气竟异乎寻常的大,三四个人在旁连拉带拽,才终于将她那双手从小乔的脖颈上掰开。 朱氏双手在空中乱抓了片刻,双眼一阵翻白,忽又倒了回去,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嘴里发出不断地呻,吟。 药碗砸碎在地,小乔趴在地上咳嗽着。 黄媪慌忙来扶她。 小乔捂住脖颈,摆了摆手:“你去照顾她……”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人一把推开。 小乔转头,看到魏劭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身上战甲未卸,袍角染血。 “男君!” 黄媪等人一怔,随即匆忙迎了上去,跪在两边,低头不敢再发半声。 魏劭双目落在床上朱氏的身上,身形定了一定,立刻疾步而入,从小乔身前掠过,几乎是冲到了床前。 “母亲!” 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医士呢?医士呢?人呢?” 他扯着嗓,厉声吼道。 “禀男君,医士昨夜一夜都在夫人边上,就方才出去小歇了下。婢这就去唤他——” 黄媪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出去唤人。 “劭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朱氏慢慢地睁开浮肿的眼皮,目光在魏劭脸上停留片刻,吃力地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面庞。 “母亲,儿子不孝,来晚了,竟让母亲受了这般的苦!” 魏劭握住朱氏那只缠着药带的手,声音低沉。 “我无妨,劭儿你莫为我担心……”朱氏眼睛里露出欣慰的光芒,嘴角噙着满足微笑,喃喃地道,“匈奴人打来了,破了渔阳城门,他们要对我们魏家列祖列宗不利,我便誓死守护家庙,决不让匈奴人得逞……” 魏劭低头,后背双肩微微抽动,声哽咽:“儿子都知道……知道,母亲别说了,先养伤要紧……” “不不,我没事!我很好!”朱氏目光忽然落到魏劭身后的小乔身上,蓦地全身绷紧,指着小乔道,“叫她出去!我不要看到她——” 她皱眉,咬牙,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的哀叹。 “母亲稍安!”魏劭极力地安抚她。 “劭儿!你还护她——她是匈奴人!匈奴人!我魏家容不下匈奴人!” 朱氏双眼翻白,全身不断地发抖。 魏劭回头,向小乔投来仿佛带了恳求意味的一瞥。 他的双目泛红,隐隐似蕴有泪光。 小乔朝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后退,退到了门口,转身跨了出去。 她回到了西屋,对着烛火独坐了许久。 春娘带着腓腓还在范阳,没有去接的话,一时还不会回来。 …… 次日天亮,魏劭回到西屋的时候,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仆妇说,女君昨夜连夜去了无终。 女君还留了一句话,请男君放心,她会好生照顾祖母。 …… 无终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徐夫人被送到这里后,病况便慢慢有所好转。 小乔过去的时候,她的精神比起之前,已好了不少。 半个月后,当朱氏去世的消息传来,徐夫人在小乔的搀扶下已经能够起身在庭院里散步了。 得知消息,她沉默了片刻后,说道:“糊涂人,亦可怜人。” 第155章 冗长又令人压抑的丧礼终于结束。 回来后,小乔替腓腓除了丧服,给她洗了个澡,抱她坐床上,摇着拨浪鼓,引她朝自己爬。 母女玩着,魏劭进来了,身上还穿着丧服。 腓腓看到父亲,口里呀呀了两声,掉头朝他爬了过来。 爬到床边,小乔怕她掉下去,正要抱回她,魏劭已快步而来,一把接住腓腓,将她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 腓腓如今胆子愈发的大了,被父亲这样抱举,丝毫不怕,反而咯咯地笑。 魏劭抱着女儿逗她玩了片刻,便将她交给跟了进来的春娘。 春娘带着腓腓出了屋,房里只剩小乔和他两人,他脱去穿在外的丧服,爬上床,将她搂在了怀里。 “蛮蛮,这些时日全靠有你。实在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丧事充满繁文缛节。身为孝子,他这些时日忙的几乎没有睡眠时间,昨夜更是熬了一宿,此刻连声音都带着沙哑。 他不断地亲吻她光洁的额,小巧的耳垂,在她耳畔低语。 小乔靠在他的怀里,抬起眼睛,端详着他。 他的眼睛带着血丝,神色里除了透出睡眠不足的疲倦,还有感激和愧疚。 小乔微笑:“我不辛苦,也无甚委屈,不过尽力而为,做了我的本分罢了,所幸军民同仇敌忾,羌兵来援及时,这才得以坚持到夫君回来。” 魏劭抬手,轻轻将她垂落在额前的一缕鬓发拨开,凝视着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疼惜:“我听说,那日在上谷你晕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这些日又逢我母亲的丧事。晚上腓腓让春娘她们带,你好好休息。” 小乔道:“夫君你也是。这些时日,我知你比我更累。若无事了,早些休息吧。” “蛮蛮,能娶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大约真的累了,最后躺在她的身边,闭着眼睛快睡过去的时候,小乔听到他在自己的耳畔,喃喃低语了一句。 …… 魏劭睡了长长的饱足一觉,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阳光从窗里透入低垂的帐幔,照的帐子里亮堂堂一片,略微刺目,耳畔隐隐传来庭院里乳母和侍女逗弄腓腓发出的嬉笑声。 腓腓的笑声高亢,无忧无虑,和着这样的明媚阳光,叫人心情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 魏劭唇角微微上翘,闭目聆听女儿笑声片刻,摸了摸身畔,被温已凉。 他便睁开眼睛,翻身下地,长长地舒展了下筋骨,起身穿衣,开门而出。 小乔站在庭院的一道雕花廊柱旁,正和几个前来禀事的管事仆妇说着话,听到开门响动,转头,见魏劭开门了,打发走了管事们,迎过去,使人送水递巾,服侍他盥洗完毕后,自己拿了衣裳,帮他穿衣。 边上已无旁人了,魏劭便低语:“早上何时起身的?我都不知道。” 小乔道:“和平常差不多的时刻。我见你睡的熟,便没惊动你。” 她说着话,低头帮他扣腰带。 他的手掌便攀上了她的后背,慢慢地抚摩,渐渐往下,最后扣着她腰肢,另只手也抽掉她方为自己系上的那条腰带,随意掷在一旁,随后将她抱住,压她柔软胸脯,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蛮蛮——” 他低低地唤了声她,亲吻她的额面,耳鬓厮磨。 小乔拿开了他扣着自己腰肢的那只手,道:“该去祖母那里了。” 魏劭摸了摸鼻:“好。” 小乔朝他笑了笑,俯身拿回腰带,帮他再系到腰上,道:“昨日我见到了公孙先生,说过些时日,你又要走了?” 魏劭点头:“如今长江以南,混乱不堪,诸侯建号,陈英作乱,琅琊虽破,刘琰却趁匈奴之乱逃脱,尚苟延残喘。我此次回兵,趁匈奴军心涣散,不予它喘息之机,追击它过桑干河数百里之深,除为了歼它精锐,更是要趁机彻底打掉它的志气。此战匈奴共折损将近十万人马,损失不可谓不重,经此一败,我料至少一二年内,匈奴不敢再行南下之想了,我须得抓住这时机,尽早平定南方,等道中原归一,天下大定,日后再与匈奴……” 他忽的停了下来,注视着小乔,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疚色:“我又不能在家陪你了,你可怪我?” “嗒”的轻微一声,小乔将他腰带扣好,端详了下,随即抬眼笑道:“男人有男人的事,我也有自己事,岂会因此而怪你?你先吃些东西,我们去祖母那里吧。” …… 徐夫人数日前,从无终回到了渔阳。 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她的身体状况渐渐有所恢复,精神也很不错,见两人来了,让坐,问魏劭关于南方乱局的事。 得知绿眸将军力阻陈天王于长江北,这才遏制了这支令民众恐慌不已的食人流民军的汹汹之势,对小乔道:“北有你阿弟领羌军助我军民抵御匈奴,南有绿眸将军力战食人军抚定民心。你乔家出这般双子双星的英雄人物,人皆称道。” 小乔道:“祖母谬赞了。生逢乱世,黎庶涂炭,所谓穷独善其身,达兼济天下,不敢称英雄,阿弟姐夫,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徐夫人注视她片刻,叹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隐忍了。懂事自然是好,只是你这孩子,懂事的让我心疼,”她转向魏劭,“此次上谷之围,倘若不是你媳妇想到了搬请羌兵助力的法子,倘若不是你媳妇在上谷以同生共死激励军民,等你回兵赶到,渔阳说不定已经遭到匈奴荼毒!你该当如何,不用我多说吧?” 魏劭望了小乔一眼,朝徐夫人叩拜,道:“祖母宝训,孙儿字字铭记在心。” 徐夫人点头,对小乔道:“此次上谷解围,说你头一个功臣丝毫不为过。你有何心愿或是所想,只管道来,祖母能做主的,必定应允。” 小乔也跪到了她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地叩头,直身后,道:“承祖母金口,如此,我便大胆说了。” 徐夫人微笑:“说吧!无须顾虑!” 小乔道:“数月前我与父亲通信,他言辞间虽乐观,但我心里有些放不下他。若祖母和夫君应允,我想带腓腓回东郡住些天。我知祖母一向喜爱腓腓,本不该让她离开祖母的,何况祖母大病过后,也更需我在旁尽孝。是故我也知道,此为不情之请。” 魏劭吃了一惊,立刻扭头看向小乔,见她双目凝望徐夫人,神色端凝。 他下意识地想说不妥,未料对面的徐夫人已点头:“准了。” 魏劭一愣,嘴巴微张,顿住。 徐夫人道:“青州琅琊相继破,如今山东全境,也可谓安平了,能走。你父亲孤身,双目又不幸失明,口里不说,心里必定也是念你的,何况腓腓出世至今,他也没碰过一面,我如今病已好,跟前无事,你尽管放心回去住些时日,多陪陪你的父亲,这也是为人子女的孝道。” 小乔向徐夫人叩头道谢。 徐夫人含笑,示意她起身,对还愣着的魏劭道:“你可腾得出手?若腾的出,你把别事暂放一放,先送你媳妇回东郡吧!” …… “好好的,你怎突然要回东郡?” 一回房,魏劭立刻屏退下人,问,神色略焦躁。 “上回兖州事后,我父亲双目被毒,我不过照顾了他三四日便匆匆回了渔阳,心里一直放不下。如今这边事情应算是告一段落了,你不久要走,祖母仁慈,也不计较我不留她跟前尽孝,我便回东郡住些天。” 小乔坐在床沿边,低头叠着腓腓的小衣裳,解释道。 魏劭望了她片刻,忽上前一步,坐到她边上,抱住了她。 “你在生我的气?那日我回兵,确实是疏忽了,只想着痛击匈奴,没来得及立刻去看你。后来我母亲出事,我当时也未多顾及你的感受。你可是生我的气?” 小乔摇头:“我真没有生气……” “那你不要回东郡了,我不想你回去——” 魏劭紧紧地抱着她,仿佛一个被人夺走心爱玩具的小孩模样。 忽将她压倒在床上,急切地亲吻她,带着讨好的意味,手也开始解她衣带。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肩侧,语气闷闷的,带了点受伤的味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肯留下?蛮蛮你告诉我!” 他忽地抬起头,“我不走了?我留在家里,多陪你些时日,好不好?” 他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似在向她撒娇。 小乔慢慢地睁开眼睛,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夫君,我真没有生你的气。我们夫妻了数年,一路至今,可谓磕磕绊绊。我深知你的不易,但不瞒你,我也并不容易。” 魏劭愣怔。 小乔闭了闭眼眸,长睫微微颤了颤,低低娇声叹了一声。 “我如今的感觉,真的很轻松,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累。祖母既允许我放肆,我便随自己的心意一回。” “故我想回东郡,除了看我父亲,我阿姐也在家,我想回去住些天,希望夫君你能成全。” 小乔注视他,缓缓地道。 第156章 月底,魏劭送小乔过了黄河,终于入兖州,再不到两日,前头的东郡便只剩数十里路了,再半天便能抵达。 正午时分,魏劭命车队停于路边阴凉处小歇,随行的护卫各自放松,春娘和乳母带腓腓下车喂水透风。 魏劭回头,看了眼小乔坐的马车,下马走了过去,叩了叩车厢,随后拉开车门,对里头道:“坐许久了,下来舒活舒活筋骨吧!东郡今晚便能到,片刻歇脚,耽误不了功夫。” 小乔从马车里弯腰出来,魏劭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下来。 小乔站在路边眺望远处,魏劭跟了上去,递上一囊开了盖的清水。 小乔接过,喝了两口,转头向他笑了一下。 正午日头底下,她的双目亮晶晶,额头和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玉白肌理透出淡淡红润,面若芙蓉,气色姣好。 魏劭其实也看的出来,越近东郡,这些天,她的心情便似愈发轻松。 和他自己心底里的失落,恰成鲜明的对比。 他望着习习凉风掠动她鬓发的模样,微微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她的回应,又仰脖就着她刚喝过的囊嘴,咕咚咕咚,自己也喝了几口水。 喉结随他吞咽,上下滚动。 大约喝的急了,他忽然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一缕清水沿囊嘴流下,打湿了他的脖颈和衣襟。 小乔取帕正在擦自己额头的汗,听到他咳嗽,转头见状,忙拍他后背。 魏劭弯腰咳了两声,止住了,摆了摆手,慢慢直起身。 小乔便替他擦拭脖颈和衣襟上的水渍,轻声道:“又没人跟你抢,喝那么急做什么。” 魏劭不语,站着也不动,只低头看着她。 小乔望了他一眼,再次眺望了下东郡城池的方向,想了下,回头对他道:“东郡就在前头不远了。一路有劳夫君护送,夫君若有不便,可止步于此,我自己进城便可。” 魏劭道:“都到此处了,还是我送你与腓腓到家,你们到了,我再走吧。” 小乔一怔,眸光微动,抬眼看他。见他微微转过脸,神色似略带了点不自然,避开了自己的注目。 凝视他片刻,唇角隐隐上弯,柔声道:“这样更好。多谢夫君。” 魏劭胡乱点了下头,转身,快步离去。 …… 休息了一阵,小乔抱腓腓上了马车,一行人重新上路。 魏劭骑马,一直伴于小乔马车的近畔。半日后,天将将黑,终于抵达了东郡城门之外。 城门此时已落钥。城门尉看到一列车队抵达,喊话后知竟是女君归宁,忙大开城门相迎,又急使人速去刺史府传讯。 魏劭留雷炎等人暂候于城门外,自己骑马,随着马掌落于地面发出的橐橐之声,从东郡城池的那扇拱形城门之下穿行而过,朝刺史府邸而去。 上次事变之后,为保平安,东郡实行宵禁。宵禁至今未解,天黑后,民众便关门闭户,此时大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夜巡军士于远处街角巡逻而过的身影。 乔家此刻却灯火通明。 乔平忽然获悉魏劭竟送女儿回东郡,一同还带了外孙女,欣喜若狂之余,心里难免也感惊讶,只也来不及多想什么,立刻命管事出去相迎,叫人通知丁夫人和如今也在家的大乔,自己也急匆匆被人引到大门之外,翘首等待。 很快,丁夫人和大乔也赶到了门口,和乔平一同等着魏劭和小乔的到来。 没等片刻,大门外那条街道的尽头,渐渐出现了几点晃动的马灯火光,伴随着车马前行而来发出的愈来愈清晰的声音,方才那个被派出去的管事提着灯笼脚底生风般地跑了回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却满面笑容,口里嚷道:“郡公,是姑爷没错!姑爷亲自送女君回了!女君想回来,姑爷送她回了!” 乔平心里一块石头彻底落地,一旁丁夫人和大乔也大喜。 魏劭对乔家的恨意由来已久,如今他竟亲自送小乔归家入城,实在叫人喜出望外。 大乔见乔平迫不及待要下台阶,忙上去搀扶住。 …… 马车还没停稳,小乔便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魏劭已下马,半扶半抱地将她弄了下来,放开手,默默地看着她朝着大门台阶下正迎来的一个中年男子疾步走去。 他立于原地,并没跟上。 “父亲!” 小乔最后几步跑了上去,握住了乔平的双手。借着门口灯笼的光,见父亲气色看似不错,心里满满的欣喜。 “蛮蛮回来了!” 丁夫人上来,笑容满面。 “伯母!阿姐!” 小乔放开乔平,和丁夫人大乔叙话,几人尽是欢颜。 春娘抱着路上已沉沉睡去的腓腓上来。 丁夫人知腓腓睡了过去,疼惜万分,舍不得在外头撩开盖着的斗篷看她,呼唤仆妇,引春娘一行人先入内安置。 门口一阵乱哄哄后,乔平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下,小乔忙接住他手。 “听说女婿也来了,他人呢?”乔平微笑着问道。 小乔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迟疑着时,乔平已道:“蛮蛮,你带我过去。” 小乔顿了一顿,终于还是牵着父亲,慢慢走到了魏劭的面前。 “我父亲。” 小乔对魏劭轻声道。 魏劭望着和小乔并肩而立的这个面容清癯,神韵似有几分和她相似的中年男子,尚在迟疑间,乔平已经朝前走了一步,准确无误地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朗声笑道:“早就盼着能与我女婿会上一面,今日终于见到,我心甚慰!快随我进去,晚上我设一便酒,你我翁婿二人,不醉不休!” 魏劭本没打算留下过夜的,是以方才进城,将雷炎等人都留在了城外。忽被乔平这般盛情相邀,愣了一愣,嘴微张,下意识地看了眼小乔。 见她目含笑意地望着自己,一个“不”字,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蛮蛮,女婿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随从呢?” 乔平问。 “都还在城外。”小乔道。 乔平蹙眉,不悦道:“长途跋涉,路上辛劳,都到了家,你怎可将人如此留在城外?” 魏劭忙道:“岳父休怪蛮蛮……” 这话无意间脱口而出,魏劭才惊觉自己竟唤面前这个乔家男人为“岳父”。 他停了一停,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小乔。 见她睁大一双眼睛望着自己,心口忽然颤了一下,也顾不得多想了,接着道:“是我将人留于城外的。洛阳尚有事等着,本想送了蛮蛮母女二人到家,我便连夜折返……” 乔平立刻道:“倘若真有十万火急之事,我也不强留你。若非今夜便定要走的,既然已经到了家门,岂有不入之理?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是不迟。” 魏劭又看了眼小乔。 小乔轻声道:“夫君若不赶,还是先歇一夜吧。雷将军他们应也乏了。” 魏劭终于点头:“也好。” 乔平大喜,忙回头唤人去将魏劭随行迎入城内,安置于驿舍,自己引他入内。 魏劭便抬脚,随了乔平入内。行到大门台阶下,反手托住了乔平的臂膀,轻声道了句“小心”,随即引他随自己上阶。 …… 雷炎等在城外,等了良久,见城门里出来了人,本以为是君侯,不想竟是乔家来传话的人,恭敬行礼,说君侯今夜留于乔家过夜,让他们都入城,至驿舍歇息。 雷炎等人一路风尘仆仆,本也渴睡,只是君侯之命,自是要遵的,本也做好了连夜上路的准备,忽听得这个消息,全都欣喜,一行人便呼啦啦地入城去了驿舍落脚不提。 当晚,乔平设酒席邀魏劭对酌。魏劭起先推脱,终究还是辞不去老丈人热情,渐渐也放开了,一杯杯水酒下肚。 小乔将睡着的女儿安置好,去看了如今已经三岁的鲤儿,和丁夫人大乔叙别情,戌时,回到自己的闺房,魏劭还没回。 想到他和父亲对酌,似也一个多时辰了,父亲有目疾,其实并不合适多吃酒,不放心,便寻去两人对酌的那间凉舍,一过去,才发现两个男人竟都醉了。 听到父亲在那里说道:“……我家蛮蛮,非我自夸,貌美聪慧,少有人能及,才十岁出头,往我家来问亲的人便要将门槛踏破……” 魏劭“砰”的放下手里的酒盏:“谁敢与我抢?!” 小乔赶紧上去打断了,对乔平道:“父亲你醉了,去歇息吧。”唤人将他送回房去。 乔平今日终于见到了魏劭,见他亲自送女儿回乔家,又叫了自己“岳父”,可见之前两家芥蒂,确实应消除殆尽,心情前所未有地畅快,酒难免一杯杯地下肚,喝到此时,确实有些醉了,听到女儿找来的声音,哈哈大笑,也不再坚持,被人扶起来送走了。 魏劭似也醉的厉害,看到小乔过来,站起身便晃了一下,小乔一把扶住了他,觉他身体沉重,怕自己被他压倒了,忙唤了个仆妇一道搀扶。 终于到了房门前,架着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床前,一松手,魏劭便“咕咚”一声,倒在了床上。 第157章 魏劭不知自己怎如此快便醉倒了。 今晚之前,他更无从得知,原来东郡乔家的那道门槛,并非如自己从前所想的那样此生都将不可能跨越,那一声“岳父”,一旦叫出了口,也并非是那么的难以启齿。 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当他被小乔搀扶着进了屋,倒在身下那张软绵绵的床上,心里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此刻身处的这间屋,便是小乔嫁给他之前一直居住的闺房,她从前那些他无从得以接近的少女时代的光阴便是在这间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屋里渡过的,他感到了深深的陶醉。 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耳畔仿佛听到了她和春娘低声说话的声音,又感觉到她坐在了自己的身畔,用温热湿巾替他擦拭着脸面和掌心。 这种感觉,让他分外的心安。 仿佛一个一直背负重担踽踽独行道上的行者,就在今晚,他终于抵达了终点,虽满身尘埃,疲倦不已,但在终点之处,却有了她的等待和陪伴。 自那日起忽然得知她要回东郡后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令他感到寝食难安的那种仿佛就要被她抛弃了的不安之感,在这一刻,忽然彻底地离他而去了。 他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定和饱足,四肢百骸,里里外外,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立刻便睡了过去。 次日,魏劭睡到辰末,才终于醒酒。 他睁开眼睛,一顶银红软罗锦帐印入眼帘,帐幔半垂,金钩下悬着一双紫色鱼形香囊,囊中散发淡香,和靠窗案几上那只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束紫菊暗相呼应。 他慢慢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打量她闺房里的雅致摆设,随后起身开门,便有等在外的春娘带着仆妇进来服侍他起身。 “女君呢?”魏劭问。 “今日天色好,小女君屋里关不住,女君带她在园里玩。婢这便去唤女君?” 魏劭叫她不必,自己慢慢地寻了过去,转过游廊,隐隐便听到一阵笑声随风传了过来。 他停在一面花窗洞前,透过镂空了的花窗,看到小乔和昨夜到门外迎自己的那个年岁比她略大了些的年轻妇人并肩坐于花阴下,脚前摊了一张地垫,腓腓爬在上头,对面坐了个看起来三两岁大的男童,近旁围了四五个仆妇。 魏劭知那年轻妇人,应便是她的阿姐大乔了。他看到小乔和她靠的很近,状极亲昵,两人似在喁喁低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笑的软倒在了大乔身上,小女儿情态跃然入目。 阳光从花阴的缝隙里筛了下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小乔的颜面和身上,她的双眸闪亮,笑的声若银铃,面靥如花。有那么一瞬间,魏劭似在她的笑颜里捕捉到了一丝只有腓腓笑起来时才会有的那种叫人听了便不由自主想要随她而笑的无忧无虑之感。 她留他身边好几年了,他品味过她的如水温柔和善解人意,让他感到十分的喜欢,但竟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能笑得如此活泼,带着小女儿的烂漫情态。 魏劭便停在窗后,默默地望着她,未再靠近。 …… 晌饭毕,雷炎等人便来了,于乔府外等候。 魏劭也预备动身。 小乔送他出门,最后停在了照壁侧。魏劭抱着腓腓,亲了她面颊好几口,依依不舍。 小乔笑道:“夫君不必多牵挂,我会照顾好腓腓的。” 魏劭注目着女儿,目光温柔无限,最后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将她交给了春娘,目光随后落到小乔的脸上,欲言又止。 “夫君可还有叮嘱?”小乔微笑道。 魏劭顿了一瞬:“你既回了,便安心住下吧,可多住些时日。我若有空,便会来此看你和腓腓。你要回去的话,也等我,我亲自送你回。” 小乔抿嘴一笑:“好,多谢夫君。” “你打仗凶险,在外自己更要保重。”她凝视着他,又轻声地道。 魏劭点头,手指微微动了下,胳膊正要抬起来,听到小乔又道:“昨晚多谢你了。我知我父亲许久都没这这般开怀过了。” 魏劭沉默了片刻,道:“岳父双目失明,当世或许白石叟还能一治。我会尽快派人去寻访。” 小乔道:“多谢夫君费心。” 一直以来,每当他为她做了点什么,哪怕事再小,她也不会忘记向他道谢。 魏劭本已经习惯了她和自己说话的这种方式,从前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不知为何,此刻他却忽然觉得,她那一声一声的“多谢夫君”,听起来是如此的刺耳。 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上午花阴下她那张烂漫的笑靥,略一迟疑,朝她稍稍靠近了些,声音放低:“蛮蛮,我们是夫妻……往后你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不必与我见外,更不必事事都要向我言谢……” 他觉得自己有些辞拙了,仿佛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所想,略微仓促地停了下来,望着她。 小乔似乎一怔,随即笑了,抬眼柔声道:“好。我记住了。” …… 乔平丁夫人和大乔一道将魏劭送出了大门。 魏劭请乔平留步。 乔平昨夜喝多了,今早也是刚起身不久,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神采奕奕,笑道:“难得你来,原本无论如何也要多留你些时日的,只是我听女儿说你洛阳事紧,我便也不好再强留了,只能盼着下回你来再多住些时日了。今日无论如何,我是要送你出城的。” 魏劭忙推辞。乔平坚持。 丁夫人笑道:“君侯匆匆才过一夜便走,临行还是勿拂了郡公的一番心意。他骑马不便,坐车却无妨碍。车已备好,便在外头了。” 魏劭看向小乔,见她含笑,微微颔首,只好道:“有劳岳父了。” 小乔将父亲搀扶上马车,叮嘱了一番随行的管事,自己立于门口相送,看着魏劭在马背上数次回头,一行人身影渐渐变小,最后终于和载了父亲的马车一道,消失在了视线里。 …… 乔平将魏劭一直送出了西城门外,又去十数里地。魏劭下马,再三请他归城,乔平方止步,命人将自己扶下马车,微笑道:“我有些话,早想面告于你,奈何从前一直寻不到机会。昨日终于得见,不想今日你便又要上路。