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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女神转生》系列，游戏界的神话学第一作品了。汇集世界各文化、宗教魔神的那本恶魔全书是系列至宝，是一个过大的话题，希望未来有天能足够的功底和勇气来对其谈论。幻蓝在此先避繁就简，仅围绕《真女神转生3》，针对“东京受胎”这一系列的核心意象，谈一下关于末日与创世。

东京受胎

「东京受胎」是真女神系列正传最具代表性的概念。这是一个非常鲜明的“末日”意象：现有世界的一切解体、归零，等待重新创造。但用“受胎”形容这个过程，在我们大多数人东方人看来，是有些怪异的。这隐含了一个世界观：世界是一个统一的生命体，并且是从母体中生出来的。现世是“已经出生的”独立存在；而“受胎”则是将其退回原点，返回到“母体”，然后重生。受胎中的东京，变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球体，从中孕育新的世界。这一点，同时寄寓着“圆”和“卵生世界”的意象。

虽然今天的流行语境中，常常将「末日」比作单纯的终结，而且往往是恶性的，比如某个罪犯的末日。但从本义上来说，各种宗教中「末日」并非仅仅终结，更重要的是为进一步的新生，亦即重新「创世」作准备。末日意味着不完美的现状世界的结束，所有存在过的人接受审判（往往以信仰和道德为依据），决定人在之后的去向。然后完美公正理想的新世界诞生，被审判为善的人在其中永久幸福的生活；被判为恶的则毁灭被排除在新世界外，接受永远的惩罚。「东京受胎」也不例外，为两个部分：末日与创世。末日是犹太式的，创世则是希腊式的。

犹太式末日

在诸文明中，「末日」观念主要见于亚伯拉罕诸教，即承认《旧约》、认可《创世纪》中的亚伯拉罕为先知的三大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者有着明确的同一源流，即希伯来文明的影响。希伯来文明是犹太人创造的文明，以犹太教为信仰。犹太人的经历多灾多难，仅在前十世纪短暂拥有过强大的统一王国，当时统治他们的即著名的扫罗王、大卫王和所罗门王。之后就分裂外南北两支：北方为以色列国，后为亚述所灭，居民渐渐融入其他民族；南方为犹太国，被新巴比伦王国所灭，居民被巴比伦人迁往巴比伦本土，负担劳役和苦工，这一事件史称“巴比伦之囚”和“大流散”。而后在波斯统治下短暂回归，很快又在希腊化和罗马帝国时代，受到反复的宗教迫害。在各种流亡和绝望中，犹太人产生了「末日」和「弥赛亚」（Messiah）信仰。末日和弥赛亚，后来成为基督教的核心概念，在今天为人耳熟能详。在《真女神转生》系列的世界观里，也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弥赛亚”一词，原意是“受膏者”，即受过圣职者涂抹香膏祝福者。最初主要是世俗君主，以这种方式获得地位的神授。后来逐步演变为“救世主”，在末日中降临，协同上帝进行最终审判，并统治末日后新的理想世界。它希腊语中译为Christos（Χριστός），即“基督”，也就是后来耶稣的称谓。

书写弥赛亚降临的，是大量的“预言书”和“启示文学”。这些作品多作于公元前两三世纪，常以晦涩的象征笔法，预言末日必然来临。其中《但以理书》提出了“人子”一词，从此其称为与“弥赛亚”同一概念。（这部分若想进一步了解，可参见拙作《EVA文化原型溯源解读（一）：预言、福音和末日》）《真女神转生3》（以下简称“真3”）东京受胎的末日部分的原型，即是源自一部犹太教的启示文学——次经《以斯拉书（下）》

作为《真3》原型的《以斯拉下》

《以斯拉书》是公元前后，一位犹太作家托名先知以斯拉，预言末日和弥赛亚降临的经书，分为上下两篇。在下篇，即《以斯拉下》中，记载了以赛亚受到大天使乌利尔启示，看到的七个幻象。比起《新约·启示录》中那个不停战乱的末日景象，《以斯拉下》中一下子归零的方式，似乎更符合我们东方人的审美。

在第二个幻象中，以斯拉要求展示末日的征兆，大天使回答说：你将会听到一个非常响亮的声音。如果你所站立的地方发生剧烈的震动，不要害怕，这是有关末日的征兆。每次看到《以斯拉下》的这句话时，还是忍不住想吐槽，“不要害怕，这是有关末日的征兆”这能算人话么？而《真3》的冰川，在东京受胎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在《真3》的世界中，“东京受胎”的开始，就是在一声巨响之中，整个世界发生剧烈的震动。