趁此机会,可否一叙?” 魏劭道:“岳父不必客气,这边请。”扶了乔平的手,引他到了道旁。 雷炎看出乔平应是要和君侯私下叙话,令随行归队,领着远远等候于侧。 魏劭道:“岳父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乔平转过脸,让魏劭引自己面向北。 魏劭不解,但依他话而行。 乔平迎着北向野地吹来的风,便双膝跪地,以额叩顿,毕恭毕敬,深深大礼。 魏劭一愣,道:“岳父这是何意?” 乔平叩头完毕,方从地上起来,郑重地道:“我代我乔家之人,向先虎牙将军和先令兄之英灵遥叩为礼,不敢求宽宥,方才叩顿,乃是出于我的感激之心,为老夫人,也为君侯之宽容。” 魏劭转头,望着北向的一片茫茫旷野,闭唇不语,神色变得凝重。 乔平缓缓道:“当年先是我乔家之过,令先虎牙将军父子罹难,旧痛未消,而今因我失察,险些又致使魏梁将军蒙难,我心中之愧疚,实是难以言表,君侯之大度,更令我无自容之地,先是将我兄长头颅归还,令他得以全尸落葬……” “岳父不必挂心,”魏劭忽淡淡地道,“我本非宽容之人。你我今日之所以能立于此叙话,也全是因了蛮蛮之故。” 乔平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道:“这便是我想对君侯说的了。当初我兄长做主,以婚姻求好于魏氏,既是抱着消除当年怨隙的想法,更是想借君侯之势,于强敌环伺之下保住兖州。我长兄盘算精明,但当初,我却是舍不得将我女儿这般匆忙出嫁的。我膝下只她一个,她母亲去世后,我便也无别所求,只盼她日后能结一门如意姻缘,能得丈夫爱惜,一生顺顺遂遂,便是我最大心愿。后情势非我之力能够控制,我无可奈何,只能将她嫁与君侯……” 魏劭慢慢地转头,注视着乔平。 乔平也无觉察,继续道:“我也不隐瞒。魏乔两家结下如此深的芥蒂,倘若设身处地互换,我自问恐怕也做不到能善待对家之女。是以蛮蛮初嫁,有段时日,我极是牵挂……” “君侯你有所不知,她自小被我和她母亲娇养,她母亲不幸早去后,我对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于教养处,未免就有失尽职。我恐她嫁后,不能恪尽妇道,更不能结好于夫家之人。我始料未及的是,徐夫人竟如此仁慈厚爱,对她多有照应,更蒙君侯不弃资质愚钝,待她体贴入微,如今因了她的一句话,君侯便放下事情亲自送她归家,凡此种种,令我欣慰之余,更是惭愧,不吐不快,原来当初我之疑虑,全不过是我以己心,度人之腹罢了!” 魏劭沉默着。 乔平喟叹了一声:“我本一无用之人,如今更只余一副残躯,生死荣辱,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她生性隐忍,即便心中有愁烦事,也从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牵肠挂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虽因我目盲,不能得见君侯容颜,但君侯翩翩风采、旷大之度,我却了然于心。故借此机会,郑重将我女儿之余生托付于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鳞化龙,盼君侯能顾念结发之情,代我庇护蛮蛮一生喜乐,我于此,感激不尽!” 乔平说完,便朝魏劭作了长长一揖。 魏劭一惊,忙扶住了他。 乔平站直身,微笑道:“如此我便送你于此了。盼君侯早日平定天下,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 …… 魏劭坐于马背,目送乔平乘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出神了良久,方调转马头,朝西而去。 傍晚时分,距离前头驿舍还有数十里路,若赶的快些,天黑前差不多也能到了。 魏劭却越行越慢,似是心不在焉。 雷炎早觉察到了他的异状,心里虽存疑虑,只也没发问,只跟着放慢了速度。 离驿舍还有十来里路,魏劭忽停马于路边,对着雷炎道:“你带人去前头驿舍落脚,等我回来!” 说罢,也未多作解释,转马了掉头,夹紧马腹,低低地喝了一声,他胯,下宝马收到主人讯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终于能够放开马蹄了,伴着一声欢快嘶鸣,立刻撒蹄,朝前飞驰而去。 在雷炎和一干随从的诧异目光注视之下,魏劭一人一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驰道远方的那片浓浓暮色之中。 …… 魏劭回到东郡城门前,天已黑透,城门尉听闻唤门,登上城头,借着火杖的光,认出竟是白天刚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惊不已,忙命人开钥。 魏劭穿过缓缓开启的城门,沿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朝着乔家疾驰而去。 …… 晚饭后,丁夫人和大乔抱着鲤儿来小乔房里。 丁夫人和春娘做着针线。大乔小乔两姐妹一边说话,一边陪着鲤儿和腓腓玩。 屋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的时候,忽然,房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仆妇推门探头而入:“夫人!女君!君侯回来了——” 房里声音一下安静了下去,丁夫人和大乔转过了头。 小乔惊讶,也抬起了眼。 门开了,魏劭就站在门口。 丁夫人惊喜不已,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迎上去道:“快进来!应还没用饭吧?你稍等,伯母这就去给你预备。”说罢急匆匆要出去备饭。 魏劭跨了进来,向丁夫人和大乔各颔首为礼,随即微笑道:“多谢伯母。我不饿。我回来,是有话想和蛮蛮说。” 他望着小乔。 丁夫人一怔,随即点头笑道:“好,好,那你们先说话,伯母就不打扰了,若有事,来唤一声便可。” 大乔便抱了儿子,春娘也忙抱看到父亲便兴奋的咿咿呀呀的腓腓。 房里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只剩下魏劭和小乔两人面对面了。 小乔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 她迟疑了下,刚想问他回来找自己要说何事,魏劭忽的快步朝她走来,到了近前,张开双臂,将她一下抱在了怀里。 “蛮蛮,从前是我委屈你了!” 魏劭紧紧地抱着她,于她耳畔说道。 第158章 小乔慢慢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双眸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双眉之下,眸底似渐渐汇聚暗波,无声翻涌。 房里静的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之声。 许是他拥抱她太紧了,小乔渐渐觉得呼吸不畅。 见他始终不放自己,也不开口,她终于微微地动了动身子,挣扎了下:“夫君,你?” “蛮蛮,一直以来,我其实很想问祖母一件事,当初她何以做主,要我娶乔家之女。” 魏劭终于慢慢地说道,起的有些突兀。 “但是后来,我渐渐便不想问了,祖母到底作何所想,也无关紧要了。到了如今,我更要感谢祖母。倘若不是她当初的坚持,我魏劭何德何能,此生得以娶你为妻,如此待我?” 魏劭双臂松开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着涌入的夜风,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烛火被夜风吹的明灭不定,他面庞上的投影也变得忽明忽暗。 小乔有些吃惊,但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望着。 魏劭转过脸。注视着她。 “很早以前我便对你言,我心悦你。我并未骗你。只是同样,无论你为我做出了何等的让步,付出了何等的努力,在我这里,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一切都起因你乔家曾亏欠我魏家,而你嫁我,又是乔家求好于我魏家,故一直以来,哪怕我娶了你,我也喜爱你,我却始终不去想你的感受。便如我对你好,那是我于你的恩赐,你感激我,回报我魏家,那是理所当然……” 他顿了一瞬。 “如今想想,我魏劭,何等的混账!” 小乔一动不动,双眸定定地落于他的面上。 “你的容忍和求全被我视为理所当然。我也知,因你乔家亏欠,无论我如何对你,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何况一直以来,我自认我对你已经做到了我最大的好,故一次一次,我总是忽略着你的感受,也习以为常。” “上谷战后,我还来得及喘一口息,我母亲便以那样的意外方式死去了。她糊涂了一辈子,并非一个称职的魏家主母,但于我,却是慈母,我当时感到难以接受。她咽气前的最后一刻,心里还被自私和仇恨所占。仔细想想,我和我母亲何等的相像,目虽未盲,心却一直被仇恨和自私所占满。那段时日,匈奴压境,祖母病倒,你独自承受了何等的不易,可我却只顾沉浸于自己的悲痛,我再一次地忽略了你,即便心里感到了愧疚,也总是想着,你能理解我的,也会支持我的……直到那日,你事先未与我言及半句,便在祖母面前提出要回乔家。” 魏劭再次朝她走了过来,停于她面前。 “蛮蛮,那时候,我忽有一种感觉,我觉你在疏远我,你似想离开我了。我分明知道,你还是会回来的,但这种感觉,我却挥之不去,甚至到了令我寝食难安的地步。随后我送你到了乔家,昨日我亲眼见到你在家人面前是何等的模样,我更感到不安……” 他顿了一下,眉宇郁结。 “我魏家虽非樊笼,但于你来说,或许便与樊笼无二了,你在我家数年,我何曾见你有过如此的自在?” “今日我本就不愿走的,我觉得我还有事未完。只是你不留我,我也开不了口再留。我离开的时候,你父亲送我出城,末了,郑重将你余生托付于我。上路后,我便一遍复一遍地自问,倘若那日上谷城破,渔阳城破,我失去祖母,亦失去了你,那么即便叫我灭尽仇人,得了天下,美人在怀,天下却再无第二个你,也无人能似你这般声声唤我夫君,从此我的余生,又有何欢可言?” 小乔眼眸里慢慢地溢出了闪烁的泪光,泪光越聚越多,终于,一颗晶莹泪珠忽的从她眼眶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 魏劭凝视着她,抬手,以指轻轻地为她擦拭泪痕。 “那时我知道了,我这些时日的所想,须让你知道。再不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无论我去哪里,我心中都会不安。所以我又回来了。” “蛮蛮,从前我总为自己感到委屈,我也不止一次地在你面前提过,因为你,我违心地做了如何如何的退让,但我却从不去想,你会因为我的这种想法而承受着何等的压力和委屈。你生来不是要到我魏家替你那个死去的祖父来赎罪的,即便当初是这样,到了如今,早也不欠什么了,反倒是我,忽略你太多……” 他越擦,小乔眼泪便落的更多,沾湿了她的衣襟,打湿了他的手背。 “我魏劭被你所俘,乃是我这辈子的幸事。只是从前,我口口声声说爱你,心悦于你,要你对我完全托付真心,自己却以家仇为由,从不肯,也不曾想过为你的处境考虑半分,论到自大和自私,这世上还有何人能与我相比……” 小乔不断地摇头,泪落纷纷。 魏劭凝视着她不断堕着泪珠,又拼命摇头的样子,眼眶亦微微地泛红。 “我混账东西一个,只知从你身上索欢,不知疼你惜你。我从前答应过你的,我若得罪你,你只管打我出气,如今往后也是一样,我伤了你的心,你打我便是,只是不要和我离心,更不要和我生分了……” 小乔握起粉拳,朝他肩膀和胸膛胡乱捶打,呜咽道:“你就是个混账……我好好的,谁要听你突然跑回来说这些的……” 话音未落,又扑到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腰身,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再也不肯抬起来了。 怀里的柔软身子不住地颤抖,眼泪似汹涌而出,片刻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将她抱放到床上,自己再紧紧地拥住她。 良久,才终于感觉到怀里人儿的身子停止了颤抖,一张脸却依旧埋在他怀里,不肯向他。 魏劭微微动了动身体。 一只小手立刻捉住了他的衣襟,紧紧地攥着。 “我要你留下来……不许走……” 小乔用带了浓重鼻音的语调,抽噎着,含含糊糊地道。 魏劭轻轻拨正她的面庞。 她的眼皮子已经哭成了粉红色,微微肿胀,鼻头也红红的,面颊上紧紧沾了一绺被泪痕打湿的秀发,模样很是狼狈。 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羽睫轻颤,上头还沾了一颗泪珠。 他俯下脸,怜爱地轻吻她的眼皮,舐去她睫毛和面颊上的泪痕。 小乔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 四眸相对,目光交缠。 “我不走。来的路上我便想好了,即便你要赶我,我也不走。” 魏劭喃喃低语,和她交颈而卧,含住了她的朱唇。 第159章 魏俨 在克鲁伦河上游和图拉河上游的南岸,燕然山的天然屏障之下,有一片水草丰美、风景如画的广袤土地,这里便是被称为龙城的单于王庭。 每年秋季,王庭举行蹛林大会。单于同姓贵族、匈奴异姓望族和包括昆邪王、楼烦王、休屠王等藩属国在内的二十四部,纷纷率部族跋涉齐聚于此。大会期间,除了向单于报计人口,贡纳畜产,也举行庆祝联欢,这一个月间,王庭内外,蒙古包数以万计,载歌载舞,篝火彻夜不熄。 这一年的蹛林大会,正值左贤王乌维领三十万骑兵南下突袭,按照事先的预计,最多半个月内,渔阳应就会被破城。 倘若愿望成真,那么这个消息将是最近二十年来匈奴自失了河套之后最能提振人心的一个胜利了。 是以所有人,包括单于在内,都在等着战报的抵达。 没有想到的是,等了大半个月后,传来的却是攻打上谷受阻,魏劭回兵,乌维大败,最后连同降员,总共折损了将近十万兵马的坏消息。 每三人中,便有一人不得回归。 单于暴怒,停了原本日日于王帐内所设的飨宾大宴,据说私下痛斥乌维,乌维战战兢兢。 得知消息的牧民焦惶而不安,四处打听着自己家中参战男人的下落。 蹛林大会虽还在继续,但气氛却从欢庆的高点瞬间降至了冰点。 入夜,魏俨依旧在帐中自斟自饮。 面前数个酒壶渐渐都空,他亦半醉之时,帐门忽的被人撩开,闯进来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正是左贤王乌维。 乌维仿似喝了不少的酒,满脸通红,停在了的魏俨面前,一双充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喘息急促。 魏俨似浑然未觉,又倒了一杯酒。 “魏俨!我已派人查过了,我领大军南下进攻山谷的那些天,你人一直不在王庭!单于也未派你外出办事,你那些日里,到底去了何处?” 魏俨依旧一动不动,面前便似没有这个人。 乌维冷笑:“我便知道你不会承认!我此次南下,计划周密,全速推进,方两日便过了桑干河!倘若不是有人事先告知了汉人消息,边城何以能够短时间内便做出这般全面应对!我思前想后,越想越觉你最可疑!你本就是汉人,到我王庭之地,表面投我匈奴,实则魏家派来的奸细!此次倘若不是你密告在先,令我失了先机,我三十万铁骑何以攻不下区区一个上谷?你当我不知?你来了王庭,便一直不服于我,煽动兰氏呼衍氏那些人,不但反对我,甚至要对单于图谋不轨!我杀了你……” 他拔出了腰刀,朝着魏俨斫下。只是醉酒的厉害,一刀砍偏,刀锋深深地嵌入案面,一时拔不出来。 魏俨手中,忽便多了一柄缠金匕首,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看清,一刀雪刃一晃而过,匕首便刺入了乌维的心口,整根没刃而入,只剩一截匕柄突出于外。 乌维瞳孔蓦然缩小,双眼却睁的犹如铜环,目里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定定地望着对面魏俨那双灰黑色的仿佛不带半点感情的冷漠眼睛,嘴巴无力地张了数下,最后身躯“噗通”一声,倒在了魏俨的脚下。 几个乌维的侍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大惊,纷纷拔刀。 魏俨坐回到了酒案后,神色漠然地看着地上痉挛的乌维,直到渐渐停止挣扎。 他收回了目光,仰脖,饮尽了杯中之酒,似什么都没发生。 侍卫面面相觑,面露恐色,慢慢地后退,到了帐门口,迅速地退了出去。 帐外,来自燕然山的秋风萧瑟,呜呜大作,刮过一个又一个帐包的牦顶。远处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不知何人吹的一阵夜笛之声,呜咽幽远,低旋婉转,似满腔思念,无处可寄。 一阵狂风忽的卷开了帐门,夜风扑入,帐内火烛摇曳的光影里,冲进来一个贵女装扮的貌美女郎。 她身穿绣了精美花纹,以金丝涤边的绿红紫三色鲜艳坎肩,头戴八瓣银质錾花帽,帽额处镶嵌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足踏尖头皮靴,通身的华贵。 正是魏俨从前的姬妾兰云。 兰氏本属匈奴异性贵族,为二十四部之一,从前这一部获罪遭单于贬谪,这数年间,兰氏因战功重又崛起,兰云的兄长重被封兰王,兰云也被封居次(公主),她因貌美过人,得了草原明珠的美名,二十四部求婚者无数,只是一概被她拒绝。 兰云居次钟情于渐将王呼屠昆,这在王庭,早已经人尽皆知。 兰云匆匆闯入,看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匕首已然死去的乌维,面色大变,扑到了魏俨的面前,颤声道:“你真杀了他?你竟这便杀了他?” 魏俨恍如未闻,自顾又斟了一杯酒。 兰云捉住了他那只端着酒杯的手腕,用焦急的语气道:“我哥哥获悉乌维醉醺醺来寻你,便跟了过来。他已截杀了乌维那几个去报讯的侍卫!趁单于还不知道,你快走!” 魏俨抽回那只被她捉住的手腕,目光依旧未投向她,淡淡地道:“居次还是早日回归兰部为好。我这里,无需你的记挂。” 兰云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露出悲苦之色,在他身旁慢慢地跪了下来:“我知你心中痛苦。当初日逐王一直盼你回归,是以派我去你身边,既服侍你,也是伺机行事。我利用乔女一事,令你无法面对魏家之人,终于令你返了匈奴,如今王庭之中,虽人人唤你呼屠昆,我却知道,你心中一直摆脱不去汉人的印记……我对不起你。我不过一下贱之躯,当初蒙你不杀之恩,自知没有资格再留于你身边服侍,本也无颜再来烦扰于你,只是如今,乌维本就在单于面前进谗言,说是你给汉人报讯,汉人有了提防才令他南下失利,单于恐怕对你已经起了疑心,何况你竟又这样杀了乌维!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滚。” 魏俨双目泛着红色的血丝,酒气喷人,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求求你了……那个乔女是你心魔,求你勿再因她,折磨自己了!你难道还不清楚,就算当初你没被逼回匈奴,你这一辈子,也是不可能得到她的——” “你给我滚出去!” 魏俨忽的暴怒,重重地掼开了兰云,面前桌案也被他一脚踹翻,金杯银盏,稀里哗啦跌落于地。 他力道之大,竟致兰云手腕骨折。 兰云面色惨白,跌到了帐包的角落里,咬牙慢慢地爬了起来,含泪颤声道:“你便是杀了我,我也要说!你早不是汉人魏俨了!你是匈奴人呼屠昆!呼屠昆的名字,如今在王庭里,声望与日俱增。求你了,从今往后,和你的过去一刀两断,好好地做匈奴人……” 魏俨忽从腰间抽出一柄缠金匕首,疾步上前,弯腰一把攥起兰云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兰云怔怔望着他双目通红神色狰狞的样子,凄然一笑:“从前在你身边的数年,如今想来,才是我的快活时光。你要杀,动手便是。我的这条命,当年本就是你留下的。” 她闭上了眼睛。 魏俨死死地盯着她,喘息剧烈,眼皮不住地跳动。 忽然帐外起了迅疾的脚步声,一个近侍声音传入:“主人,王帐来人,单于传主人速去!” 兰云猛地睁开眼睛:“莫去!乌维死于你手的消息虽暂被拦截,但单于如此深夜忽然传你,必是要置你于不利!我哥哥、呼衍部还有丘林氏,都是支持你父王的!没有人愿意无休止地和汉人打仗!你快去,和他们商议……” 魏俨直起身,方才暴怒神色渐渐地恢复了,推开兰云,转身便撩开帐门,弯腰而出。 他的几个近卫要跟从,被王帐来人阻止。 “主人!”近卫看向他。 魏俨道:“你们留下,不必跟从我了。” 兰云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上去连声呼唤,魏俨却头也不回,在一列王帐卫士的持送之下,朝远处那顶犹如山包的巨大王帐快步而去。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兰云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道:“……他疯了……他是不想活了吗……” 她被自己脑海里跳出的这个念头给吓到了,似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推开追了上来的侍女,翻身上了马背,飞快而去。 …… 王帐中央,一个巨大火塘,火焰熊熊,照出四壁金碧辉煌。 深夜单于还没歇,坐于一张镶嵌宝石铺白色虎皮的黄金椅中,双目微眯,盯着魏俨。 单于已风烛残年了,这个年轻时候靠弑父登上了单于宝座的曾经的草原雄主,如今也逃脱不过岁月的洗礼,变得老态龙钟,尤其上谷一战失利消息传来之后,单于的精神状态,更是一蹶不振。 前来参加大会的二十四部王主,已经数日未见他露面了,暗地都在猜疑不停。 但是即便如此,此刻,单于投向魏俨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无比摄人的威势。 “乌维领大军南下的那些日里,你去了何处?” 单于冷冷问道。 魏俨注视着座上的单于,朝他慢慢地下跪:“我便在上谷。” 单于眸中精光暴现,抓住宝座座圈的那只手掌猛地一收,声森森然:“乌维称是你向汉人通风报信,这才令他南下受挫?” “确实。”魏俨平静地道。 “不但如此,就在方才,乌维来我帐中欲杀我,被我反杀。他的尸首,此刻应还在我的帐中。” 单于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手指着魏俨,呼吸急促,突然,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宝刀,朝着魏俨快步拾级而下。 “你自回归匈奴,我自问待你不薄,并未因你长于魏家而将你区分开来!我亦知乌维无能,一旦我死,恐怕不能弹压二十四部,是故并非没有考虑过废他太子之位。你却为何恩将仇报,先通汉人,今日竟又杀我儿子?” 单于厉声质问,刀重重地架到了他的脖颈之侧,猛地下压。 利刃森森,立时割开了皮肤,引一道鲜红血液,沿脖颈簌簌而下,瞬间染红了衣襟。 魏俨似浑然未觉,双目定定落于火塘中跳跃着的一簇火苗,出神了片刻,道:“我生而在世,本就多余,既辜负了魏家的生养之恩,也辜负了单于的知遇之恩,非人非鬼,猪狗不如,单于杀我,乃天经地义。” 他说完,双膝弯折,缓缓地跪了下去,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单于怒视着他,目光渐渐狰狞,便在此时,王帐之外冲进来衣冠不整的乌珠屈,神色仓皇,疾步到了单于面前,噗通一声下跪,叩头道:“王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主使!乃是我不愿坐视乌维揽功,这才命他前去报讯!也是我不堪乌维一向衅事于我,这才令他寻机除去乌维!王兄要杀,杀我便是,与他无干!” 单于盯着乌珠屈,冷笑:“他犯下这等罪愆,本该五马分尸,你为给他脱罪,竟一应承揽,也罢,念在他也是我挛鞮氏后裔,我便免了他五马分尸之刑,留他一个全尸。” 他厉声呼喝武士入内。 一阵纷乱脚步声中,王帐帐门忽被开启,一支鸣镝,朝着单于闪电似的破风而来,噗的一声,正正插入了单于眉心,竟穿骨而过,射了个破头而出。 单于双眼暴睁,身躯僵立,片刻后,掌中宝刀落地,朝后笔直轰然倒地。 呼颜烈和兰缇已经杀光王帐外的单于亲信,从外领着卫士蜂拥而入,将王帐内的卫士也杀光,随即上前,扶起了乌珠屈。 乌珠屈望了一眼虽死却依旧圆睁双目的兄长,闭了闭目,看向衣襟血迹斑斑的魏俨,上前一步,颤声道:“我儿,你无事吧?” 魏俨睁开双眸,在近旁单于的尸首上注目片刻,起身,分开人群离去。 当夜,乌维因战败恐遭单于罪责,遂弑单于,又被卫士反扑的消息便在王庭火速传开。 睡梦里的二十四部贵族藩王惊闻变故,从各自大帐中陆续赶来,一阵乱纷纷议事后,在呼衍王、丘林王等人提议下,众人一致推举乌珠屈登单于之位,无人异议。 东方微微拂晓,秋露依旧深重,颗颗滴滴,宛若水钻凝沾于草叶尖上,远处晨雾氤氲,茫茫迷离,宛若白色飘纱,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魏俨纵马,越过一堆昨夜余烬未熄的篝火,只身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马蹄掠起白色的灰烬,四散飘扬,随风刮去不知何处的方向。 他亦不知自己方向何在,又将去往何方,心中茫然,犹如一个迷途之人。 曾几何时,对权力的渴望,也曾令他灵魂燃烧,夜寐不宁。 而今,距离他曾热血沸腾过的巅峰之顶,就不过一步之遥了。 这片广袤丰美的土地,尽可以被他踏在足下,甚至,往南的那片土地,倘若他渴望,也未必不是没有一争的可能。 但是他却意兴阑珊,心口的所在,仿佛缺了一块不可填补的角落。 无论何方,此生或许都非他的停留之所。 他只是一个弃人,他心中知道。 身后的晨雾里,追上来一列快马,越追越近,伴随着急切的呼唤之声,前头魏俨终于勒马止蹄,停了下来。 乌珠屈驱马赶到了他的身侧,呼衍烈和兰氏兄妹停马于后,静静地候立。 “俨儿!你为何定要走?父王盼你留下!” 魏俨淡淡一笑:“我已助你如愿以偿,登上单于之位。要我留下,还有何用?“乌珠屈定定望着他:“待王庭安定,父王欲修好汉人,停止干戈。你若定要走,父王亦不能强留。只是左贤王之位,必会为你置留。等你哪日想清楚了,你便归来,可好?” 魏俨不语,调转马头,朝前疾驰而去,身影冲散了一团雾气。 兰云冲着那团被撕扯开的雾气,流泪喊道:“魏俨!我一日做过你的女人,一生便是你的女人……” 话未喊完,仿佛不过眨眼之间,前方那团雾气里的一人一马,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他会回来的,是吗?”兰云掩面,失声痛哭。 “给他些时日,他慢慢会想明白的。” 兰缇注目着前方,说道。 第160章 魏劭在东郡停留了数日。 直到雷炎寻了过来,说军师在洛阳等不到君侯如期归来,先前也知君侯亲自送女君回东郡,是以派人来询归期。 天黑下来,小乔回房,看到魏劭仰面躺在床上,腓腓安静地趴于父亲的胸膛,小脑袋紧紧顶着父亲的下巴颏,小手小脚挂在父亲的胸腹上。 魏劭也闭着眼睛,手掌轻轻搭于腓腓的后背,仿佛同样睡了过去。 白天一家三口便服外出游玩,腓腓又笑又闹,一日下来应是累了,方才替腓腓洗了个澡,留他父女在房里,她出去和丁夫人春娘一道准备魏劭一行人明日上路要带的干粮衣物等物,方收拾妥当,回房见父女二人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小乔轻手轻脚地靠近,这才看到腓腓睡梦中微微张着小嘴,嘴角挂下了一丝口水,口水已滴到魏劭的衣襟,将他衣襟打湿了,弄出了一团湿哒哒的痕迹。 小乔想将腓腓抱走,魏劭却忽的睁开眼睛,直起脖子微微抬头,望了眼趴自己胸膛上熟睡的腓腓,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乔一怔,这才知他未睡着,只是大约怕吵醒女儿,这才一直这样躺着不动的。摇了摇头,弯腰将腓腓轻轻地抱起,送到随自己跟了进来的春娘的臂弯里。 春娘抱着腓腓出去安歇。她转头,见魏劭还卧在那里,看着自己,便走过去坐到他边上,拿了块手帕,替他擦了擦衣襟上的口水痕迹,轻声道:“明日上路的东西和干粮,都替你预备好了。一早要上路,早些歇了吧。” 魏劭唔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 夜深了。 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夜雨。 已是深秋,今岁的气候却有些反常,此刻天边,竟还隐隐传来打雷的声音。 房里烛火亮着,搂着自己的,是丈夫坚实的臂膀。 小乔在隐隐的雷声里,往丈夫怀里又钻了钻,寻了个舒适的体位,将面庞贴着他火热的胸膛闭目而眠时,忽听他在自己耳畔道:“蛮蛮,有件事,我一直想知道。只是你从前总不与我说全。明日我便走了,我想你告诉我。” “嗯?” 小乔已经有些困了,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曾两次听你在我面前提及你的梦魇。我想知道,你的梦魇到底为何?” 小乔睁开眼睛。 魏劭似乎一直没有睡着,正微微低头,漆黑双眸注视着她。 “我第一回得知你的梦魇,是那次我发兵兖州,你赶来的时候告诉我,你是因了一个噩梦,这才一直防备于我。你说在你的噩梦里,我因仇恨,灭了你乔家。第二回,是我亲眼见到你被梦魇所镇,哭泣以致于无法醒来。我唤醒你后,你说一个身穿龙袍的男子执剑杀你。” 他顿了一瞬,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蛮蛮,这应当不是你梦魇里的全部。我想知道全部。你告诉我,不要再有任何的隐瞒,可好?” “那个穿龙袍要杀你的男子是谁?” “是我吗?” 他一连问了三声。 小乔凝视着他,起先一语不发,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 “那么是谁?” 小乔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我要你都告诉我!” 小乔闭上了眼睛。 唇忽然一重,他贴了上来,吻了她片刻,松开她后,唇移到了她的耳畔。 “蛮蛮,我总有一种感觉,你陷入那个梦魇太深,以致于不能自拔。否则你从前绝不至于对我防备到了那般的地步。你告诉我,不要有任何的隐瞒,更无须任何的顾虑。” “我要你全部说出来!那个人,到底是谁?” 小乔眼皮子轻轻一颤,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他的两道目光。 迟疑了下,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地道:“是刘琰。” 魏劭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眯,掠过一道暗影,搂着她的臂膀收了收,将她与自己贴的更紧。 “告诉我一切。” 小乔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夫君你真的要听?你不后悔?” “说!”只这么一个字。 小乔凝视着他,终于慢慢地开口:“很早以前,也不知为何,我便反复地做一个梦。梦境清晰而连贯,每次当我醒来,我都有一种感觉,一切并不是虚幻,而是我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了我前世的经历……便如你说的,我被深深地困扰,根本无法自拔……” “在我梦到的那个前世里,魏乔两家也结了姻亲,但嫁你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阿姐。阿姐嫁你后,一直不得你的欢心,你厌恶冷落了她一世,只有祖母待她贴心,不幸的是,祖母在她嫁入魏家的当年便离世了……” 魏劭吃惊,眉头一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从此我阿姐无依无靠,孤独终老。在我的梦里,你纳了苏女,后来当了皇帝。那数年间,我乔家人已先后死于你手,最后只剩阿弟。在你称帝后不久,我阿姐于病困孤独中死去,随后你便立苏女为后……” 小乔讲述的时候,语调平静。 但是魏劭的神色却变的异常难看,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浓重无比的厌恶之色。 “说说你自己。你呢,你便嫁了刘琰?” 半晌,他仿佛终于艰难地压下了情绪,问道,声音紧绷,仿佛一根一扯便要断裂的弦。 “是。” 小乔点头。 “我照婚约嫁了刘琰。后来汉室破,他也如现世一样,被一群遗臣拥为小朝廷的后帝,我也随他为后,只是没多久,他便被你追击围城。我阿弟为了护我逃生死去。在你就要攻破城池的最后时刻,刘琰于绝望中杀他后宫,我起誓和他同生共死,他便杀了我,一剑刺入我的心口……” 小乔闭了闭目,复又张开。 “这便是我做的前世的梦的最后一幕了。也是这一幕,从此在我梦境里,反复不停地出现,令我根本无法摆脱。” 她说完,望着魏劭。 魏劭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捏着她的胳膊,越捏越紧,紧的她感到了疼痛。 他的额头两畔爬着的青筋,也似蚓般微微暴起,阴鸷目光盯了她许久。 “故而你寝食难安,从此便视我为毒蛇?” 他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捏痛了她,带了些仓促地松手,却又这般,慢慢地问。 小乔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还未见过你的面。即便在梦里,也从未曾和你面对面过……” 她抬起手,温暖的指尖沿他线条变得僵硬的面庞轻柔地游走,似在安抚着他的情绪。 魏劭神色终于有所放松。 “只是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了,我无法不受它的影响,但是我却谁也不能说,我只能埋在心里,期盼它只是一个梦而已。直到那年,任城周群兴兵来攻伐兖州,在我伯父做出要将阿姐嫁你,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求好于你的时候,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的那个梦境,它或许是真的。” “因为和我梦中情境相似的事,它眼看竟就要发生了。” “我害怕,我知道我必须阻止事情照我梦中的情景延续下去。是故当时我大费周折,终于鼓动我阿姐和比彘离家。当时我原本以为没了阿姐,结不成婚姻,伯父便能纳我父亲之策求联兵来共抗周群了,但没有想到,伯父懦弱不可救药,竟又想出毁我与刘琰婚约,让我代替阿姐嫁你的法子。当时骑虎难下,便是这般阴差阳错,我入了你魏家的门,和夫君你结成了夫妇。” “夫君你应还记得,我嫁你的第一年,鹿骊大会后祖母病倒,你恰又要去并州打仗,你临行前,我百般挽留你。其实我便是怕祖母会像我梦中所知的那样出事。所幸后来祖母逢凶化吉。也是这件事后,令我看到了扭转梦谶的希望。只是,那个梦谶给我带来的阴影太过深重了,我依旧不敢放松,这才有了后来引出你极大愤怒的我劝我父亲强兵之事……” 小乔的声音,轻悄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夫君你也都知道了……” 魏劭两道目光,始终定定地落于她的面上。 帐中的光线忽黯淡下去。蜡炬燃尽了,烛火最后扑腾几下,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夫君……” 沉默半晌后,她唤了声他。 “你那晚上曾对我言,你以娶我为幸。你却不知,这辈子我能嫁你,于我来说,又何尝不同样是件幸事?” 黑暗中,魏劭一直沉默着。忽然将她紧紧地拥住,力气大的,似要将她揉碎了嵌入他肉身里,小乔感觉到了他心口在剧烈地跳动着。 她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 夜深沉,不知是几更了。 轰隆隆—— 远处天际又滚过来一道雷声。 小乔下意识地往身畔缩了一下,触手却是空的,带了潮意的夜风仿佛从窗中涌了进来,一阵阵地撩动着帐幔。 她蓦然睁开眼睛,借着夜空里恰一掠而过的那道蓝色闪电,看见一个身影迎着夜风夜雨立在窗前,背影凝重无比。 小乔慢慢地坐了起来,撩开正被夜风涌动着的帐幔,走到魏劭的身后。 一阵夜雨被风卷进了窗牖,淅淅沥沥声中,浸湿了窗台,也洒在了魏劭的身前。 他的衣衫半湿,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触手处的皮肤冰凉一片,仿佛在水里浸泡过似的。 也不知这般立在这里,已经多久了。 小乔从后抱着他,将面颊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蛮蛮,在你梦里的那个前世,祖母如今原本已经没了的?还是被苏女所害?我却不但被她蒙蔽,纳她,还立了她为皇后?” 他忽道。嗓音有些飘忽,似梦游中的一个人。 小乔沉默。 “你也不是我的妻,你嫁了刘琰,与我不过是陌路,和我唯一的关系,便是最后被我所迫,死在了他的剑下?” 魏劭慢慢地转过身。面容隐没在了夜的黑暗里,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只听到沙哑无比的一把声音,透出浓重的涩意。 小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双玉臂缠上了他的脖颈,温暖干燥的身子,贴在了他冰冷潮湿的胸前,踮起足尖,将唇贴到他冰凉的带着雨水的唇上,印了深深的一吻。 “夫君,我先前一直不说,就是不欲引你的无谓烦扰。就算那真的是前世,也都已经过去了,一场虚幻而已。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实……” 窗外又一道闪电掠过,照出两人的面容。 魏劭沾着满脸的雨水,脸孔白的瘆人,双目幽幽,似放着蓝光。 他借着身后那道突如其来的短暂的光明闪电,紧紧地盯着小乔的面庞,忽双手捧住了她的头,用力地反吻她。 闪电的蓝光迅速退去,房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伴随着头顶相继而来的轰轰雷声,他用急躁到近乎粗鲁的动作解了她的上衣,贪婪地亲吻,急促地用掌心去抚摸她身上每一寸只属于他魏劭的温暖肌肤。 很快他冰冷潮湿的皮肤升起了温度,血液沸腾。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盲到何等地步,才会立了苏女为后。 他更加无法想象,她竟嫁过刘琰,和自己曾为陌路,直到临死,在她的心目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可怕的复仇者。 即便那只是存在于一个她梦境里的所谓前世,他也感到不能接受。 根本无法接受。 他被不甘、羞愤,以及一种深深的后怕所紧紧攫住,呼吸急促而粗浊,猛地将她放倒在了窗边的一张案台上,扯开自己身上的羁绊,宛若一头饥饿饕餮,朝她压了下去。 他还未出他母亲的百日热孝,但这一刻,没有什么,是不能抛掉的了。 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必须要占有她,就在此刻。 只有占有住她,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她那具身子禁锢自己的真切之感,他才能说服自己,今晚那些他终于问了出来的事情,都只是她的一个梦魇而已! “夫君——啊——” 小乔喉间溢出颤抖的娇唤之声,声未歇,便被头顶又滚过的一阵雷声所掩盖。 夜雨潇潇,风拍着开启的窗户,啪啪地击打着潮湿的窗棂,不时有闪电掠过漆黑夜空,不绝的雷声中,魏劭近乎狂热,夺她全身上下每一寸的肌肤,肆意反复占有,令她吞吐自己,摧她心肝,食她血髓,入她心魂。 漫漫长夜,终至黎明,雷声散去,雨水止歇,天际放晴。 小乔面颊泛红,全身上下,布满了昨夜被丈夫虐爱过后的点点可怜印痕,筋疲力尽卧于枕上,沉睡不醒之时,被人强行唤醒。 她略微茫然地睁开眼睛,借着屋里的晨曦,才见魏劭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穿戴整齐,腰悬长剑,精神奕奕,正在旁看着自己。 一下想了起来,忙撑着要起身,被他轻轻按回了枕上。 “蛮蛮,我这便走了,你不必送,安心在家。等我下次回来接你,天下必归大燕之地,你是我魏劭的皇后,天下人真正的皇后。” 他俯身,带着怜爱轻吻了下她的额,凑到她的耳畔说道。 声虽低沉,却一字一字,隐含力量。 第161章 次年二月,春寒依旧料峭。这日,隐隐涛声之中,黄海之滨的一个无名小渔村口,仓皇逃入了一众数十的人马。 连年的战乱,致使荒僻如此的一个渔村里也少见青壮,不过只余下十数户,皆老弱妇孺,面色焦黑,衣衫褴褛,骤见村口逃入了这一众人马,虽神色惊惶宛若丧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顾扶正的,有蓬头散发、脚上靴子也掉了一只的,只看服色,却显是上等的高贵之人,中间还夹杂了一个面覆华丽黄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状。 村民惊恐无比,呼儿唤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近的仿佛能听到马蹄落地和厮杀的声音。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忽从行进的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滚到了路边,他摔断了腿,张皇呼救,却无人理睬,一转眼,数十人便从他面前如风般卷过,将他,也将他发出的惊恐呼救之声给抛在了身后。 对面行来一个身背缆索,似刚从海边而归的老渔民。见到对面这一行人马,老渔民转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胁迫,逼老渔民带去泊船之处。 涛声阵阵,带着寒意的咸腥海风也迎面涌来。 马蹄陷入了滩涂之地,难以前行。刘琰一行人便下马踏入泥涂,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渔船的海边仓皇而去,终于逃到船边,众人皆已赤脚,衣角沾满泥巴,狼狈不堪,靴履尽数插在了身后那片泥泞的滩涂地里,仿佛一只一只正朝天张开的黑色嘴巴,徒劳地呻吟、呼号。 正落潮时分,渔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渔民也被逼着一同上船掌撸。 只是渔船却不够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刘琰、苏娥皇、刘扇、被封大将军的原阳都太守梁济和他那个被刘琰立为皇后的女儿,以及最后的十来个士兵登船后,便再无落脚之地了。 王霸窦武邓勋等人,早已经没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样,跣足弃冠,身上沾满脏污,须发面额,亦点点泥巴,全都跪在了海边,面向渔船上的刘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顾污泥沾面,磕头送行的,乱成了一团。 便在此时,董成猛地推开了前头挡住自己的窦武,淌着海水追上了渔船,奋力扒住船头,一脸的涕泪:“陛下,勿弃我!容我上船!当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岂可这般弃我……” 渔船随了退去的潮水刚刚下海,本就不稳,被他这样扒住船头奋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摇晃起来。 刘扇趴在布满了滑腻腻污痕的船头,以脚拼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见董成咬牙拖着渔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边一个士兵的腰刀,朝着董成双手便砍了下去。 惨叫声中,董成一只手的手指被断,掉落的瞬间,出于求生本能,另手胡乱一抓,抓住了刘扇的脚腕,刘扇站立不稳,竟被董成拖着,二人齐齐栽进了大海里。 潮水阵阵,两人迅速被卷着冲离了渔船,刘扇不识水性,掉落海中,一边奋力踩踏挣脱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边朝着渔船嘶声呼救:“陛下,救我——”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打来,将他盖住,一转眼,两个人头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刘琰立于船中,海风吹的他衣袍猎猎作响,他双目定定地遥望着远处追兵渐渐上来的方向,神色木然。 渔船在海边那群遗臣的哭号声中,随着退去的潮水,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 第二天的傍晚,没有任何补给的刘琰一行人,在老渔民的掌舵下,终于登上了一座小岛。 这座小岛有人居住的痕迹,海滩边晾晒了一些破烂渔网,远处隐隐可见几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济请刘琰稍息片刻,自己带了兵丁去寻岛民。 苏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断地呕吐,面上那只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阵浪花卷走。 苏娥皇尖叫一声,不顾正在卷涌的海浪,追了上去,终于从沙滩上抢回了面罩。 她浑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犹如一个死人,紧紧捉着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脸上。只是两只手颤抖的厉害,戴了几次,面罩都脱落而下。 最后终于叫她勉强戴了回去,她几乎爬着手脚并用地上了岸,最后瘫坐在一块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刘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干裂的已经出了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泥塑。 很快,梁济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壶清水,奉给刘琰,说岛上有几十户的居民,都是从前为了躲避战乱从附近海边渔村逃到岛上聚居的渔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请刘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预备好供给,换一条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远一些。 苏娥皇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道:“陛下,海道阔达,魏逆再手眼通天,等离了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无可奈何!我们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养精蓄锐,有你汉室正统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没有忠臣!日后讨逆,再杀回洛阳,将魏逆碎尸万段,报仇雪恨!” 海风很大,她的声音也被吹的带了点不真实般的嗡嗡颤声,但却铿锵无比,连梁济似也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希望。 原本已颓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刘琰。 刘琰被梁后扶着,慢慢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朝着岛屿正中地势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聚居地的一块平地上,跪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渔民,男女老少都有,用惊恐而困惑的目光,看着渐渐走来的刘琰苏娥皇一行人。 刘琰钻入一间最大的茅棚,一进去,便躺在那张铺在地上的勉强算是床的破烂席子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茅棚外海风呼啸,怪声阵阵,似只只厉鬼在海岛的上空往来巡游不歇。 刘琰终于感到疲惫了。 他睡了过去,脚边的地上伏睡梁后。 月光从茅棚顶的一个破洞里照入,洒在梁后年轻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残余泪痕。 忽然,睡梦中的刘琰猛地睁开眼睛,弹坐而起。 梁后被他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扑到他身边,道:“陛下你怎的了?” 刘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月光下梁后的面孔,渐渐露出迷离的神色。 梁后试探着又唤了他一声,见他不应,盯着自己的目光愈发诡异,心里发毛,慢慢地往后退去。 刘琰忽将她扑倒。 “……你是我刘琰的妻……说,你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虽为后,平日却不大得他的亲近。此刻落到了这样的田地,感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伴随着颤抖的含糊声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于自己的面颊上,心不禁砰砰地乱跳,慢慢闭上了眼睛,颤声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刘琰更加疯狂地亲着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强行嫁与魏逆的……他们都该死,罪该万死!但只要你回心转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为后!” 刘琰的声音,变得激动无比。 梁妃吃惊地睁开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说什么?” 刘琰忽然僵住,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就着茅棚里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着身下的刘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缩了下,轻声道:“陛下……方才你说我被家人强行嫁于魏逆……还说他们罪该万死……我父亲对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鉴……” 刘琰目光闪动,面庞肌肉抽搐,呼吸越来越浑浊,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梁妃透不出气来,细弱的脖子在刘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掐捏之下变形,两腿乱蹬,挣扎却是徒劳,很快双眼发白,渐渐地,全身松软了下去。 刘琰的手终于松开了那条细弱的脖颈。他从地上爬起来坐着,盯着梁妃翻白双眼的那张脸,将她眼皮抹平,口里喃喃地道:“蛮蛮你安心先去……日后我必追随于你……”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满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着粗气。 忽然,伴随着茅棚外的海风,似传来一阵隐隐的杀啸之声。 刘琰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出那扇破门,看到梁济迎面奔来,仓皇地高声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这里,人已上岸!” 刘琰抬头,看到白天自己登陆的海边方向,此刻闪烁了一片跳跃的火杖之光,几乎将整片海滩映成红彤彤的颜色,仿佛不过转眼之间,四面八方被这样的火杖之光给包围住了,星星点点,月光之下,无数个人影正朝中间的这块高地奔涌而来。 杀声四起,甚至压过了横穿海岛的海风呼啸之声。 …… 刘琰本应感到恐惧的,就和梁济以及他身边仅剩的那十来名死卫一样。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却只剩了一片茫然,以及冷冰的彻底绝望之感。 事实上,从去年底匈奴人偷袭渔阳无果之后,在他的心里,其实便已经清楚了,迟早有一天,他会面临这样的境况。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会如此的快。 “快去!把岛民都带来!” 身后传来苏娥皇凄厉的一道声音。梁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大声下令。 为防岛民趁夜作乱,天黑之前,那些人都已用绳子串捆了起来,很快,这些人就被士兵驱赶了过来,全部堆跪在了地上,哭号一片。 今夜月光大白,照的整个小岛宛若雪夜,刘琰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在身畔数个将军的簇拥之下,于白色月光和赤红火芒交织出来的光芒里朝着自己的方向,大步而来。 这一辈子,他最大,也最痛恨的仇敌,便是魏劭。 魏劭不但夺走了他的未婚妻,也夺了他的天下。 可笑的是,他竟从无机会面见仇敌。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在月光和火光中以胜利者的姿态正朝自己行来的人,便是他刘琰这辈子都无法摆脱的那个恶咒了。 他盯着那个越来越近,战甲闪烁着熠熠红光的男子,浑身一阵发冷,又一阵的滚烫,弁服下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杀——” “杀——” 四面八方,混合了低沉海涛和呜呜夜风的高亢杀声朝着岛屿中央的那块高地涌来。 驾战舟随燕侯渡海追击到此的军士们无不热血沸腾。 李典大将军已和绿眸将军会师,南北夹击,彻底剿灭了陈天王,祸患南方几乎长达一年,令民众闻风丧胆的食人军灰飞烟灭,与此同时,去年十二月,魏劭亲率大军,平豫州,令盖照降,此后势如破竹,锐不可挡,庐江宋陵、江夏刘筌等亦先后投降。 除了南方蛮夷,中原只剩汉中乐正和刘琰小朝廷这两股政权了。 乐正兄弟内斗,大梁指日可破,刘琰如今更是近在眼前,如同瓮中之鳖。 