对于末日的形态，乌利尔有这样的描绘：末日审判就好比一个没有开端、没有终结的圆。在这个圆中，前世的、今世的和末世的，将接受同等的审判。 “圆”的意象在此出现。对应《真3》中受胎后的东京，空间扭曲变成了一个自我封闭的球体，地表即是球体的内面，围绕着中心形如太阳的迦具土。受胎后的东京，还原为混沌的“漩涡界”，既是旧世界的末日，又是新世界的原点。所有人的灵魂变为思念体，等待着新世界诞生后，被分配在其中命运。

人子/人修罗

在接下来的第三个幻相中，大天使预言了“人子”的降临。（神）我的儿子弥赛亚将会和他的同行者一起出世，他将会给那些幸有者带来四百年的幸福。 在那时期终结时，我的儿子弥赛亚和全人类都将灭亡。然后世界将回复到原初的寂静。 七天之后，这个腐朽的世代将不复存在，一个新的时代将会被唤醒。作为弥赛亚的“人子”，即是《真3》中的“人修罗”，也就是主角。在大地图上与一个祸灵对话，可以听到“将有人修罗支配漩涡界”的预言。《以斯拉下》中弥赛亚统治的四百年，对应的就是作为《真3》主要故事舞台的漩涡界时期，是末日之后、创世之前的过渡时期。《真3》中，身为“人修罗”的主角，正是在这个末日后的创世过程中，扮演了比以斯拉预言中的弥赛亚更重要的角色——决定新世界的方向。

在《真女神转生》系列中，经常会出现「魔神倒转」的现象，即原型中的善神，在游戏中是恶魔，或者反过来。主角身为恶魔化的“人修罗”对应原型的神圣弥赛亚“人子”，即是一个魔神倒转的例子。

审判之神密特拉

《以斯拉下》的预言中，人子统治的时代终结后，世界将迎来最终审判。这个审判由神来主持，对所有存在过的人的灵魂，依照善恶决定其在新世界中的去向。大地将释放出沉睡在那里的死者，死者的灵魂也将从被禁之地被释放出来。至高者上帝将会出现在他的审判席上。怜悯与耐心将会完全消失，被审判所代替，真理和忠诚将会再次坚定地站稳脚跟。 人们的善行和恶行都将显露无遗，奖赏和惩罚也将接踵而至。 苦刑之穴和地狱之火都将显现，与它们相对的是充满欢乐与安逸的天堂。《真3》中，人修罗的旅程接近尾声、接近开始创世的时候，就会遭遇到这场审判。但主持审判的不是犹太教或基督教的神，而是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又称祆教）的审判之神密特拉（Mithra）。

密特拉在琐罗亚斯德教中，是仅次于至高的光善神阿胡拉·马兹达的正神。在更早的时代，他曾与马兹达、阿帕姆·纳帕特是仅有的三位可以被称作阿胡拉（Ahura）的主神，三者并称“阿胡拉三联神”。后来经过琐罗亚斯德的宗教改革，阿胡拉·马兹达得到独尊。密特拉虽受刻意贬低，但地位仍然极高。他是全知之神、太阳神，同时主掌光与火、契约与审判，是绝对公正的守护者。密特拉与遵命天使索鲁什（Sraosha）、公正之神拉申（Rashnu），组成三联神，成为审判亡灵的法官。人死后的第四天，灵魂前往连接生死两界的钦瓦特桥，经受密特拉为首的这三位法官的审判。拉申手持天平，称量灵魂的重量；密特拉据此给予判决；索鲁什则是审判结果的执行。如果灵魂被判定为善者，则桥会变得宽敞平坦，死者通过“善思”、 “善言”、“善行”三道关口，进入光芒满溢的欢乐的天国。这三者被合称为“三善”，也是祆教徒根据教义所要遵守的最根本的原则。若被判定为恶者，则桥会变得陡峭崎岖，灵魂经过“恶思”、“恶言”、“恶行”三道关卡，最终跌落阴暗恐怖的地狱。

因此在《真3》的世界里，密特拉代替了犹太教之神，以判决者的身份挡在人修罗的面前。有趣的是，他也是后者在历史上最大的竞争者。在帝国后期（公元3-4世纪），密特拉信仰在罗马帝国境内广泛传播。以之为一神的密特拉教，与基督教一直争夺信众，缠斗不休，两者的直到“叛教者尤里安”时代结束，密特拉教在最终落败。法国历史学家勒南，曾留下一句名言“若耶稣基督不为吾主，吾主即密特拉”。进入希腊-罗马世界的密特拉的形象演化为一位正在杀死公牛的青年神祇。在《真女神转生》及《女神异闻录》系列的后续作品中，增加了这位希腊-罗马形象的密特拉（Mitras），并且常可由波斯的Mitra进化而成。