灭刘琰,破大梁,从此以后,天下归一,马放南山,一个崭新帝国将从废墟上矗立而起,不用再苦于征战槊血满袖,如何不叫人满怀期望,热血沸腾? “魏逆听着!这些岛民乃无辜民众,陛下本也不欲为难,奈何你咄咄逼人!倘你军士再靠近一步,我便杀光岛民,与你决一死战!” 梁济用尽全力,朝着对面数十丈外的魏劭放声喊话,话声混着身后岛民的哭泣求告之声,随风送了出去。 魏劭停了脚步。 号令官渐次递令,很快,四周的喧杀之声,安静了下来。 “立刻让出通道,送陛下上船——” 梁济情绪激动,挥舞着手中长刀,继续喊话。 雷炎从近旁一个步弓手处接了张铁弓,拉满怒弓,力透弓背,瞄准后,倏然射出了一支箭弩。 羽箭带着穿裂空气的呜呜之声,朝着远处高地上的那个人影射去,梁济心口中箭,狂叫声里,倒地而亡。 “刘琰军士听令,我主公知尔等听命于人,身不由己,此刻归降,赦尔无罪!若再负隅顽抗,一并诛杀!” 雷炎充满中气的声音传来,不怒自威。 “归降!” “归降!” 四方军士亦整齐附和,声若惊雷,震人耳鼓。 穷途末路,四面被围,主将暴死于面前,最后仅剩的那十几个卫兵,坚持到了此刻,意志彻底崩溃,在一声声的促降号令声中,慢慢地后退,一人突然转身,面向魏劭方向跪地,高举手中兵器,剩余纷纷效仿。 魏劭军士欢呼四起,继续朝着高地,慢慢围拢而来。 苏娥皇面庞扭曲,目光狂乱,忽夺过一个渔妇怀中正哇哇大哭的婴儿,高高举起,嘶声喊道:“魏劭听着,你再不放行,我便摔死这婴儿!你就不怕这冤死亡灵恶报到你的孩儿身上?” 雷炎大怒,对着魏劭道:“这恶妇实在歹毒。末将先射死她再说!” 魏劭望着状若疯狂的苏娥皇,慢慢地摇了摇头。 忽此时,一旁立的僵硬笔直的刘琰似活了回来,厉声道:“魏劭!你先夺我妻,又夺我天下,我与你势不两立!今日我亦自知,不敌于你,只是如此败于你手,我非但不甘,更是不服!你不过借着父祖的基业横行天下。我却有什么?我虽出身皇室,从前并无半分倚仗,全凭了自己苦心经营!我恨苍天不公!倘若我亦如你,有大好基业可以倚仗,我何至于一败涂地到了今日地步?这些岛民,我亦不愿再为难他们!我可以放人,你可敢与我单独决斗一场?我若再不敌于你,死而无怨!” 苏娥皇一惊,回头怒骂:“刘琰,你这无用之人!你疯了不成?你想死,莫拖累到我!” 刘琰恍若未闻,又吼道:“魏劭,你可敢应我的话?” 魏劭凝视了刘琰月光下的身影片刻,忽大笑:“有何不能应?” 他身旁的雷炎和水师都督无不吃惊,劝阻道:“刘琰不过一垂死之徒罢了!杀鸡焉用宰牛刀,主公万金之躯,不必应战!” 魏劭摆了摆手,朗声道:“众将士听令,我与刘琰决斗,生死各安天命,我若败于他手,他可自行离去,尔等不得阻拦!” 他说完,便手握长剑,迈步朝着月光下的一片空地大步而去。 刘琰亦执剑,在身后苏娥皇的恶声诅咒里,朝着空地而去。 …… 月光如水,涛声拍岸。青锋出鞘,划出一道森冷剑芒。 刘琰大吼声中,朝着对面的魏劭冲了过去。 这数年间,他除了苦心筹谋大事之计,更是卧薪尝胆,刻苦习剑,与武士格斗。 无数个深夜,他闭上眼睛,便会想起当日自己被陈瑞一杆长戟压于雪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劫走小乔狂笑扬长而去的一幕。 倘若当年的自己能有今日之能,那样的耻辱一幕,决计不会再次上演。 而他面前这个男子给他带来的羞辱和仇恨,更是远胜于当年的陈瑞。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剑剑都是不顾性命的搏杀。 杀了他,即便自己和他同归于尽,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上天仿佛总是讥嘲讽刺他,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也依然如此。 刘琰最后的疯狂幻想,断绝在了魏劭的剑下。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之声,刘琰手中长剑被绞断,剑身裂作三段,迸溅了出去,其中一段不偏不倚,插入了刘琰的左腿膝盖。 刘琰闭了闭目,睁开眼睛,看到魏劭手执长剑,立于他的面前。 月光之下,他的双目发着幽幽的寒光,忽然让刘琰联想到了索命无常。 刘琰的牙关,开始微微地战栗。 就在片刻之前,那些支撑着他和魏劭决斗的所有慷慨、悲凉、愤怒以及由此而来的勇气,仿佛正在迅速地离他而去。 他不愿表现出恐惧,但是这一刻,他却实实在在,忽然又悔了。 或许苏娥皇说的对,以岛民性命为要挟,说不定他还能逃出去,日后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的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但是这念头还没来得及成形,胸口一阵刺痛,魏劭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锋利剑刃,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 “蛮蛮是我刘琰的未婚妻……天下是我刘家的天下……” 他笔直地立着,脸色苍白,从齿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颤抖的话音。 魏劭神色冷漠地望着他痛苦至扭曲的一张脸,剑刃准确地插入两道肋骨中间,慢慢地刺向那坨被保护着的跳动心脏,一寸一寸,就在剑尖快要触及骤然加快收缩的那坨血肉时,停了一停。 “刘琰。” 魏劭冰冷的声音,飘入了刘琰的耳中。 “我不敢说我魏劭何德何能,比你更配的上蛮蛮,比你更有资格做这天下的皇帝。但有一件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那便是为了一己之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匈奴,以汉人之地,结外族之好。” “你虽自称汉室帝王,只在我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我之所以亲自渡海追击你于此,乃是不亲手杀了你,我意难平!” 话音未落,他猛发力,剑刃深深刺入,透背而出。 刘琰只手紧紧捂住不断往外冒血的胸口,双目圆睁,唇微微翕动,身体剧烈颤抖。 魏劭拔剑,伴随滚烫热血随着剑尖喷洒而出,刘琰大呼一声,仰面倒地。 魏劭微微低头,面不带表情,看着刘琰在地上痉挛的躯体。 直到那具躯体渐渐停止不动,他闭了闭目,方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视线投向瘫坐在地上的苏娥皇。 苏娥皇蓬头散发,裙摆上满是污泥,她手中还紧紧持着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在魏劭无比阴冷的目光注视下,惊恐地放在地上,下意识爬着后退,退了几步,挣扎从地上爬了起来,掉头便跑,却被身后的军士挡住了去路。 她忽失声痛哭,跪地朝着魏劭爬了过来,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了污泥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二郎!我知道错了!从前怪我蒙了心肝,做出了猪狗不如的事……可是我做哪些,都是出于我对你的爱慕之心啊……二郎,从前你已对我施过重罚,求你看在从前的情分,饶了我吧——” 她仰头望着魏劭,眼泪顺着面颊从那张已经扭曲变形的黄金面具上不断滚落。 魏劭慢慢俯身,手朝她面颊探去,忽将她那张面罩整个揭下,五指一捏,蝶罩在他掌中迅速变形,捏成了一团。 苏娥皇尖叫一声,慌忙以袖遮面。 魏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摊开五指,金团噗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魏劭转身,大步离去。 “诸位乡民听好,中原已平定,天下归一,往后再不会有战乱!你们若愿回归家乡,可乘主公战舰一道上岸!” 雷炎命军士解开缚住岛民的绳索,说道。 岛民们起先不敢置信,很快面露激动,交头接耳一阵,便纷纷冲着魏劭背影下跪,高声感谢,相互搀扶着,赶回家中收拾家什跟着上船离岛,回归家乡。 …… 小乔睡到半夜,忽然醒来,感到有些心绪不宁,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 触手,碰到了熟睡中的腓腓。 她朝女儿温暖的柔软身子靠了过去,将脸贴到了女儿的小脑袋畔。 鼻息里充盈着女儿熟悉的乳香气味,她感到心情渐渐又安宁了回去。 再次闭上了眼睛。 魏劭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睡过去前,她的心里生出了这样的一种感觉。 第162章 是夜月光大白,海上风平浪静,战舟当夜便离了岛屿,在经验丰富的向导指引下,由数十水手齐齐操划桨橹,驾舟朝着陆地匀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岛民已安顿妥当。他们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远处那个年轻男子的英武背影,女人亦哄着孩子,尽量不叫发出半点吵闹之声。 但一张张因艰难困顿而变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却放出了许久没有过的饱含着希望的神采。 从昨日到此刻,不过短短一个昼夜,他们的命运,却经历了这一辈子都未曾有过的跌宕,他们知道,将他们带回家乡的这个男人,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这些人已在孤岛上生活了数年,此前也从没听说过燕侯魏劭的名字,但是出于一种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直觉,他们相信,这个肯为了他们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围脚步的年轻新君,必定能给他们带来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对此,他们怎能不感到欢欣和鼓舞? …… 已无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舱房。 他立于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许久。 …… 雍都终于破,后帝逃亡入蜀,却如何挡得住魏劭势必清扫障碍一统天下的兵锋? 最后的城池,也终于叫他破了。 他的军士们占领城头,高声欢呼庆祝胜利的时候,他被告知,后帝自戕于宫舍。 脚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空气里漂浮着血腥的恶臭气味,房舍燃着未熄的余火,浓烟滚滚,耳畔充斥着那些被俘城民的压抑的恐惧哭泣之声。 这一切他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拥之下,入了那间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宫舍。 地上的血泊里,倒着数个已经死去的彩衣女子,榻上,并排躺着一双业已气绝的男女。 战战兢兢的老太监跪在血泊里,用颤抖的不成调的声音说,这一双男女,便是后帝刘琰和他的皇后乔氏。 刘琰命亲信太监杀光后妃后,亲手杀了皇后,尔后服毒自尽。 刘琰双目紧闭,脸色泛出已经死透了的青白颜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刘琰片刻,随后扫向和他并肩仰卧的那个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乔家。 她身上的宫装整齐,左边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伤口,鲜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颜色,绚烂锦缎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层层衣料,也被鲜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来,她临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剑,刺的极其精准,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这个死去乔女的表情,却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只是阖着双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过去一样。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体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来,依旧惊人的美丽,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伤口,非但没有损及她的绝世容颜,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几分凄楚悲凉。 足以打动这世上最铁石心肠之人的心肠。 但他的目光,不过在她那张和自己妻子大乔略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庞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满了冷漠,没有半点的悲悯。 他在身后那个老太监压抑的恐惧目光注视之下,转身出了宫舍。 他才三十岁,便已君临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业道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 至此,他的仇敌尽除,他想让他们死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在了他的手下,这天下再无人能与他争锋,这秀丽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尽都为他掌有。 这一刻他本应当兴奋,片刻之前他的将士们欢庆胜利的狂呼之声也仿似依旧充斥在他的耳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 或许是这样的破城和胜利,他此前已经经历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负隅顽抗了数年之久的后帝,也不过只是他的一个目标而已。现在目标终于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丝茫然,乃至寂寥。 一种独自登顶,四顾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浓烟滚滚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杀人、放火乃至奸淫的方式来宣泄破城后的情绪。城民的痛苦呼号、呻,吟,他如同没有听到,因为这座城池里的民众,曾帮助后帝抵抗他的到来,所以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直到第二天,闻讯匆忙赶到的他的丞相公孙羊前来劝阻,他才终于下令,停止屠城。 从他登基后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过征战。他回到洛阳后,任用能臣,开辟税源,充盈国库,用以填作军饷,支持他和匈奴作战,数年之后,大燕铁骑终于占领了匈奴的王庭龙城,将生活在这里的匈奴人远远地赶到了北边,彻底绝迹于龙城一带。他的后宫里,美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进,但从没有哪一个能得他长情,即便在龙床上宠幸过一段时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于被他立为皇后的苏女,这几年间,他已很久没有召幸过她了,他只是冷眼,看着她和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相互倾轧争宠,感到倍加的厌烦和轻视,少年时候的往事在他的心里,早已经荡然无存,只是偶尔,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登上深宫高楼,回忆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时候,他冷硬的仿佛已经成了一块石头的心,才会重新慢慢地软和下来。 也只有那种时刻,他才会感到短暂的孤独,一种无处可以遁形的孤独。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还在世,必定也不会愿意看到他变成今日的模样。 但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经去了,他的母亲只需尊优奉养,后宫里的女人无法令他脚步停驻,这世上更没有什么人再可以软化他从十二岁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种子的那颗心,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后的第二年,他便不顾公孙羊和朝臣的反对,又继续发动了征服西域的战争。陆陆续续数年征战,他终于亦达成了心愿,将大片臣服于己的西域之地,纳入了大燕的版图。 十年不到的时间里,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没能做到的伟业,令大燕帝国耀武扬威加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颂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折都还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来得及拆阅,就在这一年,黄河从滑县决河,大水淹没了豫东北、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夺泗入淮,无数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冲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 从大燕建国后,便一直苦于重赋徭役的民众终不堪压榨,各地暴,乱纷起,他被迫镇压,终于平定暴,乱,这时噩耗却又传来,他一直极为倚重的丞相公孙羊为治水抚民,病死于外地,临死之前,给他上了一封劝谏书,称因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国祸患四伏,劝君王治水抚民,停息干戈,还民以宽政。 从前那些追随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旧日将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战死,或隐退,或慑于他的一向独断,不再发声。 身边也就只剩下公孙羊,还会不惧曾数次触怒于他遭到贬谪的经历,依旧时常上言苦谏。 如今,连最后的公孙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彻底的孤家寡人的萧瑟之感。 他终于有所触动,停朝了三日,最后亲笔下了一封罪己诏。 然而,就在他决定颁布休养生息政令的时候,接着,巴陵之地,再次爆发了流民之乱,短短数月,人数便多达数十万,据称贼首,便是从前那个曾受后帝招抚,硬生生阻了他灭后帝将近两年时间的绿眸。 他大怒,心中那头恶兽再次脱笼而出,他不听卫权等人苦劝,决意亲征,出征之前,他于寰丘祭天,起誓镇灭此乱,杀了绿眸之后,将牧天下之民,再不轻启战争。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挟着满腔复仇之念,统领大军南下,绞杀巴陵乱军。 他节节得胜,高奏凯歌。 数月之后,和流民乱军的最后一战,战于一处名为望乡的荒僻野地。 当地巴陵人的传说里,这里便是死后亡灵割断前世的一切羁绊,回望故乡最后一眼的地方。 望乡的荒野,变成了修罗屠杀场所,乱军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战甲染血,双目通红,浑身大汗,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淋漓的快意,最后他杀的兴起,摆脱了亲卫的簇护,一骑纵马在前的时候,一支流箭,犹如一条无声无息的毒蛇,从不知道哪个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气,朝他疾射而来。 当他那双被血充盈了的双目看到的时候,流箭已经赶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一凉,便感觉到冰冷的坚硬金属穿透了他柔软的没有任何保护的那块皮肉,笔直地插了进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腾到了极点的血液,也在瞬间冷凝。 片刻之后,他才清晰地感觉到了咽喉被金属刺破的那种难以描述的痛楚。 风起,云卷,战旗猎猎。 身下那匹曾伴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汗血宝马,仿佛也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忽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发狂将他甩下了马背。 他仰面,栽倒在了地上,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人在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耳鼓里也充斥着他那些亲卫们惊慌的喊叫之声。 “陛下!陛下——” 渐渐地,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晃动人影和各种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起来。 停留在他那双充血眼睛里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他头顶之上一片飘着白云的蓝天。 天空蓝若澄明宝石,云朵也洁若白贝。 甚美。 为何从前,他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 挣扎着,艰难地从插入异物的气管里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 “主公!主公——” 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响起。 魏劭大叫了一声,捂住咽喉,猛地一坐而起,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公孙羊错愕的表情。 魏劭整个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心脏跳的剧烈无比,几乎便要蹦出了喉咙。 公孙羊吃惊不小,急忙后退一步,道:“方才可是我惊到了主公?主公恕罪!战舟已靠岸,主公迟迟未出舱室,我便斗胆登船来唤主公。主公方才怎的了?莫非梦魇?” 魏劭慢慢地放下了捂住咽喉的手,略微茫然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在昨夜那间舱室里。 天已大亮,仿佛是次日正午了,舷窗外阳光明媚的近乎刺目,甲板上传来夹杂着号令的高低远近脚步之声…… 南柯一梦? 幸而,一梦! 他猛地看向公孙羊,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魏劭前日亲上战舟追击刘琰,公孙羊便在港口等候。终于等到战舟返港,却听雷炎说他似还沉睡未醒,想是过于疲惫了。公孙羊觉得有些反常,放心不下,所以登船找了过来。见他醒来,神色奇怪,忽又这样目光诡异地看着自己,即便从前已伴他多年,此刻也是感到莫名其妙。 渐渐被君侯看的后背寒毛直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笑了声:“主公如此看我作甚?”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几乎朝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先生你还没死!太好了!” 君侯手劲奇大,公孙羊两个肩膀被他一握,骨头都似要裂,又被他晃的头晕脑胀,强忍剧痛,呲牙道:“主公这是何意?” 魏劭这才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手,搓了搓,朝公孙羊投去歉意一瞥,转过身,飞快地推开了舷窗。 一阵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迎面扑涌而入。 魏劭闭目,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头道:“刘琰已诛,我这就去东郡接女君母女。” 公孙羊压下心里的诧异,忙道:“主公暂且留步,我还有一话要说。如今天下一统之势,业已成形。民亦不可无君,各地推举的耄耋望公也陆续到了洛阳,请主公顺应天命君临天下,以期为黎民造福。洛阳民众亦欢腾鼓舞。主公登基事宜,宜提上日程。” 魏劭微微颔首:“我会去信给祖母,其余事先交给先生,等我接了女君母女到洛阳,再议定细节。” 第163章 魏劭那日清早离了东郡之后,转眼数月过去了。 冬去春来,时令入了三月。 季春,“桐始华,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三月初三这日,上巳节也随了春信,再次来临。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时代,到了这一天,南方诸国便有祓禊风俗,男女老幼倾城而出,来到郊外的溪流水畔,手执兰草沾水拂洒全身,赤足洗濯发肤,以祓除旧年不祥,盼消灾去病,一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上巳又是女儿节。从前小乔还在家中,母亲也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亲和丁夫人一道都会带上各自的女儿,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庙和民众一起参加花神春祭,为女儿祈福求安。 自从小乔母亲去世之后,那么多年里,乔家杂事纷纭,春祭便也停了下来。 今年却不一样了。乔家虽刚经历过巨大变故,但却犹如重获新生,大小乔两姐妹又各自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聚在家中,刚前两天,比彘也从南方回来了,路过东郡来看望妻儿,今日还在家里,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阴霾,早早预备好要带着双乔姐妹过这个久违了的女儿节。 一大清早,乔家大门之外,装饰了昨夜新采兰草的马车就已停好,贾偲带着护卫整齐列队站于一旁,耐心等着乔家女眷出门。 片刻后,听到一阵妇人欢快笑语之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见丁夫人带着大乔和女君被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小公子鲤儿被乳母抱着,比彘抱着腓腓,一行人从照壁后现身。 女君今日穿了浅绿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樱草绢地薄帔,一管细腰,大袖裙裾的下摆绣精致的兰草花卉,乌黑长发梳髻于脑后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条缎带束缚,以防被风吹乱,这一身宛若少女的装扮,既应节令,又清丽无俦,明眸睐处,似宝珠生辉,与她同行的大乔一身鹅黄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丽无比。 两人说笑并肩而来,裙裾曳摆。贾偲不敢细看,忙命护卫随自己退到了大门两旁,屏息等着女眷们出门登上马车。 腓腓很快要满周岁了,如今不但愈发如玉似雪招人疼爱,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牵着,甚至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路了。她上月开口,含含糊糊叫出小乔阿娘,如今叫的已经很是顺溜。 腓腓的头发生下来就很浓密,满月剃了胎发后,如今长的已垂耳畔,今天过她的第一个女儿节,一早起床,也被小乔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中分两边,扎出翘角小辫,各别一只小小的绢丝蝴蝶结,蝴蝶结是春娘亲手给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乔今日外衫相同质地颜色的嫩柳色小裙,脚上套着罗袜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来的时候,和她哥哥鲤儿一样,一手拿一支系着彩色丝带的兰草,另手却抓着块梅花糕。 已经在家中被阿娘关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还是和她喜欢的鲤儿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开心,一出房门就笑声不断,刚才遇到才认识没两天的姨夫比彘,丝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会儿被比彘抱到大门口,转头的时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贾偲就站在一边。 每次只要娘亲带她出去,这个叔叔就一定会露脸。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儿了,便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里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比彘便停下了脚步。丁夫人见她小模样可爱,逗她道:“腓腓这是要和贾将军说话?” 贾偲也十分喜爱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见她停下了脚步,亦转头微笑望着,便大着胆子,朝腓腓靠了些过去。 腓腓伸出她那只手背带着几个浅浅小梨涡的胖胖小手,先将梅花糕递给他。 贾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已将拿着梅花糕的那只小手收回,改将握着兰草的那只小手递向他。 递了一半,又缩回来。 低头一会儿看看梅花糕,一会儿看看兰草,仿佛犹豫不决。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仆妇们也都停了脚步,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犯难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舍不得?” 话音未落,便见腓腓仿佛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着,将那块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兰草齐齐都朝贾偲递了过去。 丁夫人和乳母仆妇们一愣,随即撑不住都笑了起来。 便是向来稳重的比彘,眼睛里也掠过了一丝笑意。 贾偲心里欢喜无比,却忙摆手,对着腓腓一本正经地道:“卑职不敢受小女君的赏,卑职心领了。” 这下连小乔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她想是在亲近贾将军。梅花糕她方才啃过一口了,便算了,兰草贾将军接去便是,贾将军要是不接,她必嚷个没完,今日谁也别想出门了。” 贾偲其实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过的那块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没这福气,便双手接过她另只小手里的那支兰草,毕恭毕敬地道:“卑职多谢小女君,多谢女君。” 腓腓见他接了兰草,笑得烂漫,口里咿呀几声回应贾偲。 一旁鲤儿见妹妹手里没了兰草,赶忙将自己的递了过去,说道:“妹妹,给你。” 鲤儿非常聪明,但说话却很晚,大乔之前还有点犯愁,没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认识一起玩耍后,大约是被动不动就喜欢咕噜咕噜咿咿呀呀的腓腓给带的,竟也开始说话了,而且一旦开口,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就学会了好多的话。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会说,只是闷在肚里,就是不肯说出来似的。 这一句“妹妹,给你”,说的清清楚楚,听的大乔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儿子的头。 腓腓欢喜,从小哥哥手里接过那支系了漂亮紫色丝带的兰草,朝他甜甜一笑。 …… 这天风和日丽,乔府几辆马车鱼贯出了南城门,往花神庙而去。 东郡民众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双姝一同出现在花神庙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见,双姝绝色,风采倾国。一个是东郡民众人人敬仰的绿眸将军夫人,另一个更了不得,坊间早在流传,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统天下,位极至尊,小乔便是将来的国母,是以乔家双姝今日要来参加上巳花神庙春祭的消息传开,今日全城出动,人全都涌到了这里,还没出城,道路几乎为之阻塞。 比彘骑马在前开道,贾偲在后,终于护送马车最后抵达了春溪环绕的花神庙,早在等候的庙祝带了执事,急忙前来相迎。 大乔小乔扶着丁夫人下了马车,一行人面带笑容,往里而去,甬道两旁欢声四起。 祭拜花神过后,姐妹带着鲤儿和腓腓,来到了花神庙后的春溪之畔。 今日人实在太多了。 溪流回旋盘绕,长达数里,两岸均植满桃花,除了这段溪流,还有许多别的溪畔可以用来濯洗过节,为谨慎起见,贾偲将这里事先封住,只放了少许验身过的妇人和少女进来,是以比起方才外头的人山人海,安静了许多。 小乔来到溪畔,以兰草沾了溪水,往腓腓头发上轻洒数滴取吉兆。 大乔也如法炮制,替鲤儿拂洒溪水,兄妹被乳母带着到近旁凉亭里玩耍的时候,小乔远远看到比彘往这边走了过来,站在凉亭边,转头看着,暗笑了下,轻轻推了推大乔,努嘴道:“快去吧!” 大乔早看到丈夫过来了,只是不愿撇下小乔,是以方才装作没看到。见小乔催促自己,面颊微微一热,道:“我还是在这里和阿妹一道的好……” 小乔低声笑道:“姐夫没几天又要走了。难得今日好天气,我又不是没人陪,谁稀罕你在这里陪我?” 说着推她到了比彘的边上。 比彘对大乔道:“前头有片桃花林,桃花开的很好,我们去走走?” 大乔看了眼小乔,见小乔含笑望着自己,似在催促,终于嗯了声。 比彘微微一笑,抱起鲤儿,朝小乔恭谨地点了点头,带着爱妻,三人慢慢往桃花林而去。 小乔唇角含笑,目送他一家三口身影渐渐远去,和春娘抱了腓腓,面向溪流,坐在岸边一张垫了手帕的石凳上。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春溪水涨,不疾不徐地由西向东淌流而去,溪水又清又绿,遮不住岸边的颗颗卵石和溪床底随暗流慢慢摆动的簇簇水草,两岸桃花正盛,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而落,花瓣飘到了溪流里,随着流水慢慢而去,惹的水里的一群小野鱼聚集,争相唼喋,不断跃出水面,甚是有趣。 小乔面含微笑,望着春娘和乳母带着腓腓,给她指点那群嬉戏鱼儿,渐渐沿着溪岸朝前行去,只剩下她一人,恍惚间出起了神。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近况如何了。 又一阵风过,头顶飘来了桃花雨。 一半落到溪水,一半飘落在了小乔的裙摆上。 她捡起落在自己裙摆上的一瓣桃花,托于掌心,送到鼻端之下,低头,轻轻嗅了一嗅。 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定住了。 就在对岸,十数丈外的溪流岸边,春风吹拂,落英缤纷,那里站了一个人。 她在桃花溪水的一头,他在桃花溪水的另一头,隔着桃花溪水,遥遥相望。 他一身旅人的衣衫,从头到脚,风尘仆仆,目光却炯炯明亮。 他仿佛刚来这里不久。 又仿佛已经这样站在对岸,望了她已经许久了,只是她一直没有察觉。 当她终于抬起双眸,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淌入了溪流,朝她涉水而来。 溪流淙淙,打湿了他的袍角,他越走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所过之处,水面上泛出了阵阵白色的泡沫浪花。 不远之外,几个手执桃枝正在桃花树下嬉戏玩耍的少女也停止了追闹,诧异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正要朝自己涉水而来的英俊男子,少女心房,忍不住“啵啵”地跳将起来。 小乔慢慢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裙摆里的桃花跌落,随风四散。 她便站在岸边的那株桃花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男子一步步地朝着自己涉水而来,终于上岸,停了一停。 “我回来了。” 他凝视着她说道。 小乔猛地朝他跑了过去。 他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接过,紧紧地抱住。 小乔双臂,亦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在他宽厚的一侧胸膛之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他飞快而有力的心口搏动。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相拥。 桃花雨一阵急似一阵,随风飘飘洒洒,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也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良久。 “夫君——” 小乔终于从他的怀里抬起脸,用带了点哭腔,又似是撒娇的语调,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魏劭低头,手指轻轻地抹了下她泛出桃花颜色的眼皮子。 “蛮蛮,仗已经打完了。我来接你和腓腓,我们一道去洛阳了。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离!”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小乔眼底泛出了薄薄的泪光,点头,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魏劭反手相握。两人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我带你去找腓腓吧。她已经能叫娘亲了。你想不想听她叫你爹爹?” 她回头,对他笑道,笑容灿烂,娇胜头顶满树桃花。 ☆、第164章 六月, 魏劭于洛阳登基称帝, 定国号燕, 年号太和。 天下虽归一,但中原多年饱受战乱, 民生凋敝, 大燕开国伊始, 百废待兴。 帝沿袭统御北方之时所纳的宽政,废前朝苛政,减免赋税徭役,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又鼓励农桑,兴修水利, 尤其重视黄河治理, 针对中下游河床长久淤塞以致河床高过两岸民居犹如悬空之河的险情隐患, 征召治河能人, 帝后又一道微服去往砀山。 丞相公孙羊的恩师白石老人, 如今便归隐于此山,去年乔平为治目疾寻访至此,白石老人仁心仁术,收治了他,如今乔平也在山中,与老人搭茅舍比邻,半是隐居半是治病。 帝后相携入山,除探望乔平,也是为向老人请教治水方略。 皇帝之所以想到向白石老人请教,是因为当年与他与老人初次遇于淮南时,正逢堤坝出险,老人当时及时出计,助力修补了堤坝,排除险情。 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毋忘,是以如今前来拜访。 白石为墨家传人,半生游历四方,除精通医道,对工术之事也涉猎很深,知水利更关乎民生,尤其黄河,因中下游河道迂回曲折,加上水土流失,一向暗藏隐患,古起便数次决口改道,遗患无穷,是以早年借游历之机,对河淮水道多有考察,只是从前朝廷并无治水之心,后天下大乱,诸侯割据,更是放任河道淤塞,老人虽有济世之心,奈何孤掌难鸣,如今新君即位,如此重视黄河隐患,老人感慨之余,亦颇多欣慰,虽因年迈不能再亲自出山治河,但不遗余力,将自己半生心得尽数传与新帝,又举荐当年游历到曹阳时曾遇过的一个名为徐勉的地方河吏,说此人虽不不过是个小吏,但心系民生,对治水亦极有一套,皇帝可以加以提拔重用。 帝欣喜,与老人秉烛长谈一夜,至天明方歇,回朝后,立刻召徐勉入洛阳。 前朝做官有征辟和荐举两条门路。这两种方式,起初起到了招贤纳才的积极作用,但到了后期,早已流于形式,朝廷官员用人唯亲,卖官鬻爵更是司空见惯,真正有才华又做实事的人,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 徐勉出身寒门,不过是曹阳一主管河工的小吏,一做就是半辈子。他虽有才干,亦怀厚民之心,从前数次向朝廷呈治水方略,请求修渠治河,但朝廷一直不予理会,徐勉本心灰意冷,不想如今改朝易代,新君即位不久,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竟下诏征辟自己入朝为官。 天子征辟平民,被称为“征君”,对于受召之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徐勉怀着惊喜又忐忑的心情赶赴到了洛阳,得天子召见于南宫,君臣一番交谈,次日皇帝便下诏提拔他为大司农,主事河淮水务,即刻上任。 徐勉半生抱负一朝终于能够得以施展,下跪山呼万岁,感激涕零,此后到了地方,大展才干,一心扑在治水事上,花了多年时间清淤拓河,筑牢堤坝,终于将黄河中下游的泛滥决口隐患消除,与此同时,堤堰引水,也灌溉了豫东和鲁西南数十个县,多达数百万亩的田地,从此沃野千里,民众安居乐业,徐勉不但被当地人尊为徐公,也多次受到朝廷的嘉奖。 朝廷里,此时文有丞相公孙羊、御史大夫卫权、少府卿竺增等贤良辅政,武有大司马李典镇幽州、卫将军魏梁守西凉,抚羌校尉乔慈守并州,绿眸将军比彘,因从前在南方平乱有从龙之大功,封九江侯,镇守南疆。 帝不纳嫔妃,册立乔氏为后,结发相守。 人人都知,乔后不但貌美倾城,更是皇帝的贤内助。当年皇帝南下出征,渔阳遇匈奴突袭,岌岌可危之时,便是乔后不惧生死,亲登城墙激励军民奋勇抗争,最后保住了渔阳,热血事迹,至今被世人传为美谈。 帝登基次年正月,朝廷颁布了一项新政,宣布在原有的官员选拔机制基础上,增加科举制度。天下之人,只要有才,愿报效朝廷,便可自投入科举参加选拔,朝廷择优录取,委以官职。先举行试科,以观成效,若此法行之有效,则往后彻底废黜征辟荐举,实行科举的人才选拔制度。 “科举”这个陌生的辞名,从政令颁布的第一天起,便迅速成为街头巷尾人人热议的话题。无数出身寒门的白衣士子,闻讯后激动万分,彻夜难眠。因为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无需以苦苦等待的方式盼望得到一个渺茫的地方官员荐举机会,从而获得一官半职。多少有真才的人,终其一生,未必都能等到梦想中的征辟和荐举。如今有了这种开了先河的人才选拔方式,不说一定就能实现梦想,但至少,离梦想的实现,更近了一大步。 政令颁布后不久,当年,朝廷便举行了第一场试恩科。各地自荐之人据称总数逾万。经过一级一级遴选,最后千秋殿试策,大燕出了开国,也是有史以来的首批中举士子。 这批中举之人,无不才华横溢,思想活跃,被委任以官职后,绝大部分人在任期内表现过人,当中的一批佼佼者,后来还成为了朝廷的重臣。 数年之后,科举制彻底取代此前已经沿用了千年的察举制,成为皇朝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 据说,最先提出科举制并劝服皇帝和大臣接纳的,便是乔后。 因此,之此后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乔后在天下士人的心目中便成了一个犹如神女般的传奇,许多人争相为乔后写诗作赋,当中不少作品广为流传,而能够金榜题名,最后在皇宫赐宴上得乔后赐酒,更是成了许多士人的梦想。 乔后之美名,洛阳内外,无人不知,然而传着传着,不久之后,也不知最先是从哪里出去的小道消息,最后洛阳坊间最是津津乐道的,竟不是乔后如何贤惠,而是皇帝惧内。 据称,今上登基之前,还在幽州为燕侯起,便已经有了惧内之名,因乔后禁止,竟不敢纳美,如今后宫空虚只得皇后一人,膝下又无太子,今上却依旧不纳后宫,十有八九,恐怕非但惧内,而且惧的不浅。 倘这传言是真,那么大燕的开国皇帝,非但是天下第一之人,而且,是天下第一惧内之人。 民众津津乐道这种关于帝后的小道消息,自是不敢、也非蓄意存了恶意,只是出于惊诧,加上人皆有之的一点好事之心作祟罢了,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帝后关起门的两夫妻事儿,哪个不感兴趣?架不住传的厉害了,后来渐渐竟又流返入了皇宫,甚至,到了连朝臣也人人得知的地步。 当年追随过皇帝打过天下的那些旧日将臣,对帝后之间的那点事儿,其实也分两派。如公孙羊,觉得皇帝之所以不纳后宫,乃是出于喜爱皇后居多,而如卫权,心里则是暗戳戳的觉得,帝乃真惧内也,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民间也知道了,未免有失天子尊严,只是,这些人虽想法不一致,但都深谙个中隐秘,也没人会蠢到跑去皇帝跟前说这事儿去寻晦气。 偏就有几个前朝旧臣,不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加上出于那么一点儿想将自家女儿送入后宫的心思,竟还特意正儿八经地联名上了道洋洋洒洒的奏疏,疏里旁征博引,谈今说古,以“天子一娶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天人九嫔”和帝后膝下至今只得一公主的理由,请皇帝立妃,充盈后宫。 第二天,折子被退回,上头只御笔朱批了一句话:尔等诅朕,生不出儿子? 大臣惊悚,慌忙又上告罪书乞罪。 自此之后,满朝再无人敢提后宫之事。 又另据小道消息,帝后来竟还拿他处置这事的经过到乔后面前献媚邀功,乔后得知,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帝后对信都都怀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地对于帝后而言,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所在,皇帝命人将信宫檀台予以修缮,改名“嘉信宫”,作为洛阳之外一处行宫的所在,此后数次出洛阳巡九州,帝后均路过信都驻跸。 大燕皇朝,从建立的第一日起,便进入了政通人和的清明时代,后世正史,更不吝以“明君贤后”这样的溢美之辞来描述大燕帝国的开国帝后。 而对于坊间之人来说,开国皇帝年轻英武,又据有幸得以近觐过乔后的人四处言讲,后貌美倾国,乍见之下,宛若得见天人。这样的一对神仙眷侣,本就深具传奇色彩,加上广为流传的“帝惧内”之说,煌煌冠盖下的天家帝后,关起门来夫妇相处到底是何种辰光,因宫墙高深不得而知,未免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有好事的野史稗官民间说书之流,为满足坊间窥私之心,便凭空臆想生编硬造,只是任凭他们如何臆想,又岂能得知真况? 以下所记录的种种,均出自帝后起居注,笔者绝无分毫增添或是删改,以纪年为顺序,如实择选誊录,以飨读者。 这第一桩事,便从太和一年的首场恩科说起。 第165章 大燕首开先河地实行科举入仕制度, 这一消息放出, 天下寒门士子, 无不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し. 有人高兴, 自然也就有人反对。反对的声浪, 自然来自既得利益遭受损害的旧日士族门第。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 如今的这个皇帝,虽有惧内之名,施政亦宽,但手段却雷厉风行,该铁腕的时候绝不手软, 更不像前朝刘氏那样要倚仗这些地方士族来稳固统治, 是以一阵乱哄哄反对过后, 也就不了了之, 何况, 也并非所有士族门第都跳出来反对科举制度,也有开明之士赞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首推渤海郡的高恒。 高恒出自名门,虽一向不入仕,但高氏为渤海望族,高恒本人又有“渤海冠冕”的美称,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廷颁布科举制后没多久,各地士族对这一新政纷纷加以批挞的时候,他却第一个站出来公开表示拥戴,不但如此,他还是渤海郡首个自举参加首场科考的士人。 消息传出,整个渤海郡为之热议。 按照颁布下来的详细考制,县试、州试以及会试,全部实行严格的封名阅卷,因为是开朝后的第一科,皇帝极其重视,为真正选拔人才,杜绝舞弊,全国十三州一部,全部由朝廷派去学官督察整个经过,一旦有营私舞弊被查证,相关涉案官员和士子,脑袋就要不保。 也就是说,这将是一场完全靠实力说话的选拔考试。以高渤海的名望,他若真想做官,也完全不必用这种冒险方式去入仕,甚至,在旁人看来,这举动简直和惊世骇俗无二了。 先不说甘愿自降身份和普通士人一起参与科举,即便最后独占鳌头,于他而言也不过锦上添花,但万一被淘汰,对于他的名望来说,不啻就是一个污点。 高渤海的亲族朋好纷纷前来相劝,偏他不听,反而踌躇满志,笑道:新朝革除陈弊,万象更新。科举一制,更如清风拂面,兰馨我鼻,可见朝廷不拘一格用人之心,我辈既忝入士子之列,又有幸得遇清政仁治之朝,自当全力入世,岂可为爱惜从前几分薄名而裹足不前 此话传开,渤海内外,无人不甘心拜服。 在高渤海的“明星”效应之下,其余一些士族为了向新皇帝表自己的效忠之心,也纷纷选派子弟参考,短时间内,竟蔚然成风。 高渤海的这一番话,不但极有大家风范,而且也充满了自信。 他也实在是有这样自信的资本,不但才高八斗,通骑术,而且对策论也颇有见解。县试、州试一路畅通无碍,次年春,以州试第一的名次,昂首赴洛阳参加最后一场会试。最后名次出来,他与两位士子一道名列三甲。 会试主官太学博士大儒方希,不敢自己做主,将三份应卷单独列出,连同上榜的其余全部试卷,一同呈到了御前,请皇帝亲自排定名次。 午后,艳阳照在皇宫殿宇层层暗绿色的琉璃瓦上,鸱吻拱立,飞檐翘角。 帝后用作日常起居的北宫华光殿内,一尊错金青铜博山炉的山形盖口里,缓缓地吐着袅袅的熏香轻烟,缭绕四散,雕刻在炉腰上的仙人灵鸟,便飘飘欲飞,望去犹如置身海上蓬莱仙山。 殿内层层烟罗绡帐,明亮的光线被一层层筛滤,渐至内殿,转为幽暗。 几个彩衣宫女悄然立于殿角,屏息候着皇后午觉醒来。 方希得皇帝赐坐,端正坐于一张绣榻上,滔滔不绝地评述着此次会试的结果。 皇帝在案后,一边听他评述,一边看着另外择出来的三份试卷。 纸地的试卷,在他指间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半年之前,工造署工匠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制出了能够完全取代帛缣和竹简用来流畅书写的纸张。 新造出的纸张,一改从前难登大雅之堂的粗劣质地,不但洁白柔韧,极易书写,而且比起帛缣,成本低廉的多,工造署将造纸方法传播到全国,短时间内就迅速推广开来,此次科举,士子应答所用的卷,应朝廷之命,全都书写在纸张之上。 “陛下,此三份试卷,乃老臣等人审阅过后,反复推敲,共同推举所得,位列三甲,尤其是渤海高恒” 方希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落地之声,仿佛有人在宣室里跑动跳跃。 这极不合规矩,尤其,此处还是御书房。 何人如此恣肆,竟敢在皇帝跟前这般奔走跳跃 方希一停,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清泠泠的一声娇孩儿声:“父皇”转头,门口已进来了一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才两岁大小,生的却已粉雕玉琢,极是惹人爱怜,额前留一簇齐平的乌黑刘海,两边各扎一丫,皮肤雪白,双眸黢黑,身穿粉嫩颜色的小裙裳,旁若无人蹦蹦跳跳地朝着皇帝跑了过来,到他近旁,攀住了皇帝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父皇,你在看什么” 方才皇帝听他评卷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希觉得他似心不在焉,甚至仿佛有点不快。 这让方希感到忐忑,疑心遴选出来的这头三甲文章不合圣意,所以一直在大力解说。 但此刻,他却看到皇帝笑了,将小萝卜丁大的女孩儿抱到了大腿上,让她坐在怀里,这才继续翻着试卷。 