东京=耶路撒冷

从《旧约》的诸先知书到《新约》的《启示录》，乃至后世的奥古斯丁神学，都极为重视耶路撒冷这座圣城，将其作为世界和天国的重要象征。《以斯拉下》也不例外。在各种预言书中，常提及一个旧的和一个新的耶路撒冷，或一个地上的和一个天上的耶路撒冷。前者指今天真实存在的那座城市，也是现世的象征；后者则是天国，亦即重新创世后新世界的象征。这是诸多文明中都存在的「圣城」观念。这座特殊的城市，是世界中心、是人与神沟通的桥梁，并且在整个宇宙的秩序中占据特殊的地位。最早有这种意味的圣城是「神之门」巴比伦，年轻的神明马尔杜克斩杀混沌提亚马特，在巴比伦城登基为新的主神，并在此确立宇宙秩序。这一观念被后续的亚伯拉罕宗教吸收和发扬光大。在《真女神转生》系列中，这座圣城无疑就是东京。东京是末日发生的场所，也是新世界诞生的所在。《以斯拉下》的第四幻相中，以斯拉看见一个妇人为儿子举哀，并准备绝食而死。然后妇人的幻影消失，一座城出现了。天使告诉他，那妇人就是耶路撒冷，她的儿子是荒芜了的旧耶路撒冷，那座新出现的城就是后流亡时期新建的耶路撒冷。我向那妇人讲话的时候，她的脸突然开始放光，像闪电一样地闪耀着。我害怕靠近她，不理解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突然，她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恐惧的喊叫，震动了大地。我抬起头，但再也看不见那个人，而是看见一座城，建在巨大的地基上。《真3》的东京受胎，以一位巫女（祐子老师）引导作为开始，在闪电般的光芒和巨响中震动大地，整个东京震撼崩坏变形，正与这一意象相符。

在《圣经·新约·启示录》中，也描绘了新世界的中心——新的圣城耶路撒冷。“21:1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21:2 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21:3 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 21:4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21:10 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就带我到一座高大的山将那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指示我。 21:11 城中有神的荣耀．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 21:12 有高大的墙．有十二个门、门上有十二位天使．门上又写着以色列十二个支派的名字． 21:13 东边有三门．北边有三门．南边有三门．西边有三门。 21:14 城墙有十二根基、根基上有羔羊十二使徒的名字。”这座新的圣城，是中世纪基督教艺术中很爱表现的对象。在《真3》的世界里，对应的即是按照新的创世之理构造的、作为理想新世界的东京。

七枝烛台

《真3》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犹太教元素，即七枝烛台。人修罗在路西法的驱使下，在东京各处收集七枝烛台。收集完毕后，就可化作真正的恶魔之主，统帅恶魔军团，彻底打破轮回，向神挑战。

七枝烛台（又译“七支灯台”）最早见于《圣经·旧约·出埃及记》，是摩西带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让工匠建造的，放置在祭拜神的至圣所里。37:17 他用精金作一个灯台，这灯台的座和干，与杯、球、花，都是接连一块锤出来的。 37:18 灯台两旁杈出六个枝子，这旁三个，那旁三个。 37:19 这旁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那旁每枝上也有三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从灯台杈出来的六个枝子都是如此。 37:20 灯台上有四个杯，形状像杏花，有球有花。 37:21 灯台每两个枝子以下有球，与枝子接连一块；灯台杈出的六个枝子都是如此。 37:22 球和枝子是接连一块，都是一块精金锤出来的。 37:23 用精金作灯台的七个灯盏，并灯台的蜡剪和蜡花盘。 37:24 他用精金一他连得作灯台和灯台的一切器具。”七枝烛台代表了每个星期的七天，其中六枝象征上帝创造天地的六天，中央一枝象征安息日。它在犹太文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今天犹太教的标志和以色列国的国徽上，都以之为标志。

在《圣经·新约·启示录》中，“七个金灯台”是预言中末日的重要内容，代表地上的七个教会。“人子”站在灯台之间。“1:12 我转过身来，要看是谁发声与我说话。既转过来，就看见七个金灯台。   1:13 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身穿长衣，直垂到脚，胸间束着金带。 1:14 他的头与发皆白，如白羊毛、如雪，眼目如同火焰，   1:15 脚好像在炉中锻炼光明的铜，声音如同众水的声音。   1:16 他右手拿着七星，从他口中出来一把两刃的利剑，面貌如同烈日放光。   1:20 论到你所看见、在我右手中的七星和七个金灯台的奥秘，那七星就是七个教会的使者，七灯台就是七个教会。”在真3中，再一次「魔神倒转」，《启示录》中神净化世界的末日审判，转为路西法的恶魔向神夺权的最终之战。放置七枝烛台的，不再是属于神的圣所，而是恶魔聚集的地底——阿玛宗深处。代表神之救世主的「人子」，转化为隶属路西法的「黑救世主」——彻底魔化的人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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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东京受胎」的末日部分解析完成，它是犹太式的。而其另一半，即「创世」部分，则是充满希腊意味的。从俄耳甫斯教、赫拉克利特到柏拉图，留待下一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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