方希暗暗纳罕。 他自然认得,这忽然跑进宣室里的小女孩儿,便是今上和乔后的爱女长宁公主。 他也听说过,皇帝对公主极是宠爱,不但让她自由出入宣室,和大臣议事时,倘若公主恰好在,又不愿离开,皇帝干脆就抱她坐身上。 没想到今天竟让自己真的见到了这一幕。 见小公主坐在皇帝怀里,趴于御案上,托腮微微歪着脑袋,双眸睁的圆溜溜地望着自己,方希不禁干咳了一声,神色严肃,腰背坐的也更加笔挺,接方才的话,继续说道:“陛下,尤其是渤海高恒,文章沉博绝丽,天机云锦,策论应答,更是切中要点,下笔生辉。此人不但素有才名,此次科举,鼎元之位,也是当之无愧” 皇帝已经放下了卷宗,望了方希片刻,起先不语,忽然手指用力叩了一下案面,发出响亮的“嗒”的一声。 方希一愣,停了下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方希不甘,忙站了起来,再解释道:“会试三甲之卷,乃是共同推评出来后,拆开名目一栏,老臣才知此卷为高渤海所作,绝无半点徇私。且并非老臣一人被他文章所动,丞相阅后,对高恒一卷也是赞不绝口” “退下去吧。” 皇帝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更冷淡了。 小公主飞快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绷着脸,从他膝上跳了下去,跑到方希的跟前,仰头望着他小声道:“我父皇他不高兴了上回有个人,我父皇不让他说,他还要说,惹我父皇不高兴,最后被他骂了一顿,好可怜” 方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如何触了皇帝的逆鳞,脸一阵红一阵白,低头见小公主正用同情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感动,勉强露出笑容,朝她恭敬地躬身道谢,只得退了下去。 小乔因昨夜陪魏劭批阅奏折到深夜,回寝宫后又没睡好,中午感到有些困顿,便去补了个觉,绵长一觉,慵懒醒来,睁眼见腓腓不在边上了,便向宫女问她去向。 宫女束起遮挡阳光的层层轻纱绡帐,内殿里光线立刻充盈。 其中一个笑道:“方才小公主醒来,命婢等不许唤醒皇后,自己悄悄下了床,说要去寻陛下。春媪便送她去了。” 腓腓如今两岁多了,被她那个父亲宠的就差上房揭瓦了。皇帝下朝和大臣们在宣室里议事,倘若非重大事务,小公主突然从御案后冒个头出来,把冷不防的公孙羊等人给吓上一跳,这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非但不以为忤,每当这种时候,反将她抱坐于膝上。 然后,大臣们就只能对着歪脑袋趴桌沿上盯着自己那张一张一合嘴巴看的出神的小公主继续说话。 这样的一幕,估计大臣们渐渐也习以为常了。 小乔梳好头,见腓腓还没回,稍稍匀了匀面,便出了华光殿。 魏劭自登基后,早朝晏罢,勤政不辍,每日批阅奏章,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寝宫歇息。 这辰点,朝会应已散了,他想必在宣室。 方希怀着沮丧不解心情,从宣室出来,走在宫道上时,迎面看到乔后在宫人伴簇下往这方向而来,花容云裳,珠辉玉丽,恍若神仙妃子,忙远远停于路边,等她近了,向她问安。 小乔含笑道:“博士可是为会试之事来见陛下” 方希也知科举之议最先就是出自乔后,何况皇帝对皇后一向言听计从,朝廷里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她面前,也无什么可隐瞒,说道:“正是。臣方才将评出的三甲卷宗呈与陛下。至于何人点为鼎元,由陛下定夺。” 小乔问:“这三甲都是何人” 方希报了另二人的名字,道:“三人中另一人,年岁最少,皇后想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便是渤海高恒。” 想起皇帝听自己评述高恒文章的反应,心里终究还是不解,忍不住又告起了状:“恕臣斗胆,再在皇后面前说一句,陛下开科举入仕之先河,此为关乎社稷之大事,既委老臣以重任,老臣自要竭尽全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以老臣所见,高渤海文章锦绣,胸有乾坤,鼎元之位,实至名归。只是方才老臣在陛下面前推高渤海时,陛下似有疑虑。若因他向来之名,为避嫌而埋没此文,未免可惜,也有悖于陛下当初开科举以网罗天下英才的初衷。” 小乔自然知道高恒也参加了首场科举,当时乍听到消息,还感到很是诧异,更没想到,他竟一路这么考了上来,最后入了洛阳。 皇帝的心里,弯弯绕绕到底在想什么,别人不知,小乔却总能猜个不离十。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望了眼一脸费解的太学博士方希,微笑道:“陛下即便不取,想必也是有他考虑,何况还未定夺博士安心回去,等着消息便是。” 等方希走了,小乔入宣室。 春娘和几个宫人正立在宣室之外,见她来了,忙迎上。 “公主在里头呢。方才她醒来,就要来寻陛下。”春娘低声道。 小乔点了点头,一进去,看到腓腓跪坐在魏劭的膝上,魏劭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了张卷子,对着腓腓一句一句地读,问道:“腓腓觉得这篇如何不如选为榜首”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太难了”腓腓在父亲腿上扭来扭去,愁眉苦脸,“刚才那个被父皇赶走的的白胡子老翁公,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父皇要是实在不知道,就再去把老翁公叫回来” 魏劭抬头,看到小乔来了,手一顿。 “娘亲” 腓腓一直习惯照原来的称呼唤小乔娘亲,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忙从魏劭身上爬了下来,朝她飞快地跑来。 “娘亲父皇非要给我读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还要我帮他选好难啊娘亲你快帮帮父皇” 说完丢下皇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小乔目送女儿身影消失在门后,转头看了眼魏劭,朝他走了过去。 魏劭若无其事,仿佛顺手般,将一份卷宗压在了最下面。 小乔到了他近旁,道:“方才你在做什么呢现成的太学博士不请教,竟让腓腓帮你定夺名次胡闹的也是没边了。” 魏劭张臂将她搂了过来,按她坐到自己膝上,便似方才抱着腓腓那样的抱着她,低头凑到她的香腻颈窝里,深深地闻了一口,才含含糊糊道:“我不耐烦听那些老学究教训我。不如你帮我定吧。” 小乔瞥他一眼,笑道:“好啊,妾身斗胆,那就僭越了。” 伸手便将他方才压在了最下面的那份卷宗给抽出了出来。 第166章、 魏劭一怔,好在反应奇快,没等小乔展开,刷的便将卷宗从她手里拿走。【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小乔看了他一眼,摊开白白嫩嫩一只手,朝他笔直地伸了过来。 魏劭将那只捏着卷宗的手背在了身后,干笑:“这篇写的不好,你看别的……” “我要瞧瞧。” 小乔笑望着他。 魏劭不动。 小乔便自己伸手到他背后,抽他手里的卷宗。 魏劭捏着不放。 小乔脸上的笑容没了。 “松手!” 魏劭手一松,卷宗便被她抽去了。 见她翻开卷宗,低头浏览着文章,视线最后落在名栏上,凝神若有所思,压下心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酸意,说道:“高恒此文,空堆砌辞藻罢了,实则言之无物。蛮蛮以为如何?” 小乔放下卷宗。 “方才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方博士,我顺口问了声会试判卷。博士的意见倒是和陛下你截然相反。据博士所言,高渤海的答卷点为鼎元,当之无愧。” 魏劭一窘,干咳了声:“非我诋毁前朝!像方希那些人,到底是如何才混成了太学博士的?分明一篇杂烩,硬要说成什么鼎元之文!还不是因了高恒的那几分名气,写出来便是狗屎,他们闻起来也是……” 他原本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见小乔望着自己,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终于停了下来。 “继续啊!” 小乔还侧身坐在他的膝上,见他停了,催了声他,挑了挑秀气的眉头。 魏劭和她四眸对望片刻,忽道:“你也故意和我作对是不?我直说了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个高恒!何况……” 他斜眼看着她:“何况他来考,分明就是别有所图!你敢说你不知道?” 小乔盯了他片刻,原本还绷着脸,忽然实在憋不住了,嗤一声笑了出来。 “何为别有所图?你说清楚!”她笑吟吟地道。 魏劭一气之下说溜了嘴,原本还有点担心小乔着恼,忽见她笑,色若芙蓉,心神一荡,趁机一把抱住了她:“可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从前我就知道这个高恒对你别有所图!分明你已嫁我为妻,他却说你是他什么知己,这便罢了,竟还敢开口邀你去看云门摩崖?他不是对你别有所图是什么?原本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本也不和他计较了!没想到他如今竟又来……” 他停了一停。 “又来什么?” “又来引你注意!” 魏劭越想越恼,“以渤海高氏之名,他要做官,前朝时候早就做了!偏早不出来,晚不出来,非这时候冒出来参加科举,分明是他听说了这科举之制是你所倡,这才故意投你所好,引你注意!” “你羞不羞!多少年前的老皇历,腓腓也都三岁了,亏你竟还牢牢记着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大做文章!科举制刚出来的时候,天下士族反对声一片,我知道陛下你英明神武,不屑靠旧日地方士族来稳固江山,可要是他们真抱团起来反对的厉害了,地方也不稳定,陛下你又不能因为这个就砍他们脑袋,你还得想法子摆平,是吧?高渤海不但公开支持陛下,而且顶住压力参加科举,以他的影响力,这才封住了士族之口。大燕开科举,目的是什么?不拘一格,网罗天下英才!如今他凭才华一路到了会试,你非但不奖赏,反而无理取闹!” 小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我看你啊,心眼比针鼻都大不了多少!” “我就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魏劭阴仄仄的,“那些士族再闹,惹恼我了,有的是法子搞死他们,无须他高恒出来给我充好人!” 小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怎么觉着,你有昏君的潜质啊?” “昏君就昏君!”魏劭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管你说什么,总之这个高恒,我看他就是不顺眼!他文章写的再好,治世再有能力,也休想我录他!” 小乔盯了他一眼,将他抱着自己腰肢的两只手给拿开,站起来似笑非笑道:“陛下开心就好。妾先告退了。” 转身便往外去。 帝后同处一室时,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召唤,宫人必都主动退在外头。 所以这会儿,偌大的宣室里,就只有帝后二人。 “站住!” “回来!” “等等——” 小乔走到门口身,身后起了一阵脚步声,魏劭追了上来,从后拽住了她的手。 “我录他为第二名!这样总行了吧?” 小乔回头。 “这个榜首,我是不能给他的!开科取士,虽不是将士族子弟拒之门外,但这首场的用意,却是朝廷向天下人表明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决心,这话还是你跟我说!高渤海文章就算好,首场取他为榜首,便是悖逆了新政初衷!我取他为第二名,大不了再额外给他些封赏,算是夺了他榜首位置的补偿!” “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臭着一张脸。 小乔慢慢露出了笑容,她伸臂环抱住他腰身,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唇凑到他耳畔,低低地道:“我夫君明明英明堪比尧舜,方才却偏要乱吃飞醋,也不怕人笑话……” 魏劭脸色软和了。 “蛮蛮眼里,只有陛下一人,天下其余男子,莫说没有再胜过陛下的,便是真有,蛮蛮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的……” 终于等到了美人儿这样的绵绵情话,魏劭半身便酥了下去,方才的闷气立刻全都不翼而飞,一把反抱住了她,耳鬓厮磨,忽想了起来,忙道:“蛮蛮,我知你一直想看那块云中摩崖,我从前也说过,要带你去看的,只是一直不能脱身,到如今还没成行。不如把事情放一放,我带你和腓腓出宫!” 小乔一怔,笑着摇头:“摩崖可看可不看,夫君不必特意为了我而大费周章无谓出巡。” 魏劭当时含含糊糊地应了,心里却憋着这事,第二天召了公孙羊来,将拟定的科举前三甲给他看了,然后,重点向他透漏自己想出宫一段时日的想法。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孙羊以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理由给阻拦了。 皇帝心里郁闷,只得压下了念头。 半个月后,大燕的首场科举取士放出了皇榜。 最引人关注的渤海高恒夺了榜眼之位。 首场科考,头三名里,寒门士子占了两位,士族一位,这样的结果,可算皆大欢喜。 高恒虽未能占的魁元,但也算达成了初衷,并无任何遗憾。 那日皇宫赐宴,帝后联袂而来,多年之后,终于再次得以和当年在西王母神殿里一同作画题词过的那位女子见面,这令高恒感到十分激动。 乔后在他心目之中,早已成了女神般的存在,绝无半点亵渎之念。何况以她的地位,自己岂能心存不敬? 他本无入仕之心,何况时下,像高恒这种出身士族的才子文人,骨子里清高风流,皇帝未必也真正放在眼里,但当年那位令自己一见难忘的燕侯夫人,却不一样。她如今贵为皇后。他又听闻,朝廷颁布的科举新制,最先是乔后所倡,得知士族纷纷反对,他立刻热血,什么也没多想,站出来就表示支持。 能够为乔后效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高恒与有荣焉。 是以今日皇宫赐宴,他跪受乔后赐酒,见乔后向自己含笑点头,又亲切问话,心里激动万分,眼睛里一时也没了皇帝,以致于一时失态,忍不住道:“微臣处有天下十大摩崖的拓本,尤其云中摩崖拓本,乃我亲自拓制,几与原作分毫不差。皇后若不弃,微臣愿敬献皇后,聊表忠心。”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皇后含笑婉拒,称不敢夺爱。高恒面露憾色,皇帝的脸色,却才稍稍好了些。 半个月后,皇帝封官,将高恒远远地打发出了洛阳,这才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只是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一件事。 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一件庞然大物,被装在一个高三丈,长达四五丈的封闭大箱子里,前头以六马拉驾,在神色严肃的贾偲的指挥下,由一队士兵前后护送,入了洛阳的南城门。 这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巨大箱子,招摇过市地穿了半个皇城,排场浩大,几乎引来半城居民,目送它最后被送进了皇宫的大门。 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路人议论纷纷,最后大家比较认同一个说法,从重量和护卫的级别来看,箱子里应当装满了金银和宝器。 路人的热议随风飘入贾偲耳中的时候,他那张紧紧绷着的脸,简直快要崩溃了。 他颇是担心,要是洛阳民众知道箱子里装的其实是一块顶着云中当地人敢怒不敢言的白眼、征调了几十个石匠没日没夜地从山头上凿下来的大石块,为了把这块大石头顺利运进洛阳,中途水路陆路连续辗转,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其实不过就是皇帝为了讨好皇后而干出的一件即便在他看来也觉得有点荒唐的事儿,民众会不会在背后编排皇帝是个极有可能一世而亡国的昏君料子? 第167章 “闭目,不许偷看……” 小乔被魏劭捉手,照了他再三叮嘱真闭上眼睛,在一群宫人远远的围观下,由他带着自己慢慢转过御花园的甘泉池,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大¢書¢包¢小¢說 W W W .da shu bao .c c “到了。睁开眼睛!” 听到耳畔传来他似乎洋洋得意的声音。小乔便睁开眼睛。 一抬起视线,她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这…… 这是什么?云中摩崖石刻? 她盯着面前的这块巨型摩崖:高将近三丈,长四五丈,矗立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峰…… 确切地说,这本就是一座山壁的其中一部分,只是人为地从原来的位置被硬生生地给凿了下来,虽然已经经过用心的修护,但经风雨侵蚀过的岩体表面罅隙里,依然还有残余青苔的痕迹。 她慢慢地转头,对上了皇帝求表扬的一双眼神儿。 “这就是你说的要给我的惊喜?” “是啊!” 她刚才的反应,魏劭早收入了眼底。 她竟然没有惊喜地跳起来?! 难道没认出来这是什么? 魏劭手指戳着矗立在甘泉池旁的那块庞然大物,强调:“云中摩崖的真身!” 高兴吧?感动吧? 其实也没什么,一点小小心意而已。 皇帝强忍着,总算把最后蹦到了喉咙口的这两句话给摁了回去,在旁注视着他的皇后,期待她更多反应。 小乔走到摩崖前,伸手慢慢地触碰上头那一个一个刀削斧凿出来的仿佛带着数百年风雨气息的字。 “短期内我怕无暇带你出洛阳,知你一直念着,索性就把它搬了过来,往后你随时可以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高恒的拓本再好,怎么比得上活生生凿下来的摩崖?甩他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和皇帝老子比献殷勤?没门! “如何,喜欢吗?” 良久,见她背对着自己迟迟没有发声,魏劭忍不住走到她近旁,问。 小乔终于回过头。 “陛下考虑真是周到,我实在是……” “始料未及呢!”她斟酌了下,笑道。 小乔的反应,令魏劭心里有点失落,出于一种弥补的需求,伸手便搂住了她的腰肢。 小乔回头看了眼,一群宫人就在甘泉池畔,目光都似投向这边,轻轻挣扎了下,推他胳膊,“有人在,大白天的……” “何妨?” 魏劭浑不在意,只是见她躲闪,头也未回,朝身后那群宫人拂了拂手。宫人忙离开。他于是低头,轻轻舔咬她娇嫩的耳朵,用淳厚的充满了诱惑的沙哑语调在她耳畔情话绵绵:“只要蛮蛮喜欢,和为夫说一声,这世上无论什么,为夫都帮你弄过来……” 耳朵被他又吹又咬有点发痒,小乔缩了缩脖,推开他脸后,嫣然一笑:“夫君待我真好,只是……” 她顿了一下,“这摩崖好好地在云门已经几百年了,陛下说凿就给它凿下来了,又一路辗转搬到洛阳,幸好没损坏,若是有所毁损,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魏劭迟疑了下:“你不高兴?” 小乔摇了摇头:“我知道陛下是为了我,怎会不高兴?只是我替陛下有点犯愁……” “愁什么?”魏劭一怔。 “卫权他们要是知道陛下为了让我满足眼福,竟把云中摩崖给搬进了皇宫,一定会弹劾。卫权的那个性子,陛下你也不是不知道……” 魏劭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卫权什么样,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当年被他追着追到了如厕之所的一幕,到如今还历历在目。 “不用管他!”他皱眉,口气很硬,“我不过叫人给你弄了块石头,他连这也要管?” 小乔叹了口气:“卫权他们就算了。太皇太后一回宫,肯定也会知道,问我的话,到时候我怎么说呢?” 徐夫人如今贵为太皇太后,居于嘉德宫。她在宫里的时候,腓腓每天都要去□□母跟前承欢膝下,两人感情极好。前些天,徐夫人带着腓腓一道出宫去了皇家大明寺,今天还没回来。 照原定计划,过两天也就回了。 小乔两手捉住魏劭龙袍的衣袖,轻轻晃啊晃的:“太皇太后要是问这摩崖怎么从云中跑到了御花园里,我怎么应对她老人家啊,陛下?” 魏劭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当初脑子一热叫了贾偲来,把事情交待下去就等摩崖到洛阳,也没想那么多。 如今东西是送到了,魏劭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了块烫手山芋进皇宫。 先不说小乔的反应,远没有他当初预期中的欣喜若狂。云门摩崖这样有名的古迹被他给弄进了宫,也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像小乔说的,迟早是要传到卫权的耳朵里,他是自己亲口封的御史大夫,如今开国不久,吏制清明,百官没什么茬让他可找,他吃饱了没事干,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会叽叽歪歪。 魏劭自己倒无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恼了,把他赶走就是。 但是这么一来,小乔就要遭池鱼之殃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误会,以为是皇后要皇帝这么干的。 更何况,还有祖母一关。若是问起,确实有点不好交待。 “要不……等祖母回来,我便自己说,是我想鉴赏摩崖!这才命人把它给弄来了!” 小乔摇了摇头:“陛下你自己说,祖母会相信吗?她老人家必定知道你是为我做的,口头自然不会责备我,可是心里一定会想,蛮蛮不懂事,竟让皇帝陛下做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劝劝他……” 一定是天气太热,头顶的日头也太大了,这么站了一会儿,魏劭就感到后背开始发热了。 “那怎么办?” 魏劭看了眼大石头,“我弄都弄来了,难不成还要把它给送回去?” 他的语气里,满是郁闷。 当了皇帝,其实依旧诸多羁绊在身啊! 昏君……魏劭倒忽然有点羡慕起前朝历代那些能够随心所欲的昏君。他倒是也想当个宠自己皇后的昏君,可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啊!连弄块石头进宫,都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小乔摇头:“这么大的摩崖,长途运送不便,下山本就不易,再送上去更难,即便送上去了,凿都已经凿下,恐怕也难以恢复原貌了……” 她笑道:“不如这样,陛下叫人将它送到大明寺予以安放。名寺古帖,相互辉映,不但更增风采,也不妨碍天下人继续观赏前人墨宝,而且……陛下你看,”她指着摩崖风吹雨打侵蚀过后的表面,“它在山中几百年,有些石刻已有风化的毁损痕迹,如今运到了洛阳,加以安置,也算是对前人墨宝的妥善保护。皇宫离大明寺不远,我若想看,随时都能去看,陛下觉得我这个建议如何?” 魏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凝视着小乔,忽然将她紧紧地抱住,用力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唇贴到她耳畔,低低地道:“为夫怎么爱,都爱不够你……” …… 贾偲外出公差了两个月,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削了半片山头将皇帝要的大石块给弄进了皇宫,还没喘匀一口气呢,当天就又连夜奉命将东西给弄到大明寺里去,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奈何命令出自最高上司,焉敢有半分质疑?急忙带了人,将摩崖又装回箱里,连夜给送到了大明寺。 ……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皇帝早朝升位于宝座,屁股还没坐热,御史大夫卫权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握一张写满了发言提要的笏板,下跪行礼,得平身后,果然面带凛然,开始劝勉皇帝了,大意说自己昨晚连夜得知一个消息,陛下你竟然派人去了云中把摩崖给抢走,弄到了皇宫里。这是很不对的行为。虽然天下的东西都是皇帝你的,但这并不表示皇帝你可以把所有看中的东西都给弄到皇宫里去。云中当地民众对此也很不满,这样的行为也有损于皇帝和皇后的光辉形象,我是为了维护皇帝你的名誉这才开口,请皇帝及时纠错,巴拉巴拉等等等等…… 卫大夫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 皇帝冷冷一双龙目投向他,高傲地扬起龙脸,回应说,朕确实干了这事,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在和百姓抢东西!朕是心痛于云中当地人不知保护古人墨宝,听凭它在悬崖上风化毁损,出于保护的目的,这才把摩崖给凿下来运到洛阳,昨夜便已经送到了大明寺里,妥善加以保护,等修缮完毕后便可对世人开放,你不知道详情,听风便是雨,这样污蔑本皇帝的节操,居心何在? 卫权一呆,慌忙五体投地,请求皇帝恕罪。 于是公孙羊等人也纷纷替他求情。 皇帝自然见好就收,大方地表示无妨,说这是卫大夫的职责所在,虽然你冤枉了本皇帝,但本皇帝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于是当天的早朝,最后在满朝文武的一片歌功颂德声里结束。 皇帝下朝后,回想着金殿里卫权那张目瞪口呆心悦诚服的脸,心情极其愉快,回后宫后,也不去宣室了,直接就往寝宫去找皇后,打算先来个白日宣淫。 世人都说皇帝好,三宫六院任他跑。魏劭不想三宫六院,他是深深觉得,自从做了这个皇帝,他就累的像头驴子,天天五更不到去上朝,回到寝宫是半夜,简直比从前打仗还要累人。 每天能完全放松下来和小乔私密相处的机会,就只剩下半夜那么短短几个时辰,刨去“正常”的睡觉,再刨去小公主经常半夜睡着睡着醒来要和他抢小乔的时间,他能抱着美人皇后睡那种“觉”的时间,永远都嫌不够。 再不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等过两天太皇太后带着腓腓回宫,就不能随时随地可以方便行事了。 第168章 层层绮罗绡帐, 将白日的光线挡在了光华殿外。 寝殿幽暗, 博山吐着缕缕芬芳, 凤形鎏金烛台凤嘴衔着的颗颗明珠若含云烟。流苏合欢宝帐里,锦衾粲烂, 丽人头上双插翠翘凤钗已东一支西一支地零落掉在云枕, 低鬓散乱, 玉肌回春雪。 “蛮蛮要为夫快些还是慢些” 皇帝忍着燎身之火,稍稍放缓了些,亲吻她闭着的眼皮子,哼哼着问她。 身下美人儿两颊粉红,羽睫微颤。 “这样” “还是这样” “朕要你说” “嘤嘤嘤夫君怎么样都好” 美人儿终于开口, 皇帝龙心大悦, 探舌缠吻住了檀唇小口, 龙, 根怒挺, 一阵金钩玉坠乱颤发出的轻微金玉碰撞声里,玉人断断续续娇啼,声声酥骨。 正所谓“欢荣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驰”,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抱着他的美人儿皇后在龙床上翻滚,滚的酣畅淋漓毛孔舒张、舒爽甜美难以言表之时,忽寝殿外传来一阵宫人的说话之声。 嘉德宫里的那只猫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跑出去竟掉到了御花园的甘泉池里。 猫儿年岁渐大,平日白天也不大活动,以晒太阳睡懒觉居多,今天宫人便没怎么留意它,等发现后将它从池子里捞上来的时候,瞧着似快要淹死了。 太皇太后养了这猫儿多年,七八岁大了,肥头肥脑,浑身雪白如同滚绣球儿,一直伴在她的身边,腓腓小公主对它更是喜爱,天天都要来和它玩上一会儿,因为这次去寺院,携带不便,这才留它在宫中。 没想到竟出了意外。 宫人万分惶恐,眼见猫儿不行了,不敢隐瞒,慌慌张张地奔来皇后这里报信请罪,自然被光华殿外守着的宫人给拦住了。 皇宫里本就安静,此刻午后的时光,更是静谧无声。殿外一说话,声音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进去。 小乔被魏劭八爪鱼似的缠着,没听清楚外头到底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宫人声音带了焦惶哭调,似出了什么事儿,心里疑惑,便睁开眼睛,推了推他。 魏劭兴头上被打扰了,自然不快,含含糊糊地说了声“不要管”,偏她推自己不停,这才无奈停了下来,也没下龙床,一只手撩开了帐子,探头朝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何事冒冒失失” 外头守着的宫人,本也不敢拿这事儿来打搅帝后,正低声让传讯宫人先等着,忽听皇帝一声咆哮,吓了一跳,虽不见人,慌忙也跪了下去,高声禀了一遍。 小乔听清了,吃了一惊。 那只猫儿不但陪了太皇太后多年,女儿喜欢它,小乔自己也很喜欢它,且养了多年,感情不浅,只因魏劭一直对猫过敏,所以光华宫里从不让它进来半步。 没想到它竟掉到池里淹了 小乔呀了一声,焦急,立刻推开魏劭,坐了起来,匆匆忙忙要穿衣裳,魏劭眉头一皱,强行将她摁回到枕上。 “猫儿出事了”小乔推他。 “我先完事再说” 魏劭神色紧紧地绷着,压着她咬牙一阵加紧狠命地做事,最后重重一下,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趴在她身上彻底地放松了下去。 “晚上我早些回,你等我我还要” 事都完了,他还抱着她,一脸意犹未尽被打断了好事的扫兴表情。 他对那只猫儿一直没好感,估计死了他也不关心。 小乔白了他一眼,抱怨他冷血,推开他,下床匆匆穿衣裳。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跟她也起了身,冲她呲牙一笑:“我跟你一道瞧瞧去” 小乔匆匆整理好出来,殿外已经跪了一溜的宫人。 嘉德宫的几个宫人见帝后现身了,诚惶诚恐,连声告罪求饶。 中午关门的时候,天气还是晴好,这会儿出来,天色已经转阴,空中云霾密布,远处天边的云层间,隐隐有闪电掠动。 看起来仿佛就要下雷阵雨了。 小乔抬头看了眼天色,匆匆往甘泉池去。 魏劭亦步亦趋,跟她下了殿阶。 一滴雨水打到了他的脸上,有点湿凉的感觉。 池边的一座水榭里,猫儿用布包着,围着的宫人见帝后来了,呼啦啦都跪了下去。 小乔跑到猫儿边上,抱到怀里唤了它几声,又按它肚子,见它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四只肉肉的爪子也一动不动,看起来真的是死了,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回头对着魏劭道:“怎么办怎么办” 魏劭见她快要哭出来了,心疼,厉声叱骂宫人没看好猫儿。 宫人跪在那里本就战战兢兢,见皇帝发怒,更是恐惧,纷纷以额触地,不敢抬起。 “太医呢还不去叫太医”皇帝发号施令。 几个太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赶了过来,见状为难地道:“陛下微臣等只会医人这这畜生,叫微臣等如何下手” 魏劭道:“人怎么治,也给它怎么治快些” 太医知这猫儿地位比人还金贵,不敢再抗命,硬着头皮接过来,围了上去齐齐忙活了一阵。 也不知道是这猫儿本就没死,还是真的是被太医们给救活的,片刻过后,发出微弱的喵呜一声。 “活了活了” 太医大喜,宫人大喜,小乔也欢喜无比,急忙上去,果然,看见猫儿的肉爪子动了动,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抓住魏劭胳膊道:“它活了,活了太好了” 魏劭瞄了一眼,道:“活了就好。”转头对几个太医道:“不错,朕有赏” 太医们擦了擦汗,忙向皇帝谢恩。 小乔欢喜无比。见猫儿救回来了,只浑身湿漉漉的,许是冷,不住地发抖,看起来很虚弱,心疼极了,忙用布将它再包住,想抱起来先带回去,魏劭已抢上来道:“我帮你抱回去” 小乔忙道:“不必了。你莫碰。” 魏劭道:“有布包着,无妨猫儿有些重,你抱不动的” 他正和小乔争夺,手碰到猫儿的一刹那,便在此时,头,是他的魂魄入了那只猫的身体里,而他自己的肉身,却在同一时刻被另一个魂魄给夺舍了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被夺舍的那一刹那的电光火石的碰撞之间,他清楚地捕捉到了来自对方的一个意念。 那个夺了他身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前世的他自己 魏劭被小乔强行蒙在布里给带了回去。他抓狂,用尽各种办法想让她明白,那个皇帝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提醒她千万不要把那个人当自己,免得吃亏上当,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能发出的声音就是“喵”“喵”“喵” 操操操 这只该死的猫真的和他犯冲,平时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肥头肥脑浑身是肉,他才这么扑腾几下,就感到猫身发软跳不动了,最后只能仰着个肥肚子,瘫倒在小乔的腿上吐着舌头不住喘气。 “皇后,这猫儿也是可怜,今日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奴婢瞧着和平常都不大一样了。” 一个宫人说道。 小乔叹了口气:“是啊,小家伙应是被吓到了。” 她抱起皇帝猫,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我是你男人啊” 魏劭哭丧着脸,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陈公公番外取消了。直接写最后一个吧,讲魏劭意外穿成了猫,自己的肉身被前世一箭射死了的自己给夺舍后发生的囧事 最后会换回来的,前世的魏劭也会回去。 再提醒一遍,很重要,这是纯属恶趣味的番外,不喜勿看~ 第169章、 天黑了下来, 贯穿宫室的纵横走道两旁的一尊尊长明宫灯, 被宫人次第地点亮, 连绵的灯光,驱散了笼罩在皇宫里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御案旁, 双目久久地望着面前的烛火, 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 他依旧还是无法相信发生了的这一切:他被那支贯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后,竟又死而复生,成了现在的这个自己。 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他自己,只是, 却是另一个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为大燕开国皇帝这一点相似之外, 如今的这个“自己”不但比从前的他更早地一统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 而且, 发生在这个“自己”身上的其余的一切事情, 也都与他从前的经历迥然相异。 从混沌里随着那道霹雳夺舍的刹那开始,他的脑海里,便断断续续地映出了许多关于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那些曾随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还在,好好地做着他的将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宫了;而苏氏,那个在他原本世界里被他立为皇后的女人,竟对他的祖母施加过毒手 混乱了,都混乱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处的宣室,于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经独自坐了许久,从日影西斜,宣室渐渐被浓重的暮色笼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没,更深漏迟,但他却依旧被内心如同波涛汹涌的骇异之感给紧紧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有女子和宫人轻声说话,声柔和而清泠,极是悦耳,他一下就辨听了出来,就是白天他见到过的那个皇后,来自乔家的另一个女儿。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这个乔家女儿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过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尸而已,然而在这里,她却是另一个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还是自己唯一宠爱的女子。 随着那女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被他夺舍了的身体里的关于和这个女子相处的记忆,顷刻间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袭而来。 白天,那个“自己”和她鸳枕锦被,旖旎画面一帧一帧地在他脑海里清晰浮现 倘若说,这都只是来自于那个原本的“自己”的记忆,那么在他夺舍而来的一刻,她因为惧怕惊雷下意识缩靠到他怀里的时候,却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即便到了此刻,他还仿佛留有软玉在怀的那种触感。 他不可能会因为一个女子的这么短暂一抱而对生出什么异样之感。但不知为何,此刻,随了那女子的脚步声愈发近了,他却忽然感到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紧张了。忽然间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这令他感到很是不适。 她是那个和“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人,倘若有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是她了,这就是自己面对她会产生紧张情绪的的原因,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出于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愿让别人知道正在他身上发生着的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这个枕边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方才突然就绷了起来的身体。 猫儿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乔跟前折腾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宫,它自己就窜回来,宫人根本拦不住,更捉不到。最后这一次,朝着小乔冲过来黏住她不放,在她脚边蹭啊蹭的,仰头看她,轻声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猫儿一向高冷,养它这么多年了,像今晚这样的情况,小乔还是头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来过敏,再强行送走,不知道为什么,对上猫儿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漂亮眼睛,听它在自己脚边发出一声一声犹如乞求的可怜叫唤声,心就软了下来,抱起它亲自送到寝殿旁的一间耳殿里,叫宫人将它的窝搬来,放它进去后蹲下去抚它,哄道:“太皇太后没回来,你是觉得嘉德宫冷清是吗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这里睡觉,只是不许再乱跑了再胡闹的话,我真生气了,知道吗” 魏劭郁闷的要抓狂,恨不得撞墙,好一头把自己给撞出来才好。但这么折腾了半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他也终于明白了,看起来他暂时是休想摆脱掉被一只猫的给困住了的窘境。 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小乔也不知道。他要再折腾,万一真被捉住给关起来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惨了。 那个短命鬼的上辈子自己夺了他的舍,别的都好说,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乔被那家伙给占便宜了。 虽然也是自己的身体,严格算起来,夺舍的那个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儿皇后只能是属于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这个现实。 当务之急,他首先必须要博得美人儿皇后的怜惜,想办法留在这座寝宫里,这样才能随时抓住机会防备倒霉鬼皇帝对皇后有任何图谋不轨的企图。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声,顺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猫舌又湿又热,还生了柔软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发痒。 小乔吃的一笑,忙缩了回来,改而摸了摸它脑袋,这才站了起来。 小乔叫宫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头坐在御案后,正在翻着手里的奏折。 小乔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还没完吗我见你迟迟没回。不早了,夫君应也乏了,若无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里的折子,连同御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归置好,笑吟吟地望着他。 皇帝诧异,又感到有些不适。 在他的上辈子里,没有任何哪一个女人敢从他的手里这样拿走东西,何况还是奏折。 更没有哪一个女人以“夫君”来称呼他,在他面前做出这种略带了点调皮的肆意,却又流露出无比亲昵之感的自然举动。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乔,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称来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里,忽然又闻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而去。 寝殿里,兰烛高照。宫人服侍帝后就寝。 小乔卧于云枕,云鬓已解,青丝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从入寝殿直到登龙床,皇帝的视线几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驻过,似乎刻意避开,不去看她。 “夫君” 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朕累了。”皇帝闭目说道,脑海里却浮现出了白天那个“自己”意犹未尽和她约了今夜时的情景,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又暗暗地绷了起来。 她仿佛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见她长睫微垂,眸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似是若有所思,心跳不由地又加快了。 “皇后还不睡”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 小乔笑了。 “夫君误会了,”她柔声道,“我方才是想说,你看起来仿佛有心事。无论什么,要是夫君愿意,都是可以和我说的。” 皇帝慢慢地吁出一口气,道:“朕并无心事。早些睡吧。” “好。我听夫君的。” 小乔冲他一笑,果然睡了下去,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看着她长睫被灯影投在面上的丝丝暗影,略微出神之际,忽见她又睁开了眼睛,一时躲闪不及,两人四眸相对。 “夫君,你平常唤我蛮蛮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她偏脸轻声问他,神情中似带了微微的委屈。 皇帝迟疑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时,她又笑了,道:“算了,夫君怎么唤我都好,蛮蛮都喜欢的。” 这一笑,美眸滢滢,面若春花绽放,千娇百媚,皇帝竟心跳如雷,怔怔望着她挪不开视线。 “夫君明日还要早朝,歇了吧。” 小乔嫣然一笑,再次闭上了眼睛。 良久,皇帝终于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慢慢也闭上了双目。 蛮蛮,蛮蛮,山海经中比翼之鸟,若是缺一,便不可飞。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她的乳名,忽觉甚是可爱。 夜最深沉的时刻,魏劭还远远地蹲在寝殿的一个角落里,借着帐幔掩身,竖着耳朵,睁大猫眼盯着龙床的方向。 自从变猫,魏劭感觉到自己的听力比从前更加聪敏,夜视也是。龙床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有任何不对,他就随时准备着冲出去搞破坏。 他的小乔傻傻地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好在那家伙还有点自知之明,看起来似乎还没准备对皇后下手。 身为皇帝,他莫名其妙被来自前世的自己给夺了舍,还变成了一只听墙脚的猫 何其怒哉何其悲哉 魏劭盯到了将近天明。一夜无事,他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一个金甲大神踏云而来,到了他的面前,唤道:“陛下,陛下,醒醒,醒醒” 魏劭睁开了眼睛,见对方身高九丈,头戴凤翅兜盔,足踏云履,身披金甲,环目狮鼻,看着有些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样,便问:“汝何人” 来人收了祥云,恭声道:“我乃西王金母神殿座下的金甲神,奉王母之名,来见陛下。” 魏劭一愣,打量对方,终于依稀想了起来,渔阳那座王母神殿的大殿里,仿佛确实立了这么一尊金甲神,忙道:“你来的正好我被人夺舍,困于猫身,你快助朕脱身待朕恢复原身,等朕回去,必定为王母重塑金身不不,再另造金殿,日日供奉” 金甲神笑道:“陛下,实不相瞒,你有这一劫数,乃王母所定。” 魏劭愣了,猛地跳了起来,一丈三尺高:“朕乃真命天子王母安敢逆天,如此对我我哪里对不住她了” 金甲神慌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所不知,你从前确实冒犯过王母。” 魏劭怒道:“我怎冒犯过她了她那座香火大殿,当初还是我祖母襄资才得以修成她日日空受人间烟火,不做好事,竟这般害我” 金甲神道:“陛下你忘了大殿内那座绘了王母金像的壁画,当初是被谁给毁去” 魏劭这才终于想起了件陈年旧事。 当年那面高渤海所绘的王母壁像,引来四面八方无数瞻拜者,人每每提及,总将书画并列,说到高渤海,难免言及小乔,有好事者就编出了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的风月之言,后来传到魏劭耳中,醋意大发,终于忍不住,一个月黑风高夜里,派人过去悄悄将小乔的题词给剥掉,不想却损及王母神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劭借口修殿,最后把整面壁画墙都给扒拉掉了,这才彻底出了一口闷气。 这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早忘的不知到了哪里。 不由呆住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母颇喜这壁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遨游四海,往蓬莱仙山渡了三日,回来才知神像被陛下毁了,王母怒你不敬,召来地府阴君,又知陛下前世杀孽过重,虽天命为君,今世合该还有一劫,这才对陛下施以薄惩。” 魏劭哭丧着脸,一把扯住金甲大神:“前世那家伙造的业,和我无关啊如何都算到我头上了” “他即是你,你便是他,如何撇的清干系” “朕给王母重塑金身还不行吗你倒给朕一句痛快话,到底如何才能解我困境” “陛下前世精魂戾气消解,今日困境自便解脱” 天光渐明,金甲神金身渐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有点郁闷 第170章 魏劭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原来还蜷在寝殿的那个角落里。 小说 .l. 他还是一只猫。 刚才的一幕, 就跟真的似的。 他的一副心肝噗通噗通跳, 浑身汗涔涔的不对,应该说, 四只爪子的肉垫里满渗着汗, 又湿又热, 很不舒服,本能地抬起一只爪子想舔,刚伸出舌头,才想到自己是人,是皇帝, 岂能干出舔爪子这样的事 极力忍住想舔的冲动, 改而洗了洗脸, 收了爪子。 将近五更了, 寝殿里已掌了烛火, 灯影里的帐幔后人影幢幢。 皇帝要去早朝了。 魏劭从帐幔的缝隙里偷窥着,看着小乔最后送皇帝出了寝宫。 他对监视那个前世的自己到了这里后怎么当皇帝没半点兴趣。 那家伙是个狂热的皇帝职业爱好者,酷爱战争,对女人也没多大兴趣,勤政的程度,令总想偷空和美人儿皇后滚龙床的魏劭甘拜下风。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那家伙到了这里后又瞎琢磨打仗,即便公孙羊他们给不了他一砖头,祖母还在呢。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美人儿皇后。 皇帝走了后,小乔回来,独自坐在奁镜前,托腮出起了神,仿佛有心事。 魏劭默默地看了她的背影片刻,忍不住从角落里出来,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拱了拱她的脚。 小乔低头,脸上露出微微喜色:“你也醒的这么早” 魏劭喵呜一声,纵身跃上了她的腿。 小乔抱着它,轻轻地抚他。 魏劭很受用。 虽然他恨不得一切立刻都能恢复原状,但像此刻这样能被她抱在怀里享受她的爱抚,感觉还是相当的美妙。 猫食虽然顿顿是烹熟了的肉,却让他吃的嘴里能淡出鸟因为皇后曾说过,猫饭里不能加盐,更不能有任何的调料,所以负责饲它的宫人一直严格执行。他第一口下去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 变成猫之后的唯一安慰,大概就是能这样和他的美人儿皇后亲近。 魏劭一个早上哪儿都没去,就一直黏在小乔的身边。 午后的皇宫里,静谧无声。 最近入夏,白日渐长,小乔有午觉的习惯。她睡觉,魏劭就蹲在龙床角的地上看着她。 做了皇帝之前,他戎马倥偬,和她总是聚少离多,连腓腓出生的时候,他都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做了皇帝之后,他忙于政务,早出晚归,能陪着她的时间也极有限。 她从无半点怨言。侍奉太皇太后,养育腓腓,不骄不奢,率领命妇春来劝蚕桑,秋至祭农神,他和公孙羊他们若是君臣政务意见相左,他臭脾气发作起来不可收拾的时候,还要她出面从中转圜 她实在是做到了一个皇后能做的一切事情。 隔着薄若蝉翼的鲛绡绮罗帐,魏劭盯着龙床上睡着的小乔,看着,看着,渐渐发呆,心里忽冒出了一个念头,一阵激动,回头看了一眼,见宫人都在殿外,纵身噌的便蹿上了龙床,分开帐子,踩着猫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小乔的脚边。 魏劭屏住呼吸,抬起爪子悄悄地掀开被角,露出小乔一只褪去了罗袜的雪白脚丫子。 魏劭凑过去,闻了一口,香香的,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在她柔嫩的脚趾上轻轻舔了一下,见她没反应,大着胆子又舔一下,舔完了一根根脚趾,再背,舔完脚背,又舔她的脚底心。 他越舔越欢,胆子也越来越大,舔完一边意犹未尽,干脆钻到了被衾下,抱着她另只脚丫子舔了起来,其道,声音有点艰涩。 “可是却并非我夫君的那个你。” 皇帝抬眼,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点头:“是。我是我,却又不是这辈子里的那个我。“ “我原本已经死去,被一支利箭贯穿喉咙。但我从混沌里又醒来了,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你。”他缓缓地说道。 小乔睁大了眼睛。 从那个几乎要将人心魂震碎的惊雷过后,小乔便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枕边人的异样。 她觉得丈夫像是换了个人。他还是魏劭,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魏劭了。 疑虑在她的心里慢慢沉淀,终于忍不住,她问了出来。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之前所有的猜疑,终于澄明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么我的夫君呢”她问道,声音已经微微发抖。 皇帝注视着她。 “我不知道他如何了。我醒来的时候,就成了这现世里的我。祖母好好地活着,我有了你,我们有了腓腓。回想我的前一生,犹如一场噩梦。这一辈子,我知道我该如何过下去了。” “蛮蛮” 他唤了声她的名字,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却被小乔迅速将手抽了出来。 “你不是我的夫君。”她摇头,“我夫君呢,他去了哪里”她重复问。 皇帝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她的面上,神色慢慢变得僵硬了。 “你是怕我吗”他问她,声音放的极其柔和,“你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分毫的。” “不。我不怕你。”小乔摇头。 “那么,你是怪我从前不释仇恨,杀了你乔家人吗你放心,这辈子我再不会了。上辈子,我杀光了我想杀的人,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快活,更不知道释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直到如今,我才仿佛有些明白了。我后悔,我也羡慕,甚至妒忌这辈子的我。同样都是我,为什么这两个我,际遇却如此的迥然”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激动,闭上了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小乔望着面前这张她熟悉的闭着双眸都能描绘出来的英俊面庞,轻声道:“你明白了便好。既然明白了,你从哪里来,就当回到哪里去” 他却充耳不闻。“我知道我喜欢你,”他说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了这种感觉。我想和你靠近,有你在的地方,会让我的心里感到愉悦和满足,这是从前我从没有过的感觉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许已经和我融成了一体。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皇帝的语气突然加重了。 “你或许就是他,他的这辈子,也带了你的影子。但你却不是我所爱的那个夫君。这一切只是你的一个幻境,等幻境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小乔说道。 皇帝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再次吻她的唇。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要相信” 他在她耳畔重复,一遍又一遍,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将她嵌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小乔在他包围着自己的熟悉气息里,身体微微颤栗着,竟无法抗拒。 魏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终于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寝殿的朝南窗台,捅破一个口子,竟让他看到了龙床上的这一幕,顿时浑身炸毛,勃然大怒。 抢他祖母就算了,又抢他的小公主。 他虽然很不痛快,但最后也勉强忍了下去。 这会儿竟然还要和他抢他的美人儿皇后 操呐 魏劭喵呜一声厉叫,猛地发力,一头竟叫他撞破了窗棂,随着四散飞落的木屑,他纵身一跃,竟跃出去了数丈之远,落地后打了个滚,犹如猛虎,再纵身一跃,便朝着还紧紧搂着小乔的皇帝狠狠地撞了上去。 “夫君夫君” 他听到小乔的声音,声声都在唤着自己,更加热血沸腾,张牙舞爪,喉咙里嗬嗬作响,奋不顾身要拼死一搏的时候,忽然感到脸颊仿佛被人拍了几下,嗳嗳了两声。 “放开蛮蛮“ 他怒吼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就弹坐了起来。 小乔趴在床边,被他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哆嗦,差点没掉下龙床。 她拍了拍心口,爬过去跪坐在他边上,嗳了一声,柳眉微蹙:“你是怎么了什么放开我睡着了磨牙切齿,还踢了我几下” 魏劭心脏跳的几乎蹦出喉咙,大口大口地喘息,慢慢地回过神,对上了小乔的视线,盯了她片刻,忽然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和脚,声音还在发抖:“蛮蛮我是人,还是猫我还在不在你摸摸我,我是不是我” 方才被他弄的狠了,小乔倦极,一头倒下去就睡着了,睡的正甜,冷不防却被他一脚给踹醒,差点飞到了床下去,睁开眼睛,见他躺在那里闭目手舞足蹈,神色狰狞,喉咙里嗬嗬作响,咬牙切齿,模样很是吓人,这才将他叫醒了。 原本心里有点气恼,只是见他醒来,脸色发白,额头身上都是汗水,不禁又心疼起来,忙拿过帕子替他擦汗,一边擦着,问:“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吓成这副样子” “今日何日”他问,眼睛还有点发直。 “初八日。” “昨晚摩崖刚送去大明寺” 小乔点头。 “祖母还在大明寺” “明日才回。” “我们方才一直在睡觉” 小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大白天的回来,拉着非要和我” 她停了下来,见他忽然抬手,反复捏着自己,最后闭了闭眼睛,忽然睁开,一下便蹦下了床,也不管还赤着身,哈哈地狂笑了起来。 小乔又被他吓了一大跳,生气地道:“魏劭你再这样疯疯癫癫,我恼了” “蛮蛮蛮蛮太好了我还是我啊吓死我了啊” 魏劭朝她猛地扑了过去,将她又仰面扑倒在了龙床上。 小乔拍打他,他也不管,用力地抱着她,不停地嘬她的脸,带着她在龙床上打起了滚。 “蛮蛮,你打我,重重的打打的越重越好你把我打醒” 小乔嗳嗳了两声,嘴就被他给堵住了。 帝后从午后起,便一直关在寝殿里没出来。 直到天黑,连晚膳都是被皇帝命令给送进去的。 丞相等几个大臣寻他有事商议,在宣室里久等不见皇帝,按捺不住,让宫人传话到光华殿。 “传朕的话,朕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须得好好休息一整夜,才能补回来天大的事,明日再说” 皇帝被打断了好事,撩开帐子,朝外吼了一声。 宫人吓了一跳,忙躬身应下,正要退出去,皇帝仿佛突然想了起来。 “还有,太皇太后的猫,给朕看牢点不许出现在光华殿它要是靠近一步,朕唯你们是问” 皇帝的咆哮声,回荡在光华殿里,经久嗡嗡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还有一章番外,然后就好了。 谢谢小主们的这几个月的陪伴,。 【欢迎加入奇乐居の小说群:493973496】 第171章 次日, 太皇太后携腓腓回宫。 .し. 魏劭得传报, 立刻中断和大臣议事, 亲迎太皇太后于朱雀门外,见到太皇太后时, 他竟激动异常, 送她回嘉德宫后还恋恋不舍, 迟迟不愿离去,在她身边伴话了许久。 徐夫人起先以为他有事要与自己商议,末了,微笑道:“皇帝可是有话要和祖母说但讲无妨。” 魏劭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一群大臣还在宣室里等着自己, 忙摇头, 叮嘱宫人好生服侍太皇太后, 这才告退。 小乔在旁, 见了也觉得有点奇怪, 看他这样子,便似和徐夫人经久未见似的。等到了晚上,他回了寝宫,两人共浴,顺口便取笑了他一句。 说者无心,魏劭心里却忽的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一事。 昨夜他于龙床百般取悦小乔,小乔也宛转奉承于他。两人缠绵了大半夜,旖旎之状,无可比拟,最后倦极,他拥着心爱女子入睡之前,忽觉自己心里,发出了一声充满满足之感的长长叹息之声。 当时他也未多想,抱着已经累的昏睡了过去的小乔,眼睛一闭,自己也睡了。 此刻被她提醒,想起昨夜的那一声似是自己下意识所发的满足叹息之声,再想到昨天做的那个逼真至极、犹如他亲身经历过的白日之梦,魏劭心里忽感到一阵不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难道自己此刻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蛮蛮你再打一下我重重的打” 小乔不过随口取笑他罢了,见他忽然神色凝重,哧的轻笑,双手兜水,冷不防地泼了他一脸:“陛下又怎么了” 魏劭被她泼了一脸的水,水花四溅,闭了闭眼睛,睁开,见她就在自己的对面,氤氲的雾气里,她微微歪头看着他,眸光星曜,笑靥盈盈,他便伸臂将她抱了过来,额头和她温暖的额头相抵,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方才所有的恍惚之感尽都消失。 “我没事”他喃喃低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蛮蛮,我魏劭这辈子有你,真好” 两个月后,皇后被诊出怀有身孕。 徐夫人大喜,百官也俱是大喜,无不翘首等着皇后再诞龙嗣。 太和三年的初夏,这日四更多,小乔在睡梦里被小腹一阵隐隐而起的阵痛给催醒了,便推醒身边正呼呼大睡的魏劭。 魏劭醒来,见她捂住肚子蜷缩成了一团,大惊,弹坐起来滚下了龙床,连鞋都没穿,赤脚跑了出去大声嚷:“皇后要生了” 一声大叫,惊动了整个皇宫。 皇后产期临近,宫里一切预备本就已经早早做好,皇帝这一声吼,整个光华殿立刻苏醒,灯火齐明,宫人去嘉德宫报讯。 徐夫人很快赶了过来。此时几个产婆已经入了房,门户紧闭。皇帝就守在产房门前,神情忐忑中又带着兴奋。 上一回小乔生腓腓,他正在南方打仗,等他回来,腓腓已经好几个月大了,在她为自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没能陪她一起迎接孩子的到来,想来总是遗憾。 这回终于能够陪她了,他感到无比的欢喜。见徐夫人也赶来了,忙上去亲自搀扶:“祖母,蛮蛮要生了” 徐夫人窥了他一眼,见他喜笑颜开,含笑点头。 魏劭就这样,怀着激动又期待的欣喜之情,和徐夫人一道,坐等小乔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随着更漏时辰一点一点的推移,他开始坐不住了,面上笑意渐渐消失。 女子分娩之痛,魏劭从前也有所耳闻。 他只是没想到,蛮蛮竟要承受如此的疼痛。他听着产房里不时传出产婆说话的声音,间杂着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整个人绷的紧紧。 好几次,若不是钟媪和春娘阻拦,他差点就要闯进去了。 又一声痛叫声。 “你们到底会不会接生让我蛮蛮这么痛” 他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额头冒着冷汗,冲到房门前,扒着朝里大声嚷嚷。 门里的声音顿时消了下去,估计产婆和产妇都被吓了一跳。 钟媪和春娘齐齐上去,低声劝他先避一避为好。 魏劭哪里肯听,不住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皇帝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等孩子生完,你再回来” 最后连徐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 魏劭恍若未闻。 徐夫人见状,苦笑,摇了摇头。 “啊” 终于挨到天快亮的拂晓时分,他听到小乔在门里发出一声绵长的痛叫,嘴唇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跟着褪尽了,心脏跳的如同擂鼓,猛地冲到了门口。 “蛮蛮”他抬手就要推门。 “嗳嗳陛下” 钟媪和春娘吓了一跳,忙又上去,左右拽住了他。 门里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恭喜陛下恭喜太皇太后皇后顺利诞下龙子,母子皆安”接着,便是产婆拔高了的喜气洋洋的声音。 魏劭停住了,半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趁钟媪和春娘只顾欢喜放开了他的空当,推门一脚便跨了进去。 产婆已将刚诞下的皇子用襁褓包好,送到了小乔的身边。忽见皇帝竟直闯而入,吃了一惊,急忙下跪,又笑容满面地贺喜。 魏劭径直来到小乔身边,低头凝视她布满汗珠的一张苍白脸儿,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小乔方才就一直听到他在外头弄出的动静,见他这就闯了进来,也没觉得意外。 此刻人虽然感到疲倦无力,心里却暖洋洋的。转过脸对上了他的眸光,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陛下你看,我们的儿子,腓腓的阿弟。长的真好看。” 魏劭的目光投向她怀里刚出生的他们的儿子。 虽然才刚出生,但他却已经有了高高的鼻梁,长长的漆黑睫毛,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咂着小嘴,模样可爱极了。 “蛮蛮,辛苦你了。” 当着产婆们的面,他低头,在他皇后的额头上印了一吻,心里涌出了满满的幸福之感。 皇后喜诞太子,名竑,普天同庆。初生三日后,皇帝亲自祭告于太庙奉天殿,朝廷礼官祭告太社稷,文武百官也吉服十日,同时颁诏遍告天下。 这一年的九月,乌珠屈单于的使者团到了洛阳,朝廷与匈奴缔约,双方以桑干河为界,约定互不侵犯,并在边界开设多个榷场。匈奴贡良马,大燕遣返数年前上谷一战的数万俘虏。 俘虏被遣送归回的那日,除了战事,已寂寞流淌了百年的桑干河畔,到处都是呼爷唤娘声,亲人见面泪流满面。乌珠屈以自己的名义,另外又向太皇太后敬献了一份厚礼,内中有一件名为“哈莫”的以裁剪好的十六块羔皮缝成的坎肩锦袍。 在匈奴人的习俗里,男女定亲之后,女家之母便会收到来自男家的这样一件坎肩,以表达对她将女儿辛苦养育十六年后出嫁的感激之情。 使者转达礼物后,原本心里忐忑,唯恐太皇太后不收哈莫。直到半个月后临走,并未收到退礼,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和四年,皇太子满周岁后,有一天,徐夫人将帝后唤到面前,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们,她决定回幽州,在无终城定居养老。 这一年,太皇太后快要七十岁了,虽然老态龙钟,但每天饮食清淡,到如今还坚持亲自种花除草,精神矍铄。 帝后十分惊讶,双双下跪,自责不孝,恳求祖母收回成命。 徐夫人说,她想回去,并不是因为他们哪里做的不够好,而是欣慰他们一切都好,她可以放心了。 魏劭依旧磕头苦苦挽留,小乔望着徐夫人含着慈祥微笑的面容,渐渐却若有所思。 那个叫无终的小边城,是她和魏劭祖父的成婚之地,也是她送魏劭祖父离去的地方。 除了丈夫,那里还有她的儿子、女儿、孙辈的回忆。 她半生的往事,或者某个至今未了的心愿,都与它息息相关,无法割舍。 如今她将近七十高龄了,忽然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小乔或许依然很难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感情,但她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向徐夫人叩头,说,孙媳妇明白了,等送祖母回乡颐养天年,日后每年她都会带一双儿女去探望祖母,盼祖母安康长寿,如此,也是他们做小辈人的福分。 徐夫人对皇帝笑道:“劭儿,祖母一直觉得你没你媳妇灵慧,至今依然如此。她能理解我,你便莫再阻拦。” 魏劭虽极不情愿,但徐夫人心意已决,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这一年的九月,盛夏酷暑过去,金秋到来的时候,帝后一同出洛阳,亲送徐夫人北归。 动身的前一晚,小乔带着腓腓和竑儿在嘉德宫陪伴徐夫人。 夜深,姐弟两人睡去了,小乔送徐夫人上榻后,跪在她的膝前,久久不愿起身。 徐夫人凝视了她片刻,忽道:“蛮蛮,祖母明日便回去了。我知你从前大约一直也想知道,当初祖母为何要做主让劭儿娶你乔家女儿,魏乔两家结为姻亲。” “若非祖母当初的玉成,我如何能够得以嫁我夫君和他结为夫妻祖母心胸宽广,慈济在怀,更是我的福分。” 徐夫人笑了,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无须我多说,想必也知我所想。劭儿从前一心复仇,听不进劝,我总担忧他会被心魔所困,执念不解,这于他的一生,未必是件幸事。他心中的最深执念,无不来源于少年时的殇父之痛。是以当初得知你乔家传信欲以婚姻求好化解两家的怨隙,我又听闻乔女淑质美名,再想到当年旧事” 她停住了。 小乔从她膝上直起身子,仰脸望着她。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半晌,叹息一声:“蛮蛮,你的祖父去世之前,曾给我来过一封书信,忏悔他当年所为,以甘愿堕万劫地狱之咒,乞他死后魏家能放过乔家。祖母亦恨你祖父背信弃义,令祖母痛失了儿孙。只是生逢乱世,何为正义王侯将相,哪个手上没有人命哪个又不曾令他人妻子失去丈夫,儿子失去父亲人生而在世,须知本就不尽然公平。人死更不能复生,即便灭了你乔家阖族,已经造成的伤痛,又岂能因此而减去半分然,倘若能借这机会化解仇恨,令劭儿摆脱心魔,化解执念,余生不再在哀悼中渡过,我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仿佛触动了感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小乔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一侧脸庞,慢慢贴在了她温暖的手背上。 徐夫人低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秀发。 “蛮蛮,祖母并没你想的那么好。祖母当初便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做主让你嫁了过来。祖母那时候想,倘若乔女能以聪慧化去我孙儿戾气,结成良缘,我心愿自然达成。倘若不能,也只是牺牲乔家的一个女儿罢了。方才你说感激祖母,实在是祖母要感激你才对,因你的到来,我魏家才有今日之盛,我才能活着见到了我的重孙辈。明日我便北归了,往后祖母便将劭儿全交托给你了,祖母很是放心。” 徐夫人的独目里,闪着欣慰的笑意。 “祖母蛮蛮舍不得和你分开”小乔哽咽了,情不自禁扑到了徐夫人的怀里。 徐夫人笑着抱住了她,轻轻拍她后背哄她,仿佛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不远之外,殿门一角,方才过来了的魏劭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她被祖母抱住安慰的背影,悄然无声。 次日早,帝后出洛阳,一路顺利护送太皇太后至无终城,陪三日后,徐夫人催促,两人终于不舍地辞别而去。 魏劭对于祖母的这个决定,始终感到不解。出了无终城,他还频频回头,抑郁不乐。 小乔说,祖母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未了的牵挂。这里离她的牵挂更近。 魏劭沉默了,终于点头,说,他明白了。 帝后离开无终,先路过渔阳,在渔阳的潜龙旧宅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乔奇怪地发现,一向不拜鬼神的魏劭竟然特意跑到城东的王母殿,不但在里头烧了香,还命渔阳令给王母再造金身,连她神像前的那几尊使者都没落下,跟着一道沾光。 末了,他还在其中一尊金甲大神的塑像前绕了好几圈,盯着大神看了半晌,神色有点古怪。 出来后,两人同坐车,她想起多年前他扒掉了壁画墙的旧事,忍不住戏谑他:“当年扒墙,如今修殿,皇帝怎突然转了性子莫非神仙托梦,要你去谢罪” 那个令魏劭至今半夜醒来依旧感到后怕,必须要立刻去摸皇后,感觉到她就就在自己边上睡着才能心里踏实的奇怪的梦,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跟她说的。 被她取笑,魏劭起先讪讪的,再想到梦里的荒唐,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搂她入怀,咬着她耳朵说,天机不可泄露。 这趟出宫,除了送徐夫人北归,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巡视河工。到了十月末,帝后白龙鱼服,行至当年曾因黄河封冻而被阻过行程的乌巢渡。 乌巢渡已经没了当年的盛况,因上游几十里外一处新渡有大船,来往方便,也更安全,这里便渐渐落败了下去,一天也就来回几条而已。但当年二人曾入住过的那间客舍,却依旧还立在渡口之畔,落满尘土的那面幌子在风里飘飘摇摇,暑来寒往,日出日落,仿佛亘古起便一直在,沧海桑田,以后也依旧会在。 这日傍晚,黄河落日将山川旷野染成了一片金黄,客舍门外的那条黄泥路上,尘土飞扬。 白天,客舍里的最后一个旅人也走了,一天里再无人进门。 女主人侧靠在破旧的柜台边打着瞌睡,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辚辚之声,知坐马车的不会入住自己这里,了眼,便又继续瞌睡。 辚辚声却停在了门口。女主人睁开眼睛,看到门口进来了一双像是夫妻的男女,男子三十左右,器宇轩昂,双目炯炯,精光四溢,女子看起来却小他许多,珠辉玉丽,异常美貌,双双入内,她依男子而立,二人宛若璧人,容光竟将这原本黯淡破旧的店堂也映照的明亮了起来。 附近数十里外有驿舍,但凡需要过夜的达官贵人,无不入住驿舍,这等破败渡口的旧客舍,也就寻常旅人路过,落脚过夜罢了,平日何曾会有如此客人登门入住 女主人看的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忙上去招待,听的他二人连同一同而来的随行今夜要入住在此,局促不已,慌忙点头,将他二人带到一间最是干净的客房,再三地擦拭桌椅,殷勤招待,最后退出来时,忍不住又看向那貌美小妇人。 小乔见女主人频频看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女主人呆了一呆,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啊了一声:“老身想起来了多年之前,夫人和郎君曾因渡口封冻,住过老身这里” 这小妇人实在太过美貌了,叫人过目难忘,方才第一眼,她便觉得从前仿佛见过似的,这会儿见她朝自己笑,终于想了起来。 小乔见她还记得自己,点头笑道:“阿媪好记性。多年前,我和夫君确实曾住过贵地。今日路过,再来投宿。” 女主人记得当年那对夫妇身份贵重,临走之前还赏了许多,没想到多年之后,这对夫妇竟又来此投宿,喜不自胜,再三躬身道谢,方才的拘谨也一下消除,欢欢喜喜,在旁絮叨起来:“多亏郎君和夫人当年的赏赐丰厚。如今渡口落败,老身这里住客寥寥,难以为继,儿子和媳妇便去了城里,用赏赐的钱安家做起了小生意,起头虽也难,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不用再打仗,日子慢慢也定了下来,儿子时常说要接老身过去一道住,只老身在这里已经守了渡口大半辈子,舍不得走,又想着,虽没几个人上门,但半辈子下来,也结识了几个老住客,老身要是也走了,保不齐就有万一要投宿的客人寻不着落脚地,就当是结善缘,便一日日地又守了下去。没曾想今日竟又迎来了贵客,实在是老身的福气” 魏劭和小乔相视一笑。 黄河巡行已尾声,原本就要回洛都了,两人忽得知乌巢渡就在前头,想起当年小乔南下回娘家魏劭去接她扑空,回来路上,两人在渡口那间客舍里回眸相遇的旧事,忍不住特意寻了过来。 来之前,他们也听地方官提过,说乌巢渡口如今破败了,本也没指望那间客舍还在。没想到非但在,女主人竟还记得当年的事,不禁思绪万千。 当夜,魏劭和小乔在这间破败但干净的客舍里,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好的夜晚。半夜,两人还舍不得睡去,魏劭抱着小乔,两人并肩坐在窗前,叽咕私语,回忆当时的情景,连那时候两人的相互防备和猜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分外的甜蜜。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魏劭忽想起当年两人曾在雪地里一同爬过的那座无名山丘,起了兴致,拉着小乔便起来,给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出屋抱她上了马背,驱马便循旧道寻了过去。 月光之下,马儿扬蹄,橐橐声声,身后的不远之处,一行暗卫无声随行。 魏劭终于寻到了当年的那座山丘,握着小乔的手,两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顶。 彼时,头顶明月当空,远处山峦起伏,平原卧野,脚下的黄河,流水汤汤,山风袭衣,袖袂飘荡,月影之下,魏劭紧紧地揽着倚他而立的小乔,心潮澎湃,忽朝远处放声大啸:“上邪我欲与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随大河纵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夺” 小乔起先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笑,又怕他的吼声被暗处的侍卫听见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却停了,仰脸定定望着月光下他看着自己的兴奋双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声“傻子”,双臂便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 蛮蛮,我若没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么样男子说。 可是你已经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无声,星汉若水,默默望着大河之畔山丘之顶的这一双有情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敲完了最后一个字。不怕小主们笑话,自己感动了哈哈,,为男女主美好的爱情。 谢谢小主们的一路陪伴,故事虽然到此了,但他们的幸福生活会一直继续。 蓬莱期待和小主们下一个故事再相逢。 ------------------------------- 声明:本书由萌头条(www.moetoutiao.com)用户自主上传,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